“稚气!”斜了李世民一眼,长孙无忌淡淡道。
他好友自知有出征的机会后,绷着的情绪显然放松了许多,又是一股子意气风发的劲头,时常让稳重的他颇觉苦恼。
翻身上马,绕着婤婤的轿子转悠了三圈,方唤上迎亲队返程,但他悬着的心并未放下。
果然,又迎来了“障车”。
起初,只是莫母领着亲友挤在路中,挡住婚车不让过,长孙无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瑞锦喜囊,给出整盒就过了关。
没走两步又被沿途百姓拦了路,他镇定地发着红封,长孙高氏眉开眼笑地撒喜糖,连家丁们都摸出些红枣、栗子等彩果,散与大伙儿。
高士廉也笑吟吟地帮着发,愈摸愈觉不对劲,偷偷启开个红封,里头竟是铜鎏金钱币。
悄悄拉过胞妹,高士廉小声呵斥:“你们疯了!”
大唐时期对铸币管控极其严苛,须经朝廷批准,由少监府统一铸造,且不说这样的铜鎏金币价儿远贵于铜币,单说私自铸造它就不合法!
“圣上特批的,别嚷!”长孙高氏眉飞色舞地同兄长解释道,口言低调,声儿却不低。
自花苗在全长安铺开,莫婤声望日渐高涨,连带着李渊都时常被百姓歌颂,眼瞅着不给她升官确说不过去,但她方连跃两级,再擢暂不说百官们嫉恨,单他自身也对其心存忌惮。
幸而她要成亲了,他为其洗脑一通归返于家室的妙处后,赶忙送了几车添妆,还主动提出帮其铸象征吉祥如意的铜鎏金钱币。
瞧着李渊对她幽深的目光终于平和了两分,莫婤心头暗道这般也好,他们还需蛰伏。
“那你们是散财童子啊!”高士廉与荣有焉了片刻,就又心疼道。
“长安城中百姓们没少出力!”长孙高氏一面说,一面抬手朝街巷、阁楼、亭榭指了一圈。
“这不是你等布置的?”高士廉疑惑地问,却见妹妹白了他一眼道:“都是百姓们自发的,花销不比你这些铜鎏金币价廉!”
听罢,高士廉愈发惊叹,时不时瞅长孙无忌也就罢了,还频频回首望向轿内。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驭马挡住了他的目光。
闯过重重关,终于回了府邸。
“婤婤,到了。”
抱出莫婤,她一手搂紧了他的脖儿,歪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另一手用团扇遮面,挡得严严实实,四周俱是百姓们起哄的高嚷声。
“呦,新郎官抱得这般紧,舍不得放了!”
“都是繁文缛节,别管了,直接闹洞房!”
“夫人遮得这般牢,新郎官还是神魂颠倒了!”
凑热闹的百姓们皆识得他们,假意开些善意的玩笑,长孙无忌坦然认下,仍立如芝兰玉树。
“呵——”
低首瞧着她红透的耳根,他骤然一笑,若朗月入怀,洒下清光熠熠,起哄的百姓瞬时静了下来,只顾欣赏这对般配的新人。
“大哥哥笑了!笑得真好看!”
寂静中,忽而响起道童稚声,她好奇地将团扇起开个缝偷瞄,蓦地对上他的眸。
凤眼轻挑,笑意盈盈间情意似疯涨的鸳鸯藤,缠得她呼吸滞了半晌,回神微微喘息着挡住他灼人的视线。
他又轻笑了两声,见铺四方金毡席的丫鬟们已行至远处,他方放她于毡毯上。
他执笏板,她持团扇,他顾着她步子的速,徐徐往前走。
“约莫再行三步,抬脚。”
隔着团扇看不清去路,但耳畔一直萦绕着阿忌的声儿,她怦怦跳动不安的心,在每一步踏实的前行中,渐渐安定下来。
稳当跨过寓意平安的马鞍,他们一道入了大堂中央用青幔搭成的青庐,行拜堂礼。
青庐对拜毕,同食一牲肉,破葫芦为之二,以线连柄短,她与他各执一半,同饮合欢酒。
各剪一缕发,绾结成合髻。
瞧他们青丝缠绕,酥麻骤然蔓上她的心头。古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下的这缕发,何尝不是意味着——
从今往后,君躯有吾迹,吾体含君痕。
待长孙无忌颂完却扇诗后,在万众瞩目中,她缓缓挪开了扇面。
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哇——”
骤然,大堂中听取哇声一片,一浪高过一浪,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前头的人只管惊叹,后头的人伸长脖儿瞧,嘴中也附和着。
惊羡后,就是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词,莫婤半垂眉眼,分明已
卸妆,眉际沁出翠黛,双颊羞得绯红,生出娇艳桃花,朵朵绕上他心尖。
“婤婤,举首视吾。”他轻缓地哄道,声儿却染上些喑哑。
骤然抬首,瞧着他眼底映出她的面容,又被他温柔如水的目光包裹,一时间,喧嚣似离他们远去。
两人久久对视着,万般柔情在庐中弥漫,帐外的呶呶哓哓停了几瞬后,忽而齐声响起:“观花烛!观花烛!观花烛!”
“何意?”回过神的莫婤,躲闪开他灼热的视线,荡着水光的眸子灵动地欲往外头瞧。
长孙无忌凤眸仍黏着她不放,见她偏头忙将双手轻轻捧上她的面道:“是谓——弄新妇。”
不就是闹洞房!
脑海中转了个急弯,她红透的脸似烧得冒起了烟。长孙无忌似还嫌不够,附于她耳畔轻声道:“夫人别害羞,今夜同房亦在此处。”
骤然,莫婤猛地抬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你们大唐挺会玩啊!难怪被称天朝,极乐世界?!
见莫婤诧异,长孙无忌偏头示意,她顺着他的目光徐徐望后看。
青庐搭得颇大,凝眸穿过瀑布般的彩绸,略过五谷杂粮的彩绘斗,绕过朵朵莲绽的多枝烛台,深处竟立着扇百宝婴戏图座屏。
透过朦胧的纱幕,在明亮烛火的映照下,她隐约瞧见了张床榻。
骤然,惊得她朱唇乍启,檀口微张。
只是未待她多思多讶,已有那大胆的娘子们,撩起层层青帐,鱼贯而入青庐内。
“哟,新郎官这幅身子骨瞧着没二两肉!”一头戴芙蓉珠花的娘子,摇着手中的桃粉绣帕,目不转睛地盯着长孙无忌道。
见长孙无忌未给她半个眼风,面容波澜不惊,她便壮着胆子边朝他胸膛探,边嚷嚷道:“快让婶婶摸摸,先帮新娘验验物!”
长孙无忌闪身躲开,芙蓉婶娘见一击不中,双手捞鱼式地扑了上去。
眼见着要被扑个满怀,他了无遽容,掐着点绕着七弦琴转身,芙蓉婶娘未刹住,一个大酿跄几欲趴倒在地,幸而被身旁簪着梳篦的娘子捞起。
“你顽不起!”
芙蓉婶娘一手撑丰腰,一手指着长孙无忌,拖着梳篦娘子急急行了几步,还欲调戏新郎官。
莫婤忽而落落大方地起身,却是直直挡在长孙无忌身前。
只见她随手扯下悬吊在青庐顶的柳枝艾叶束,似在扫晦气般,点着芙蓉婶娘,笑吟吟道:“婶娘别趁机揩油,我最是善妒了!”
“哪有女子自言善妒的!”梳篦娘子嘀咕道,手忙将芙蓉婶娘拉了回来,低声劝着,“别过火,当心顺娘打上你家门去!”
“我这般就过了?外头的小郎君们可等着弄新妇,我看他们怎受得了!”
芙蓉婶娘撂下句狠话,愤愤出了帐,朝着外头的郎君们吼道:“别怂啊!不是猴急弄新妇吗?”
底下的郎君们却是双颊绯红、连连摆首,颤抖着抬手指了指她身旁。
芙蓉婶娘缓缓回头,一凶狠无比的鬼面猛地闯入视线,吓得她一屁股狠狠坐到了地上。
徐徐放下面具,是李世民扯了青庐上辟邪的面具顽,他手上还拎着个半人高的酒坛,手一挥,身后的男子忙上前将芙蓉婶娘扶起,轮番同她敬酒。
原是李世民在她们入内后,就已领着军中将士们把持了青庐四周。若想观花烛者,或灌醉他们、或对诗胜过他们。郎君们喝得头昏脑涨,文武皆比不过,只好乖乖留在原地。
青庐中,长孙无忌微微俯身,将头埋于莫婤颈侧,手环抱上她的腰,温声道:“放心,他们进不来了。”
她原是有些焦心的,毕竟弄新妇时膈应人的花样,她早有耳闻。此刻,瞬时放下了粼粼荡起的忧波,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未离开的娘子们捂着嘴,善意地轻笑出声,边搓皮儿上的鸡皮疙瘩,边不错眼地瞧两人腻歪,偶儿还唤出些兴奋地低呼。
待莫婤终于顶不住她们焦灼的目光,同长孙无忌分开些后,他牵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绕过屏风,卷起珠帘,就瞧见了铺着猩红鸳鸯喜衾的弦丝雕花架子床。
待他们端坐于床沿后,戴碧罗芙蓉冠的小娘子移至床旁,轻轻奏起了甬钟,身后的娘子们陡然跟上,或吹排箫、或管筚篥、或扬笛、或弹琵琶……
清脆恢弘的乐曲,瞬时响彻大堂。
莫母、高夫人、长孙高氏、崔兰亭等女官、春桃等稳娘、贺东家等接生馆东家……皆从四面涌入庐内。一手捧花开并蒂匣,里头盛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手攥钱串,十枚用彩条缚条的五铢钱,刻有“长命富贵”。
伴着神圣庄重的曲调,众娘子口中朗颂着福禄话,将匣子中的彩果金钱一把把往床帐中撒。
撒帐毕,礼成!
另一处开阔的庭院,连着几间宽敞的厅堂,皆摆上了酒宴,长孙高氏招呼着众人入座。长孙无忌嘱管事送来热乎的膳食后,先去了前厅迎客。
青庐中,喧嚣散去、宾客退场,莫婤终舒了口气,放松下来后浑身都泛着酸懒劲。
头上琳琅满目,除了花钗五树、施两博鬓外,珠围翠绕,压得脖儿动弹不得,只能扭扭酸涩的脚踝。
为让嫁衣不拖地脏污,莫母特地给她备的丛头履,履头镶金叶,鞋面金银丝线穿插着松绿石、南海珠。
虽总共没走几步,她却仍觉提脚就有千金重,配饰摇曳间还碰出叮呤咣啷的声响。
环顾四周,正欲起身,摆膳的秋蓉忽而扭头,行至朱漆闷户橱中,翻出个攒金丝海兽葡萄纹匣子,从中取出双轻便的线鞋,帮她换鞋后扶至梳妆台。
照着鹊绕花枝镜,秋蓉为她拆发,秋芙同她松快肩颈,摆完膳的秋菊正往浴桶里添水,秋桂翻箱倒柜挑寝衣。
莫婤瞧着镜中双颊飞红的人儿,咬了咬唇道:“还是将我那素寝衣备上罢。”
“好的,夫人!”秋桂笑着扬声儿应道,将早就找出来的蝉素纱衣挂于屏风上。
强作镇定地用至八分饱后,百无聊赖间竟见庐中有个竖立蝴蝶形玉架,上部两个叉开的半圆莲花翅上放着几本书。
随手翻了两页,似被火烫般猛地收回手,脑海中又浮现起昨夜学习的画面。
“秋菊,水好了吗?”觉心头潮润,她克制地轻唤道。
待身子泡入浴桶中,方藏起荡漾的情丝,只是在迷乱的芬芳和热气中,皓若凝脂的雪肌艳若红霞。
“夫人,是只着纱衣?”秋芙取下屏风上的薄纱,遮住通红的面,悄声问道。
摇了摇头,她低声道:“你们姑爷的袍子,这处有无?”
秋芙怔了半晌,忙唤来庐外候着的婆子,竟真在一漆木柜中翻着几身长孙无忌宽大的素袍。
踌躇半晌,她还是只穿了他的玄色素袍。
酒过三巡,长孙无忌拉着李世民当掩护,躲过众人的围堵,回了青庐。
庐外候着的婆子们,皆神色暧昧、满脸荡漾地瞅着他,他给出几包喜钱打发她们去更远处的屋外候着,离去时她们还一步三回头,似遗憾未能听着墙角。
走在一处的婆子们交头接耳地嘟囔着,他隐约听见些“多烧几锅水”、“定得熬整宿”、“受不住”……
待她们阖上屋门后,他又定神片刻,在脑海中过了遍讲义模具,方掀开了青帐。
庐内只余寂静,衬得屏风后的水声和交谈声,尤为清晰。
一步步走近,他听见了沐浴起身时滑落的潺缓水声,一池春水被搅动;听见了衣声窸窣,轻摩擦肌肤,似春蚕食叶般,轻咬着他心口。
眸色渐深,他隐忍地倚在屏风上,不敢再多踏足半步,只抬眼就见一截雪臂,半卷珠帘,从里头探出道娉婷倩影。
竟还穿着他的玄衣。
宽大的长袍,在她身上松垮地晃动,随意披散在肩头的青丝,带着些许湿意,几缕顺着阔领没入,微微俯身出帘时,窥见了滚圆高挺雪峰上的黑绸。
“轰——”
一堵名为自持的城墙轰然倒塌,只余滚烫的废墟,燃烧着燎燎大火。
喉结滚动,他紧紧盯着她盛满春水的眸。
“换好水,就出去罢,走远些。”吩咐完身后的丫鬟,她静静地看着他。
许是多吃了两杯酒,冷白的面染上些粉,原本的清冷骤然褪去,淡淡的松芳飘出丝丝蛊人的幽兰暗香。
看向她的眼神有几分迷离,细看却能瞧见里头藏着头凶猛摄人的欲兽。
“吃醉了?”她走近他,轻声问道。
“不曾。”他淡淡地回道,声儿却是沙哑惑人,勾得她原本燥痒的心,更酥麻了。
“呵呵。”轻笑两声,贴近他些,附于他耳畔道,“男妖精。”
手指攀上他的胸膛,从胸口滑至腰间,蹀躞滑落,外袍中衣散了一地。
丫鬟们早已备了水退下,还贴心地将屏风外的烛火吹灭,只余床头几架多枝灯束摇曳,她清晰地见到了一具匀称修长的身骨,腰薄劲窄,肌肉轻覆,腰线延着腹肌的轮廓。
手缓缓下滑,又被他轻轻捉住。
“别顽了。”他喑哑着声儿警告,她嫣然一笑道:“夫君,想了?”
话音刚落,他响起一声低吟,劲瘦的小腹蓦地绷紧。
她早已挣脱开他半握的掌,手心滚烫。
微微支起身,她正欲仔细琢磨,眼就被他捂住,她坚定地挪开他的手,听见他猛然急促的呼吸,心头更潮了。
竟比姝娘给她的还……莫婤心头暗自庆幸,幸好昨夜学了书画,应该……得下罢?
“我不会了。”手心愈发灼热,她无辜地看着他,干脆摆烂。
五指无章法的胡乱翻飞,他压下喉间溢出的低沉声,却藏不住额间暴起的青筋。
半个时辰后,他咽下口中的芬芳,微微抿唇,察觉到唇瓣的潮意后,舌尖轻扫掉其上残留的甜。
莫婤早已软在贵妃榻上,他抱起她洗掉柔荑上的黏腻。
忍了半晌,还是俯身,抿掉了她唇角的浊,怜惜地撩开她又湿透的鬓发。
抬手扯一薄衾覆住点漆凝脂,遮不住她的颤。
“缓缓。”
轻笑一声,他独自沐浴后,帮她换下褴褛湿透的玄衣。
无力地倚靠在他胸膛,许是他沐浴后的水汽,她觉坤户罩布又潮了一片。
半眯着眸子,忽而猛地睁大。他同她换上的,竟是此前挂于屏风上的蝉裙。
片刻后,屋中响起声低泣,帐中鸳鸯绣裀上点点红梅绽放,半晌,哭调转为甜腻的轻唤。
青庐中的烛亮了整夜,终于天边泛起鱼肚白之际燃烬。
卯时刚过,大臣们正立于朝堂上,听着通事舍人的唱名,麻木地跟着挪动。
谁升擢,谁往前;谁受贬,谁往后。
瞧着胡子掉了大半、脸晒得黝黑的裴寂,仍立在最前头,众大臣半垂下头,深觉无力,不由更困了。
这早朝是越上越没劲,刘武周在太原耀武扬威,他们在长安暮气沉沉。
望向又出列请兵的李世民,他们觉得敬佩又心酸。
敬佩的是少年人的一腔热血,心酸的是其被搁置的结局。
果然,李渊又道:“容朕再……多调配些粮草予你。”
骤然,原本昏昏欲睡的众大臣瞬时惊醒,目光灼灼地看向这对父子。
裴寂更是猛地抬首,望着上头妥协的李渊,长大了嘴正欲劝阻,想到自己的狼狈,嗓子发不出半点声响,只好作罢。
武德二年,十一月,李世民领三万精兵,攻打刘武周,收复汾、晋,唐高祖驾临华阴,至长春宫为秦王送行。
同行的除了秦王府幕僚,房、杜两人和长孙无忌,还有嗣昌局主事——莫婤。
婚假还未休完,听闻李世民领兵出征,莫婤便求见了李渊。
李渊闻及她请旨随李世民外派后,心头乐开了花儿。现今莫婤在长安城百姓中,官威甚笃,若骤然贬谪,恐引起民愤,但其同秦王府沆瀣一气,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待她久离长安,京中能人辈出,过个几载,谁还记得她这一小小女官,适时再行打压,方为上计。
脑中已是百转千回,面上还装模作样地劝道:“夫者倡,妇者随,自先秦就谓天下之理。然朕为卿之父辈,恐其黏夫过甚,遭夫厌弃!”
“新婚燕尔,臣城难割舍,望皇伯父成全!”她面露哀愁,一幅恋爱脑的模样,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