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月绑定攻略续命系统后,系统故障维修,只留下攻略对象身份和图像。
看着前来接她的苗疆少年,她心想对上了,这位恐怕就是她的未来夫君。
为了自己未来几十年的安稳日子,她在回苗疆的路上没少教懵懂少年应该怎么谈恋爱、对她好。
只是——
不知为何,云心月总觉得少年白日黑夜两个样。
白天多疏离有礼晚上就多黏人。
系统修复归来,看着将云心月抵在窗边亲的反派,统炸了:“宿主,你搞错攻略对象了!!”
这是男主他同胞哥哥!!!
知道自己认错人以后,云心月赶紧换回攻略对象。
自那日之后,楼泊舟不再出现。
不过——
祭司提出让他们抓紧完婚那日夜晚,楼泊舟手持相思蛊,一步步逼近:“乖,吃下去。我与弟弟都是圣子,你与谁联姻,并无区别。”
他仰头把母蛊吞下,将子蛊渡入她嘴里。
苍白月色,将他映照得阴森可怖。
他俯身亲吻她的唇角:“小月亮,不要教其他人,继续教我好不好?”
任务失败,云心月遣返现代等死。
没多久,系统跪求她回去攻略楼泊舟,酬劳可以加码。
“他彻底疯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云心月这次用自己的身体进入任务世界,一眼瞧见镶嵌在偌大山体中的……巨型棺材。
入内,楼泊舟正躺在卧室的豪华棺材里,抱着一具穿婚服的白骨入睡。
白骨手腕上戴着一串月牙银饰。
他霍然睁开眼,漆静的眸子如一团剖开的冷雾,散发着幽幽的黑色,如黏糊潮气瞬间将她裹住。
不留一丝缝隙。
“抓住你了。”
沙哑嗓音就在耳边回响。
[阅读指南]
SC,he,男主真发疯,但不会伤害女主,疯狗,黏人,纯情,脑子有病但聪明学什么都快。
——推同类预收《苗疆少年是病娇半鬼》
沙雕财迷的元气少女VS有病又疯的苗疆少年
祝不语穿书了。
书里的世界妖物鬼怪横行,她的身份是炮灰女配,任务是拉满原书男配的好感值。
嚯,男配巫行远。那个从苗疆而来的质子。
表面病弱乖巧惹人怜,实际翻脸如翻书,还是封印了半具鬼体的修罗道之主,背地里不知施展过多少不为人知的狠辣手段。
是个能笑眯眯看着你,若无其事温柔喊“小师妹”的同时,背后双手直接将妖物头骨捏碎的狠角。
但是——
原著也没说过,巫行远这厮滥用鬼力之后会变成小孩模样,她以为对方是没有人要的小可怜,抱着挼了几百遍……
不仅如此,她还支使对方跑腿、打扫、洗衣服来着。
看着半夜出现在自己怀里,阴测测盯着自己的少年,祝不语吓得滚到床下。
这回刺激大发了。
自那以后,祝不语总觉得巫行远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在师父他们再度全员外出,只留下两人守峰之后,这种感觉到达了巅峰。
入夜,她连贴三道封印,才战战兢兢躺下,结果半夜醒来,床边还是硬生生多了个半鬼,用幽深莫测的眼神盯住她。
他如同黏腻阴寒的雾气,无孔不入,一点点将她密不透风包裹住,攀爬耳后、越过指缝、浸透衣物……
【阅读指南】
SC,he,男主阴湿疯批,会把自己骨头折下来,做成好看的黄金细手链送给女主护身,但是老惯例,疯归疯,不伤害女主,且极其黏人和恋爱脑。
——下一本开的古言甜文——
《误认夫君是个柔弱书生》:文武双全的醋桶以为娘子喜欢柔弱书生,边装柔软书生边吃醋,一边自恋文武双全的自己多么优秀,一边怼柔弱的自己凭什么被娘子偏爱,门客没眼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轻松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 云心月 楼泊舟 配角可爱路人 可恶反派
一句话简介:活泼明媚小太阳与真疯批苗疆少年
立意:世上任何牢笼,爱都能破门而入
她也没想到能艰难到这种程度!
一个小时之前,她还在现代医院里面做完治疗打点滴,系统忽然之间就选中了她,十分扎心地说她命不久矣,恭喜她有机会绑上续命系统。
还没活够的云心月,了解过不是诈骗之后,欣然同意协议,帮助系统完成攻略任务,换取长期修复身体的能量。
等她落地,因给她修补身体,耗费大量能量的系统陷入休眠,只留下攻略对象身份和图像。
还没来得及查阅资料图像,就有山匪劫道,将和亲队伍抢了。
眼看匪徒汇聚,为首的将军把她藏起来,诱敌离开。
“听闻苗疆圣子亲自在奉城恭候公主大驾,如今离奉城不过十多里,对方说不准很快就会发现匪徒,我们一定没事的。”
云心月努力稳住自己,一个劲儿点头。
但是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
在将军离开后,被一刀穿破肚子的匪徒居然爬起来,要将她杀死!
没办法继续躲藏的她,只好开启逃跑模式。
山林的路不好走,穿着一身繁复新娘服饰的她更难动弹,只好边跑边抛弃累赘。
秋意浓。
凉风拂过脖颈,好像挂了一层粘腻的蛛丝,有些不太舒服。
可她不敢停,更不敢回头,闷头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半跑半爬。
不知过了多久。
密密挨挨的枝叶漏下的不再是泛着淡金的光,而是浮着霭霭暮色,星点零散微光,恰恰够照清楚脚下的路。
秋日短,暮色也很快被收走。
四野愈发寂静,鸟鸣声、急促喘息声、碾压枯叶的吱呀声,声声在耳,好像贴着后背发出的一样。
“跑!”
“你再跑!”
云心月一惊,下意识抱头下蹲。
挥过来的刀直接砍在树干上,入了小半寸。
完了,不会刚穿越就game over,直接任务失败,遣返原世界吧。
别啊,她想活。
望了一眼侧面看不清底的斜坡,再看看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双手拔刀的彪形大汉,她眼一闭心一横,抱着脑袋往下面滚去。
本以为滚下去会晕,或者栽进什么深沟里,没想到只有疼,人甚至还能爬起来。
只不过——
爬起来以后,刚好瞧见匪徒侧身滑草下坡,向她冲来。
云心月扭头就跑。
“你大爷!”
追那么紧做什么,丢的金子也不捡。
有病是不?
她落下的地方,瞧着像是某个洞穴,只不过被深草掩盖,大概无人发现,里面竟还生有杂草一丛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到了水声,像珠玉落银盘一样,叮叮咚咚回响。
从小就在海边长大的云心月,别的不擅长,但是水性一等一的好。
要是山洞的水连接外面的大河就更好了。
她果断往水声处逃去。
一心看着水池,没太留神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有些扎脚,她“嘶”一声,单脚往前跳了一下,结果恰好踩中岸边松动土块,扑进了水里。
坠水时,她只来得及吸了一口气,也顾不上别的。
在水底扑腾了一阵,调整好方向准备离开,却见方才落水处,水底似乎有一道白影。
有人坠在水底了。
救,不救。
她迟疑了一下,抽出头上的簪子 ,折腰往回,朝水底下潜去。
意料之外的是,水底下的人居然没有被水草绊脚。
这么大动静也没反应,他在干什么?
云心月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伸手去掰过对方肩膀,探向他的脖颈。
脖颈在跳动,不是死人。
她就说,死人应该浮上去才对。
不知这人什么情况,她怕他淹死在这,赶紧拉着对方的胳膊一起游。
瞧这皮肤又白又滑的,应该还是个少年。
死了多可惜。
刚才那口气已经快要告罄了,她先浮出水面喘了一口气。
“咳咳咳——”
山洞有踉跄脚步声回响。
坏了,匪徒追了上来。
她赶紧摇了摇还闭着眼睛的人:“喂,兄弟,醒醒。”
闭着眼睛的兄弟倒在她肩膀上,像一尊木雕,一动不动。
两人距离太近,她看不清楚对方的情况,只知道还活着。
“都说乱捡男人会不幸……”云心月鼓了鼓脸颊,衡量了两秒,还是没能狠心把人丢下,只好咬牙拖着往远处游。
水在流动,往那个方向去,那里应该能找到出口。
专心逃生的人并不知道,缠绕在少年额角与手腕上的“银饰”,吐出猩红的舌头,悄悄转动了一圈。
怪了,主子怎么还不醒。
没有杀气的话,这随便动他的两脚兽,它们到底咬不咬。
身上多了一个人,逃跑的速度变慢,匪徒很快就带着一身血追上。
五大三粗的汉子狞笑,将刀戳进地面立着:“这回,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完全不管自己身上的伤,扎进水里,向云心月游去。
糟糕,对方水性也不差,似乎还很熟悉这里。
拖着一个人的云心月,最终还是被匪徒扣住肩膀,生拖硬拽着往岸边拉去。
吃痛之下,她手上一松,被托起来的少年又缓缓坠入水中。
“欸——”
看着少年沉下去的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要去捞人。
她的挣扎徒劳无功。
匪徒很快就将她拖到岸边。
石头和草的粗粝摩擦,透过一层层裙摆,清晰传到皮肤上。
云心月感觉自己腿侧应该都磨红了。
她抬起自己的脚,想要踩上对方的肩膀,来一招金蝉脱壳。
匪徒不屑冷哼,用手肘一撞她的小腿。
小腿立即麻了一大片,软软倒下。
手脚挣扎不行,她就仰起头,撑起身体想要用牙去咬对方,却咬了一口空气,差点儿把舌尖嗑断了。
“!!”
可恶,视频上的自救教程怎么都没用。
匪徒将她甩到一边,反手去拿刀。
肩膀撞在一个尖锐的东西上,云心月痛得张大了嘴巴,侧身避开。
她紧盯着慢慢靠近的匪徒,往后退避:“那个……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除了命,我都想办法给你筹集行不行?”
“呵,”匪徒举起刀,青黑的眼眸阴沉可怕,“老子要的就是你的命!”
云心月吓得举起手臂短暂挡住眼睛,攀手蹬脚往前爬。
好一阵。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但是她听到了刀砸落地面的动静。
她半眯着眼睛,害怕地往后瞧。
不知何故,匪徒脖颈上绕了一圈白色,嘴巴里也甩着两条白色的小尾巴。
他双手用力扣脖颈上的白色,把皮肉都挠掉了,咕唧声在空旷的山洞回响。
生于和平的少女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当即肠胃翻滚,想吐却吐不出,只能干呕几声,手脚并用倒退几步,远离一些。
眼见白色却越来越紧,甚至深深凹进肉里,匪徒脸色已涨红,红中透着一丝诡异的青紫,把人脸当场变成了恶鬼面具。
场面十分可怕。
这是什么?!!
她半掩着脸,几乎不忍心看下去。
哗啦——
旁边水花冒起。
一颗黑色的脑袋自水底缓缓浮出。
浓眉,翘睫,挺鼻,红唇,锁骨……渐次露出水面。
直到现在,云心月才彻底看清楚对方的样貌。雌雄莫辨的秾丽脸庞,就像敦煌壁画一样,一下就能把人的眼睛抓走。
犹其是那一双深邃神秘的眼睛,像是刚被星河洗涤过一样,格外黑亮。
他黑色微卷的长发散开,有几缕编成了辫子,尾端坠着锥形的银饰,发出清脆空灵的响声。
哗啦啦——
少年慢慢出水,露出雪白中衣紧贴着的宽肩窄腰,以及块垒分明的胸腹,修长的腿抬起……
云心月脸一红,赶紧遮住眼睛。
不得了,白色遇水有点透。
待脚步声上岸靠近,她才缓缓移开手指。
咔,咚。
脖颈断裂的匪徒失力倒在地上,双眼充血圆瞪。
好可怕。
云心月赶紧爬起来。
少年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吃饱喝足的银蛇重新绕着他的靴子盘缠,贴在枫叶蝴蝶暗纹上。
他张嘴,冷声吐出几个字:“你太吵了。”
云心月下意识捂住嘴巴。
他扫了失去呼吸的匪徒一眼,顺着往侧面一转,落在云心月身上。
云心月疯狂摆手,声音都放低了八百度:“我不吵。真的。”
少年没说话,只是将视线落在她手上,好像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一样。
她总觉得,自己像挂在吊钩上的猪肉,对方正斟酌着斩下来哪一块比较好。
气氛一下子诡异沉默起来。
便在此时,埋伏许久的另一匪徒从暗处出来,自少年背后偷袭。
“小心!”
危急关头,本能作祟的云心月扑过去,将少年肩膀压住,往一边倒去。
不巧,那边只有水。
坠落水底之前,少年横眸甩出手中银蛇,直接没入偷袭匪徒的眼睛里。
“啊——”
云心月听得一声惨叫。
可她已经无暇顾及此事了,落入水中挣扎时,她不小心撞到了少年的唇,对方瞳孔颤了一下,捏住她的脖颈浮上水面,把她死死压到了岸边。
深邃的瞳孔,一动不动盯着她。
里面的亮色沉凝下来后,如同深渊一般,有些骇人。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亲你的。”云心月慌忙道歉,“也不是亲,就是撞了一下而已,你你你……唔?”
感觉到下巴被抬起后,唇瓣贴上来的柔软与微凉,她蒙了。
紧接着,背后响起大队人马涌进来的动静。
“公主!”
“圣子!”
大声的呼喊在看见他们后,戛然而止。
云心月用力推开少年,扭头去看,只见浑身浴血的将军,领着几个西随打扮的侍从,带着一批身穿南陵服饰的人停在不远处。
救她的人来了!
不过——
她扭头看向不错眼盯着她的少年,心想,这不会就是她要攻略那位苗疆圣子吧?
打开图像对比了一下,还真是。
唇上和脖颈上没了温度,苗疆少年眼瞳更沉,有些不满,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脖颈一侧。
修长的手指伸出去,将少女下巴掐住,捏到眼皮子底下。
“继续。”
“摸我。”
柔软濡湿的唇瓣紧紧压着云心月,一动不动,只是贴着。
这次,无论她怎么挣扎,对方都没有放开她。
她单手推攘着对方的肩膀,将他散落肩侧的头发推得一团乱,发尾上空心的锥形银饰随之摇摇晃晃,丁零响个不停,与水声混杂。
“你放开。”
少年没听,一只手紧紧捏住她下巴,一只手牢牢握住她手腕,泛着水波微光的深邃眼瞳,略带困惑地盯着她,像是在看什么未解之谜一样入神。
背后的人都垂下眼睛,谁也不敢看他们,只有礼官欲言又止。
可不管是西随还是南陵,均不是中原大国,没有那些迂腐的规矩。
他们懂事地侧转身,当自己没看见。
实在没办法,云心月只好张嘴用力往他唇角一咬,等他吃痛怔愣的时候,一头扎进水里,从另一边上岸。
不巧,上岸时对上的是那被蛇钻了眼睛的倒霉鬼。
他一只眼睛已经空洞,一只眼睛里冒出一条甩着的雀跃蛇尾,死状十分可怕。
刚撑着手上岸的云心月,险些失力,跌回水中。
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温度灼人的大手,将她腰肢贴住,往上推了一把。
上岸后,她赶紧退避,离倒霉鬼远远的,慌忙中险些踩中衣摆。
秾丽面容的苗疆少年也跟着上了岸,玉白的胸膛上,发丝凌乱散布,莫名添了几分涩气。
云心月看了一眼,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三遍,移开眼睛。
瞧他脚步不停,向自己走来,她赶紧捂住嘴巴,倒退几步,尔后提起裙摆向将军那边飞跑去。
少年目光紧紧跟随。
看着飞奔离开的红色背影,他垂眸盯着自己还带着柔软触感的掌心。
天生无感之人,就算刀子落在身上都不会疼,为什么她只是碰一下就……
“圣子?”
礼官喊了他一声。
“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该回奉城驿站了。”
再晚一些,城门可就关闭了。
“嗯。”楼泊舟抬眸,靴子往前迈,踩中倒霉鬼摊开的手掌。
咔哒——
刀柄压进掌心里,将指骨碾碎,刺破表皮,淌出混着碎骨的浓稠血液。
他一眼未曾看,信步往前走,弯腰捡起自己被少女踢散的衣物。
礼官头盖骨发麻。
要命,出来的怎么是这位煞神。
蛇蛇从黑洞洞的眼睛里面探出头来,跟在楼泊舟身后,在他弯腰捡起衣裳时,顺着滴水的袖管缠上他手腕。
穿戴整齐后,他才发现,自己挂在腰上的银饰,少了两枚指甲盖大小的坠空铃蝴蝶挂件。
他没管,抬脚往外走。
前来接驾的马车只有一辆,楼泊舟自然走上去,与刚换过衣裳,围着薄毯子的云心月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他扫过马车内的侍女,不消说话,便能令人生畏,主动退下。
“欸——”
云心月尔康手挽留,没能把人留住。
她看了一眼直勾勾盯着她的苗疆少年,用毯子将自己眼睛以下都盖住,露出个缓和气氛的笑容。
“呵呵呵,圣子也坐马车啊?”
掌心的触觉已经消失,完全没有了。
他又回到了连物体形状都没办法感知的困境中,尽管这些年早已习惯,也寻到了别的办法平衡,可楼泊舟内心还是莫名有些烦躁,将眼眸抬起,看着缩在角落的云心月。
“你坐那么远,是在嫌弃我?”
楼泊舟的嗓音底色是温柔的、清亮的少年音,但背后却潜藏着不易探清的乖张、弥深。如深秋静湖一般,湖面之上被白日的高阳晒得微暖,初初伸手触碰,便会误认对方温暖,忍不住沉溺,可要是往下探,便会沾惹一手彻骨寒意。
云心月摇了摇头。
倒是说不上嫌弃不嫌弃的程度,只是这事儿太考验她的脸皮子了。
楼泊舟弄不懂她的意思,抱着双臂靠在马车壁,双眸紧盯她的眼睛,直接陈述自己的意思:“你不愿意摸我,为什么?”
“咳咳——”
云心月被他的说话吓着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他们两个才第一次见面,就算古代再讲究听从君主的命令,也不必如此吧。
察觉到主人内心的焦躁,充当颈圈装饰的银蛇蜿蜒爬到楼泊舟肩膀,冲云心月张开嘴巴威胁。
“嘶——”
小银蛇外貌还是好看的,但是联想到对方钻人七窍的样子,就委实有点儿可怕了。
她抱紧毯子,往角落又挪了挪。
楼泊舟看着她瑟瑟的样子,将肩膀上的小蛇拽下来,拉开车窗,往外一丢。
惨遭丢弃,淹没在深草里的蛇蛇:“嘶?”
它做错了什么。
云心月也目瞪口呆,看着他毫不迟疑的流利动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吐出半截舌头的蛇蛇,假装自己只是刚才吃饱了,舔了下嘴巴四周,又把尖牙和舌头都收了回去。
“这样可以了吗?”
楼泊舟往前挪了挪。
“等等——”云心月伸出一只手,将那靠近的膝盖用掌心拦住。
膝盖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楼泊舟撑在腿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看她小心谨慎的警惕神色,按捺住了。
他是养蛊人,深知要抓住一只蛊虫,让它为自己所用,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很重要。
“你有话想说?”
“嗯嗯。”云心月疯狂点头,脑子急促转动,“你看吧,我们虽然是和亲的对象,婚姻受两国保护。但是,想要以后相处愉快,还是得先培养感情不是?”
这哥们好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他,节奏放缓一点儿。
太快了她受不了。
“培养感情?”楼泊舟垂眸,又抬眸,看着她的眼瞳,“有感情就能摸了?”
“……”
云心月狠心点头:“嗯!没有感情的接触,就是一潭死水。有感情的触碰,才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小心翼翼盯着对方显得有些清澈懵懂的眼眸,心想,这哥们不会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吧。
怎么这么单纯的样子。
什么金风玉露,楼泊舟不懂。
他沉默思索。
云心月误以为他不认可,接着说服对方:“这么说吧,没有基础感情的触碰,就算手拉手,也会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物件一样,被人握在掌心把玩。这种感觉,不是你情我愿的,就和屈辱没有任何区别了。”
不是你情我愿,就是屈辱?
楼泊舟眉头褶子堆叠。
少年容颜秾丽,披着的墨发半干,大半披在身后,还有几丝顺着领口往里缠。
领子掩盖得不算特别严实,他弯腰俯身时,没了银颈圈的压制,有半片翘起来,露出一点玉白颜色。
眸子像是被烫了一样,云心月视线上行,落在他耳垂上挂着的、比衣裳颜色要浅几分的紫色流苏银耳饰。
“这简单。”
楼泊舟将自己的手伸出去。
还没仔细看清楚耳饰的云心月收回目光,落在那只朝自己摊开的掌心上。
那只手掌宽大而细腻,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茧子,修长的手指随意舒展,骨节是恰到好处的大小,并不突兀,完美得像是模型一样。
往上一些,是衣袖缩起后露出来的手腕,挠骨清晰,旁边藏着蕴含蓬勃力量的青筋。
瞧着有力又灵活,是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脑海刚浮出月明星稀,竹篁幽幽的场景,就被楼泊舟无情打碎了。
他说——
“你可以玩我。”
头一回穿越,头一回攻略人,云心月也没什么经验。
男主这样的情况,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刚进入新手村,结果大佬就拉着自己一步满级一样。
太不真实了。
跟她看过的穿越攻略小说100%对不上。
她用力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怀疑自己在做梦。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云心月抱着自己的脑袋嘀咕,露出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楼泊舟。
这哥们长这么好看,怎么性格跟缺根筋似的,亲一下就认定了呢。
楼泊舟还维持着伸出手的姿态,见她不动,还往前伸了伸,似乎在催促一样。
云心月尴尬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往回推了推:“那个……,我们俩……”
话刚出口,想要收回的手指便被对方反手抓住,扣在手掌中。
“!!”
云心月瞪大了眼睛看向对方。
楼泊舟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睛回看了她一眼,随后眼皮子垂下,盯着她的手,甚至还抬起来,对着马车壁上挂着的气死风灯,一脸认真地打量。
这手,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是……”云心月用了用力,还是没能将自己的手指抽回来,“兄弟,有话好说,别动手好不好?”
她意志力有点儿薄弱,面对美男如此,还主动送上门,很容易掉节操的喔。
让她做个有良知的人,谢谢。
“你好像并没有特别厌恶我触碰你的手,为什么要挣扎?”楼泊舟抓着她的手指,抬眸看向她。
如果她像在水池中,两人唇瓣触碰时那样慌张,他可能就松开,继续等候时机了。
但是她没有。
她手指上脉络跳动的节奏,十分平静,还不如当初收服银蛇时,银蛇对他的警惕与惧怕。
云心月:“……”
她嘴巴张了张,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
“就、就不太合适。”她呵呵笑了两声,笑声干巴巴的,“圣子这样,是不是太孟浪了点儿?”
到底是谁说古人保守的,她怎么觉得对方言行都比她要开放。
她才是那个老古板。
“孟浪是什么?”楼泊舟一脸不解看着她,“人还是蛊?”
没听过。
云心月默了默才开口:“孟浪就是行为越界、不恰当,极有可能引起别人反……咳,介怀的意思。”
确定了,这兄弟是真的不谙世事。
楼泊舟思索了一下,将她的手放开,把自己的手塞进她掌心里:“你可以对我孟浪,我不介怀。”
他就想知道,为何独独被她触碰才有感觉。
云心月手掌僵住了。
她怕不是要背诵三遍《太上老君清静心经》才能保持道心,不被色相所惑。
说好的穿书攻略任务不是,她怎么感觉像是穿到了西游的性转版,一上来就是这么刺激的诱惑。
云心月再厚的脸皮,都快要挂不住了。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刀兵抽出鞘的摩擦声接连响起,马车也骤然停住。
没坐好的云心月,差点儿翻了个跟头,往马车外扑去。
紧急时刻,楼泊舟伸出手,将她后衣领抓住,一把拉了回来。
随后,一枚弓箭从敞开的窗**入车厢,钉在毯子上。
弓箭尾羽在云心月眼前晃动打颤。
她赶紧扑过去,伸手把灯先灭了,贴着暗处将车窗关上,又蹲下躲在角落。
见楼泊舟还靠窗高坐,她拉住对方的手,伸手压低对方肩膀,捞到角落去:“你不要命了!坐那么高是想要当靶子吗?”
万一车窗被什么打破,人家一下就瞄准他了。
被少女半环着的楼泊舟,感觉到肩膀、手腕、半边身体传来的热度和触碰感。
原来,被搭着肩膀是这样的感觉。
他双眸锁住满脸害怕与着急,努力镇定的云心月,眼眸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兄弟,你别看了。”云心月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找找马车里有没有什么武器,可不可以拆点儿什么当盾牌阻挡。”
真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大美男,居然是个恋爱脑。
“过来搭把手。”云心月将马车的坐板掀开,用匕首把铆接的部分撬开,“把它拆了。”
匕首锋利,但是她没干过这种活,显得有些吃力。
楼泊舟不清楚她要木板做什么,但还是搭了一把手,直接按住一头一尾,将木板整块拆下来。
“一块够了吗?”
云心月看了看自己的匕首,又瞧瞧他修长的手指,将匕首塞给他:“你拿这个。”
这手指果然够力。
楼泊舟接过那刀柄上全是花哨宝石的匕首,晃了几下。
破风声不够锋利。
将毯子抛开,云心月拉起裙子绑到膝盖上,袖子也找绳子随便扎了起来,随后抱着那块木板,死死盯着车门。
楼泊舟坐在地毯上,手臂枕于车座,长腿伸开。
“收回来。”云心月现在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你这样会扩大别人攻击的面积,按照概率来说,更容易受伤,你知不知道。”
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楼泊舟,根本无所谓受伤,不过少女见他不动,轻轻撞了他一下。
他看了对方一眼,对方朝他使眼色。
罢了,新蛊,还没收服,总要宽容一些。
他慢慢收回自己的腿。
正提心吊胆时,“嘭”一声巨响,车门被砍破了一条裂缝。
“歘”一下,刀从门缝刺入,往木闸斩落。
云心月紧张念叨,抱紧长长的木条:“来了来了。”
“嘶嘶——”
靴子上的银蛇吐了吐舌尖。
楼泊舟伸手弹了一下。
人影都没瞧见,就按捺不住。
真是没出息。
蛇蛇委屈缩了回去,不再乱动,生怕自己也被丢出车外。
“待会儿他要冲进来,我就用木板把他推出去,趁他没起身的时候,跳下去砸晕他。”云心月手掌心出了一层汗,“你找机会夺走他的武器。”
她充当排头兵,他从旁辅佐?
楼泊舟眸中浮起一抹新鲜的神色,淡淡“嗯”了一声。
门扇半倒,歪在一边。
云心月心里突了一下,瞄准机会跳起来,用尽力气撞过去。
木板足够长,对方的刀子砍不到她身上,但是扑出去之后,摔了狠狠的一跤。
她的能力,只够她在摔下来的时候往旁边倒一下,不要与木板还有坏人摔一窝。
膝盖上传来钻心的疼,她也顾不得,落地后马上爬去抱起木板。
“啊——”
木板三百六十度旋转,给了对方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
匪徒被重创,脖子扬起,喷出一条血线,脑袋已经晕了。
“兄弟!趁现在!”云心月勉强稳住,“把他武器收缴了!”
楼泊舟弯腰,捡起那落在地上平平无奇的刀,随手一丢,扎进了匪徒心脏。
“噗”一声,血液汨汨冒出。
云心月被他利落的动作吓得抖了抖,差点儿把怀里的木板摔了,砸自己一脚。
人在后侧,楼泊舟没看见。
他抬眸扫过远处与匪徒缠斗在一起的侍卫,从身上掏出一支淡紫色的短笛,抵在唇瓣。
悠扬轻灵的声音随风萦散,在天地回荡。
不懂他为什么吹笛的云心月抱着木板,警惕四周,生怕还有什么漏网之鱼越过外层侍卫进来。
空旷月夜下,稍远处黑樾樾的林子枝叶无风摇动,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自四面将人包围。
“什、什么动静啊?”云心月往楼泊舟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怪吓人的。”
楼泊舟侧眸看了她一眼,没停下吹奏。
害怕,就会靠近他么。
他唇角勾了一下,婉转悠扬的笛音变得尖锐了几分。
呼啦——
林中歇息的飞鸟惊起。
云心月听得心里一个劲儿发毛,寒毛倒竖。
她又挪动脚步,靠近楼泊舟几步,抬起来的手肘挨上对方袖子也没发现。
“兄弟,这动静是你整出来的不?”云心月吞了一口唾沫,有些害怕,“这……这是普通地方,没有什么神神鬼鬼的吧?”
她怎么感觉自己,真的很像误入了西游世界。
飞鸟离开后,清霜月色下,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虫子招摇而来。
银蛇“嘶嘶”吐信子,从他靴子、袖子、头发和肩膀上往下爬。
眼尾瞧见白色长条蠕动的云心月,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心有余悸地看着双眸闪烁红光的银蛇。
这是什么蛇,怎么这么诡异。
她不会真在西游吧。
嗡嗡——
虫子从侧面向他们扑来。
云心月赶紧举高手中木板挡着,往楼泊舟靠近了一些,手臂紧挨着* 他的手臂。
扣在木板上的手指压得发白,还在微微发抖。
她甚至不敢看,别过脸,闭着眼睛,埋在举起来的手臂上。
大批泛着赤红的虫子越过他们,向匪徒扑去,与银蛇一道,把匪徒包裹住。
匪徒疯狂扭转挣扎,连武器都丢了,倒在地上辗转,惨叫声在空荡的野外回响。
西随的将军和侍卫何曾见过这等手段,吓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即便是南陵王室派来的侍卫,也极少能看见这种场面,同样吓得不轻。
听到虫子声音远去后,偷偷睁开眼睛看的云心月更是僵在原地。
“啊啊——”
惨叫中,有一名匪徒忽然抓住地上的刀腾起,向云心月冲过来,似乎想要同归于尽。
云心月捏紧手上木板,耳朵嗡鸣,呼吸稍有紊乱,死死盯着对方动作。
情况十分危急,她必须一击即中。
手上的汗迹渐渐漫开,在干燥木板上印出一个水痕。
近了,匪徒离她只有五六步了。
四、三、二……
将要刺向云心月的刀被楼泊舟徒手抓住,他侧身向前一步,伸手将握着的匕首送入了对方胸口,搅了搅。
就在他背后的云心月,可以清楚听到血肉搅动的声响,还有利刃刮断筋脉的那一声细小的崩裂。
“咚”一声,匪徒面容痛苦狰狞地倒下,被赤虫与银蛇争相食,一会儿就成了被踩过的烂番茄。
楼泊舟好似对此全然无感,只是有些嫌恶地看向自己带血的两只手掌,漫不经心地甩了甩。
他回眸,看向呆在原地的云心月。
少女对上他染血的半张昳丽脸庞,以及一双漠然无情的眼瞳,收紧怀中抱着的木板,惶然后退了两步。
楼泊舟眸色下沉,睫毛动了动,坠下几粒血珠子,眼神分明是不悦的,却不知为何忽地笑了。
笑容称得上和颜悦色,温润良善。
真真令雪色与月色皆逊色。
他侧转俯身,轻声问——
“你怕我?”
月夜,旷野。
秋风吹动楼泊舟的衣摆,将他腰上挂着的一连串银饰都掀起,薄如蝉翼的银饰撞击,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清白霜色落在银饰上,反射出一道道犹如水波的光,浮游流动。
光芒落在楼泊舟脸上,照亮了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昳丽脸庞,将他肌肤映衬得愈发似薄瓷胎底,细腻洁白。
少年人似天上仙。
他双眸压迫感太足,是虚浮的温柔笑意无法掩盖的暗流汹涌。
他一步步靠近,她一步步后退,直到撞上背后的马车。倘若少年再近一步,她就无路可退了。
趴在楼泊舟肩膀上的蛇,觉察到主子的不悦,攀到前面,冲她吐了吐蛇信子,露出自己森寒的毒牙。
云心月抖了抖,把手中的木板往上举了举,如同在马车那时,只露出一双警惕害怕的眼睛。
楼泊舟拧起眉头,瞄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蛇,瞳孔淡漠而无波。
蛇信子立马收回,蛇身也缩回他衣领里,藏起来。
嘤,它好像搞错主人意思了。
楼泊舟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怯怯看着他的云心月,脚尖一转,向南陵这边护卫的将军走去。
“扶风,收拾好,回驿站。”
“是!”
他侧眸看了一眼缩在马车一角的人,曲起手指弹了弹还敢冒出脑袋偷偷窥看的银蛇:“蠢蛇。”
连他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蛇蛇委屈:“嘶?”
收回手指后,他站在原地看着一众人忙碌,等马车启动了也没上车厢,身影一闪,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重新把车窗关上的云心月,只瞧见一道黑紫色的残影晃过。
说句真心话,她的确有点儿怕少年。
先前在山洞里,光线昏暗,她也没看清楚对方是怎么出手的,对蛇的恐惧更大一些。
可刚才,她亲眼看见对方招来那么多毒虫毒蛇,把匕首亲自送入他人胸口,还能笑着问她怕不怕……
生于和平年代的她,哪里能不怕。
对方杀匪徒,可是为了救她。
云心月苦恼吐气。
唉,要不找个机会去道歉再道谢?
四周的人都忙碌起来,她不好意思傻站着,也搭了一把手,短暂抛却这个问题。
西随这边的侍卫,许多都受伤了,早被送往驿站养伤,只剩下为首的将军带着二十余人一道前来寻她,确认她的安危。
“让公主受惊了。”
沙曦将军半跪请罪,被云心月拉了起来。
“这件事情是意外,不能怪你。多亏你一路倾力保护,我们才能顺利与南陵的使者会合。”
“末将惭愧。”沙曦低垂脑袋。
她不过是完成了分内事情,做得还不算好。
云心月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提起裙摆踩上脚凳登车,没再多说什么。
马车辘辘,继续行走。
车内左右坐着苗疆那边派来,照顾她的两位侍女——春莺和秋蝉,云心月想要从她们嘴里旁敲侧击这位未婚夫的消息。
只可惜,侍女们都说:“公主,您别为难我们,在我们南陵,圣子的一切都是秘密,除了苗疆一族与王室的人,皆不可窥探。违者处死。”
云心月:“!!”
竟还有这样离谱的规矩。
她不好连累旁人,只能憋住,自己在心里琢磨。
等回到客栈,泡了个澡,换过细软寝衣,躺在床上,她也没能思考出什么来,反而犯了困。
另一边的楼泊舟,早已提前回到驿站,摸到了孪生弟弟楼策安房内。
正在捣鼓药材的楼策安,感受到一阵风自自己背后吹拂过,将他发丝吹到胸前,混入药材中。
他不急不躁把自己的发丝从石臼中拉出来,擦干净,继续捣药。
“兄长回来了。”
楼泊舟支着一条腿在榻边坐下,手中把玩着自己在山洞池子底新抓到的金线蛇,开口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养蛊和养人,是不一样的吗?”
楼策安捣药的动作顿了顿,转身,在流淌入室的清辉中,露出那张与楼泊舟一模一样,却要温润许多的脸庞:“阿兄为何突然这么问,你想养人了?”
“我是问你,不是让你问我。”
“的确不一样。”楼策安脾气很好地回应他,“这养人要比养蛊精细一些。”
楼泊舟眉头碰撞:“很麻烦?”
“唔……”楼策安斟酌了一下,笑道,“也不能叫麻烦,就看要养的是谁了。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办法,要适应对方原来的生活才行。”
楼泊舟言简意赅:“若是和亲那位公主呢。”
一个失力,楼策安险些将石臼捶裂了:“阿兄与公主……”
“你话太多了。”楼泊舟有些不耐烦,“告诉我怎么养可以让她更愿意亲近我就行。”
楼策安:“……”
他怎么觉得,兄长所问,与他自己内心深处想要的有些不同。
可到底怎么个不同,他自己也不明白。
“怎么,为难?”楼泊舟撩起眼皮子,“你不是养了很多弃婴,很有经验吗?”
楼策安迟疑回他:“那……我将养弃婴的法子告诉兄长,兄长自己斟酌如何掌握?”
他现在有些弄不清楚对方目的。
公主衣食住行,不是已经有侍女照应了么。
他放下手中的药杵子,从行李中翻出一本册子,递给楼泊舟:“阿兄若是得空,可以先看看这册子。”
楼泊舟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我养弃婴时,四处请教旁人所记下的杂记,先前整理过一次,诸如孩子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要如何照料如何应对,都在上面记录了。”
“养人还得管喜怒哀乐?”
“自然。所以才说,养人与养蛊大为不同,更细致一些。”
楼泊舟稍稍翻阅了一下,眯眼细看那些蝇头小字。
果然麻烦。
他“啪”一下,将厚厚的册子合上。
“兄长若是觉得麻烦,其实不必插手。”楼策安将捣好的药弄进磨盘,“此事自有人管,不会亏待公主的。”
“那怎么行。”楼泊舟沉下脸,对着窗外月色翻找,若是对方害怕该如何应对,“我想要的是她对我亲近,不是对其他人亲近。”
书页哗啦啦作响。
楼泊舟认真看了一阵,将册子收起来,又翻窗出去了。
窗户打开又合上。
人便已经从楼策安房内转到云心月屋内。
屋里点了助睡眠的安神香,清淡悠远的香气散成淡薄白雾,缭绕缠上垂叠的纱幔。
楼泊舟伸手将纱幔撩开,走到床前看了半晌,等睡得香甜的少女一个侧身翻滚进去,他便躺在床侧。又是半晌,伸手,落在云心月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微痒侵袭后背,云心月嘟囔了一句“走开”。
嗓音太含糊,楼泊舟没听清楚,以为她梦魇了,准备离开的手又放了回去,轻轻拍背。
掌心传来的触感,让他很是新奇。
难道,这就是人的脊背。
原来脊骨触碰起来,与光用眼睛看见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痒意还在后背若有似无干扰,云心月烦躁了,侧转身避开。楼泊舟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手,与她的肩膀擦过。
上臂传来的感觉像手掌,不像被子。
不对劲。
云心月惊醒,睁开了眼睛,对上一双沉静的黑眸,那眸子在撞上她的双眼后,酝酿出一抹温润笑意,像是在安抚她一样。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她抱着被子往角落躲去,惊魂不定地用眼神锁住侧身撑起脑袋,一脸坦然看着她的楼泊舟。
他这、这是爬床吗?!!!
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云心月震惊了。
清风入室,将纱幔撩起。
徐徐晃动的纱幔像是纵立的河流,晃动出粼粼月色,渡在一身深紫太阳纹的衣裳与洁白光泽的银饰上。
“呵呵——”云心月吞了一口唾沫,往墙角靠拢,干笑道,“兄弟,你走错房了吧?”
长这么好看,不至于对她一见钟情到迫不及待爬床的地步……吧?
倘若当真如此,那他情根深种得多少有点儿突然。
楼泊舟打量着她瑟缩的动作,心想这养人和养蛊的确不一样。收服蛊虫时,那些蛊虫都恨不得将他咬死,非要斗得快要残了才服气,甘愿认他为主。
这人,倒是太过胆小了。
时而会因惊惧靠近他,时而又会因惊惧远离他,不如蛊虫的脾性好把控。
“没走错。”他神色与语气平静,“我是来找你一起睡觉的。”
书册说,人受惊过后,需要陪伴和安抚。
陪同睡觉和拍后背都是手段之一。
腿麻想要换个姿势的云心月直接跪了。
“你、你、你——”她赶紧将被子抱住,死死堵在胸口前,“这、这、这——”
不太好吧。
虽然攻略顺利过头了也算个好消息,但是这个进度是不是太快了,他们满打满算认识了也不够十个小时啊!
怎么就完成了拉手、拥抱、亲嘴等成就,现在还要……
“不行不行。”云心月疯狂摇头,“这流程不对啊,就算是联姻,拿的先婚后爱的本子,也总得先相识、再相知、后相爱,情到深处,才、才自然而然那个啊。”
谁家好人一上来就是全垒打啊!
她穿的只是普通甜宠小说,又不是刘备文学,不至于这么刺激吧。
等等,系统好像没说这是什么书。
不会真是刘备文学吧……
她眼瞳放大僵直。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听不懂。
楼泊舟眉头蹙了蹙,怀疑他弟的册子是不是搞错了。对方的害怕似乎没有消弭,反而还加深了,根本不敢靠近他。
唯恐自己发怒会将对方吓到,他容色不动,端着平日从他弟那儿学的温柔假面,嗓音也柔和地缓缓问:
“那你说,要如何,流程才算对。”
还好,能听得下建议。
有救了。
云心月略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己胸口去惊。
不清楚对方的接受程度怎么样,她试探道:“总得先认识一下,保持正常社交距离,多相处几次再说?”
说话时,她一直盯着对方神色,皮跟着心脏一道绷紧。
楼泊舟不懂:“什么叫正常社交距离。”
也没听过。
云心月比划了一下:“大概一臂距离。”
楼泊舟皱起眉头,不是很满意。
太远了,他连对方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与平日有何区别。
见他不悦,云心月手指收了收:“那、那就半臂距离,不能再短了!”
再短就贴一起了。
楼泊舟眉头稍松,半臂,能粗略感觉到,勉强可以接受。
“那你——”云心月指了指床外,“能不能先离开我的床?”
这姿势怪吓人的。
她真怕对方一拉衣服就全掉了,里面啥也没穿,直接上演晋江必锁的内容。
楼泊舟定定看了她几眼,看得云心月心里发麻,才翻身而起,抬脚将旁边的绣凳勾过来。
大马金刀坐下,少年将手肘枕在膝盖上,半倾身盯着她。
云心月瞳孔瞪大,眨了眨。
不是,他又干什么啊。
楼泊舟仍是定定看她,眼神专注得吓人。
“那个……你不回自己房间睡觉吗?”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今天的经历那么惊险,你不累吗?”
她努力提示。
可惜,楼泊舟不是能听懂暗示的人。
他淡然吐出两个字:“不累。”
云心月:“……”
但是她累啊!
大哥,能不能放过她啊!
“呵呵呵——”她继续干笑,努力挣扎了一下,“但是我长途奔波,又遭遇劫难,有些困顿呢。”
这几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端着礼貌的笑吐出来。
楼泊舟:“你睡。”
“好啊!”
云心月眼睛亮了,期待地看着他。
楼泊舟回视,一动不动。
云心月:“……”
挂在唇角的笑容,缓缓消失。
“那个……我要睡了。”她努力重新挂起笑意,继续提醒。
“你睡。”
楼泊舟还是一动不动。
云心月心里涌出一个不太好的猜测,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把笑容冻结:“你不会是想留在这里,看着我睡吧?”
“此事,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了!”对方眼尾扫来,她提高的嗓门霎时降下来,“人家是女孩子嘛,名声是很重要的,要是被人看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就有麻烦了。”
楼泊舟断了她的希望:“南陵和九黎城都没有这样的规矩,我们的规矩是男女相约自由,只要两情相悦即可。
“若是姑娘家看上谁,折一枝花别在那人衣襟上,那人若是应了,就用蝴蝶纹样的银饰将花别起来。倘若那姑娘以后不再看得上他,将花收回来就是了。
“我们没有中原那些繁琐规矩,自然就没有不可以男女共处一室的规矩。”
所以,她不会有麻烦。
“想不到你们的习俗还挺浪漫的啊。”
这里果然是架空世界,习俗跟她那个世界的苗疆,似乎很不一样呢。
不对,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她没办法接受进度拉这么快。
“那、那也不行。”云心月捏紧了被子,将骨节抓得发白,“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清楚,怎么能睡一间房,你快回去,我们明天见不行吗?”
“楼泊舟,南陵九黎城苗疆一族圣子,一家四口,父母、我和弟弟。”他一脸坦然对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云心月:“……”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壮胆,将被子甩开,跳下床,拉起楼泊舟胳膊,往门外拽。
楼泊舟垂眸,盯着被她拉着那段胳膊。
少女手上的温度和手指的柔软,穿透他的衣料,被皮肤清晰感觉到。
有种奇异的舒服。
将人拉到门外,云心月赶紧折身返回,跳入房里,把门半关。
她死死扣住门扇,只露出一张脸:“云心月,西随公主,一家两百多口,就不介绍了。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有人在,会睡不着。其他的话,我们明天再说行、不、行!”
等了两秒,对方不说话,她就当他答应了。
“晚安。好梦。”
门火速关上,落闸。
为防意外,她把窗栓也落下了,检查过没遗漏才抱着被子倒下,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因而,云心月也并不知道,在听到她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后,门闸就被楼泊舟挑开了。
他进门后,把门闸重新落好。
缓步走到床头处,少年停下脚步,打量了对方一阵,实在没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特别,才提起袍子坐绣凳上。
期间,也不忘谨遵半臂距离,只把手枕于自己膝盖上,撑着额角睡了过去。
半夜,云心月梦魇,呼吸粗重起来。
“果然会逞强。”
被吵醒的楼泊舟重重吐出一口气,觉得养人的确是麻烦,比养蛊要耗费更多心神。
“不要……”
云心月瞪着脚,翻转身,露出额头上汗湿的发丝。
发丝之下的脸庞发白,唇瓣也有些失水失色,眉头更是拧得厉害,像打结的绳索一样纠缠。
“别……”
她胸口剧烈起伏,喘息时断时续。
楼泊舟闭眼,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将她翻了半身,正对自己,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
“枫叶黄,秋收长,蝴蝶阿妈送冬粮;春水暖,要耕田,飞鸟阿妈良种管……”
轻缓的童谣,从少年口中低低流淌,如春光烂漫,似秋色璀璨,勾勒出苗疆子民劳作的场景。
这一次,云心月没醒,而是沉沉睡了过去。
听她呼吸再度绵长,楼泊舟才收回手,用帕子将她额头上的汗胡乱一擦,就继续撑着额角歇去了。
待到天光照浮尘,将挟裹着茫茫白雾的清灰光线投落窗台,他才拔了窗栓,半抵在承木上。走时一拉,不稳的窗栓再度落下,便瞧不出被开过的痕迹了。
回到驿站的房间里,他当即往床上一躺,将自己没有包扎的手掌心露出,让蛊虫舔舐。
另一头的云心月已经醒来,换上日常的橘红衣裙,头发也不用再挽反复的发髻,可以绑成几条小辫子,在辫子上缠绕西随特有的七彩小绒球和金饰就好。
侍女为她编发时,她已经饿得受不了了,捧着碗在用早点。
等早点用完,刚好把嘴擦干净上妆。
“公主还真是好看。”春莺夸她,“瞧这乌黑油亮的发丝,还有粉润的脸庞,一看就知道是有大福气的人。”
那可不,镜中的自己,可是回到了她十六七岁最佳状态的时候,婴儿肥都还在,能不有福气么。
云心月开心地笑了笑,捧着自己上好妆的脸道:“多谢夸奖,都是你们手艺好。”
吃饱喝足,她摸摸自己有些鼓胀的肚子,决定去散散步。
熟料,一只脚刚踏出房间,就撞上了一堵胸膛。
她一个不稳,摔进了背后侍女的怀里。
“公主!”
春莺秋蝉吓得不轻,手忙脚乱接人。
云心月惊魂初定,看向站在门口伸出一只手要拉人没拉住的少年。
对方手掌缠着白布。
她捂着额头,平静中带着点儿要疯的征兆,要死不活地问:
“圣子,你这又是做什么。”
心里有些抱歉的楼策安温声道:“真是对不住了,公主没事吧?”
“没事。”云心月也不是什么娇气的人,更不至于因为昨天的事情记仇。
不管怎么说,对方救了自己是真。
她看着那只伸出来的手,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对方大概真是一见钟情得太深太深了。
居然逮着个缝隙就要找机会跟她肢体接触,真是用心良苦。
罢了,谁叫他是自己续命的攻略对象呢。
云心月将手递过去,放在他的手指上搭着。
檐下日光转移,落在两人触碰的指尖上,指尖背后,楼泊舟自扶疏花木间转出,停住脚步。
晦暗眸色,落在他们身上。
云心月莫名觉得双臂有凉意侵袭,微微抖了一下。
楼策安手上稍用力,将她拉起,关切道:“天气渐凉,公主要记得添衣。”
“谢谢。”云心月冲对方颔首,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楼策安:“无事,只是来看看公主是否安好。”
这是他身为圣子当要做的事情。
云心月有些不太自在:“哦,我挺好的。”
昨晚的场景还在脑海不停打转,她略有些尴尬。
看出她的不自在,楼策安赶紧把要紧的话说完:“若是公主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春莺秋蝉两人说,她们自会上告,还请公主莫要同我们南陵客气。”
云心月眼神飘移,点头:“好。谢谢。我会的。”
楼策安与楼泊舟一样,自出生开始就呆在九黎城镇守,所见的人与所接触的事情都不算太多,这是头一回出远门,自然也就不够圆滑世故。
碰上这样的情况,他也不清楚应当要说些什么,只好说:“那我回去忙活,便不打扰公主了。”
“圣子慢走。”
见对方影子消失在拐角,云心月舒了一口气。
呼,总算走了。
等她安静想想怎么处理这种攻略超标的情况,再跟对方好好说道说道。
感情的事情,急不得。
云心月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让自己清醒一点儿思考。
“春莺,秋蝉,走,找个安静的地方散散步。”
她提起裙摆,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拐角处。
楼策安刚抬脚跨过月门,就被伸出来的手拽进花丛后。
“谁?”
昨日才发生过意外,他下意识以为匪徒竟敢追来官家驿站。
枝叶轻摇动,抖落半黄不青的细叶,飘在金线压边的白色衣摆上。
楼策安站定一看,原是自家兄长。
“阿兄?”他觉得奇怪,“你找我有急事?”
楼泊舟抱臂,盯着他裹上白布的那只手,许久才说话:“她为什么愿意碰你?教我。”
“啊?”
楼策安愣住,不知兄长在说什么。
“你是怎么让她愿意把手递给你的,教我。”楼泊舟又重复了一遍。
楼策安思索了一下:“大概是……公主刚好需要有人拉她一把?”
楼泊舟抿唇。
碰巧的事情,可遇不可求。
他不需要这种不确定。
想了想,他转身往后院走去:“你跟我来。”
楼策安疑惑跟上,一路走到被数盆花木包围的假山处,那里有个抱着膝盖低声哭泣的孩子。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那孩子是驿丞家的小儿。
“你哄哄他,我观摩一阵。”楼泊舟将下巴一抬,示意他去。
不消说,向来心软的楼策安也是要去的。
他提起金线白衣,放重一些脚步靠近,以免太突然将人吓着。等对方抬起脸看他,他才蹲下温声看着小儿问:“你怎么了?”
说话的嗓音,比平日还要轻缓温和几分。
小儿初时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神色之后停住了要跑的脚步,随后更是在对方亲切温柔的问话下,主动将惹他伤心的事情全盘托出。
不到两刻,已经亲亲热热抱着他的胳膊,一口一个“哥哥”地喊。
听到这声称呼,楼策安才想起什么,看向两人方才站的地方。
只是错落花木与假山之间,已经少了一抹紫衣。
那抹紫衣走出驿站,到了不远处的凉亭。
云心月正在那里歇脚。
春莺和秋蝉提着两个大篮子,身后还有八个侍卫相随,挑着几个箩筐。
看到楼泊舟,两侍女赶紧行礼:“见过圣子。”
云心月也从泛着粼粼日光的湖泊上转眸,看向一身黑边紫衣的少年。
风吹过对方身上的银饰,丁零作响,穿透了竹海松涛,落在她耳边。
完了,他怎么还特意换一身衣裳来见她。
这么重视,肯定有猫腻。
楼泊舟低低“嗯”了一声,抬脚走向云心月。
春莺秋蝉以及一众侍卫识趣退下,走到二十步外,背转身守着。
云心月现在看见他就觉得心惊胆战。
她刚才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太能肯定这到底是不是刘备文学。
毕竟——
眼前这人的一举一动,都很有那味儿。
失策,签署约定的时候千般谨慎,居然还是有遗漏。
“圣子也来散步?”她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摆,“那我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她蹑手蹑脚绕到另一侧,想要逃之夭夭。
楼泊舟长腿一迈,直接从这头跨到那头,将人堵住。
云心月盯着眼前晃动的蝴蝶银饰,鼻子似乎已经碰上了一样,微微有些痒。
讪讪一笑,她后退了两步,往旁边挪动,见楼泊舟不动,她试探伸出一只脚,往前迈去。
楼泊舟长腿再度往旁边一伸,堵住她的去路。
云心月缓缓抬眸,眨眼,赔笑:“圣子还有事?”
“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寻她干什么呀。
等等,不会是——
云心月扫了一眼四下透风的六角亭,倒吸一口凉气,无数看过的深夜读本在此刻涌上脑海。
‘宫人全都转过身去,只留下一道道背影,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唇瓣,不敢作声,呼吸时断时续。
‘脸上的汗水汇聚到下巴上,滴答落在石桌,洇开一片湿痕。
‘四面凉风侵袭,将她悬着的赤足吹得冰凉,也带走了滑落脚踝,摇摇晃晃许久的水。
‘便在此时,有一抹绿影从竹林外走来,呼喊着她的名字。
‘身后那人忽地发了疯,用力推挤,将她抛起又接住,等她吓哭了,便故意贴在她耳边阴恻恻道,卿卿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脑海里的小说台词与现实重叠,将云心月狠狠吓了一跳。
她慌忙抬起眸子,对上一双黑沉眼瞳。
楼泊舟抬脚向她走去,走一步,她紧张退一步,直到膝盖窝碰上美人靠。
他抱臂俯身,她折腰往后。
秋风穿透漫天摇动的竹枝松影,将沁凉的清香味道,送到鼻子底下。一同而来的,还有少年身上混着草药清苦味道的淡淡杉木香。
看了一眼她后背将要撞上的木栏,楼泊舟伸出手。
云心月心脏砰砰直跳。
真、真要来?
“不行不行,这里不行。”
云心月赶紧蹲下,自楼泊舟长臂下绕转,小跑几步,与对方隔着一张石桌对视。
“太刺激的话,人是会死的。圣子,你别冲动。要是我死在这里,就不是两姓联姻,缔造百年之好,而是结仇了。你也不希望自己境内的百姓,要遭受战火的摧残吧。”
楼泊舟蹙眉,不懂她。
她又在说什么令人听不懂的,乱七八糟的话。
见他神色不像妥协的样子,云心月脑子急速转动,企图寻找什么别的借口,把这件事情岔过去。
她眼睛乱扫,忽地瞧见对方搁在臂上,没了白布捆绑的手掌。
掌侧,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
“你的伤还没处理!”她隔空点了点他的手掌,“这、这太严重了,必须马上回去上药才行。”
楼泊舟把手掌伸出来,表情淡淡,对自己的伤并不放在心上。
“你这伤耽搁下去,会发脓的。”
“那又如何?”
“会有感染发烧的可能,总之就是不好。”
“难不成还能死?”
“这可说不好,人生处处是意外。”
特别是在古代社会,一场风寒就能要人命。
“麻烦,不需要。”
眼看对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反而迈开脚步靠近她,云心月心里暗骂了一声。
带伤也想上阵,是刘备文学——皇叔无疑了。
形势不对,她赶紧扑过去,先发制人,将他手腕牢牢抓住。
“还是回去上药吧,不麻烦的,我帮你怎么样?”
楼泊舟眼睛眯了眯,眉梢舒展。
重新感觉到温度和触碰,他心情大好,很好说话:“好。随你。”
云心月偷偷吐出一口憋闷的气,压根儿不敢松开手,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做些什么。
紧张与思索对策占据了脑海,她并没有注意到,一路走回房间,两国的将士和随行官员投来的都是什么眼神容色。
春莺在他们坐下后,立马捧来药箱:“公主,圣子。属下先将草药送去厨房,令人照公主所言,熬制汤药给将士们驱寒。”
云心月:“去吧,别耽搁了。”
她方才散步时,见许多随行的武将都没睡太好的样子,还有微咳。问了一句,才知道他们不用守夜的人也要枕兵待戈,直接将席子铺开,就地安睡。
想起昨夜归来时,在路边看见的大片老艾草,她干脆带人去摘了。
“你懂医?”楼泊舟看向她。
云心月摇头:“我不懂,只是刚好知道艾草煮汤可以驱寒而已。具体怎么煮,还得春莺问过我们随行的医官才知道。”
她就是提一下这件事情而已。
楼泊舟手上的伤口干净,她没有多此一举用热水擦拭,只用干净的棉布擦了擦周边。
近距离看那沟壑深深的伤口,云心月有些愧疚:“对不起啊。”
楼泊舟疑惑看她。
伤口又不是拜她所赐,她对不起什么。
“就是——”云心月将棉布放下,抬眸瞥了他一眼,转身去找创伤药,“昨天你救了我,我还躲着你,挺不应该的。”
可他当时的样子,是真的吓到她了。
药箱的药瓶有些多,她一个个翻找查看,瓶身碰撞,叮叮乱响。以至于楼泊舟抬手,扯动银饰铃铃晃荡时,她并没听清。
直到——
头顶一暖一重。
她捏紧找到的药瓶,诧异抬眸,对上一双深邃眼瞳。
在那双眼瞳里,她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云心月当即屏住呼吸,莫名紧张。
他,这是要干什么。
两人互相对视,许久不动。
楼泊舟见她没躲闪,回想了一下自家弟弟哄人时候的模样,唇角微微翘起,深邃眉眼有温柔浅笑弥漫,像是暮春的细雨洒落绿湖。
云心月被美色晃得愣了一下。
手掌轻动,顺着她的发丝从头到尾缓缓滑落,停在腰间。
掌心的滚烫温度,透过衣衫落在尾骨上。
滚烫,灼人。
云心月瞬间绷紧。
落在腰间的手一动,将她往前捞。
捏着药瓶那只手,直直撞上对方胸膛,后腰处温度上升愈发厉害。
她僵住,低垂脑袋。
苍了天了,她既没吹气也没用手指触碰对方伤口之类的动作,他为什么动手了。
皇叔就可以不讲道理了吗?
想到楼策安始终温柔看着对方眼睛的模样,楼* 泊舟搁在桌上的受伤手掌翻转过来,伸向她下巴。
云心月:“!!”
不是吧,他不会现在就要……
垂下的眼眸霍然抬起,她一手捂着衣领,一手死死按住那只伸向她衣领处的受伤手掌。
“那个……”她紧张地吞下一口唾沫,“我们先上药,好吗?”
楼泊舟手停住,看着她容色忖度了一阵,将手掌翻过来,递到她跟前。
放在后腰处的手也缓缓收回,直起身后,两人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好是半臂。
云心月将瓶塞打开,把药粉抖落伤口处。
她动作放得特别缓慢,尽量拖长时间,先打腹稿,翘着手指绑好布条时才开口。
“伤口不要沾水,不要用力,记得早晚换药,不然会发脓。”
“嗯。”楼泊舟依旧只是看着她,并不看自己的伤,差点儿把云心月看成风化的雕像,“你刚才说有话想说,是什么话。”
该来的始终要来。
云心月双手合十紧扣,小心翼翼又期盼地看着他:“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们两个的事情。”
“确切些,是何事?”
云心月深呼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道:“就是我们两个人接触的进度能不能稍稍慢一些,昨天才刚正式认识,下一阶段可不可以先牵手。”
尽管她不讨厌眼前的少年,但也不能接受一步到位的关系。
楼泊舟只关心一点:“何时能牵?”
云心月被问蒙了:“再熟悉一点儿?”
“何为再熟悉一点儿?”楼泊舟问,“再过三日、五日、还是十日?”
云心月伸出一根手指。
“一日?”
“一个月……”看对方脸色不对,她紧急改口,“……的一半,十五日。不能再少了,圣子。”
楼泊舟凝眸望着她,乌黑的眸子沉凝了一瞬,很快又带上温柔的笑。
“那就十五日,一天也不能多。”
他无法忍耐那么久。
洽谈好,云心月才彻底放心,在驿站里外四处溜达。
不过她也不敢溜太远,怕还有匪徒前来刺杀。
在驿站歇了几日,云心月发现,西随那边的将士对她好像并不熟悉,送过来的饭菜竟还有导致她过敏的存在。
幸好她发现及时,军中也有医官跟随,才没酿成大祸。
不过她们的行程为此又多耽搁了好几日。
两边的礼官气得直骂人,驿站三里地外都能听到他们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几日,楼泊舟总不见人影,让云心月大大松了一口气。
总算不用担心,随时有可能被人就地酱酱酿酿了。
可不仅云心月见不着他,连楼策安都不知他这几日的去向。
尽管苗疆一族有规定,双生圣子不可同时出现在族人面前,否则便会带来灾祸。可他们私下如何,却是无人能够管束。
楼泊舟平日对楼策安虽总是淡淡,可也不至于同在屋檐下也避开他,完全见不着。
“扶风将军。”捣完药的楼策安站在廊下透气,见这次迎亲的主将路过,赶紧将他喊住,小声询问,“你可曾见过兄长?”
在迎亲队伍中知道楼泊舟存在的人,满打满算也不到五个,他想问话,只能找礼官或者扶风将军。
礼官忙着训人,估计没空。
扶风并不知晓,闻言甚至有些惊讶,反问:“那位圣子不见了?”
他是南陵王心腹爱将,既是奉命护卫,也是前来盯着那位的行踪。
倘若对方当真失去了踪影,那便是他失职了。
“兄长惯来不爱与人相交,许是又去抓蛊虫,与蛊虫比斗耐力了。”
看扶风容色似乎有点儿不对劲,楼策安霎时后悔问对方这个问题。
高居王位的表哥向来忌惮兄长,扶风将军是他的人,恐怕也对兄长有些挑剔意思。
“或许吧。”扶风赶紧寻了个借口,带着十余个亲卫,在四周寻人。
此时此刻。
遍寻不着的楼泊舟正站在一处山洞中,提着一把剑,剑锋滴滴答答坠落粘稠鲜血。
他垂眸看了一眼快要流淌到鞋边的血,往侧面挪了一下,漫不经心将手中的剑在匪徒的衣物上来回擦拭。
待剑光恢复光滑,他才举起,照看剑中不染滴血的自己。
很好,这次身上干净,应当不会吓着她了。
他把剑收起来,转身离开山洞,将山洞里枭首断骨的匪徒抛却。
扶风将军一路找寻至山洞,只见遍地被饿狼啃过的人骨与淋漓鲜血,却不见人影。
不见的人影已经慢条斯理走回驿站,着人提了热水沐浴更衣,又心情甚好地用过晚膳,摸进云心月房内。
云心月在做噩梦。
她脸色和唇色苍白如雪,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下,双手死死攥着被子不放开。
“人都死光了,还害怕么?”楼泊舟不解,背着手弯腰靠近,盯着她不停滚动的眼珠子。
叮铃——
肩上银饰坠落,眼看就要打在她脸上,楼泊舟伸手接住。
握得太急,银饰直接划过洗干净之后没有包扎的手掌心,将愈合的伤口刺破。
“啪嗒”一声,一滴血坠落云心月唇瓣。
楼泊舟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将肩上银饰拆下,背着受伤的手,伸出完好无损的手落在少女唇瓣上,将血液揩走。
指腹轻轻压在唇瓣上。
柔软,微润。
他想起了水里的两次接触,眼眸微暗,手上不自觉揉动。
还想,再来一次。
此刻的云心月浸在梦中,被魇住了。
梦里轻烟薄雾弥漫,水池潋滟,苗疆少年银饰尽去,衣衫半褪,散着一头浓黑的发丝,在水边洗漱。
打湿的发丝黏在他白皙健壮的胸膛上,将腰腹都遮盖了,半数漂浮于水中。
天边有月,月色下的少年雌雄莫辨,好像水妖一样惑人。
许是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对方抬起被水汽浸润的黑亮眸子,漾出一抹温柔似春水的笑。
“小月亮,你来了?”
他向岸边伸出手。
云心月把手搭上去,被拽进了水中。
水声哗啦,涟漪荡开,温意瞬间将她紧紧笼罩,身前的苗疆少年弯腰将她唇瓣轻堵。
可他似乎不得其法,只是用唇瓣在她唇瓣上贴着,时而辗转到脸侧、脖颈侧,一路绕到后颈,撩开她的发丝细细亲吻。
纯情得令人着急。
滚烫的呼吸落在耳边,像是夏日热风,吹得云心月感觉嗓子有些干痒,恨不得低头喝一口池水解渴。
她的手紧紧掐住横在自己锁骨前的手臂上,掐出一排月牙印。
少年不知道痛一样,任由她掐,脑袋一转,埋在她肩膀上轻轻啄着。
实在忍无可忍,她抬起那手咬了一口。
白皙的手臂肌肉和青筋明显,像是坚硬的地表与山脉,连绵起伏,线条明显。
就是——
一口咬下去,牙都酸了。
“手臂粗大,你咬不住的,咬这里。”
一根带着薄茧的大拇指,连同手掌最软的一侧,被送到她唇边来。
云心月用力咬下去,没听到痛呼,却听到一声近乎愉悦的笑意在耳边回响。
好像,他当真不忌惮疼痛一般。
她蔫蔫松了口,对方的手掌却没离开,大拇指的指腹在她唇上来回捻动,把浸润的唇揉出糜红,才送进她嘴里。
“继续咬。”
惩罚好似变成了奖励。
她气得不轻,一个转身拉住少年,把人压到岸边,咬牙切齿道:“会不会亲人啊你,不会我教你。”
总是这样把人吊着,算怎么一回事儿。
楼泊舟还真不会。
他仰头看着气势汹汹将自己压在榻上的人,有点儿摸不准她到底醒了没有。
若是没醒,她怎么会像中了蛊一样,还能行动自如;若是醒了,她又怎会主动离他那么近。
倘若她醒着也愿意主动离他那么近就好了。
要不,干脆炼个傀儡蛊给她吃下去,让她什么都听自己的命令而行。如此,也不用烦恼怎么才能让她多碰碰自己,只要跟弟弟学学怎么养活她就好。
这样,似乎还不错。
陷在绵软锦被的少年,脸上并无半分情与欲,只带着分明的好奇笑意,期待着她的“教”,心底却毫无波澜想着可怕的事情。
“我不会,你教我。”他坦然说道。
云心月心道,果然如此。
她抬手捧住对方的脸,慢慢将唇贴了过去。
其实她也没有实战经验,只是多年被网络浸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理论强得可怕。
遥想当年,甚至还口嗨地留下“就缺个美男实践了”之类的留言,结果却是大学四年愣是连手都没跟男的拉过。
从记忆深处挖了挖,她才有些生涩地张开嘴,慢慢将干燥的单纯亲吻变得濡湿而亲密。
少年唇瓣湿润嫣红,像一块有嚼劲的软糖。
微甜,柔软,有弹性。
口腔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白茶香,逐渐将她浸染。
安静垂在床边的手骤然收紧,腕间花丝银镯上的银片与锥铃碰撞,发出清灵脆响。
叮——叮——
不知名的愉悦感觉顺着他的尾椎骨一路攀爬,顺着脉络遍布全身,连头盖骨都在发麻。
原来,这才叫亲亲。
楼泊舟兴奋起来,眼尾都泛上潮湿的殷红,顺着眼眶一路蔓延到发丝边上,像是朱笔墨尽后拖出的色泽。
这种奇特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从出生开始,楼泊舟就没有体感,对一切温度和触碰,包括疼痛都无法感知,自然就不会哭不会闹,安静得像天生的哑巴。
自然,也就不懂如何控制触碰人的力度大小,小时候为此破坏过不少东西,也扭断过不少人的胳膊,被视作不详的怪物、煞神。
倘若不是楼策安无法狠下心炼蛊,他恐怕便要没了利用价值,直接被赐死。
此刻他也不敢伸手,唯恐失力将人惊醒。
蛊虫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摇动着尾巴爬来,奋力攀足,最先的银蛇嘶嘶吐信,想要爬上床榻。
床上绷紧的手弹出,将它挑飞,“啪”一下糊在窗户上,又顺着往下滑落。
蛊虫瞬间散去。
溜了溜了。
银蛇可怜巴巴缩在墙角,把自己盘了起来。
听到动静的云心月,松开嘴巴,抬起头来,迷迷蒙蒙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动静。
楼泊舟从未试过这般体验,正是新鲜又上瘾的时候,当即眉头一蹙,抬手将她后脑勺扣住,轻轻往下压。
怕失力,他便仰头,露出脖颈上不住滑动的棘突,追逐她而去。
少年学了一点儿,但是不成章法,只会横冲直撞,不停汲取,差点儿让云心月一口气喘不上来。
她推攘了一下,换了一口气,又被紧紧锁住,根本无处可逃。
恍惚中,她似乎还听到对方咽喉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绵长的“嗯”,像是在喟叹,又像是在撒娇。
那一瞬间,云心月有点儿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听甜甜的夹子音。
该说不说,确实好听。
彼时夜有明月,清辉入户,照亮半榻。
两人衣物重叠凌乱,黑发缠卷,纠成一团,分辨不清。
渐渐,月影缓缓西沉,移换日光。
天边露出鱼肚白,青灰落在床脚边上,两国护卫团都起身收拾,准备启程。
春莺和秋蝉打了温水,前来伺候。
楼泊舟听到动静,警惕睁开双眸,正想从窗户逃走,云心月却迷瞪瞪抱住他的腰,手从上衣与下裳之间的口子溜进,往他后腰贴去。
“……”
他便安然躺了回去,闭目。
“公主……”春莺绕过屏风前来喊人,却一眼瞧见了衣衫凌乱的楼泊舟,“圣、圣子?”
惊吓之下,她绊了桌边凳子,险些摔倒。
云心月被凳脚摩擦地面的动静吵醒,缓缓睁开眼睛:“怎么了?”
她看着眼前微微敞开的衣领,感受着自己手底下紧贴的温热肌肤,有些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还泛着潮红的眼瞳。
“你、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云心月抱着被子,咻一下退到床脚。
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稍让她回神,凝想起昨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
可也不对啊。
她昨天没喝酒,不存在断片的可能,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
不会是……他又半夜爬床了吧?
抱着被子的手收得更紧,她警惕看向楼泊舟,像是看着什么绝世大色狼一样。
这一看,发现了点儿不得了的事情。
对方的衣裳是凌乱的,头发也散落满肩,唇角边上还破了一个口子,血都淌到脸侧了!
她不由得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刺痛,发麻。
昨夜的梦骤然在脑海里浮现,那迷离的轻烟薄雾,温暖的水波,她死死坐在人家身上说要好好教教他什么叫亲吻的中二霸道。
随着脑海里面浮现的场景增加,云心月一双瞳孔也跟着放大、震颤。
不会吧,先动手的人居然是她?!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试探问上几句话。
“你、你昨晚到底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身上的触觉消散,只能使用四感,无法继续感知温度、触碰。骤然失去一感,人会有些恍惚,楼泊舟垂眸适应,心情有些欠佳,说话的语气都虚了一些,像是精气不足一样。
“你拉我上来的。”
云心月:“!!”
什么,竟然真是她主动!
瞧对方这蔫巴巴的小模样,她昨晚到底是把人折磨得多厉害。
春莺和屏风外的秋蝉:“!!”
什么,公主居然对她们圣子……做出那样的事情?
“那、那接下来,我、我有没有对你做些什么事情?”云心月还是有些疑惑,她昨晚喝的难道不是药么,怎么就醉得分不清楚梦和现实了。
只听说过喝药的副作用会助眠,也没听说过助兴的啊。
楼泊舟无精打采地躺在锦被一角上,微微上缩的衣物,让他露出一小截又白又有流畅线条的腰肢。
一看就很柔韧有力。
他用略有些清淡飘忽的语调,懒懒道:“你说,你要教我什么才是真正的……”
“好!我知道了!”云心月赶紧扑过去,用锦被盖住他的腰,捂住他还要继续往下说的嘴,“你不用说了。”
她都明白了。
罪魁祸首就是她,是她禽兽不如,是她没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是她犯了错。
陡然归来的触感,让楼泊舟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下意识伸手将她后腰圈住,往自己怀里拢。
她懊恼闭眼,把羞耻心往下压了压,才道,“春莺秋蝉,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你们圣子说。”
苍天啊,大地啊,这才穿越几天,她这句话都快要说腻了。
春莺秋蝉很有侍女素养地敛声屏气退下,还把门给关了。
云心月:“……”
真是多谢了。
听两人往外走了几步,她探头绕过屏风去看门扇,见瞅不到影子,才松开手,想要往后撤。
刚一动,后腰就被紧紧扣住。
楼泊舟眼神晦暗,死死盯着她:“你昨夜说,以后没人在的时候,可以不必遵循半臂距离之约,尽可牵着你,抱着你。现在为何要退避?”
云心月:“!!”
她昨晚到底是多色令智昏,才会答应这种损己一千,伤敌为零的事情。
“我、我说过?”
她崩溃思索,把脑子里的记忆刨出来好好扒拉一番。
楼泊舟不知她所想,还以为她想要反悔,当即就将人一个翻转,压在被子里,紧紧锁住双手,扣押在她头顶上。
“你想反悔?”
少年俯身,靠近她耳边吐出来的几个字,带着冰碴子似的冷温,令她耳朵冻得发痛。
“欸欸欸,兄弟,冷静!”云心月欲哭无泪,说话的嗓音都在颤抖,“我没有说话不算数,只是在思考什么时候说的这话,你给我一点儿时间行不行?”
楼泊舟盯着她,瞳孔像蛇一样,凝注在一点上,一动不动,冷意凛然。
云心月也望着他的眼睛,不转开,保证道:“我只要一刻,就一刻。”
让她死明白一点儿。
拜托了拜托了。
“好。”楼泊舟盯着她表情灵活的五官,松开了钳制住的双手,只抓住她右手手腕,禁锢在一侧。另一只手的手肘撑着,把上身抬高了些,方便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纵然如是,这个姿势也好受多了。
云心月不敢多提条件,把手横在身前虚挡着,思索自己昨晚到底有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不到半刻,她就想起来了。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
她懊悔地闭上眼睛,想要穿越回昨晚,摇醒自己。
这可是皇叔,她是怎么敢随便答应让男主近身的啊,是嫌命长了吗?!
“想起来了?”楼泊舟大拇指在她腕骨上扫过,停在脉搏处,感受着脉搏跳动的节律。
这便是他弟常念叨的脉象?
的确有点儿意思。
他缓缓自腕间抬起眼眸,落在少女脸上,“我可有诓骗你?”
云心月此刻很尴尬:“呵呵呵,没有。”
手腕上轻轻扫动的手指,就像是滑腻的蛇一样,将她命脉牢牢缠住,危险的气息让她头皮绷紧。
“既然没有,那便是已经到了能牵手的章程,以后只要在人后,就能随便怎么牵,对么?”
重获触感,心情甚好的楼泊舟嗓音又正常了,温润似春雨,还有些酥酥的感觉。
“对?”
牵手而已,应该不至于能闹出什么大事情来,牵就牵吧。
楼泊舟高兴了。
“你先前说,亲吻要在拥抱后,那既然我们已经亲……”
云心月头皮发麻:“……”
救命,他为什么能把牵手、拥抱、亲吻这些事情,说得像是喝水吃饭一样寻常。
“十五日后才能拥抱。”她打断他的话,用手掌抵住他靠近的胸口,“这件事情,我们重新拉回正轨上,别急……”她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问,“可以吗?”
怕他不答应,她还加送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楼泊舟仍是定定看她,打量许久,看得她笑脸都要僵了,才翻身坐起。
见云心月不动,他摇了摇握着她的那只手:“还不起来?”
“啊?”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这是答应的意思,“哦,好!”
她蹦起来洗漱。
跑了两步,被拽回原地。
她奇怪看向楼泊舟,顺着他的肩膀往下落,提醒一样,朝着他那紧握着的手使了使眼色。
“我们都已经商量好了,可以松手了吧?”
楼泊舟没动,只是反过来提醒她:“你说,私下可以随便牵。”
云心月:“……”
她张了张嘴,颇有些无言以对。
好一阵,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那么,请问我要如何梳洗呢?”
一只手?
楼泊舟举起自己另一只手:“你若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这事儿,他倒是乐意。
云心月礼貌微笑:“多谢圣子,不用了,我觉得多锻炼锻炼自己的左手也挺好的。”
楼泊舟一脸遗憾,被拖着看她如何坚强使用一只手将自己收拾妥当,坚决没喊他这个闲人帮忙。
等到要梳妆时,云心月不会,喊来春莺秋蝉帮忙,见他转到屏风后才想起,她答应的可是私下。
那她刚才……
楼泊舟把肩饰重新搭上,转屏风时,从铜镜里对上了一双受到欺骗而小小愤怒了一下的眼睛。
他轻笑一声,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
晨风缠绕在身,吹拂薄薄的银色圆片打着转儿,将日光反射出片片粼粼的白,丁零脆响,其声清亮。
他迎着风走,心里想——
养人,似乎比他想的要有趣一些。
两国仪仗启程,走的是平坦官道。
春莺和秋蝉还没上车,就被楼泊舟赶去另一辆车,自己独自登车,把门关死。
云心月听到门锁声,警惕抱起毯子,绕在胸前:“圣、圣子,你要做什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侍女赶走,还要上锁!
红色闪烁的巨大“危”、“车”、“震”三个字,连同感叹号在她脑海浮现。
她赶紧往窗边挪去,想伸手开窗,把春莺和秋蝉喊回来。
手刚放到窗户的栓上,楼泊舟就伸出他的手,把她的手抓在掌心里,牢牢握住。
云心月:“!!”
他要干什么?
不行,绝对不行!
楼泊舟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一样,挡在窗户边上:“私下,牵手。”
他摇了摇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云心月尬笑:“呵呵呵——”
敢情这私下还能自己动手创造。
唉,他这一见钟情,立马倾心的劲头,是不是太猛了点儿。
总觉得像诈骗。
楼泊舟腰背往后靠去,将手拉到自己眼前打量。
一个不设防,云心月往前扑去,差点儿整个人摔进对方怀抱里。
多亏她身手敏捷,把脚撑在斜对面的车座边上,才刹住车,只腾空挪了个位置,离少年近了许多。
混着草药香味的杉木香袭来,还带着对方身上温度,瞬间酝酿出几分暧昧。
“我、说、圣、子。”云心月脸颊红了红,半羞半气,“你——”
楼泊舟转眸,看向她神色:“你在生气?”他伸手,落在少女后脑勺上,轻轻揉了揉,语气温和得像春雨,浸润无声,“我哄哄你,你可以不气吗?怎么哄都行。”
弟弟说,人生气容易短命。
他还是希望她能活得更久一些。
碰上不按套路出牌的对手,云心月蒙了,睁着一双带着清润水泽的大眼睛,懵懂看着他。
“你说什么?”
她应该听错了吧,他双眸多平静,与温柔神色半点不搭,可不像在哄人的样子。
反而像是——
小孩子在模仿大人一样,有皮无骨,漫不经心。
楼泊舟捏着她的指骨,揉着她的发丝,寻找蛊虫存在的痕迹,慢条斯理把话重复了一遍。
云心月:“……”
她嘴巴张开了好几次,愣是没把这死掉的天聊活。
皇叔能讲什么逻辑,男主脑子肯定有点儿问题。
她抱紧了自己身上的毯子,将后脑勺上的手摘下来,放回去,警惕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楼泊舟不在意她的眼神,坦然用手指和眼睛,把她的整个左手翻来覆去摸了个遍,连指缝都没有错过。
神态认真得像是做研究,毫无狎昵之感。
可是——
带着薄茧的手指,从指甲滑落手背,顺着淡青色的小血管往脉搏、挠骨的方向慢慢爬,转而爬到掌纹上,一点一点落入掌心,轻轻用力……
手指过处,麻痒的感觉挥之不去。
哪怕过了好一阵,也总是若有似无提醒它曾经的存在。
云心月猛地收紧掌心,把少年的手指握住。
他怎么老是在她节操上蹦跶,那玩意儿经不起蹦,迟早要被压垮。
“怎么了?”楼泊舟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反而有些疑惑她的举动,“痛?”
他已经把自己的力气放到最轻了,不至于能弄疼她罢。
“不是。”云心月捏紧毛毯,盖住自己的脸,“痒。”
楼泊舟奇怪打量她露出来的半边脸:“痒,为什么会脸红?”
确定不是痛得憋红了脸么。
云心月:“……”
他还有脸问!
云心月气得嚄一下拉开遮掩脸部的毛毯,对上一双真切的好奇眼眸。
好吧,他是真不懂。
皇叔男主,哪怕不懂也能凭借本能行事,真是危险。
“呵呵呵。”她日常干笑,蒙混过关,“太痒也会脸红,正常,正常。”
楼泊舟将信将疑,用另一只手将她掌心打开,继续用食指轻轻摩挲,感受掌心越来越快的跳动。
竟然只是脉搏跳动,没有蛊虫。
他又把手往上拉了拉,送到眼睛前细细打量。
半个人被迫起身的云心月:“??”
“圣、子!”她有些别扭地侧站着,胳膊紧紧挨在他肩膀上,“你觉不觉得我快要变成洗涤的衣服,被你扭断了呢?”
楼泊舟看了一眼她艰难的姿态,果断松开她的左手,牵了右手。
刚好,换一只手看看情况。
说不准蛊虫狡猾,做了什么伪装。
云心月:“……”
他是什么牵手狂魔吗?
深呼吸一口气,云心月缓缓吐出,把毯子丢在对方肩膀上。
毯子一角弹到了脸上,没什么感觉,但是挡住了楼泊舟的视线,他便瞥了一眼。
一眼便见少女一改刚才的气恼,乐呵呵把绵软的东西都往他右手边丢,随即隔着层叠的厚被,抱住长条枕头,高高兴兴地将他当成什么木头靠背一样,挨了上来。
他根本感觉不到触碰与温度。
楼泊舟不乐意了,往旁边一挪。
用力往下砸的云心月一个失重往后倒去,慌张中把锦被撞散在车板上。
她低低惊呼一声,脑袋重重砸在一条梆硬的大腿上,被揽住肩膀稳定身形。
虽然有惊无险,但是……
“你做什么!我要生气了!”云心月一咕噜爬起来,气鼓鼓盯着他。
楼泊舟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把手递过去。
气上头的云心月,用力给了他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其音清脆响亮。
打完,两个人都蒙了,呆呆看着发红的手掌心。
“你、你……”
看着少年怔愣的样子,“活该”两个字就在嘴边打转,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云心月憋了半天,吐出后面半句,“……疼不疼啊?”
楼泊舟缓缓抬起眼眸:“疼?”
难道这就是疼的感觉?
他说这个字时,声音太轻飘,听不出疑惑。
云心月有点愧疚了,觉得自己出手太重:“很疼吗?”
她主动伸手拉过少年手腕,低头吹了吹。
带着微温的轻柔气体,在掌心打转儿,一股细微痒意透过掌心,往血肉里面钻去。
他手指颤了颤,不懂自己为什么忽然会生出心跳不受控制的错觉。
“真的很疼吗?”云心月捧着他的手掌,抬起眼眸看他,对上了一双泛出几分水泽,眼尾绯红的迷蒙眸子。
“……”
不是吧,疼哭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心虚,眼神不敢再看少年,只低头轻轻吹着泛红的手掌,“谁让你吓着我了,我、我……我去找冰给你降温。”
人刚起身,就被拉住了。
“不用。”楼泊舟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上划拉了几下,“你就这样动一动,就好了。”
这回,半信半疑的人成了云心月。
她试着像挼猫猫一样,轻轻顺着指纹的方向推开:“这样?”
楼泊舟眯了眯眼:“嗯。”他从喉咙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哑闷哼,“舒服。”
云心月:“……”
“你为什么又脸红了?”
“闭嘴。”
路上的日子便在车外降温,车内升温的境况下,如流水慢慢淌过。
出过一次意外之后,扶风和沙曦都格外警醒,一路往南走了十余天,都没再出过任何问题。
“公主,还有二十里地便能抵达云城,我们先停下歇息,用过饭后再继续启程。”
否则,大家都要体力不支了。
沙曦驾马在车驾旁边说这话时,云心月的手还被楼泊舟握在掌中,反复打量。
若不是对方太过坦然,目光也清澈,她恐怕要觉得少年是个死变态,想对她的手做什么。
都盯着看了十多天了还那么沉迷,是不是多少有点儿……痴汉了。
“好。”云心月先提高嗓音回答沙曦,等马蹄声远了,她才转向楼泊舟,“圣子,你到底看够了没有?”
她的手不是植物,看不出花来。
楼泊舟把少女的手放到鼻子底下闻,依然没有闻到任何蛊虫或者药草的味道。
看来,的确不是用药或者用蛊了。
没有蛊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动不动十余日,更没有草药能掩盖味道这么久。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他无意识地盯着掌中的手背想得入神,没有回应。
云心月:“……”
唉,又来。
“圣子——”她无奈拖长声音喊人,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要准备下车了,请你放手好不好……”
想她如今锦瑟年华,花一样的年纪,就快要对牵手免疫了,多造孽啊。
正想着,马车忽然一个急刹。
她撞上了楼泊舟,端详她手背的楼泊舟双唇撞上了她的手背,重重印了一个滚烫的吻。
“……”
马车停住,楼泊舟抬眸:“你的脸……”怎么又红了?
“气!的!”云心月捏紧拳头,“我!没!害!羞!”
楼泊舟:“害羞的意思是……难为情?”
“不,是怒火中烧。”
骗得那么虚假,他看着像大官家的傻儿子么?
对方一路上过于友好安静,云心月的害怕畏惧早已随风消散。她横了他一眼,哼唧着推开车门,站在马车前室往外看。
楼泊舟紧跟着她,挨到一侧。
“发生什么事情了?”
沙曦正要来报:“守城卒抬了一具尸体,想要丢下谷底,结果在坡上时手滑了,那人滚到道上,拦了路。”
这边还有乱葬岗?!
云心月顿觉冷风阵阵,钻进骨缝。
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她说:“既然碰上了,那就找个地方帮忙埋了吧。”
曝尸荒野也太可怜了。
沙曦刚应声,就听到前面一声惊慌高呼。
“尸体动了!”
秋气清,天空澄净如水,不见浮云。
凉风拂过茫茫荒野,将青黄半分,画出一条乡间小道与平坦草地。
两国送亲、迎亲队伍便是在此停驻,生火造饭。
活过来的尸体正端着比她脑袋还大的一锅饭,埋进去狼吞虎咽,看得云心月莫名觉得,食物已经塞到自己脖颈处,随时能呕出来。
手上拿着的那张饼,她愣是一口也吃不下。
慢慢将张开的嘴巴合上,吞下一口唾沫,她拍了拍有些滞涨的胸口,将手中的饼递到终于抬起脑袋的小姑娘跟前。
“你还要吗?”
两颊塞得满满的小姑娘,睁着一双十分英气的单眼皮眸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她不能太贪心。
“也是,你不能再吃了。吃太多可能会伤胃,对身体不好。”云心月把饼收回来,“春莺,劳烦你让医官开副助消化的药,或者煮点山楂汤青梅汤什么的,让她喝点儿。”
“不用。”小姑娘赶紧制止,她有些局促地放下锅,双手在自己裤缝上揩了揩,“太麻烦了。多谢大家救我一命,给我一口饭吃,小* 民感激不尽。”
她扑通跪下来,哐哐磕头,云心月拦都拦不住。
“起来。”她伸手把人胳膊托住,用力拉起来,“我们本来就要在这里停下,只是给你添双筷子的事情,不要紧的。”
坐在旁边的楼泊舟,双眸落在少女伸出去的双手上,凝了凝。
小姑娘赶紧后退几步,怕自己身上的尘土弄脏对方白净的手。她抬起半片眼皮子,看了一眼和善的云心月,眼尾扫过脸上挂着浅浅笑意的少年。
眸子转动,撞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
分明是天仙似的人儿,脸上也笑得温柔无害,却令她心里一颤。
小姑娘赶紧低下头,不敢对视,眼眶红了红,有些紧张地揉着自己的衣角。
云心月看她身上脏兮兮,风尘仆仆,活像小乞丐的样子,放低嗓音问她:“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能不能说说?或许,我们能帮上忙也说不准。”
小姑娘泛红的眼眶浮起水泽:“我……”
云心月微笑看她,一脸静听下文的鼓励模样。
小姑娘被看得不由自主垂首,像是无法承受这样的好意一般,低低道:“我想找我姐姐,想要入城。”
“你说的城,是云城吗?”
“是。守城的大哥说我没有符牒路引,是流民,不能入城。”她在城外候了一晚,夜里冷得睡不着,天亮才合眼,守城卒估计以为她死了,才将她抬到这边来丢弃。
“你不是当地人?”
“我是奉城人。”
“奉城?”云心月吃惊,声音都提高了,见对方似乎有些绷紧,才重新放低嗓门,怕把人吓着,“奉城到云城,驾车赶路都要十多天,你不会一个人走过来的吧?”
这么小的孩子,看起来跟初中生似的,家里人怎么放心的呀。
小姑娘怯怯点头:“嗯。我一路问人,走过来的。”
为了有鞋子穿,边走还得边编织草鞋穿。
“啊?”云心月小心翼翼问,“那你的父母……”
意料之中,小姑娘回答:“我没有父母,从小和姐姐相依为命。”
难怪要来找姐姐。
云心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脸怜惜:“不好意思,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小姑娘轻轻摇头。
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很少会为他们伤心。
楼泊舟眼眸沿着她的手掌,一路往上,落在少女脸上,定定看着。
这双手,触碰旁人倒是勤快,轮到自己怎么就总是不太情愿。看来,还是要养只傀儡蛊,给她喂下去,让她只听自己的话比较好。
垂下的眼眸带着几丝愉悦的笑意,缓缓抬起,落到云心月侧脸上。
“阿嚏——”
云心月转开脸打了个喷嚏。
不知为何,莫名就有点儿冷意侵袭脊骨的感觉。
她搓了搓自己双臂,朝小姑娘笑了笑,笑容明媚灿烂,像春风招摇中绽放的漫山野花。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鲜活生气。
盛载如此笑容的一张脸,忽然侧转看向楼泊舟,双眸闪烁着亮晶晶的日光。
“圣子,我们能将她带入城吗?”
笑意耀眼,楼泊舟怔愣片刻,吐出两个字:“随你。”
云心月仰头看向沙曦。
“将军?”
沙曦迟疑了一下:“可以倒是可以,不过须得和城尉打声招呼,免得出什么意外。”
这里,毕竟不是她们西随。
若是她们私下带人入城,出了事情,可就是两国矛盾了。
“按你说的办就好。”
云心月心肠的确比较软,但是不糊涂,不会用一个人的不便填补另一个人的需求。
用过饭,歇息了一阵,躲过最毒辣的高阳后,她们便启程,朝云城而去。
如今的节气,正是收购粮食等农物最佳的时候,像云城这样的两国边境大城,客商往来甚多。长街的大客栈基本都满了,她们等暮色降临才算找到客栈安顿。
云城人口流动大,庞杂,扶风和沙曦特别紧张守卫的问题,一入客栈就安排起人手来。
谁也没顾上捡回来的小姑娘。
云心月不必忙活,便把人带到后门,弯腰问小姑娘:“你确定真的不用我们,帮你一起找姐姐?”
小姑娘摇头:“多谢贵人相助,已经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了。我知道姐姐住哪里,就不劳烦你们再跑一顿了。”
“那好吧。”云心月斟酌了一下,轻轻抱了抱她,跟她挥手道别,“那你一个人小心点儿。”
大概真是时代不同,古时的孩子早当家吧。
这么远的路都能自己摸过来,都到目的地了,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小姑娘有些羞涩地后退几步,看着她胸口沾上的泥土,轻轻点头,小跑着离开。跑了一段路,又停下脚步回眸看,似乎有些不舍得。
云心月笑着向她又挥手。
小姑娘学她的样子,生涩挥动手腕,转头跑进黑暗中。
云心月看着消失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
还没来得及感伤,手腕就被牢牢抓住,生生提到胸口高的地方。
“你干什么?”
她疑惑又震惊地看着楼泊舟。
楼泊舟眼风扫过四周:“无人,可算私下。”
他将少女手腕举起来,牢牢压在勒骨处握着,像学生抱书一样抱着她半根手臂。
云心月:“……”
吓死她了,还以为他要把她的手盖在他胸口上捏捏。
“你不觉得,这样牵手太别扭了。”她挂上礼貌的笑容,用力抽动自己的手,“你走两步,我就能将你脚后跟踩下来。”
楼泊舟不信,他往前走了两步。
云心月一个不设防,整个人摔在他后背上,为了稳住身形,只好伸手扒住他肩膀,结果差点儿被挂上去带着走。
楼泊舟停住脚步,熟稔地换了一只手牵,让她能正常站着。
“看来,你非但踩不中我,连地都踩不到。”
“??”
这话,过分了!
站定后,云心月不服气地反驳他:“那是你的身高都一米九多了,我一米六几要怎么……”
回嘴不到一半,后院就撞出两个人,厮打着往他们的方向倒。
眼尖的楼泊舟长腿随意一跨,往侧面挪去,顺便也将她扯走了,免了她陷入儿戏的打斗圈子里。
冷不丁,她嘴里的话便全数都怼到他胸口上了。
而且——
云心月抿了一下嘴唇,感受着唇瓣传来的微微溜圆触感 ,有些尴尬地抬眸,对上一双弯弯的探究笑眼。
“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为何不继续了?”
有风从背后吹拂过,撩起楼泊舟散落满背的发丝,缠到云心月手臂一侧。
哪怕隔着几层衣物,她都能清楚感觉到,青丝盘缠那种细微的痒。
而且——
少年身高腿长,俯身时窄腰一折,便好像一张拉满的弓。云心月陡然直面对方,总有一种被瞄准的危机感,好似利刃忽然而至,悬停在额间一样。
心脏漏了一拍后,突突直跳。
她小小往后退了一步,企图赶走那种被什么冰冷利刃抵住的错觉。
刚动,楼泊舟双眸就追了上来,头颅更低垂,视线与她平直,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
两人的呼吸撞在一起,在暮色尽收的暗夜中,氤氲出一片不可见的热雾。
淡淡的白茶香气,让云心月下意识吸了一下鼻子。
反应过来那是从少年吐息中呼出的气味,她脸颊翻出一丝薄红,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你、你又要做什么?”
为什么靠那么近。
“分明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楼泊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胸口,又转回她脸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心月咬牙闭眼,有些想跳进河里冷静一下。
这都叫什么事儿……
没等她懊恼完,脚下便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
——是一封相当低调的暗黄色请柬。
为了躲避此刻的尴尬,身体还没跟脑子商量,就擅自捡起地上的请柬,打开看了一眼。
眼眸匆匆扫过“乐游山”、“幻天楼”的字眼,手中请柬便又被夺了回去。
“你谁啊!怎么乱抢人东西!”
“就是!”
稚童一般打架的两人,都伸手死死拉住请柬,情急之下把她的手划出一道红痕。
“嘶——”
本来想开口解释的云心月赶忙松手,急急往后倒退了两步,躲开。
“这请柬是我的!”
“放屁!明明是我的!”
“你放手!”
“应该放手的是你!”
已经束起发冠的两人,说话的模样也像稚童。
要不是他们衣着足够光鲜,她还以为自己碰上了两个脑子有问题的流浪汉。
私下相处被毁,楼泊舟有些不太高兴。
他侧眸扫过两人,手腕上的蛇感觉到他的杀气,有些兴奋地盘转。
瞥见银蛇蠕动的云心月,心里有些发毛,又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不过,瞧见楼泊舟的神色有些不对,脚尖也换了个朝向,似乎想要对那两个扭扭抱抱,打得不可开交,互相揪着对方发根用力揪的男子出手,她赶紧把人没藏银蛇的胳膊抱住,用力拖走。
“走了走了,回去吃饭,快要饿死了。”
楼泊舟迈出去的脚力度卸下,被云心月半拖着拉回客栈里。
临走之前,他黝黑的眸子微抬,扫过两人脸庞,将他们的模样记住。
赶路有些疲惫,云心月用过饭泡了澡,抱着被子,不用一盏茶时间就睡得香甜。
隔壁房间。
楼泊舟敞开窗,支着一条腿靠坐窗台上,撑在膝盖上的手正团着两条蛇,在指尖绕转玩儿。
薄纱似的清霜落在他身上,泛起一阵粼粼白光,将本就秾丽的脸庞映衬得愈发绝艳。
此刻若是对面有高楼,楼上又恰巧有人,定会误以为自己碰上了仙人。
知道他心情不佳,软绵绵的蛇在他手中绷成弯曲的棍,根本不敢乱动。
嫌弃小蛇太僵硬,他还伸手弹了弹,让它们别绷太紧。
他可没有触感,不知轻重,要是一个没注意,直接就能将它们的骨节拉断好几截。
挨了一个脑瓜崩的蛇,讨好地在他手指上蹭了蹭。
没有触感,楼泊舟把玩了一阵便觉得无趣,连新收服的金线蛇前来寻他也爱答不理。
他手指在膝盖上轻敲,思索要不要摸到隔壁去。
便在此时,后院又响起那两人的争吵,他垂眸看了一眼,唇角勾起,瞄准其中一人的后衣领,信手将银蛇丢了下去。
银蛇咬了那人一口。
那人瞬间被毒素麻痹倒下,吓了另一人一大跳。
惊吓过后,另一人大喜,把请柬拿走,又喊了人前来抬人,便从后门溜之大吉,不知上哪里去了。
楼泊舟安安静静看着,像是在看蚂蚁搬家一样,脸上全是打发时光的无趣与将就。
此地的人不会解银蛇的毒,礼官见他不在,便去请了楼策安帮忙。
楼策安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家兄长的手笔,把人救醒后,对方道谢时显得格外局促不安。与他相反的,是撞上自家弟弟抬眸投过来的视线,亦面不改色的楼泊舟。
他甚至给了对方一张与月色媲美的温柔笑脸,好似此事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这些事情,睡得特别熟的云心月都不知道。
她翌日醒来用早饭,啃包子时还迷蒙闭着眼睛,一副完全没睡醒的模样。
“公主,我们要在云城逗留两日,补充粮草与炭火,您若是要出行,记得与末将说一声。”沙曦如是叮嘱道。
云心月“嗯嗯”点头,应得爽快,实际上什么也没听清楚。
大堂的喧嚣都没能让她清醒,混在粥里的姜丝刚嚼了一口,她就是一个激灵,赶紧睁开眼睛,找盘子吐出来。
春莺看她握着盘子的手,虎口多了一道划痕,顿时像是天塌了一样,瞪大眼睛:“公主,您怎么受伤了?”
“没事。”云心月摆摆手,并不在意,“小伤。吃完早饭去上个药就好。”
相比之前被匪徒追杀,磕碰撞击,至今没完全好的伤,这都是小事儿。
两位附庸风雅,深秋也不忘在胸前展扇的公子哥高声阔谈。
“付兄之前没去过幻天楼吧?”
“是。所以,为兄这不是特地来请教贤弟,摸摸那里边的规矩,以免初入就坏了事。”
幻天楼?
有些熟悉的名称,让云心月多给了陌生人两分注意力,下意识竖起耳朵听八卦。
“嗐,这也算不上什么教不教的。”不用转身,她都能听出那人语气里的意满志得,“你只要记住,进去以后,千万不能摘面具,不要暴露身份,拿的牌子和面具什么颜色,就在哪一层呆着,不要企图越级就成。”
“哦?这颜色还有讲究?”
“自然。”那人自满中又多了几分傲气,“幻天楼便是登天通道,共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层。”
“原是天上虹桥的化身!”
“正是。”
云心月差点儿一口粥喷出来。
什么登天通道,不就是彩虹的颜色,就吹吧。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大傻碰上了二傻,一拍即合。
她悄摸挪了挪屁股,侧耳细听。
“莫非,这紫层是离天道最远的一层?赤色最近?”
“孺子可教也。”
“那贤弟现在是……”
“咳咳。”背后的声音更得意了,“区区绿层过客而已。”
“竟是绿层的贵客!贤弟莫不是入了其间哪位仙人的眼?”
随后,一大波夸赞从其他桌蔓延过来,言辞之夸张,让云心月光是吃瓜就饱了。
她自己把那些浮夸的话过滤掉,大概知道了幻天楼类似一个比较高级的娱乐场所,往高层去的话,会有很多市面上不常见的活动。
至于他们说那些什么吃丹药、见仙人之类的话,她是不信的,只觉得像诈骗。
见她一勺粥悬在半空,好半天都没入口,还偷偷翘起嘴角,心情甚好的模样,楼泊舟侧身贴近,盯着她偏转的侧脸看。
终于想起自己凉透粥水的云心月,冷不丁转头,便近距离对上了一双静默打量她的眸子。
被浓密长睫簇拥的黑亮瞳孔,如实映照出她的惊讶。
滚烫的呼吸扑在她脸颊上,往耳侧肌肤游走,便是余温也把耳垂灼红了。
“你在笑什么?”
少年头颅偏转,呼吸翻涌的细小气流,直直往耳朵钻去,痒意弥漫,手脚也发软。
云心月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往后躲去。
她横起手臂,推挡靠近的胸膛。
“你、你离得太近了。”
楼泊舟看着她几乎要伸直的微屈手臂,不置可否。
眼见他还追来,云心月伸手在桌上捞了个薄皮的包子,一把塞进对方嘴里。
“这个好吃,你尝尝。”
包子入口后,她果断收回手,想趁对方怔愣的一瞬溜走,却被识破意图。少年腿长手也长,将手掌往她背后一撑,她便被困得彻底。
更惨的是,他们这桌只有他们两个,没人能救她。
“那什么……”云心月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他胸口,提醒道,“现在可是大庭广众。”
说好的半臂距离呢。
楼泊舟垂眸,看了一眼她的手,慢吞吞嚼着嘴里不及拳头大的包子,抬起双眼看她神色。
包子不大,一口足以吞下,但是少年却只叼住一点点咬,没有鼓起腮帮子。
云心月能瞧见包子往嘴里拖拉时,他露出的沾上浅金汤汁的莹润红唇,柔软一团,色泽艳丽。不难想象,灵活如蛇的舌头,是如何将包子卷进去。
以及——
他咀嚼时微微动作的流畅下颌骨,吞咽时滚动的咽喉,和那一双始终不错开的玩味眸子。
这么一双眸子,眼睫毛浓密且深邃,看狗都显得含情脉脉。
她看得紧张吞下一口唾沫,总觉得对方嚼的不是包子……
都怪少年身上张力太足,干什么都带着一种勾人的意思。
不愧是皇叔男主。
直把人看得心里发毛,表情也开始不自然,楼泊舟才不紧不慢呷一口白茶,咽下去:“如今,不刚好是半臂么?”
云心月低头一看,还真是。
她脑袋往后退。
“头,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也得离半臂远。”
脸靠她那么近,是想要干什么。
楼泊舟盯着她明显开始紧张,不复轻松的脸,斟酌了一下才慢慢坐直,说正经事儿:“你对幻天楼有兴趣?”
“一点点。”云心月拉起少年转而撑在自己身侧的手,轻轻推回去,尔后迈开腿,将自己从凳子这头拖到那头,决心要离少年远一点儿。
楼泊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不是错觉,对方主动牵他的时候,触感的确会更明显一些。
垂下的长长睫毛轻颤了一下,振动了伏在眼睑的暗影。暗影升,下眼睑上抬,少年眼皮子亦缓缓掀起,盯着她滑过去的身影。
他有些不太高兴她的疏离,跟着抬臀挪了过去,和她同坐一张长凳:“既然有空闲,何不去看看?”
云心月:“……”
她保持微笑,摸向隔壁长凳,给自己的尊臀挪换了一张长凳。
“圣子对幻天楼也有兴趣?”
楼泊舟跟着挪过去,贴着云心月的腿挤了挤:“那地方听起来有些邪性,邪性的地方,多蛊。”
他看看能不能早点找到傀儡蛊。
“呵呵呵……”云心月尬笑,伸手想要摸旁边的长凳,溜之大吉。
偷偷摸摸的手指搭上隔壁条凳,发力。
才起身,就被一股力硬生生拉了回去。
云心月扭头往下瞪,瞧见了一只玉白的手,正将她一片裙摆缠绕在手指间。
“……”
顺着手背缓缓抬眼,她对上一双衔着温柔笑意的黑亮眼睛。
“裙子,不算你身体的一部分罢?”少年手肘撑在桌上,支额,“这么着急走……你这是要丢下我,自己出门?”
什么叫丢下。
“圣子多虑了。”云心月摆出灿烂的笑容,伸手从他手中用力抠出自己的裙摆,理平,拢好,“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收拾一下,一起出门逛逛。”
能给她续命的攻略对象么,那不比老板高贵多了,她绝对能包容。
摘月亮给他都行。
楼泊舟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再纠缠,上楼回房了。
云心月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笑脸垮下,伸手捧回自己的粥,继续喝。
刚才光顾着听,都没吃几口。
一碗粥下肚,一片压金线的白衣便落在她身旁。
云心月侧眸一看,少年居然换上一身白衣,头上飘着金带,粼粼有光,将自己衬得像谪仙一样,只差眉心点一颗红痣了。
“你出门穿这个?”她嘴角抽了抽,“好看是好看,但是不是太不耐脏了,你确定吗?”
想要孔雀开屏,吸引她注意力也不是这么整的吧。
洗衣服的侍女姐姐要哭死。
楼策安:“啊?”
什么出门,谁要出门?
疑问还没说出口,云心月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他手中的白瓷瓶上,一连串疑问脱口而出:“这是金创药?你的伤不是结疤了吗?还要敷药?这么敷,会不会反而不好,让伤口闷着。”
接不上前面话茬的楼策安放弃了,只回答她最后一个疑问:“这不是我用的,这是给你的。”
云心月翻转自己的手,指着虎口上的红痕确认。
楼策安轻轻颔首。
“……”
她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略奇怪,怎么她昨晚刚弄伤的时候,他没反应,现在才说这事儿。
之前磕碰的伤都被衣裙掩盖,他看不见没特意问还算寻常,但是他昨晚就在旁边不是。
难道天太黑,他没看见,刚才拉扯的时候才看到?
楼策安将药瓶打开,掏出干净纱布:“虽说没有见血,可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
“哦……”
对方好意,云心月没理由拒绝,将手递了过去。
给她上过药,楼策安收拾好,端走一盘包子和一碗粥就上了二楼。
进房后,瞧见自家兄长在翻罐子,便顺手将刚才的金创药递给他:“秋蝉说,公主手划伤了,阿兄记得早晚给她换药才是。小娘子要娇贵一些,得仔细养才好。”
楼泊舟找到了自己要的紫蜘蛛,毫不客气掏走,闻言扬起眉头:“皮都没破,也要上药?”
若被刺了一刀,那还了得。
“她是公主,没吃过什么苦头,皮。肉娇嫩无茧保护,同样的伤便会比别人要痛很多。阿兄不能这样说。”
公主本身未必娇气和在意,但是不舒适肯定会有。
本来可以避开的苦,何必硬要对方尝。
“我知道了。”楼泊舟将金创药收起来,“你的册子可有写?”
楼策安颔首:“有写小郎君与小娘子分别如何养,才能让他们健健康康,白白胖胖。”
那便行。
楼泊舟放心跳窗回自己屋里,将短笛挂上腰间,复又下楼。
云心月见他换回紫色做底,黑线压边绣太阳联纹样的衣衫,点了点头:“还是这身适合外出。”
她又在说什么。
楼泊舟看她摸着肚子的动作,问:“吃饱了?要歇还是马上走?”
册子说,吃饱不能马上动,容易肚子痛。
云心月歇了一盏茶左右。
不过当他们打探幻天楼所在时,所有人都说,它只会在晚上出现,白天绝对找不着。
找着了也只是破落高楼一座,不如晚上光鲜绚烂。
“等到了晚上,你们二位也不用特意找,往南郊灯火处走就是了。仙主说,那可是施了仙法的路,蛇虫野兽不敢乱走。但千万得注意,别往暗处走,虫蛇野兽多,可都盯着呢。”
“什么地方晚上才会出现,地府吗?”云心月暗暗吐槽。
还大言不惭自称仙主,说什么仙法。
脸上,她还是笑眯眯感谢人家解疑答惑。
她不信邪,与楼泊舟顺着当地人指路的方向,走到城外荒郊去。
“我们不会走错路了吧?”云心月看着眼前密密挨挨的竹子,闭起一只眼睛比划了一下,“这种密度的林子,是做迷宫还是养蛇。”
反正人绝对没办法钻进去。
楼泊舟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脚下不是有路,为何要盯着林子看?”
“大概是安全意识高吧。”云心月仰头看被枝叶交叠遮盖的天,“总觉得,这地方很适合杀人放火。”
月黑风高都不必凑,青天白日也保管没人能发现。
危险得很。
少年掏出火折子递过去:“这里没旁人,杀人恐怕不行,你要放火吗?”
云心月:“!!”
她吓得瞪大了眼睛,赶紧把火折子压下去,推回他怀里。
“圣子,这只是一句感叹,不是我内心的真切需求。我一向热爱和平,热爱安宁,热爱友好。平生第一愿望不是升官发财死老公,而是希望世界和平,人民安居乐业,每天笑哈哈。”
他到底有多爱,才能同意干出比烽火戏诸侯还要头脑发昏的混账事情。
“你懂吗?”
少女脸色肃然,坚定得仿佛宣誓。
楼泊舟不懂,直接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你、你……”云心月小声提醒他,“后面还有侍女护卫跟着呢,不算私下。你赶紧放手。”
“那还不容易?”楼泊舟轻笑一声,将手挪到她腰间,揽着她施展轻功,咻一下就没了影。
身后,一片慌乱呼喊。
云心月感觉自己像在海上冲浪一样,没一会儿就把身后的人给甩没了。
过了一阵,楼泊舟停下,转而拉住她手掌:“好了,现在是私下了。”
云心月:“……”
男主为了跟她牵个手,就已经这么拼了吗?
她心情复杂。
“你看。”楼泊舟倒是心情甚好,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那边有引路的灯笼。”
云心月顺着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只挂在竹子上的红灯笼。只不过,灯笼已经褪色,还有些破烂。
她绕转脑袋去看灯笼背后。
灯笼描绘的是一副仙人享乐图,工笔精美异常,栩栩如生,看得出造价不菲。
“不会吧……”
她往楼泊舟手臂靠近了一些,总觉有冷风钻袖口。
顺着灯笼一路往前走,没多久便在众多岔路中寻到了高楼所在。
高楼被密密麻麻的竹子包住,只有门前一小片空地,可青石板间也生了腰高的杂乱荒草。
就连高楼悬挂的金漆大字匾额,也歪歪斜斜,要掉不掉,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
一阵冷风过,荒草剧烈摇动。
吱呀——
半敞的门扇吊着一口气,发出风烛残年的衰老喘息,幽怨而嘶哑。
一群老鼠像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吱吱尖叫着,从他们脚边爬过。
“啊啊!”
云心月小碎步跳脚,抱住楼泊舟的手臂,把脸埋进他胸口处,只露出一只眼睛看外界。
这里怎么阴森森的,好吓人。
呜呜呜。
她终于主动抱他了啊……
少年浓密长睫落下,唇角翘起。
老秋多金叶,有风“哗啦”一吹,便起了雪一般,迷人双眼。
楼泊舟一动不动,抱臂站在原地,屈指敲点蠢蠢欲动的几条银蛇,让它们滚下去躲远点儿,任由云心月往他怀里扎。
别发现他身上还带着蛇,便又离得远远的。
“要、要不我们进去看看什么情况?”云心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胸口,露出的一只眼睛不住打量还在摇摇摆摆的破烂门扇。
这地方跟大型鬼屋似的,看起来有点儿刺激。
楼泊舟垂眸看她:“你不是害怕吗?”
还敢去。
“开玩笑,谁怕了。”云心月猛地松开他,倒退两步,抬头挺胸,掷地有声道,“我才不怕。”
清亮脆爽的嗓音,像是能驱赶一切阴霾。
若是没有刚才碎步跺脚的一幕,还挺有说服力。
楼泊舟看着身前陡然落空的怀抱,不知想到什么,温柔明丽的眉眼忽而舒展,缓缓抬起,轻笑一声:“那便遂你愿,进去瞧瞧。”
“那圣子先请?”云心月双手往虚空一推,动作和微笑比超市导购员都要标准。
楼泊舟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抬脚先走两步。
听她迈着碎步,小心翼翼坠在后头,少年侧眸看去,余光瞥见她探头探脑的样子。
这般鬼祟,不像不怕的模样。
怕,倒正好。
他抬手,心情甚好地撩起破烂的断木,矮身钻进去。
七层的楼在古代并不多见,若非权贵,建造这么一座楼,恐怕有钱也要被推平。
毕竟,看得太远的楼,便容易窥探太多东西。
权贵定然不允许,此物非自己所有还存在于世间。
“这地方,原本不只有这座楼吧?”云心月好奇打量着楼内的构造,盯着头顶雕粱看得入迷。
梁上骑鹤的仙人,衣袂轻薄,像是随风鼓动一样。
她暗自感叹,古建筑果然是意蕴绝美的存在,处处皆能成画。
一张画,便是一个古代生活的场景,想象力好的人甚至能编出一个故事来。
楼泊舟虽然头一回出九黎城,可身份好歹是一国君主的表弟,还是南陵国地位仅次于君主与圣女的圣子,能接触到的东西不会少。
“此地原本应当是一位将军的府邸。”他盯着墙壁上兵器甲胄晾挂的痕迹,解释道,“府邸不知为何没了,只留下这样一座七层的仓楼。”
恐怕这一整片竹海,本来都是府邸的范围,甚至更大一些。
“仓楼是什么?”云心月好奇,“仓库吗?”
“这般想倒也行。这楼里会堆积兵器甲胄和粮食,要是有敌来犯,可以作为府邸里御敌的最后所在。”
云心月倒吸了一口气:“那不就是可以养私兵?那这地方得多少年前了?”
据她所知,秦汉时候还有私兵,但是到唐朝就开始收束约管,宋朝有私兵那便等同谋反了。
养护卫可以,但是刀具甲胄等战事必需品,已经有详细的律法管制了,不能随便动兵。
这里虽然是架空世界,可人类发展的文明进程,总不至于相差太远吧。
“也不算久。”楼泊舟捻动指上的薄灰,漫不经心道,“一千多年而已。”
云心月:“!!”
呔,竟是文物。
她赶紧拉住要拾阶而去的楼泊舟:“算了算了,一楼瞎逛逛,随便看看就好,别往上走了。”
不然弄坏了什么可以考古的物件,她做梦都得给自己俩耳光。
“怕了?”
“怕怕怕。”云心月不住点头,没再嘴硬了,“我怕老祖宗跨越时空给我两巴掌,说我作孽。”
她死死拉住少年的手腕,出去时蹑手蹑脚不少。
楼泊舟见她愿意主动拉着自己,便没多说什么,顺从跟着她往外走,只是脚步不似她小心。
走到断木处,一只手掌大的蜘蛛忽地吊着蛛丝坠落,就挂在云心月眼前。
她瞳孔都颤了,整个人失去控制,定在原地。
楼泊舟眉头蹙起,将袖中的紫蜘蛛甩出去,把大蜘蛛吐出的毒液接了。
紫蜘蛛出来得仓促,有一滴毒液没接住,落在地上,灼出一个漆黑的深洞。
他的眼眸沉了沉。
要不是他反应够快,这东西喷到少女脸上,能把骨头烧穿。
“害怕就别瞪大眼睛看。”
楼泊舟伸出手,将那惊颤的眼睛挡住。
少年宽厚干燥的手掌在眼前覆盖,云心月感觉自己身上一轻,便落到了荒草泥土上。
远离大蜘蛛,云心月才觉得自己活过来,松了一口气,但脸色比刚才白了不少。
楼泊舟眉头一皱,眸色愈发暗沉,斜瞥着落在倒挂门前的紫蜘蛛身上。
本来想要慢吞吞享用食物的紫蜘蛛身上一凉,感觉到了不加掩饰的腾腾杀气,只能遗憾释放毒液,把大蜘蛛融了,快速吃掉。
云心月缓过神,回眸看了一眼高楼:“我有点好奇,这座楼怎么到入夜就能焕然一新。”
这座楼瞧着,可不是一般烂,整体没什么大问题,但是门窗都损坏了,墙体也斑驳,就算几百人一起搞卫生,也不是一个白天可以收拾干净的小事情。
更何况,都快要中午了,她还没见着半个人影出现在这里。
楼泊舟仰头看着这座七层高的楼,眸光流转:“我也好奇。”
好奇那大蜘蛛,到底是谁的手笔,竟养得那么毒。若非他带了紫蜘蛛,让银蛇来接毒液可有点儿勉强。
他缓缓垂眸,落在少女脸上:“既然如此,不如留下看看。* ”
“干等到晚上?”云心月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圣子,您可行行好,先把跟来的侍卫找到,通知他们一声。”
人家可是拿项上人头打工的,扣工资都是小事,多挨一顿鞭子才要命。
“走吧。”云心月习惯伸手去拉他手腕,“我们先找到他们,吃点干粮喝点水,交代清楚去向再回来。”
眸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滑过,楼泊舟眯了眯眼,心满意足跟着走。
可惜——
两国的侍卫都觉得他们此举太冒险了,并不同意。
云心月撕开干粮就水吃下去,再三保证只是去看看,他们在暗处接应就好,不必跟随。
“那岂不是更危险?”春莺和秋蝉满脸担忧,“圣子和公主都是万金之躯,可不能随便冒险。”
两队的侍卫长也费尽口舌劝说。
云心月苦着脸看向楼泊舟,对方却一脸早有预料,并不意外的神色。她朝对方使了多个眼色,让对方帮腔,都没得到反应。
她恼怒地抬脚,轻轻踹了他小腿一下,他倒是笑得格外开怀,连眉眼也温柔。
“……”
饭毕,挨着路旁松树歇了个晌,等最猛的日头过去,两位侍卫长便夹着两人,催促他们赶路。
蔫巴巴的云心月嘴角差点儿能挂油瓶。
他们防贼呢。
走了没一阵子,楼泊舟瞄准一根横斜逸出、手臂粗的松枝,揽着云心月跳起一抓,一个晃荡便跳到了另一棵树上,带着她逃之夭夭。
“圣子!”
“公主!”
熟悉的追逐场面再度上演。
“……”
好了,她知道谁是被防的贼了。
落地后,云心月还有些不敢置信:“我们……就这样逃出来了?”
楼泊舟松开她,抱着手臂,斜靠在树干上。
“嗯,”他闭上了眼睛,“我劝你赶紧睡一阵,今晚可有得折腾。”
云心月心情复杂地拢着裙子,走到他侧面靠坐,果真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侧后方的少女呼吸匀称绵长,少年慢慢睁开眼,盯着她的脑袋,将两人距离拉到半臂,才满意闭上眼。
待暮色敛收,云霞绮散,睡得香甜的云心月被喊醒。
她迷瞪了好一阵才彻底清醒,看着不远处出现的星点灯火,疑惑道:“那是……人?”
怎么会飘!
楼泊舟点头,将手中的黑斗篷与面具递给震惊的她:“戴上。”
哦,飘的是斗篷呐。
“哪来的?”
少年理直气壮:“抢的。”
云心月:“……”
换上斗篷,戴上面具,两人坠在末尾,跟着零星人流汇入竹林。
在林中兜转了一阵,便瞧见一盏描绘仙人饮酒的、崭新的灯笼,工笔精美,与云心月白日瞧见那一盏破灯笼一模一样。
“!!”
不是吧,真有神仙?
云心月扯了扯楼泊舟的袖子,总有些不敢相信。
楼泊舟扫了一眼,面具下容色淡淡,顺势握着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
走到小道尽头,前后两座竹木与彩帛搭建的彩楼便出现在眼前。
那近处的彩楼只有一层高,近高楼的那座足有三层高,还挂满了耀眼的各色灯盏,满目绚烂,大幅彩帛自高向低成篷。
进去的道路两旁还摆了两座灯架,高低的桁架上挂满各色灯笼,灯笼上绘画的都是神仙像。
看惯霓虹的人从黑暗处到光明处,都被晃了眼,眯了一阵才适应。
那时,他们已走入色彩缤纷的灯火彩帛篷底,向把守门边的守卫递过两片紫竹做的身份牌。
守卫伸手接过。
身后突然有吵嚷声,有一道沙哑的成熟男子音在叫喊:“信徒的邀请函被抢,有人蒙混入了幻天楼,恐要对仙主不敬,我要禀明仙主,你们让我进去!”
正忐忑这里消防会不会太不合理的云心月,好奇探头,往后看了一眼。
外层守卫正将那男子胳膊扭住,押在彩楼脚底下。
云心月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要捞点儿什么抓住,稳定心神,一不小心就摸到楼泊舟的手臂上。
慌张中,手指顺着他手臂突出的筋脉往下滑落,最后一把攥住他的食指,紧紧握在绵软的、生了汗的掌心里。
温热,粘稠。
又是一次新鲜的、未曾感应过的触觉。
附着一层薄茧的指腹,就这样压在掌心的脉络上,感受着血液流淌跳跃的细微动静。
突突——突突——
异常欢快。
像生命的序言在高歌。
楼泊舟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暗深邃,如同月色之下,折射萤白的静水。
不知其深。
风吹过,云心月脚底都在发寒。
委实心虚得紧,她捂住嘴巴,贴在楼泊舟耳边小声道:“那人找来了,怎么办?”
刚才听闻那人是因为调戏附近村落的女子,才被楼泊舟盯上抢了,她还回头摘走挂在路边的坏果,砸了对方一身黏稠汁液来着。
没想到对方解绑那么快。
“别管。”
楼泊舟泰然自若接过守卫送回来的紫竹牌子与绳索,拉动云心月握着他的手入内。
剩下的事情,交给呆在外面的银蛇来办就好。
银蛇一口,那人起码得麻痹半个时辰。等幻天楼的人查清楚,他们肯定玩够了,准备脱身。
入内之后,四下一片漆黑。
有人在暗中道:“各位客人不要慌,拉紧你手中的绳子,不要松开就好了。要想登上仙楼,路总要崎岖一些,若是有上下晃动,请勿要惊慌。”
他这话说完,云心月就感觉脚下一动,她身体不由自主往后倾倒,撞在楼泊舟胸口上。
总觉得手上的绳子不够安全,她伸手拉住对方衣摆,紧张感受着脚下晃荡,身体一会儿左摇右摆,一会儿停顿不动,一会儿前后倾斜。
楼泊舟黑亮的眼睛,在幽幽漆静中,默默凝视着那被自己半拢在怀抱中的人。
看了好一阵,他抬起手,想要替她将甩到头顶,挂珠花上的小辫子摘下。
手刚抬起来,一侧的板子便“唰”一下敞开。
惶惶灯火与喧闹吆喝声,隔着一扇屏风,一同涌入仅容两人的狭小空间。
云心月上下打量,发现他们所在的空间,有点儿像是简陋版的山地电梯。
“客人请——”
见他们不动,外面候着的黑衣守卫做了个动作。
“哦。”云心月赶紧抬脚迈出去,扫了左右出来的人一眼,绕过遮挡的屏风,看向灯火通明的大堂。
楼泊舟紧跟在她背后。
外面丝竹管弦、吃喝玩乐赌,无所不有。
在各国能瞧见的民间玩乐法子,几乎都能在大堂找到,云心月绕了一圈,也算长了见识。
不过她的注意力不全在这些事情上,而是趁无人注意就抬头,看向头顶横梁。
“圣子,你看。”云心月指着挂上彩帛的横梁,“是仙人骑鹤雕梁。”
她白天看过,只不过那时的横梁看着就古老,这个一看就很新,成品恐怕二十年都没有。
莫非,她穿越的不是纯粹的古代世界,真有修仙体系?
不然怎么解释,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废墟就成了崭新的建筑。
她都开始怀疑系统是不是搞错了。
楼泊舟淡淡抬眸,扫了一眼:“就算这是仙人所化,那又如何?”
他想看,神佛就能拦了?
更何况,他从不信神佛。
“走,上楼瞧瞧。”楼泊舟感觉到她松开手,眼神往下滑落,往她黑袍里面看去。盯着看了好几息,见她还没拉着他的意思,便有些不太高兴。“此地鱼龙混杂,跟紧了。”
云心月:“哦,好。”
奇怪,他的语气怎么那么冷,谁又惹他了。她暗暗吐槽两句,脚下倒是跟紧对方,不敢落下。
这地儿看着就鱼龙混杂,她有点怕。
刚走近楼梯处,便有两个高壮大汉拦了他们的去路:“上楼请出示令牌。”
云心月暗暗叫糟。
他们的身份牌是紫竹,好像只能在一层溜达。
正想劝说,就见少年伸出掌心,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两枚蓝瓷身份牌。
“!!”
黑衣大汉检查无误,将他们放上楼去。
踏上二层后,云心月小声问他:“你哪来的蓝瓷牌子?”
少年一如当初理直气壮:“从旁人身上换来的,有何不妥?”
云心月:“……”
这可是大大的不妥好不好。
不等她开口,楼泊舟就用了别的问题,将她要出口的话堵住了:“全是房间,我们走哪间去?”
云心月忽然想到,他们现在还在一个不知底细的地方,实在不适合争辩。
“随便一间?”
她也不清楚,这里的房间有何不同。
“身份牌上没有写房间号吗?”她朝少年伸手,要来蓝瓷令牌,却什么也没发现。
楼泊舟:“那便就近。”
他抬脚走向第一间房间,把门推开。
云心月紧跟着入内。
脚后跟刚抬过门槛,厚重房门“吱呀”一声便关了。
紧张中,她下意识去捞楼泊舟的手,牢牢抓住不松开。
楼泊舟垂眸扫了一眼,满意了,眉目都不自觉衔上笑意。
“这里面怎么那么黑?”云心月挪了几步,贴上少年,才觉得多了几分安全感。
这里的黑也太诡异了,外面通道明明有烛光,她却什么都看不见。
习惯黑暗视物的楼泊舟倒是从容,他甚至能看清楚,不远处的桌上摆了一盘糕点。
“饿吗?”他慢慢走向桌边,端走糕点,“这里有吃的。”
云心月刚摸了一块,外面就传来推门的声音。
“快!放下,找地方躲起来。”
她第一反应就是藏到桌底下去,只是桌布掀开,底下是圆墩状的桌角,除非他们将自己压扁,否则绝对没有办法把自己塞进去。
楼泊舟眼眸扫了一圈,不慌不忙拉着少女往屏风后躲。
吱呀——
门打开,光线直接穿透了薄薄的屏风。
云心月吓得闭气,扯着楼泊舟的袖子蹲下,四下顾盼时,瞥见了背后的衣橱。
轻轻拉开一看,底下一层只有零星被褥铺着,空得很,她赶紧摇了摇对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一起躲了进去。
怕衣角漏在外面,她还扫动裙摆拢起来,且示意楼泊舟照办。
衣橱狭小,楼泊舟一动,前倾的身体便将她拢起来,圈出一片隔绝秋夜微凉气息的空间,充盈上挟裹清苦药味的杉木香。
清峻温和的眉眼,骤然在眼前放大。
云心月眼眸轻轻眨动,浓密纤细的睫毛也颤了颤。
她不自觉往后躲去。
楼泊舟伸出温热宽厚的手掌,将她半张脸托住,往前拉动。
吱呀——
门又关,光又灭。
云心月感觉,自己的心跳也随着截断的灯火,停止了跳动似的。
血液齐齐涌上脸颊。
云心月无端觉得自己像是醉了一样,酒意上涌般感觉到两颊滚烫。
黑暗将一切感官都放大,那股淡淡的青涩味道是那么明显,少年膝盖前倾,压在她小腿一侧的温度和触感亦同样明晰。
膝盖骨轻轻划过的形状,她甚至都能清楚勾勒。
略有些厚的衣摆,好似已经在触碰中失去了阻隔作用。
还有——
他倾身靠近时,半温半凉的白茶气息便喷洒在耳边,将耳廓撩得痒痒的,还直往里钻。
令人酥麻的气息让头皮绷紧,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住,轻轻往上拉。
她不自觉将呼吸屏住,往后缩了缩。
“别动。”
呼吸更靠近她脆弱的、滚烫的耳廓,好似只差毫厘,就有柔软的唇瓣会落下。
明明背后就是柜壁,本来挺有安全感的地方,愣是让云心月有一种逼到绝处的无路可逃。
她不禁伸手握住了对方垂到身前的衣领,呼吸都有些不稳了,只能拼命憋住,微微张开嘴巴呼出来。
可她又不敢急急喘息,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他们就在衣橱里,将他们捉个正着。
毕竟,他们对这里面的规矩半懂不懂,并不知道四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到底正不正常。更不消说,他们还是偷偷摸进来的,委实心虚得紧。
外面响起火折子点燃的声音。
紧接着,竹制的衣橱漏进斑驳的光,将窄小空间上端照亮,露出云心月一双带着慌张无措,微微仰起的晶亮眼眸。
楼泊舟低垂双眼,一手撑在她脑后,一手将摘下的面具放进她怀里。
“小心别撞到。”会被发现。
垂落的眸子,扫过安静躺在红唇之间的舌,暗了一些。
可惜,现在还不到能亲的时候。
就连拥抱,都要过今夜子时才可以得到。
云心月按住落在自己膝盖上的面具,眼睛眨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刚才靠那么近是干什么了。
原来,他不是黄虫上脑,要……
尴尬漫上心头,脸颊反而更红了。
楼泊舟垂眸看着她越发蜷缩的身体,有些不太明白她又发生了什么,为何身体的温度与平日越来越不一样了。
莫不是发热了?
他抬手,用手背贴了一下对方额角。
贴完才发现,自己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高温,什么叫低温,也不过是与她触碰后发现了这种新鲜的东西,问过弟弟才知道,这是温热的感觉。
不过……常听人言,野水寒凉。若是如此,与第一次水中触碰,还有平日触碰的温度比,如今约莫是更热了一些才对。
浓密且长的眉头轻锁,楼泊舟又伸手抓过她的手掌,轻轻捏了一下确认。
“你好像起热了。”
云心月:“……”
她更尴尬了。
“没有。”她用气音回答对方,“这不是发热。”
楼泊舟还想追问,倘若这不是发热,那是什么。
然而,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娇吟,伴随而来的还有凳子倒在地上后被踢走的巨响。
云心月耳朵没那么灵,只能听到凳子倒地滚动,被吓了一跳,连尴尬都忘记了,猛地收紧握住少年衣领的手,险些化身袋鼠幼崽钻进去躲着。
但是很快,她就听到了。
听到的动静甚至更多,更剧烈。
“……”
没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跑的她想当场撞墙,昏死过去算了。
“外面在打架吗?”没经过人事的少年一开始没听明白,甚至侧耳去细听。
白皙光洁的耳朵,在切割细碎的暗光里动了动。
云心月尴尬得脚趾抓鞋,立马伸手捂住对方耳朵,不让他细听。
捂耳朵之前,她还得火速补一句:“别听,不适合。”
他们现在孤男寡女留在柜子里,按照皇叔的剧情走向来说,实在过于危险。
双耳被捂住,但还能听到外间动静的楼泊舟,探究看向少女。
为何那么紧张。
有什么是他不能听到的吗?
深邃如渊的眸子缩了缩,难得她主动触碰,楼泊舟没挣开,可反倒越发凝神去听那动静。
听了一盏茶功夫,他隐隐明白了外头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再看缩成一团的少女,他大发慈悲伸出双手……
捂住少年的耳朵后,云心月实在没办法面对他,只好当一回鸵鸟,将自己埋到膝盖上,把眼睛挡住。
外面的动静像流水一样,使劲冲撞她的耳膜,令人想要将耳朵摘下来丢掉。
就在云心月快要遭不住时,一双略有些干燥的手掌,学着她的模样,将掌心覆盖其上,把那些浑浊的、不堪的动静全部隔绝,变得遥遥而飘渺。
她愣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眸,觑了一眼凝视她的楼泊舟。
对方脸上全是坦然,似乎并没有暗藏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怎么了?”
楼泊舟没出声,用嘴型问她。
云心月摇头,又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再度撞上那双清澈干净的黑亮眼眸后,自己反而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龟缩回去,把自己的眼睛压在膝盖上,再不肯抬起来。
外面的动静还在继续,朦朦胧胧能听见一些,但是算不得真切,胡乱随便想些别的什么,倒也能勉强糊弄过去。
时间像是拉面一样,被拖得异常古怪的长。
缩在衣橱里的云心月脚都麻了,楼泊舟才将自己的手收起来,把柜子打开:“出来罢,人都不在了。”
云心月拉住他:“你怎么知道的?”
楼泊舟没说自己耳朵特别灵,听出来的,只说:“我的蛊一直在四周蛰伏。”
蛊会随主人走,从各种缝隙溜进来,主人能通过蛊知道它们触碰过的一些人与物,他这话倒也不算说谎。
“哦。”云心月终于放心了,向已经迈出衣橱,弯腰递出手掌的少年搭上自己的手。
她腿软,全靠楼泊舟用力把她揪起来,搀扶着站定。
站定后,她便收回自己的手,尴尬得不知往哪里放,只好背在身后捏紧,一双眼四处乱瞟,就是不看少年。
楼泊舟听她心跳慌乱,呼吸不稳,长腿一抬,绕过屏风,打算找个地方给她歇一阵再说其他。
少年离开半包围的狭窄空间,云心月轻吐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让温度消散一些,稳了稳呼吸,跟上。
外间桌凳歪斜,已然完全变了个样子。
楼泊舟抬脚勾起一张凳子,让云心月坐下。
云心月光是想到刚才所听就怕了,根本不敢坐,连忙推辞:“不了不了。”
鬼知道这凳子会沾上什么。
她干笑:“我坐累了,想多站一小会儿。”
楼泊舟默默盯着她斟酌真假,总觉得对方这话存疑。
蓦然,响起“咕噜”一声叫。
云心月按住肚子,想找个洞钻进去。
这链子掉得可真不是时候。
楼泊舟垂眸看了一眼她瘪进去的肚子,抬眼寻吃的,却发现吃的都掉到了地上:“想吃什么,我去其他厢房看看有没有。”
“不用了。”云心月掏出刚才那块糕点,掰开两块,递了一块给少年,“我们先将就一下吧。”
楼泊舟:“我不饿。”
话刚说出口,肚子就背叛了他,“咕噜”作响。
云心月憋住笑,终于不觉得尴尬了,将糕点塞进他嘴里:“吃吧,少吃半块还不至于饿死我。”
她将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拍干净手,下意识扯住了少年袖子,四下张望。
“我看这幻天楼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不就是黄……”紧急刹车后,她轻咳一声,“把所有玩乐的东西,全部聚到一起的地方嘛。”
楼泊舟慢条斯理将糕点嚼完,吞进肚子里,在云心月头顶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温柔笑意。
是么,他倒是觉得,这地方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有意思。
“不过也是奇怪。”云心月嘀咕,“也没听到开门的动静,他们是怎么离开的呢?”
难道是她转移注意力太厉害,这么厚重的门拉开也没听到?
楼泊舟看向床板,唇角加深:“你想看看他们都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云心月总觉得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垂钓的渔者一样,在吊钩上挂鱼饵。
而她,就是他想钓的那条可怜鱼儿。
“有点好奇,但也不是非得知道不可。”
她悄摸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干笑着离少年远一些。
还没离远,手腕蓦然一热,被紧紧圈在干燥的掌心里。
云心月怕弄疼自己,轻轻挣了挣,没能挣开,就果断放弃了。
她命都系在对方的好感度上了,还能真跑不成。
楼泊舟朝她靠近几步:“你怎么还是怕我,我不是没在你跟前杀人,也没让蛊虫在身上待着了。”
云心月脚下控制住没逃,但是腰却不由自主往后折,躲开了一些。
她实在很想呐喊,危险是一种感觉,不是外在的东西。
但是她不敢。
“我不怕啊。”云心月讪讪,“我怎么会怕你呢,我们不是联姻对象嘛。”
楼泊舟悬停在她面前半掌处,温柔吐出两个字:“是吗?”
他这话说得像是一块在冰窖冻了八百年的肉,外面瞧着像是被春风暖阳融化了,内里却依然藏着冰,若是丢进油锅炸,直接就能爆火花。
“是啊。”云心月把自己僵硬的脑袋缩下去,挪到一边再冒出来,反手抱住少年的手臂,“我的确对他们怎么消失的不感兴趣,但要是圣子感兴趣的话,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一定陪你寻找消失的他们。”
楼泊舟随她动作侧眸,定定看了她半晌,才轻笑一声:“好,那就下去看看。”
云心月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怎么回事儿,就被拉着跳落,环抱在一方怀抱里,顺着木板滚落。
恍惚中,除了木板咯嘣碰撞的响声,她似乎还听到一声铜铃悠扬。
晕乎乎被拦腰提起来站定,一睁眼便是一堆麻袋似的、堆叠一处的赤身男子。
那场面,又吓人又辣眼。
“啊——呜——”
怕自己惊叫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刚出口的尖锐爆鸣被她转身嗑到了楼泊舟肩膀上。
少年衣领在滚落时被扯开一个大口子,她这一咬,毫无阻隔。
刺痛、微温与濡湿传来,楼泊舟眸中弥漫开薄薄一层水雾,湿意将少年眉目晕染,如四月水汽漫布的清峻山林。
雾愈浓,色愈艳。
青筋淡淡缠布的微颤手掌,自云心月后脑勺穿过,牢牢扣住,一手掌控。
咬吧,咬深一些才好。
他低头,将鼻尖抵在少女发顶上,眸子却澹然抬起,望向堆叠人体之后,手持染血利刃的、肌肉虬结的健壮大汉。
猩红的眼尾,跳动着雀跃的、温柔的笑意。
窄室灯火昏昏,薄薄的烟雾缭绕。
白花花的躯体沾惹上泥土与粘腻不明液体,堆叠在脏污得看不清楚原色的木板上,旁边零落散着他们本来的衣物、斗篷和面具。
地上乌漆一片,角落还摆着几个浑浊的水桶,气味着实有些不太好闻。
持刀男子对上楼泊舟双眸,像是触了浮冰一样,冻得缩回眼神。
下一刻,头顶落下一条细幼的银蛇,盘缠他脖颈,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眼前一眩,刀子坠落在地,他便失去了意识。
楼泊舟拍了拍云心月的后背:“他已经晕过去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云心月松了嘴巴,紧紧闭上眼睛,拼命摇头:“不了不了。”
这等辣眼睛的场面,她还是不见识了。
白花花一片的,不用看清楚,她都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楼泊舟眉头微蹙起,摸不准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只好直接把人拦腰半举着,走向持刀男子方向。
陡然升起,云心月吓了一跳,抬手抱紧他脖子,有些瑟瑟。
“圣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你不是说想要看看人都去哪里了?”楼泊舟把人放下,伸手将持刀男子刚才合上的木盖打开,露出里面穿着整齐的一位公子。“就在这里。”
什么?!
云心月用手掌捂着自己的眼睛,慢慢转过来,缓缓裂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往外觑。
看见竖躺着的人身上还有衣裳和斗篷,她才放心移开手掌,露出一双眼睛。
“奇怪,他这是……”过于放心的她,扭头看了一眼,再度倒吸一口凉气,屏气扭头,狠狠闭上眼睛。
天哪,好多人,她的眼睛怕不是要瞎。
“不过只是一堆白肉罢了,为何这般惊吓?”楼泊舟不能明白她的情绪。
红的也好,白的也好,与寻常物件何异,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云心月干笑,小声嘀咕:“大概是我们脸皮厚度不一样吧。”
皇叔男主的脸皮不厚,都不够资格当男主,她怎么比?
“我能听清楚。”楼泊舟弯腰逼近少女,“你在说我脸皮厚?”
云心月吓得瞳孔也哆嗦。
她猫腰往下,离他那张昳丽的面容远一些,才仰头道:“怎会,我的意思是,是我脸皮太薄了,心理素质也不太行,不如圣子这般镇定自若,气度从容。”
“你倒是能伸能曲。”楼泊舟伸手把她提起来,揽进怀里。
云心月用胳膊横在两人之间:“圣子这是作甚?”
“十五日之期已过,”楼泊舟振振有词,“这里也没有第三双眼睛,我们可以拥抱了。”
他双眼危险地眯了眯,似乎在说:怎么,你敢骗我?
云心月:“……”
见她不反驳,楼泊舟满意了,舒心了。
“还想玩吗?”心情好的少年,说话的语气都舒缓不少,又似春雨般酥润温和了。
云心月扫了一眼竖躺着,胸口如他们这般扣着面具的公子,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颇有些眼熟。
“嘶——”她迟疑道,“这是不是那位打架的兄弟之一?”
楼泊舟:“嗯。莫非,你想杀了他?”他斟酌了一下,手掌往上一摊,“也不是不行。”
虽说有些麻烦,但是也不算难处理。
“??”
这转折未免转得太折了吧。
小说都不敢写得这么随意潦草。
“不要!”云心月赶紧把他的手拉回来,握成拳,牢牢抓着,“我没有这个意思。”
对方不就是抢帖子的时候,不小心划伤她虎口而已,再晚点儿伤都好了。
区区小事儿,怎么就要人家命了。
楼泊舟他的脑回路,是不是稍稍有些不太正常。
“不杀便不杀。”
少年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并非违心,便收回眼神。
云心月从他短短一句话中,听到了某种遗憾。
“……”
为了转移对方注意力,她挑起别的话:“这幻天楼还真是奇怪,把人都弄到这里做什么?”
楼泊舟轻笑一声:“想知道?我带你玩玩。”
“啊?”
云心月懵。
楼泊舟把木盖重新合上,捡起地上的刀,往高处悬挂的铜铃敲了敲。
铜铃一响,木盖哐啷往下落去。
不,不是木盖,应该是方形的长盒子才对。
——毕竟叫棺材不太吉利。
长木盒掉下去以后,一口一模一样的长木盒从后弹到眼前,旁边的木盖子也往前送了送。
云心月张大嘴往地面看了看,寻找出口。
自、自动贩卖机?
“你找什么?”楼泊舟往长木盒抬了抬下巴,“你若是想知道他们都到哪里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上去瞧瞧。”
跟去瞧?
对方未免高看了她。
昏烛,烟雾,昏迷的人,刀与棺材。
只差一把唢呐,吹响之后就是典型的中式恐怖场景。
更不用说长木盒的未知去向,她何德何能可以承受住这种刺激。
“跟上去就免了。”云心月往后挪了两步,一脸勉强笑意,僵硬转移话题,“话说回来,这里是不是都是男的啊?有女孩子吗?”
楼泊舟伸手把人拽回来,回头仔细看了一圈:“没有。”他眼眸扫过其他地方,“看来,女子都是这楼里的人,已经离开了。”
这里,肯定还藏有通往别处的暗门。
“那可不一定。”云心月有些不太高兴地嘀咕,“就准你们男人来寻欢,不准女的来?说不定这第三层伺候的人,就全是男子。”
精准划分目标客户群体,也没毛病。
楼泊舟垂眸,弯腰,语气温和而动人,低低道:“你很想找男子伺候你吗?嗯?”
淡淡的白茶气息扑在脖子一侧,明明是微温的呼吸,撞碎之后却带着无比冰冷的气息,钻进衣领里,就像浸在热水烫过的冰一样。
随着呼吸落下的,还有一根朝向自己衣领的手指。也有可能目的不是她的衣领,而是她的咽喉。
好像只要她敢说“想”,就要被就地正法一样。
“呵呵呵,没有。”云心月一把抓住那只刚松开没多久的手,死死扣着不放,“本公主向来洁身自好,没有这种不良习惯。”
她搞纯爱的人,皇叔别闹,谢谢。
“我嘛,只是单纯好奇她们的去向而已。”
单纯二字,她格外嚼重。
楼泊舟不知是听出了她的意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忽地笑了。
这声笑不似他惯常糊弄人的轻笑与温和,蕴藏了一种古怪的愉悦。
云心月说不清楚,只觉得后脊骨有点儿凉。
“你又在怕我。”楼泊舟对情绪的感应,出乎意料之外的敏锐,他抽出手指,抬高,将少女散落额角的发丝往后挑了挑,“为什么呢?”
明明,他对她并无杀意。
“哪有怕。开玩笑,我怎么会怕圣子?”云心月赶紧把那滑落耳垂的手抓住,“我怕的是这个阴暗狭窄的地方,我们快找找有没有别的出路。”
楼泊舟垂眸,看向她的手。
“你这样抓着我,是想我踩着你的脚走?”
他们如今相对站立,他环着她的腰,她紧抓住他腾出来的那只手,两人连成了一个圈。
“哦。”云心月赶紧松开他的手,手掌往自己腰后的手臂往下兜过去,将那手扒拉下来,缩在后头紧紧抱住,“抱抱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一直劳烦圣子,我来就行。”
楼泊舟眼眸往后瞥去,审视一般打量了她一眼,才转头去找暗门。
暗门倒也不算太隐蔽,只是与墙身融为一体,找起来颇有些麻烦。
墙后是一间摆上许多梳妆台的屋子,一目了然,没什么遮挡。
他们在梳妆台翻了翻,两人谁都不熟悉那些个物件,只能认个囫囵。
“闻起来有点劣质。”云心月打了个喷嚏,“这是什么化妆品,不会烂脸吧?”
楼泊舟拿走她手上的瓷瓶,放下:“劣质就别闻了。”
有什么可稀罕的。
不等两人再找其他路,背后暗门便传来熟悉的木板撞击声。
“有人。”云心月拉着楼泊舟找地方躲。
但是这地方除了梳妆台,还是梳妆台,根本无处可藏。
楼泊舟带她飞身躲上横梁。
没一会儿,便有一位女子提着裙摆,满脸慌张,踉踉跄跄往外跑。
云心月见她拉开门,才反应过来:“完了,她发现有人闯进来了!快,拦住她!”
持刀的男子还在窄室躺着,不管对方发现别的蹊跷没有,一旦喊人来救醒他,他们的踪迹就会暴露。
“不用拦,被发现才好。”楼泊舟眼中有兴奋情绪在雀跃跳动,“这样,才刺激不是?”
有人发现了他们的所在,那他就能顺理成章,将他们都、杀、了。
他在说什么?
云心月抬眸看他,却发现他现在的状态似乎不太寻常。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脸这么红?”
隔着斗篷与衣物,她都能感觉到掌下人的高温* 。
“约莫是中了一些助兴的药物。”楼泊舟端着无比平静的口吻,说,“通俗些说,应当叫……春。药。”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尾音上翘,没能把亢奋压制,甚至溢出一丝笑意。
云心月:“?!”
不仅被发现,还中了不可言说的药,他怎么还有心情笑!
“你!”她实在无话可说,气得伸手拍了过去,“快想……”想办法。
拍过去的手,随着他转过来的身体打空,坠下,落在一个很要命的地方。
滚烫,微韧。
她僵硬抬起眼皮,对上一双垂下的漆黑眼眸。
昏昏高处,烛光越发微弱。
暗色浓郁似水中墨,显得少年昳丽的眉眼线条越发清晰,像世间最锋锐的刀,可破万物。
此刻,云心月却感觉到了另外一种连空气都稀薄起来的窒息危险。
她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火速收手,往旁边挪动:“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楼泊舟下眼睑往上缩,颤了颤,仿若某种总是藏身阴暗丛林的野物。
令人窒息的危险感觉愈发浓重。
“唔……”
楼泊舟唇间逸出一声难耐的闷哼,将这股危险气息打散,许是药物发作,他禁受不住弯了腰。
幽暗灯火下,后背披散的发丝滑落到胸前,如同从倾泻月光上裁剪的一匹油亮缎布,软软堆叠到云心月掌背上。
绵绵似云絮。
少年被水气浸湿的猩红眼尾软软垂下,虚虚略抬起,看向她的眼睛,像是被雨淋湿的可怜小动物一样,透出极其脆弱易碎的错觉,令人不自觉便心软得不行。
“……”
真是见鬼了。
她居然会觉得楼泊舟可怜,甚至还想伸手给他顺一下头发,像是揉猫猫一样抱怀里安慰。
漫天飞虫,满地横尸,少年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手握短笛转脸看来的画面,从她脑海一闪,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这厮可是疑似疯批的皇叔男主,哪里需要她的怜悯和怀抱安慰。
“你……没事吧?”云心月半是警惕半是担忧地看着他,“还能撑住吗?”
楼泊舟低低“嗯”了一声,垂下眼皮子,将水雾氤氲的眼眸合上。
“追兵很快就会来,我们赌一把,回去刚才的地方如何?”
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云心月想了想,他们要是顺着刚才那名女子的方向出去,说不定就和追兵撞个正着了,当真不如赌一把。
“那就试试?”
话音刚落,楼泊舟便捉住她的胳膊,拉着她从横梁上跳下去。
云心月屏住气息,双脚落在地上之后,还没来得及长呼一口气,便又被少年扯着跑回刚才的屋子里,举起来,放进长木盒中。
躺进木盒,她才发现,里面居然铺有一层黑色的厚布,布上有些斑驳的痕迹,不知是什么,看着更瘆人了。
松开手后,楼泊舟提起衣摆,一副也要躺进去的模样。
“等等。”云心月伸手挡住他,略有迟疑,“这木箱这么小,不像能躺两个人的样子。”
万一人家从来没这习惯,他们被识破了怎么办?
楼泊舟不为所动,反手抽走地上的刀,长腿一迈,挤了进去,跟少女紧贴着,温声道:“你不会武,若是分开行事,你能自保?”
那体贴模样,跟正人君子似的。
云心月:“……”
惜命的人当即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方便施展的空间,自己侧贴着旁边的木头。
“我仔细想了想,我这么瘦,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你随意就好。”
他会武功,他说了算。
楼泊舟抬眸看向她,不知想到什么,竟低低笑了起来。
没等云心月探究清楚他在笑什么,少年掀起身上的黑袍一卷,手中刀一丢,木盖“嘭”一声合上的同时,外面挂着的铜铃也荡起一声悠然清越的响声。
随即——
严重的失重感传来。
云心月下意识捞住隔壁的手臂稳住身形,体验了一把过山车般跌宕,老火车一样颠簸的刺激之旅。
木盒停下,她也不敢说话,呼吸都不敢放开喘,只有一双眼睛在不安转动。
“闭眼,别动。”黑暗中,楼泊舟带着清淡杉木香的手掌盖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有人来了。”
云心月用力闭眼,怕自己露馅,干脆埋在少年肩膀上遮挡。
纤长柔软的睫毛,急促扫过滚烫掌心,瞬即便离开,可若有似无的痒意,却烙在掌心,久久不消。
直到盖子外的脚步声停下,楼泊舟才将自己的手掌收回,拉动少女挂在脖间的面具,往她的脸罩去,自己也把放在胸前的面具盖好,同样闭上双眼。
木板“轰”一下拉开,有微光落在他们眼皮上。
“咦?”
“这是……女子?”
“奇怪了,怎会有人带家室去蓝层玩?”
“嗐,有钱人总是有些怪癖的,别管了,抬去己字房安置就好。”
云心月感觉自己被人用布卷缠,抬起,一路走过无比寂静的甬道,尔后听得一声石头摩擦,随后便有啾啾虫鸣灌耳。
又过了一阵,他们被丢上一辆马车。
待到车门关上,将他们抬上马车的脚步落在车外,楼泊舟便睁开眼睛,支腿坐起来,伸手将厚重的蓝布撩开一些,看窗外景色。
子时已过,天色昏沉得厉害,只依稀瞥见张牙舞爪的树影。
云心月猫在少年背后,跟着瞥了一眼,只觉得这环境着实可怕了些。
感觉到背后靠近的温热身躯,楼泊舟定了好一阵,直到对方要离开,他才骤然转身。
马车驱动,碾压石子,“咯嘣”跳动,面对面的两人差点儿撞上。
云心月警惕退避,压低嗓音道:“外面还有人在,你别乱来。”
楼泊舟没说话,只是躺回去,闭上眼睛。
好似,刚才不过意外而已。
云心月也怕被发现,犹豫再三,还是跟着躺下,恢复刚才的姿势,把脸搭在少年肩膀上。
黑暗中,少年唇角翘了翘。
马车在林中走了好一阵才停下,他们又被抬起,放进一间房里。
屋内燃着呛鼻的香,云心月险些打了个喷嚏。
“怎么是两个人?”
一道清冽的嗓音就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几丝玩世不恭的调侃味道。
“回护法,我等也不清楚。”
“罢了,能被装进天字棺送来,想必有其独到之处,你退下罢。”
“是。”
关门声落下,轻巧的脚步响起。
云心月有些紧张,掌心沁出薄薄的汗水,湿乎乎黏在黑袍上。
脚步声在她背后停住,有什么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的东西,从她手臂爬过,来回爬动。
汗毛不打招呼便齐齐竖立,让她心跳都加快了。
“竟然还没纾解?”
清冽的嗓音似有疑惑,在她手臂上的东西动了动,云心月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一方袖子。
对方在摸楼泊舟?
奇怪,对方摸他作甚?
“身体还不错,就是旧伤多了一些,倒也不妨碍。”头顶嗓音轻笑,“不知这小娘子,身体又如何。”
袖子往回拖拽,一只手落到云心月臂膀上。
“!!”
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袖子像冰冷的蛇,在云心月手臂上缓缓蠕动。
那种若有实质的滑腻阴湿,带着深入骨髓的冷意入侵,冻得她不自觉收紧黑袍下的手指,紧紧握着少年手臂。
不消看,云心月就能想象到,那只手缩回来后,定当钳子似的落在自己手臂上,不住捏动。
——就像杀猪的屠夫宰完猪后,掂量肉质是否鲜嫩够重量一般。
越是看不见,人越是容易发散想象,便越是觉得惊惧。
只是——
不等她继续往下乱想,身侧突有一阵风起,旁边躺着的楼泊舟霍然睁开双眼,一手伸出,紧抓那只本该朝她伸去的手,一手搂过云心月,揽到自己身后去。
少年半跪榻上,侧首看了睁眼站定的云心月一眼,见她并无大碍,反手半圈住她,才侧过脸去,唇角带上温柔笑意,缓缓抬起黑沉眼眸。
“谁准你碰她了?”
温和话语撞在面具上,在黯淡烛火下闷闷回响,反添几分惊悚。
清冽音男子眸色饶有兴致,像是头一回瞧见什么新鲜事情般,唇角侧勾。
寒风肆虐的深秋夜,他只穿了一身松垮的宽袍,连腰带都没有系上,露出小片紧实宽阔的胸膛。因其倾身向前,风光大放,袍内当真连件单薄里衣都无。
云心月错开脸,不好意思看他。
“小娘子想看便看,谷某并不介怀此事。”清冽音男子撞上她眼神,甚至对她绽开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那种风流肆意的纵情笑意,最是容易勾得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沉醉。
不过,云心月不吃这一款的美男,对此无感,只好垂眸盯着少年一举一动,怕对方有什么动作,自己没能跟上,拖了后腿。
见她不理自己,谷引秋眸中兴致更深。
他的长相无疑是极其好看的,是那种散衣披发,一叶扁舟游于江海河湖之中,举酒邀月共饮,醉捞明月星河的潇洒俊逸。
“想死?”
楼泊舟见他一个劲儿觊觎身后人,眸中笑意随着杀意翻涌,手上不自觉便用了力。谷引秋闷哼一声,随即又笑开,合扇朝少年攻去,企图脱开钳制。
扇合似短棍,挟裹着凌厉的劲风而来,似乎想要将人劈开两半。
“呵。”
楼泊舟冷然嗤一声,手掌把云心月往背后推,非但不避开,反倒一个前扑,迎面而上。
扇骨从他脸颊边穿过,拂开斗篷的兜帽,扬起披散的鸦羽墨发,险些将面具也刮落。
一招不中,谷引秋手腕转动,三指轻搓,把扇面展开,如刀横削。
耳朵一动,捕捉到手指轻搓的动静,楼泊舟便知道对方要出的什么招数。在扇面削来之前,就准备好了侧身躲过,捏住对方手腕旋身。被拿捏住的谷引秋没法子变转身形,只好点脚借力腾起,顺着少年在虚空旋转的方向而转。
两人就像巨大的花朵在半空盛放,只是衣摆转落处,如同罡风一样,将室内的东西打得七零八落。
保命第一的云心月提起裙摆和黑袍,躲在角落边上,举起掉落脚边的净瓷花瓶护身。
就是两人的身手都不错,一招一式有来有回,谁也奈何不了谁,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少年人血气方刚,想将没纾解的郁气化作怨气,发泄在我身上不成?”谷引秋还像个碎嘴子,不停说话,“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既然已经把药吃下,就非得用那处纾解不可,用拳头可不行。”
离了云心月,身上纵然滚烫似烙铁,楼泊舟也无半分感觉,只是动作迟缓了许多,他还看得清楚,心知自己还是受了不小影响。
侧耳一听,门外脚步驳杂,大片涌来,恐怕是他们动静太大,引来对方的帮手。
不行,须得速战速决了。
楼泊舟双掌出,与对方拼了一波内力,随后旋身挑起跌落地上的烂凳子。
不等他的凳子甩出去,一直紧盯战况的云心月逮到了机会,便发挥自己大学掷铅球的全部功力,小跑几步借力,将花瓶推到谷引秋身上。
“看招!”
花瓶丢出去,过度用力的云心月险些没站稳,踉跄了好几步。
谷引秋光顾着防备楼泊舟,倒是没在意过一个毫无内力的小娘子,讶异之下,只来得及抬起手臂遮挡伤害。
楼泊舟趁机将脚上勾着的凳子也甩出去。
“走。”
凳子一甩,他便伸手捞住跌跌撞撞的云心月,侧身用肩膀撞开后窗,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他挑的凳子被砸烂了半边,露出参差不齐的断口,那断口正巧往谷引秋手臂撞去,哪怕对方有所防备,也不免割破两道口子。
滴答——
浓稠的血液落在木板上。
谷引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捂着自己的手臂,抬眸看向两人逃离的方向。
“好一个少年郎君呐。”
真是厉害极了,连他都能伤。
撞破的窗外,月下枯黄竹叶飘飘然坠落,给秋意多添了三分萧索。
坠落的竹叶堆成厚重毯子,皂靴踩在上面,发出“沙沙”脆响。
楼泊舟额角冷汗淌下,滴在云心月手背上,火烧似的感觉燎遍全身,让他失力半跪在地。
“圣子,你怎么了?”云心月赶紧把人扶住,摘掉面具,低头去看他情况,“喂,你别吓我啊。”
这里可是郊区,她一个人可没办法将他带回去。
“你坚持一下,起码先找个地方躲藏,避开追兵才行。”云心月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给他囫囵擦了一下快要沁进眼里的汗水,“譬如,你会不会看附近有没有山洞什么的地方?”
楼泊舟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问她:“这是什么感觉?”
云心月一下没反应过来:“哈?”
“我如今这样,应该是什么感觉?”楼泊舟侧眸向她看去,黑沉眼底泛出红丝,“热,还是冷?”
云心月:“热?”
看他满头大汗,浑身滚烫的样子,也不像冷。
不过,这问题很重要吗?
听到答案,楼泊舟轻笑一声:“像受寒发热一样的感觉吗?”
他倒是头一回尝到这样的滋味。
便是辛苦也新鲜。
“什么发热。”云心月急了,“你这比发热要严重多了,别开玩笑。”
也不看现在什么危急时候。
楼泊舟垂下眼眸,没再说话,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缓过劲儿。
云心月也不敢随便乱催他,只能耐心等着,但是她又抑制不住感到焦急,频频往身后看,生怕下一刻就毫无防备给包围了。
感觉到她的不安,楼泊舟睁开眼。
“害怕了?”
“我才不怕。”云心月嘴硬,声音都壮了,“谁怕了,别小瞧人。”
楼泊舟看着她发白的脸,着急的眼,没有说话,只是撑手起身。
“欸,你行不行啊?”云心月担忧,用力揪住他胳膊,“要不要再歇歇?”
他可是唯一战力,在与自己人汇合之前,就全指望他了。
少年没说话,只是揽着她再次施展轻功掠过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大概当真撑不住了,直直往下坠落,向着厚重黄叶跌去。
落地之前,他旋身翻转,免了两人脸着地的忧虑,只踉跄几步倒下。
“欸——”云心月被拉住一同倒下,撞在少年挂胸口的面具上。
两张面具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她怕被人发现,干脆摘了面具和斗篷,选了处隐秘些的地方,埋在黄叶之下,掩藏痕迹。
“楼泊舟。”做好掩埋工作,她提起裙摆,回头找少年,“你没事吧?”
去掉斗篷的少年,底下只有一袭匆忙更换的粗布蓝袍,已被汗水打湿大半,他那套丁零作响的苗疆服饰,入楼前被藏在歇息的树顶上。
没听到回应,云心月心里“咯噔”一下,扑上去贴了贴他的额头,发现已滚烫得不像话。
“你别吓我啊。”她摇了摇对方的胳膊,“楼泊舟,你醒醒啊。”
楼泊舟已紧闭双眼,陷入昏迷之中。
怎么办怎么办?
心头惶然,惊惧犹如回南天浓郁粘稠的水气,无孔不入地侵占心底每一个角落。
镇定,冷静。
云心月暗暗对自己念叨了几遍,深呼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打量四周环境,仰头看月亮与星星所在的位置,判断方向。
“西南……”她捏紧拳头,嘴唇都白了一些,心脏怦怦剧烈跳,“沙曦说过,林子西南有人家,赶往南陵的时候,会途径当地,可以停靠取水。”
按照楼泊舟飞起来跟高速公路汽车一样的速度,他们现在肯定离林子边缘不远了。
再走走,说不准就出去了。
云心月赶紧把楼泊舟翻坐起来,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弓腰拉扯着把人挪到自己后背上。
只是试了好几次,一旦起身,少年就会滚落下去。
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拆了楼泊舟袍子的腰带,将两人绑在一起,艰难起身。
初时起身还是不太顺利,摔了两三次,后来把人背起后,除了重些、踉跄几步,倒也没发生别的意外了。
“圣子,你是吃秤、砣、长、大的吗?”
怎么那么沉。
云心月背他走上一小段路,便出了一身冷汗,气喘吁吁,腿都软了。
不行,她绝不能再日日坐马车上无所事事光睡觉了,就算在车上,也得锻炼锻炼才行。
脑子里想些杂事,便不觉路难行了。
也不清楚走了多久,云心月眼前隐隐晃动着几点灯火,那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就掩藏在山间重叠的密竹后。
“真的有人家。”她几乎喜极而泣,“楼泊舟,你睁开眼看看,我们走出来了。”
有人的地方,肯定有水和粮食。
楼泊舟的确被她唤醒,缓缓睁开双眼,但他却并无看向灯火处,而是用内力将缚在两人之间的腰带震断了。
云心月只觉腰间松弛,低头一看,布条软软坠落地面,紧挨着她的鞋尖。
下一刻。
天旋地转,她撞入一双猩红潋滟的眸子里。
浸透红色的黑沉眸子,反射着幽幽暗光,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肃。
“你、你干什么?”
不稳的呼吸拂动少年垂下的发丝,在寒凉秋夜里飘摇,将本就迷蒙的视线搅得越发不清晰。
无法肯定林外住民好坏之前,云心月不敢随便呼喊,只能尝试唤醒对方摇摇欲坠的理智。
“圣子,楼泊舟。”她双手抵住少年烫手的胸膛,双眼急促转动,思绪翻飞,语调也有些微不稳,“你、你别乱来,冷静点儿,不要被冲动支配你的脑子。”
楼泊舟没有乱动,只是不错眼看着她,像被定住了一样,眸光水波都凝在一点上,略显诡异。
云心月缩着肩膀,警惕看他半晌,见他雕像似的,便试探地动了动。
仅仅只是肩膀动了动,人还没往臂弯后挪,少年的眸色立即就变了,骤然俯身贴到近前。
放大的通红黑眸,令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抬起手肘遮挡。
手肘被楼泊舟一把握着,拉到一边去,哪怕她用尽全力撕扯,少年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压制住。
“别!”
云心月这下是真怕了。
可她还记得没有大声叫喊,引来敌友不明的人,只是企图唤回对方的理智。
“楼泊舟,不要。”
她侧过脸不去看少年,眸中水汽已经漫到眼眶四周,把眼眶熏得通红酸胀。
楼泊舟看着月下泛起粼粼水色的眼眸,动作顿了顿,冰凉鼻尖随着截然相反的滚烫呼吸,轻轻落在她耳垂上,顺着滑过脖颈软骨,点在咽喉上。
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尖刀在脖颈滑行,又似烧红的铁丝箍套。
危险,刺激。
云心月瑟缩了一下,手肘脱力,垂下枕在落叶上,只剩下手掌紧紧揪着少年的衣袍,拧出大团褶皱。
那褶皱就像楼泊舟如今的内心,扭得慌。
从未体会过的高温浸染全身,像是炭火一样烧灼着他的躯体,让他想要马上找处冰凉的地方贴一贴。
他并不知冰凉为何物,但是知道少女身上比他清凉得多,若是紧紧贴上去,必定格外舒服。
可是——
她在害怕。
无论是她时断时续的呼吸,紧咬的唇瓣,泛红的眼眶,还是用力到发白的手指,都无一不在诉说她的不安与惊惧。
然而——
散乱衣领下露出的温柔锁骨弧线,玉白绵软的耳垂,咬红的水润唇瓣,看起来都是那么可口。
某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笼罩心头,挤压心脏,一路逼到咽喉处,令他难耐地激烈吞咽。
此时此刻,楼泊舟尝到了触觉带来的更多滋味,譬如不一样的温热、发丝翘起在脸上搔动的微痒、肌肤的战栗滑腻、指腹磕碰骨头的阻隔、被手掌紧紧箍着的挤压……
还有,汗液浸透的粘腻,如蛇游走在阴湿的污泥处,蜿蜒爬进内心的不可言说。
脑中两方拉扯,一方叫嚣着要吞了她、占据全部,一方则冷然告知,‘她在害怕,你吓着她了’。
心中惶然的云心月不知他内心挣扎,极轻地吸了吸鼻子,有热泪从她眼眶滑落挺翘的鼻梁。
小小的泪珠,在月色下折射一点惨然的霜白。
楼泊舟抬手擦去,捻动两指搓散。
“怕什么。”他低下头,鼻尖落在少女鼻梁上,像什么小动物一样,轻轻蹭了蹭。
搓不走微烫与粘腻的手指,轻轻抬起,将云心月头顶挂了许久的发辫摘下,“不动你,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
鼻尖像是对待水豆腐一样,克制地轻轻蹭了几下。随后,楼泊舟便垂首挨着她肩膀,没了别的动静。
云心月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他的下一步。
心里松了一口气,很快又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楼泊舟没有任何回应。
云心月动了动肩膀,也没得来回应,便用力把人推开,侧身半趴在地上看他情况,发现对方居然昏过去了。
心知这样烧下去不妙,她偷摸绕到人家屋背后,摸走一个水桶装了桶水,便蹑手蹑脚猫腰离开。
靴子里藏有匕首,她小心削了一根竹子,渡水给楼泊舟喝下去,又给他擦了裤子以上的汗,把人从背后抱着,替他退温的同时给自己暖了一阵。
眼见少年还不醒,她只能顺着记忆中看过的地图,背上少年往城门方向走。
怕被人发现,云心月还特意绕了一长段远路。
四下僻静,唯有凉风和明月相伴。
她害怕得颤抖着嗓音,一直小声给自己唱歌,企图驱赶、战胜恐惧。
天边明月渐西垂,东方露出鱼肚白。
层叠竹枝覆盖下的两点,慢慢往小径挪动。
头顶金色浮云跳跃,劈开山边乌沉沉的厚重云雾,雾霭袅袅隐去,扯出一匹淡金长缎,穿透窗棂,在少年脸上投下斑驳的光。
楼泊舟眼皮子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绣着灵鸟与枫叶的帷幔。
“长兄,醒了。”楼策安坐在床边,捻着一根银针,倾身靠近,“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一手挽住自己的宽袖,他轻轻在对方脖颈一侧下了一针。
药效还没完全退,楼泊舟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有些耳鸣,但身体的确迟滞了片刻。
“略有耳鸣罢了。”他转头,看着自己手臂上寒光凛凛的针,问,“她呢?”
楼策安在烛火上烫针:“长兄问的是公主吧?”
“不然?”
他何时关心过旁人的去向,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公主没事,连风寒都不曾得,只是背长兄回来有些疲累和瘀伤,见到沙曦将军她们就安心昏睡过去,午后醒过一次,吃了半碗饭,又躺了回去。”
正说着,一道惨叫声便穿透好几堵墙,送到他耳边。
那声音分明就是云心月!
楼泊舟蹙眉,当即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去瞧瞧:“你管这般惨叫为没事?”
他这弟弟平日最是心软,怎的这次却不见他忧心半丝。
“兄长莫急。”楼策安赶紧按住他,“公主真没事儿。只是她身上诸多磕碰出来的淤青,需要揉药。”他想起午后短暂醒来,被侍女按住上药的云心月嗷嗷叫的场面,难免失笑,“我不曾出门都听到了她的叫喊。”
“她的伤,真的不重?没有性命之忧,寿命之损?”楼泊舟显然不信,“那她为何叫得这般惨?”
像是受了什么重刑一样。
他炼蛊时,蛊虫都没叫得这么厉害。
“我去看过,公主没伤到筋骨,唯独双腿双臂有青紫淤血凝在皮下,不算重伤,只不过得疼上许久,吃些苦头。
“散瘀的药得揉开搓热,需要在伤口上施力,那就难免会疼。春莺和秋蝉她们都没能把掌心搓热的药揉公主身上去,她就害怕叫起来。
“不过……公主千金贵体,从小就不曾受过太大的痛,怕疼叫两声,也很寻常。
“只是,她就这样浅浅涂一层药,淤青怕又得小半个月才见散开。”
楼策安耐心解释,脸上浮现几丝忧心,却并不算愁苦。
他继续给自家兄长下针。
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兄长身上的毒,这毒霸道,要是不清干净,恐怕对身体有莫大害处。
公主那边,苦头难免,但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楼泊舟抬眸:“若是揉开,就能快些好么?”
“那是自然。”楼策安看着他手臂上的毒缓缓游走指尖,用金针刺破指尖,滴落在盛了清水的碗中。
这毒,他得研究研究,才好开药清理残余毒素。
接了七八个碗,楼策安才将银针收回,丢进开水中,把自己的手浸入温水中搓洗。
“此番,公主将长兄从林子里背出来,殊为不易。”他拉下桁架上的棉布,擦干净手上水迹,双眼一直看着楼泊舟,“长兄打算如何谢她?”
完全没有经验的楼泊舟问:“你们寻常如何谢帮了你们的人?”
楼策安也不是很熟,迟疑回他:“赠礼?”
不知西随习俗会怎么道谢,或者他明日问问沙曦将军。
“谢礼不急,长兄记得口头上也谢一句就行。我便不打扰长兄用膳歇息,先去忙了。”
他得紧着去研究药方子。
看楼策安离开房间,楼泊舟起身,随手扯了他遗忘在桁架上的金线白衣披上,没顾上穿戴项圈与腰链,便迈出房门,向云心月的屋子走去。
春莺和秋蝉正一脸无奈捧着药瓶踏出来,见到楼泊舟,赶紧半蹲行礼:“见过圣子。”
楼泊舟“嗯”了一声,垂眸看上一眼药瓶,伸出手:“将药交给我就好。”
春莺怔愣一下,才递过去。
楼泊舟端好手中托盘,抬脚迈进去,长腿左右一伸,利落把门合上,隔断了两名侍女欲言又止的面容。
绕过圆月架座的花鸟图屏风,他投落的目光恰恰对上云心月双眸。
她夹起一筷子沾上饱满酱汁的细嫩鱼片,正张开嘴巴,往里塞去。
楼泊舟把木托轻放下,唇角一翘,不紧不慢露出个温柔笑意来,和声好气,缓缓说道——
“把裙子掀起来。”
云心月失力咬中筷子,夹了舌头。
慌张之下,还把手中的筷子都撞掉地上,没了供给安全的物件。
顾不上火辣辣的舌头如何,她赶紧跳起来,顺手捞起形似锤子的大鸡腿,对准楼泊舟,满脸戒备:“啊嗯(站住)!”
楼泊舟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看懂了。
某人痛得哈气吐舌,泪眼朦胧,露出一点猩红湿润舌尖。
少年眼神陡然幽深起来,眸子垂落,不瞬眼盯住。
喜欢那种柔软湿润的亲密感觉。
可是,昨日才堪堪能拥抱,要等唇齿相依,恐怕还须得许久。
遗憾的眼神过于直白,让云心月一下就看明白了。
“现在还不能亲,”她挪到楼泊舟对面,一手撑住桌子,一手依旧举着鸡腿对准他,“亲亲的事情,起码得等……二十日!”
十五日太短了。
听到这话,楼泊舟没忍住,抬了一下眉梢。
“好,那就二十日。”
真真是,好大一个意外之喜。
见他一口答应,云心月懊恼自己说太短了,应该说三十日的!
失策了。
“日子都定好了,还怕什么?”楼泊舟提起衣摆,坐到凳子上,眼神扫过自己右手边的凳子,示意她,“坐吧,我是来替你上药的,不对你做别的事情。”
上药?!!
云心月挪动的脚缩了回去,离他更远了,几乎要退到屏风后面去:“我已经上过药了,还上什么上,不上。”
“不上?”楼泊舟握住净白的瓷瓶,温和一笑。
笑意犹如远山撞开云雾,陡然清澈明晰起来,也潜藏了几分水汽的薄凉。
她顿时感觉自己就是那只瓷瓶,被对方用四根手指锁住后脖颈,大拇指就落在她咽喉上不住滑动摩挲,随时能用力摁下去,断了自己的呼吸。
倘若对方是她男朋友,她早就一鸡腿丢过去,叉腰对骂:“暗戳戳的威胁谁呢?!”
看清楚自己和谁说话了吗,态度那么差!
但是——
“不要嘛。”云心月小碎步退到屏风旁边,把半边身体都藏在屏风后遮挡,可怜兮兮看着他,企图勾出对方惨淡的同理心,“上药太疼了,就让它青着,慢慢消退,尊重一下事物本身的发展规律不好吗?”
楼泊舟温柔浅笑,还她两字:“不好。”
“……”
她扭头就跑,果断得跟渣男分手一样,唯恐跑慢了:“我好像听到沙曦将军喊我,再见。”
迈开腿跑了两步,刚伸手往门闸上落去,旁边就插进来一堵温热胸膛,虚影一晃,直接把门扇全数堵死。
“我怎么没听到沙曦将军的声音?”楼泊舟脸上挂起一抹只牵动唇角的笑,凑近云心月脸前,“你怕不是听错了。”
云心月僵硬收回自己落在他胸口上的手,后退了好几步,绕了个弯继续跑。
“我不要上药!”
楼泊舟看着她火速奔逃的背影,哂笑一声,抬脚一挪,又移到了少女身前。
险险刹住脚的云心月,拔腿,转身,继续跑。
如此跑上十几二十个来回,她连鸡腿都快要抓不住了,气喘吁吁抱着凳子,把脸贴在凳面,坐在地毯上哭唧唧咬了一口补充体力。
楼泊舟悠然走到她跟前,黑紫裙摆上坠挂的小银锥轻轻碰撞,发出清灵叮铃。
白色外袍上的金线,在幽微烛火下发出亮眼的金光,与薄霜似的银光交织一片。
少年垂眸,语气平稳。
“还跑吗?”
“圣子,看在、我千里迢迢、把你背回来的份上,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喜欢上药……”
破皮还好,药水药粉盖上去,也就痛那一下,忍忍就好,可淤青都得揉开,那跟漫长的上刑区别在何处?
“伤势拖太久,对你身体不好。”楼泊舟看她有气无力嚼鸡腿的样子,估计她也力罄了,* 便施施然坐下。
云心月吞下鸡腿肉,怀疑看向他。
“淤青而已,能对身体多不好?”她咬了一口鸡腿,眼神警惕看着他,“你别为了诓我上药,信口雌黄。”
楼泊舟所长虽非医术,但是医毒不分家,该懂的他都懂:“淤青不散,血流不畅,堆积成块,红肿腐烂,都是寻常事,你若不信,姑且留一块试试。”
见少女迟疑,他伸手把木托拉过来,弯腰就要把她提溜起来上药。
云心月气势弱下去,但还存有最后一丝挣扎的心,死死抱住凳子:“不上药真的不行吗?”
水灵灵的眼睛,满怀期盼看着他。
楼泊舟懒得说话,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一脚踩住凳子,一手把人拉过来,按在凳面坐好。
他支开腿,将少女的脚抬起来,放到自己大腿上撂着,伸手将她的裙摆和裤腿往上撩。
动作利落干脆,快得云心月脸上的羞涩都没来得及冒出来。
天凉气清,接触到空气的腿往回瑟缩了一下,又被少年伸手抓住脚踝,按回他大腿上。
“别动。”
他的语气很平静。
云心月却莫名听出几分不容反抗。
垫脚的是对方大腿,她有些不好意思,脚趾紧紧缩在一起。
脚踝下的大腿触感微硬,与她的柔软截然不同,像一块在温泉浸泡过的大石头。
她有些紧绷,眼皮子撩起,转而盯着楼泊舟拔开药塞的修长手指。没能多看几眼,就被一股浓重的药酒味道熏到,赶紧闭眼屏息。
过了一阵,药味散开,她才睁眼,看着少年将药酒倒在掌心揉搓生热,朝她膝盖伸去。
她伸手撑在凳面上,转身就想开溜。
只不过,楼泊舟的动作比她更快,先一步把手掌按在她膝盖上,打了一圈。
“啊——”
惨叫声穿透遮风布帘与纱窗,在客栈回荡。
后院的鸡被吓得振翅,四处扑腾,掀得稻草乱飞一通。
楼泊舟的确比春莺和秋蝉更能狠下心,不管云心月喊得多惨,手上的动作都没有放松一丝一毫,只盯着淤青斟酌手下力度。
“嗷嗷啊——”
上完药,少年才将她裤腿拉下,裙摆盖好,前去净手,用草药搓干净药酒的荤腥味道。
“你好狠的心……”云心月哭着咬下鸡腿上最后两块肉,把骨头往桌上一丢,也一瘸一拐地跑去净手。
楼泊舟:“……”
他扫了一眼浸入水中抢位置,却一动不动的手,顺着手掌往上瞧,对上一双泪水涟涟,满是控诉的通红眼眸。
“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的,你都不怜惜一二!”
楼泊舟抓过她双手,拿了胰子,帮她净手,把指缝都给擦得干干净净的,又用棉布擦干。
他垂眸,看着被棉布包裹的玉白手掌,望着上面滚动的晶莹水珠,没有回答她故意作怪的问题,反而丢出一个问题问她。
“其实你大可将我丢下,再找救兵营救。如此,既少了个累赘,也少了个保不准是不是危险的存在。”少年将棉布收拢,压上对方手背吸水,抬起乌黑眼眸,“为什么要带着我一起跑?”
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不是么?
云心月如实道:“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就是觉得,你在幻天楼里没有丢下我,那我也不能丢下你。”
要是对方保护了她,她反而丢下对方自己先溜……
不管怎么说,都透着一股人渣的味道。
“只是因为这样吗?”
“对呀,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啊。”云心月漫不经心说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是么……”
楼泊舟眼眸低垂,看不清楚神色。
从小到大,好似除了楼策安,并无其他人这样待他,他一直以为,弟弟那样的才不正常。
“怎么了?你想听别的理由吗?”云心月斟酌了一下皇叔男主的心理,侧过脸觑他神色,试探道,“我图你年轻貌美大长腿,有钱有闲有性格?”
楼泊舟:“……”
她又在满嘴跑马,说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
“虎口的伤还没上药,过来。”
他拉着云心月到桌旁坐下,从荷包中掏出一只相当眼熟的药瓶,拔开塞子给她虎口倒上药粉。
难道真是她之前想多了,对方真没看见那人将她虎口划伤?
思绪间,见他把药瓶塞上,云心月伸手拦住:“等等,你肩膀上的伤……处理了吗?”
楼泊舟把盖子塞上:“小伤而已,不必上药。我想留着。”
也好让他在靠近少女时,多体会几番,被尖牙所咬的微痛,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云心月:“??”
皇叔男主,还真是异于常人的古怪呐……
不过也当真赏心悦目就是了。
等等,这怎么那么像借口,他不会也怕疼吧?
“不好吧?”云心月眼珠子一转,心想,呵呵,这下被她抓到痛处了吧,“圣子可别怕区区小痛,不敢上药……”
她抢过药瓶,挂上灿烂笑容,朝少年逼近,向他衣领伸出手。
楼泊舟抬手拦住她腕骨:“你想做什么?”
笑得这样不怀好意。
“帮你宽衣上药,不对你做什么。”云心月把刚才的话还给他,“圣子放心好了。”
楼泊舟看着少女得意的笑容,眉眼蓦然温软垂下,收回手,落在外袍上。
金线白袍往后一掀,精准落在晾衣的桁架上。
他手指落在腰间银钩上一松,腰带应声松散开,衣带一拉,宽松黑紫银纹长袍大敞。
猝不及防的云心月目瞪口呆,呆滞当场。
楼泊舟倾身,散落的细小发辫垂到胸前,轻轻搔动,坠在发尾的空心银铃,如山中涧石泉水迸溅落木,空灵回响。
他伸手抓住少女手腕,放在自己胸口上。
“我与那不羁人,你更爱看谁?”
到底哪个传古人保守的来着,能不能站出来。
她伸手将楼泊舟散乱的衣襟拉住,合上,别开微红的脸。
“我什么都没看见,无从比较哈。”
没看到?
楼泊舟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把又将草草合拢的衣襟拉开了。
“这样,能看清楚吗?”
“!!”
“你干什么!要不得!我是正经人!!”云心月赶紧给他合拢衣襟,但是越着急越乱,越是拿那两根小带子没办法。
不巧,这时还有敲门声响起。
她更着急了,总莫名有种在偷。情被发现的背德感,差点儿把结给绑在自己手指上。
“不知公主可在否?在下南陵礼官夏成蹊,前来送请帖。”
云心月手上愈发着急,张口便慢了半拍,楼泊舟已抢占时机,先开口:“夏老请进。”
夏成蹊也是直肠子,半点儿没探究自家圣子为什么在,下意识遵从命令,伸手推开门。
“不是……”
现在这个情况,适合让人进来看见吗?!
云心月开口的话,再度被打断:“夏老,我们在屏风后。”
“哦,好。”夏成蹊提起袍子,手脚略有些缓慢地转过去,“老夫……”
抬眼一看,正见云心月手指捏着衣带用力一扯,手腕被楼泊舟抓住的场景。
云心月猛地挣开,歘一下把衣带拽断了。
看起来就很像——
霸王硬上弓。
“……”
一时之间,三人各自有各自的沉默。
云心月看着自己手上断裂的带子,僵硬转向呆滞的夏成蹊,想要解释一下:“夏礼官,事情……”不是您老人家看到的这样。
“哦哦哦,抱歉,是老夫打扰了。”夏成蹊讪笑,抬起袖子,将自己的眼睛遮住,把帖子放在屏风一侧的高案上摆好,“帖子老夫就放在这里了,不打扰公主和圣子雅兴。”
神特爹的雅兴。
“不是,我们……”这是意外。
“知道知道,西随民风热烈开放,我们南陵虽地处西南偏远之地,但也不闭塞,你们未婚男女,风花雪月皆无妨。”夏成蹊赶紧转身,摇摇摆摆溜到屏风后,“就是这个圣子啊,下次是这么个情况,就不必请老夫入内了。”
他一个老头子,也救不了他丝毫。
哎哟,知道西随的风情素来如同那边的风沙一般狂野,是以西随儿女惯都不拘小节,行事难免凭心率性了些。
但这也太……率性了罢。
夏成蹊捂着心脏,调整了下容色,才开门踏出去,把门掩得严严实实的才离开。
走出小院,在院外碰见巡逻的沙曦,他还神秘兮兮拉着人到一旁问话:“将军,听闻你们西随的男子,都喜欢……”他斟酌了一下言辞,“敞衣照日?”
若然如此,公主恐怕早已见惯不怪。
圣子只是露个胸膛便喊人相救,着实扭捏了一些,怕是在公主心中失了男子气概啊。
“确有其事。我们西随男儿,多在沙漠与草原之间穿行,若非格外寒凉的天色,都爱敞衣晒日光,将胸膛照得油光滑亮,跟骏马毛色一般。”沙曦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们进入大周国境之后,就捂得可严实了,绝对有从大周境内风情。
夏成蹊呵呵笑:“没什么,这南陵与西随结亲,我等想多知道些西随的习俗,也好让公主少些思乡之情,聊以籍怀。”
像是要肯定自己的目的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聊以籍怀。”
沙曦:“……”
南陵的礼官怎么怪怪的。
云心月一手捂脸,一手把衣带丢到楼泊舟身上,低低哀叫:“啊——”
她想跳河。
楼泊舟看着衣带滑落掉地,转眸看向双手捂脸,盲摸着倒向床榻,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一根毛毛虫。
他毫无自觉问:“你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云心月把被子往旁边一丢,恶狠狠盯着他,见他眉宇全是疑惑,不似作假,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
她深呼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嘀咕,“算了,跟甲方爸爸叫嚣什么,打工赚寿命而已。冷静,冷静。”
楼泊舟拿走了请帖,走到她跟前:“你是不是忘了,我能听见你的嘀咕。什么叫甲方爸爸,什么是赚寿命?你的寿命怎么了?”
“已经被你气得快死了。”云心月假笑,“圣子满意吗?”
楼泊舟蹙眉,温和笑意瞬间散了个干净,眉宇凝肃,拉过她的手诊脉。
云心月都被他冷下来的郁气吓着了:“你……”
“小骗子。”诊过脉搏,少年眉宇松开,眉目淡淡,“你的脉搏强壮有力,非短命之相。”
“那当然了。”云心月有些不自在地扯下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腕,紧紧按住。
系统为了给她一个健康身躯,都整得自己要休眠维修去了,能差到哪里去。
“刚才就是个比喻。”她小声嘀咕,“这么紧张干什么。”
楼泊舟不明白:“比喻?”
“是。”云心月没好气道,“只是比喻我生气的严重程度很深很深,到了几乎要一口气喘不上来的那种严重。”
楼泊舟默默注视她,还是不懂:“可你方才脸红了。有人告诉过我,生气和害羞的脸红会截然不同。生气的脸红是恼怒激愤,带有杀气的;害羞的脸红则只是有些不自在,不适应,适应就能好。”
云心月:“??”
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少年便说:“你方才的脸红没有杀气。”他笃定道,“所以你只是不适应罢了。”
“我——”
不等她为自己辩驳,楼泊舟得出惊人结论:“你多看看就好。”
多、多看看?
云心月瞳孔都地震了,看着他俯身靠近,一把就将棉被盖过去,把人从窗户推走。
没一会儿。
心中疑惑满满的楼泊舟,便包着被子,挑开了楼策安的窗。
“有事情问你。”
楼策安闭上眼睛,等风停歇,才娴熟地把挂在睫毛上的发丝往后顺去,重新调药。
“长兄但说无妨。”
楼泊舟便把刚才的事情说了,问:“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不让我留下?”
答应的拥抱也没了。
楼策安:“……”
“此事,的确是长兄太过唐突了。”他如实说道,“虽说此番和亲,你我皆能,可毕竟还没到婚期……”
楼泊舟:“她的眼神并无厌恶与害怕,为何不能?”
只是略懂人情世故,但也不通的楼策安默了默,斟酌道:“这……我也不太懂女孩子的心思,要不我帮长兄问问春莺和秋蝉她们?再不行,沙曦将军总该知道……罢?”
楼泊舟有些烦躁:“可她说这两天不想再理我了。”黑沉眸子一转,灼灼落在楼策安后脑勺上,似要把他烧穿,“我当如何才能让她反悔。”
楼策安放下手中的药,转过头来真诚建议:“道歉,送礼。”
说起送礼。
“对了,长兄可对公主说了感谢的话?”
楼泊舟:“……”
楼策安:“……”
好,他懂了。
另一边的云心月把人推走后,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开门让人再送张被子过来。
“对了,顺便帮我把沙曦找来,我有事需要她去办。”
吩咐完,她就回屋倒了一杯热茶,对照烛火看请帖。
请帖上的言辞说,身为大周云城的太守,为了大周、西随和南陵之间的交好,他当请两国和亲的公主与圣子前往当地最为气派的云霄楼参宴,一睹他们大周的风华民情。
还有什么十年一度的宝物拍卖会,期待他们赏脸观看。
西随和南陵之间隔了个高阳,两国都和高阳不对付,和亲自然不会走高阳的道,便自交好多年的中原大国——周国借道,绕了个圈。
对方盛情邀请,出于外交角度,的确不好拒绝。
茶水过半,被子和沙曦都到了:“公主找末将有事?”
“嗯。”云心月点头,将竹林外人家的事情说了,“虽然那些房子看起来很精致,但也不像什么有钱人家,不可能彻夜点灯,你去打探打探,免得赶路的时候碰到,结果发现是劫匪。”
倒不如先探探虚实,早做准备比较安全。
听到她的猜测,沙曦脸色严肃起来,领命而去。
云心月端着茶水,眼神虚虚落在桌上金莲盏的烛火台上。
烛心摇曳,模糊了人影。
一只手握住烛台底部,将烛台换了个避风处放好。
烛心停止摇晃,安定下来,照亮半室。
楼泊舟坐在窗台上,支腿靠框,又问:“她也吃了糕点,脉搏却无异常,也没有中药的迹象,为何?”
楼策安用布包裹蓝瓷,举到楼泊舟跟前:“糕点上的药,还须得与这上面的药混合,才能发挥效用。”
这药非南陵所有,兄长不识,他也不识,他也是试了许多遍才知。
楼泊舟伸手拿来闻,又低头嗅了自己的血水,记住了味道。
“调出解药了?”
“还没。”楼策安摇头,“不过有头绪了,天明之后应该能调出来。”
楼泊舟“嗯”了一声,跳窗离开,往城外去。
他倒不是托大,毒还没解就想杀个回马枪,只是单纯去取回衣裳,以免被旁人发现身份。
苗疆圣子的衣裳,着实特殊,知晓各地风情的人,保管一眼认出。
衣裳找回,他还得了个意外之喜——傀儡蛊。
傀儡蛊的母蛊罕有,却不算特别厉害,只废了半个时辰左右,他就把蛊虫驯服,捉入蛊盒里。
看着月色下泛起霜白粼粼碎光的盒子,楼泊舟五指收紧,压进掌心。
种下傀儡蛊,她就会听话了罢。
阳光穿破层云,染黄半段墙头,投下柿子树半边斑驳的枝丫,印在窗纱,透过窗棂,支离落于梳妆台。
秋风自窗缝吹拂遮风帘子,将软软垂坠的布幔拉走,重重打在脚踏边上,唤醒睡梦中的云心月。
只见床上团着的被子拱了拱,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里面钻出来,趴在床榻边边,闭着眼睛呼喊:“春莺——秋蝉——”
门外听到呼喊的侍女,赶紧兵分两路,一人前去提热水,一人入内伺候。
云心月根本就没有清醒,喊完人,双手抓住床榻一侧,枕着手背又睡了过去。
秋蝉入内瞧见她脸颊红润,堆积鼓起肉乎乎半边脸,撅起屁股睡回笼觉的样子,恍惚生出一颗老母亲的慈爱心。
若非对方昨夜三番四次叮嘱,一定要将她喊醒,她还真是不忍心打扰她的酣眠。
“公主。”秋蝉赶紧走过去把被子掖好,以免寒凉的秋风溜进去侵扰,再小声将人喊醒,给迷迷蒙蒙的人穿衣梳发。
一心惦记锻炼的云心月,不忘提醒她:“我要那件西随的骑射服。”
骑射服就挂在桁架上备着,蓝底连珠纹内衬,深柿色白花窄袖袍子,再搭一件墨色晕染的水雾山清胸甲,将头发扎成六根带绒球的小辫子,好看又保暖。
辫子上的丝绦、绒球弄好,恰赶上春莺送来热水净脸,好好涂些滋润皮肤的膏脂。冰凉的膏脂在侍女掌心搓热才上脸,云心月莫名有种醉生梦死的糜烂感觉。
不行,不能堕落了。
云心月瞪大眼睛看铜镜里的自己,在两位侍女不解的眼神中,做完一套放松眼睛的养生操,拍了拍脸:“走!锻炼去!”
气势汹汹起身,走了几步,腿不停使唤地迟钝了两息,没能跟上身体的节奏,她险些往前一扑。
吓得她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墙,把手指扣在窗格上定住。
“公主——”
春莺和秋蝉也吓得不轻。
“公主,你没事吧?”
云心月缓了一下,咬牙忍过那股过度运动后的酸痛,一撅一撅地往前挪。
“我、没事。”
今天高低得打一套操,不然天天找借口,甭想坚持住。
春莺和秋蝉对视一眼,劝道:“公主要不歇两天再说,什么事情都不急于一时啊。”
“正是。”
云心月刚想说“不能歇”,门便被叩响。
她恰好挪过去开门,一看,竟然是一身金线白衣,戴着满身银饰的少年。
门扇一开,对方就送上春水般柔善的笑颜,温润得像是暖玉。
“怎么是你。”
想到昨晚的事情,云心月就磨牙,没法回他笑脸,反倒表情警惕盯着他。
无辜的楼策安提着两个纸包,有些不知所措地举起来:“听闻公主很喜欢大周的美食,这酱肘子是云城有名的美味……”
不用他说,云心月已经闻到了酱肘子的香气。
这闻起来是有点儿好吃。
她双眼落在肘子上转了几圈,疑惑看向楼策安略带不好意思的温和脸庞:“你这是……”
“赔礼致歉。”楼策安诚恳道,“昨晚我……”长兄做错了事情,他来弥补一二。
忽而想起,还没到九黎城见着祭司,他们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双生的事情。
想说的话,就这样断了一半。
不过,云心月这次倒没发现什么不妥。
“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就好。”她伸手接过楼策安手上的纸包,递到鼻子边上闻了闻,才满意交给春莺,“送去厨房,说我中午要吃。”想起桁架上的外衣,前倾的身体拉直,对他道,“圣子等等。”
云心月转身,脚步歪扭地入内,伸长一只手扯下外衣,把衣服丢回给他。
“好了,你可以走了。”
一应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但是赶人的架势很足。
楼策安捧着自己的外衣,张了张嘴,见她别过脸不看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受了连累,在这十分不讨喜,说什么也没用,便只好离开。
走了几步,回头欲言又止,发现少女根本没理会他的意思,只好继续抬脚往前走。
唉,他已经尽力弥补。
兄长自求多福罢。
眼角边上的影子再次动起来,慢慢远去,云心月才转头看他,瞧他背影失落,好像很可怜的样子,心软了一瞬。
不过——
想起昨晚的事,她还是有点气,便狠心扭回来,不再看。
“走走走,去锻炼。”
她伸手摸向楼梯扶手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往下走。
下楼最是折磨人,走上一趟之后,云心月都觉得在平地上挪动简直毫不费劲。
好不容易去到院子,她松开搀扶两位侍女的手,迈开双腿,与肩同宽。
见她屈膝下蹲,摇摇晃晃,春莺和秋蝉担心得不行,赶紧伸手想要搀扶。
云心月挥舞着手臂拒绝:“不用不用,我又不是豆腐做的,蹲个马步还能摔了不成?”
楼泊舟翻墙进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般豪言。
下一刻,他就见信誓旦旦说自己不用搀扶的人,一屁股坐到了夯实的泥地上。
“啊——唔。”
云心月痛得大喊了一声,要面子,紧急闭嘴撤回了其他痛呼。
“公主……”
“没事。”云心月撑手爬起来,示意她们全部往后退,“不用管我,这、这只是我要练的动作之一,锻炼腰臀的筋骨,不要大惊小怪。”
树后的楼泊舟:“……”
看来,此人平日就爱胡说八道,不仅对他如斯。
云心月轻咳一声,做出四下转悠拉伸腿脚的动作,背过身去,用手臂遮挡着,偷偷苦着脸哈气,一副哭唧唧的样子。等到要转回去,又极快换上一副镇定的容色。
看得少年见识大涨,双眉讶然抬起,摩挲手中蛊盒的动作都慢上不少。
他便这般藏身灌木后的树身之背,看着云心月兜转几圈,做了八个古怪之极的动作,又抬抬手踢踢腿弯弯腰,原地蹦跶。
若是动作间扯到身上痛处,那白皙红润的脸蛋上,五官定要皱巴巴凝成一团;要是筋骨舒展开,紧锁的眉宇便也会跟着绽开,仰头迎接天际漏泄的日光。
楼泊舟觉得她就像一朵色彩极其鲜亮的花,在秋风中招摇摆动,明媚又张扬,生机蓬勃。
轻轻扫过蛊盒的大拇指,在黑亮眼眸凝在少女身上时,不知不觉停下动作。
只可惜呀。
她待他从来警醒大于放肆,戒备强过如今这般轻松自在的姿态。
就连见面,她都吝啬舍予他身。
九黎城人人恐他惧他,知悉他的人莫不如此,连皇帝表哥也不能例外。
想来,她往后亦不会有什么不同。
东阳西去,落木阴影偏移,将他落于日光的半身覆盖。
日移月高上。
月影拖拽碧纱窗,映照一地斑驳暗色。
稍稍运动过,云心月连睡眠都香甜了不少,就是中途猛然扎醒,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昨夜,楼泊舟那厮扯开衣领,该不会是故意为之,用男**人,把她的问题岔开,顺道作弄她一把吧?
越想,云心月越觉得有可能。
毕竟是皇叔男主,有什么脑回路她都觉得不意外。
“楼、泊、舟!”
她气得用力扯紧被子,咬牙切齿眯眼睛。
重重躺回去,并且下定决心要找回场子的人,却接连两日都没能见着对方人影。
“奇怪,之前天天在我面前刷存在感,现在居然连续两天不见人影?”
临睡前,云心月捏着被子,还在想少年神秘消失在她眼前的事情。
不过她今日旁敲侧击过沙曦将军,对方说看见他在郊外采药,应该只是在忙,不是失踪了。
“算了。”她把被子盖过脑袋,心想,“不见就不见,有什么大不了的。”
翻了个身,云心月用力闭上眼睛。
许久,睡梦将她拉回竹林那一夜,她背着楼泊舟毫无防备地踏进竹外的茅屋中,请求屋主帮助,却一脚踏入土匪的窝点,惨遭土匪五花大绑。
面目狰狞的匪徒将少年一刀捅穿,拖着血淋淋的阔刀向她走来。
她整个人像掉落冰窟一样,抑制不住地打颤,连骨头都在抖动着。
倒在地上的少年,眼睛还没来得及合上,那双浸泡在通红血丝中的乌黑眼眸,渐渐失去水润光泽,变成了毫无温度的两颗珠子。
死气沉沉。
染血阔刀举起砍下之际,云心月惊醒,猛力挣扎,弹坐起身,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儿,张大嘴巴拼命喘息。
白色里衣被汗水浸透,黏糊糊贴在她后背上,像是有水鬼趴在上面一样阴冷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披散的乌黑墨发,粘腻沾在后背与脖颈之间,亦有几缕贴上额角和脸颊,像是蛛丝紧紧缠绕。
她双眸失焦涣散,还没从梦里走出来,所见都很迷蒙,只依稀知道如今还是水雾浓重的夜。
叮叮——
清泠脆响如泉音轻荡,撞破只有霜白冷月透过窗纱照进室内的朦胧夜色。
夜色里出现了一道颀长的影子。
云心月缓缓抬起还带着惊惧的眼眸,望向那道走来的影子。
——是楼泊舟。
他背着温柔月色,看不清楚面容神态,只有清澈温柔的少年音,随着一道熟悉的、淡淡的白茶味道,飘入云心月五感中。
“你又在怕什么?”
怕他吗?
他已伪装至此,为何还要怕他,是他笑得不够温柔,还是扭断别人脑袋的时候不够利落漂亮,带了血腥归来。
少女惊恐眸色慌乱转动。
若是楼泊舟稍微侧一侧身,便能袒露唇角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以及——
那双与温和容色截然相反的、充满侵略的阴冷双眸。
云心月眼皮子颤了颤,尚且未从梦中完全走出,疑惑喊他:“楼泊舟?”
她连嗓音都在颤抖。
“是我。”
楼泊舟俯身,大拇指滑过蛊盒的缝隙,即将抵达搭扣处。
然而——
少女从床上腾起,张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楼泊舟。”
轻颤的嗓音,惊惧未曾休止。
一双干燥、柔软的眼睛,贴上他热血翻腾沸涌的脉搏,将更为灼人的温度递来。
滚烫,炽热。
似能顺着筋脉,一路烧到心脾。
楼泊舟不知道,但是他很清楚,这份难过来源于他,为他所生。
紧抱着自己脖颈的双臂还在不停收紧,近似于勒,压在筋脉上的干燥眼睛,也越来越滚烫,似乎下一刻就可以将他的皮。肉烧烂。
埋在他脖颈上的人,身躯轻颤不止。
好一阵,又慌乱扒拉他的衣襟,一路往下摸索,将有些发凉的手指贴上他的腰腹。
尔后,便停住不动。
伤口怎么不见了?
云心月通红的眼眸狐疑地转了转,落在紧实白皙腰腹上的手指,轻轻搓了搓,往其他地方找了找,只差把裤腰带往下扒拉,还是没找到。
奇怪,怎么会不见了。
她把手指贴在本应该出现伤口的地方,慢慢清醒过来,瞳孔渐渐扩大。
等等——
她转动变得僵硬的脖颈,扫了两眼左右的布置,彻底反应过来了。
懊恼闭上双眼,云心月头颅低垂,不敢抬头面对少年。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现在装作梦游,还来得及吗?
“你在找什么?”楼泊舟说的话,打破了她的妄想,“找到了吗?”
云心月:“……”
她这次想撞墙。
呜呜呜。
人怎么可以闯出这么大的祸。
“找、找到了?”她哭丧着脸,眯起眼睛,想要伸手将他衣襟重新拉好。
楼泊舟却将她的手腕抓住,弯腰更甚,笔挺的鼻尖,险些就要怼到她脸上。
云心月伸出另一只手捂脸,又被抓住,拉开。
“哎呀,你别看我。”她撇开脸,埋在自己手臂上,不太想面对这种尴尬场面。
太社死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楼泊舟追问,“你在找什么?”
所找之物便是伤心的缘由么?
他想知道,想听她说真话。
云心月:“……”
她更尴尬了,但是少年无法体会。
逼问之下,少女恼了,抬起脸凶巴巴道,“我就想看看,怎么了,之前不都看过了,现在不让看吗?”
楼泊舟定定看着她强作镇定的双眸,黑漆眼睛沉沉,像两颗安静的黑曜石。
云心月心里发慌,但还是昂首挺胸,主动逼近,几乎要将自己的鼻尖压到少年鼻尖处。
须臾,少年黑眸凝定的水色晃动起来,覆上春水似的雾光,温和起来。
“是吗?”楼泊舟松开钳制她的两根手指,把夹在无名指与尾指的蛊盒转到掌心,摊到少女跟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云心月往后撤了一点,就着漏下的月光打量了一下,斟酌道,“木料很贵、雕工很精湛的盒子?”
楼泊舟:“这里面装的是傀儡蛊。”
傀儡!蛊!!
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心月又往床榻里侧挪了几下:“你……要送这东西给我?”
怎么听着,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若是喂你吃下去也算送,那便是送你。”楼泊舟骨节分明的长指转动手上蛊盒。
小小的蛊盒,在他掌中像是活物一样,灵活穿梭指缝之间。
“!!”
这是什么病娇发言。
“不用这么客气吧?”云心月干笑,拉过被子挡住自己,寻求慰籍,“我不爱吃虫子,谢了哈,收回去吧。”
她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少年指骨根部突出处,往回推去。
楼泊舟膝盖一抬,压住向内蠕动的被子一角,手掌往少女背后一撑,将她前路后路都堵住。
他这一侧身,月色从旁泄落,笼罩半身。轻薄银片与锥铃两相撞击,折出点点霜白粼粼波光,丁零作响,空灵又清脆。
水润薄唇轻轻一弯,少年眉宇尽是温柔笑意:“你放心,我蛊术很好,不会让你疼的。”
这哪里是疼不疼的问题!
云心月往后折腰,躲开炫目美色:“等等,我问你两个问题行不行?”
楼泊舟似是心情还不错:“你问。”
“你为什么突然想要给我下蛊?”
她觉得自己最近也没干什么,天天除了锻炼还是锻炼,不至于能得罪他吧?
楼泊舟温柔浅笑:“下蛊可以让你乖乖听话,不要总是推开我,不让我近身。”
云心月:“??”
这理由,果然很皇叔。
她试探对方真切的意思:“你说的近身,是拉拉手,抱一抱这种?”
“除了拉手、拥抱和亲吻,两个人还能有更亲近的事情可做?”楼泊舟只是不谙世事,但却足够敏锐,立马想起在幻天* 楼听过的动静。
他从小失去一感,只剩下四感,除了受触感影响,相比平常人更弱一些的味觉之外,他的目力、耳力和嗅感都异于常人的强烈。
当时在幻天楼二层房间里,互相亲吻、拥抱、摸索对方的两人,他光听声音就能大致复刻出两人动作,隐约明白他们在坦诚地贴一起亲近。
至于更多的事情,他便不得而知了。
或许,习医的弟弟会知晓。
“没有没有。”云心月疯狂摆手,“就这些就这些。”
少女的回避,越发让楼泊舟坚定,两人之间必定还有更亲近的事情可以做。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他知道逼问无用,就懒得再问了,“问完——”少年骤然逼近,几乎要掠夺呼吸,“好早些喂你,把傀儡蛊吃下去。”
“!!”
妈妈,我命休矣。
嘤嘤嘤。
“呵呵呵呵呵呵……”云心月屏气慑息,脑子疯狂转动,“这第二个问题有点长……”
让她想想怎么拖延时间。
不料,楼泊舟又不按套路出牌:“既然长,那就不要说了。”他手中蛊盒停止转动,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扬了扬,“还是早些……”
“但是我嘴巴可利索了。”云心月用双手一把将他手掌全部包裹严实,盯着他的眼睛,用极快的语速说话,“圣子你放心,我一定把最后一个问题好好发挥,保管听得你满意。”
楼泊舟容色不动。
“圣子你想想,”云心月力陈傀儡的坏处,“傀儡能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主动察觉,陪你谈心吗?能在你无聊的时候,跟你天南地北地闲聊,聊到兴起还疯玩吗?”
楼泊舟依旧不为所动。
云心月再接再厉,凑到他面前打感情牌:“傀儡都不会做这些事情,人就不一样了。像我们先前,忽然兴起就去一个破地方冒险,一起逃命,不离不弃,这种感情和经历多么难能可贵!傀儡只是傀儡,但人是生动的、灵活的、有着无穷惊喜的、可以当知心朋友的啊。”
知心朋友。
他从未有过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知心朋友。
“说完了?”楼泊舟眼神转动,落在两人握一起的手上,意思很明显。
云心月:“……”
这是逼她出杀手锏。
“圣子——”她拉着少年握有蛊盒的手,隔着自己的手掌放在胸口上,仰头眨巴眼睛,“你要是把我变成傀儡,你一定会后悔的。
“傀儡是没有感情的,要是我变成了那个样子,那一并消失的,还有我对你滔滔不绝的喜欢,死心塌地的仰慕。
“这个世界将不会有人如我爱你这般,虔诚、深刻、汹涌而热烈了。”
楼泊舟:“……”
骗子,他根本没看见她眼里所谓热烈汹涌的爱意。
那水光润泽的眼睛,分明一只写有“浮夸”,一只写有“求生”罢了。
他温柔笑着,用力将自己的手抽走。
云心月用尽全力,也只留下了那蛊盒,没能留住他的手。
楼泊舟直起身,缓缓伸出手,索回蛊盒。
正逢外面院子有人领队巡逻经过,他侧耳细听了一番,伸出去的手掌也跟着侧了侧。
云心月看着那像是竖立又立得不太正的手掌,疑惑看向转头望来,等着她归还蛊盒的少年。
楼泊舟手指舒展,似在催促。
福至心灵,云心月觉得自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将被子掀开,蹦下床,踩着歪倒的鹿皮靴子,张开手,把自己的手指塞入少年指缝,缓缓穿过,扣住。
十指相扣那一瞬,她脸上绽开那种朝气蓬勃的、明媚张扬的笑意,令晦暝暗夜也生色。
笑意向他而开,月光亦然偏爱,将莹白银辉尽皆汇聚于她一身。
那一瞬间,楼泊舟在她身上看见了带着茸茸绿意的春景。
云心月不知少年心底变动,只能看见他沉定不动的眸光,感觉到他紧绷一瞬又放松下来的肌肉。
她是第一次主动、清晰地握住楼泊舟的手,触碰到对方带着薄茧的掌心与指腹,摸到他手上许多细碎的伤口。
刺刺的,扎在她柔软的皮肤上,却不曾伤及她。
无由来的,云心月内心泛出几丝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涟漪。
两人谁都没动,隔着薄薄月色安静对视许久。
好一阵,楼泊舟才再次俯身靠近少女,盯着那双明亮的眸子,伸出另外一只手。
愿意改变主意了?
云心月紧张盯着他抬起来的手,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捏住她掌心里的蛊盒,扭了两下,把蛊盒硬生生抽走……
她一脸不可置信,心跳失率,眼神惨然。
“你说得对,你的确比傀儡……”
楼泊舟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她打量一圈,看得云心月头发都快跟着寒毛竖立,才将嘴边的“生动”二字吞下,掌心一收,把蛊盒拢住,吐出另外两个字。
“……有趣。”
峰回路转,云心月大喜过望:“那你不会再下蛊了吧?”
这话,楼泊舟没有应答。
做不到的事情,他向来不会轻易开口应允。
沉默??
云心月的喜色收敛些许,多上两分惆怅。
疯批的脑回路,属实有点难跟上。
不行,她得想办法,让他彻底打消这种危险念头。
等等,刚才他明明很坚定要把蛊给她喂下去,是什么让他忽然转变了态度?
好像是……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冲他笑了。
忽然,她想起来一件重要却被其他思绪覆盖过的事情,少年方才似乎说过,他想要喂她吃蛊,就是因为她不愿意亲近他来着。
所以,当她愿意亲近他时,他就短暂打消了念头?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云心月试探伸出手,主动抱住对方的腰,把脑袋搁在他手臂上。
抬起的眼,恰见楼泊舟有些惬意地眯了眯双眸,像一只放下戒备的大型兽王。
“……”
猜中了。
但她要怎么做,才能彻底消灭他这种危险的奇怪想法呢?
云心月沉思。
就在这时,后窗被什么打中,发出“嘭”一声巨响。
吓得她“歘”一下蹦进楼泊舟怀里,把脑袋扎进他臂弯里躲了躲。
少年睁开眼,有些不悦。
点漆似的眸子,凌厉刮过窗扇,仿佛已经穿透窗纱,扎到惊扰者后心。
不过一瞬,他又平静下来,脸上浮出温和笑意。
“谁!”
窗外,巡逻队抽刀紧追而上。
听到自己人的动静,云心月又不怕了,拉着楼泊舟把后窗打开,偷觑是个什么情况。
敞开一线的窗缝里,浓雾将两点灯火与数道人影吞噬。
楼泊舟余光瞥见窗下纸团,弯腰捡起,将纸张剥下,丢掉石头。
“有字吗?”云心月垫脚看。
楼泊舟把纸张甩开,放低,对准窗外月光。
纸上七个红色大字扭曲,如垂死前的拼命留言,虚浮无力,奄奄一息——
云霄夺命,别去,危!
秋夜凉风一吹,云心月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云霄说的是云城太守明晚邀约我们,前往赴宴的云霄楼吗?”她抱紧楼泊舟的手臂思索, “送信的会是谁?”
他们两个都不是大周人,在云城应该没有朋友吧?谁会冒着被捉的危险,给他们递信?还是,对方只是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 出于好心?或者只是单纯的做弄?
“应当是,不知晓。”
楼泊舟掀起眼皮子,看向浓雾包裹的墙角, 摘下挂在腰间的短笛, 横于唇边。
怕影响她,云心月松开手,退后几步。
准备吹笛的少年垂眸, 往后瞥了一眼。
怎么那么黏人。
云心月在心里吐槽了一下, 伸手虚虚拉住他垂下的腰带一角。
见她没有退避的意思,楼泊舟才吹响笛音, 让附近能控制的蛊虫去追踪。
盘缠在屋檐边上的银蛇, 嘶嘶吐了一下信子,也顺着墙边蜿蜒翻越墙角,追踪蛊虫而去。
感应到银蛇追踪而去,他看向少女:“想跟去看看,那人到底从哪里来吗?”
“哈?”
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的云心月蒙圈,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笛音联想到蛊蛇,再想到追踪术。
楼泊舟耐心等她回答。
“去!”
好奇心最终还是战胜了那点儿对暗夜与不知人的恐惧, 让她的肾上腺素狂飙,只剩下兴奋激动。
楼泊舟“嗯”了一声, 朝她递过手掌。
“等等。”云心月轻咳一声,指了指他大开的衣裳,“你的衣服……是不是要先穿好。”
她不说,楼泊舟都快要忘记了。
“你还没告诉我。”他转过身去,伸手按着垂下的领子,俯身看着少女双眸,“我和那不羁人,到底谁的更好看。”
云心月:“……”
还有完没完,怎么还有回旋镖扎她身上!
“我没看清楚他衣服下什么样子。”她咬着牙,把话一字一字逼出来,“要不我下次认真看看,再告诉你。”
楼泊舟合拢衣襟,直起身:“既然没看清楚,那就不必看了。”
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云心月:“……”
少年将衣裳整理时,她打了声招呼,绕过屏风,去拿了件鹅黄的外衣套上。顺道,对照镜子重新梳理了一下头发,为图方便,用黄色圆球的丝线缠入头发里,编了个侧边马尾辫。
待她弄好过来,楼泊舟把手递过去,等她将掌心搭过来,才拉着人娴熟跳窗翻墙,追踪而去,融入暗夜的浓雾中。
秋夜里的云城很热闹。
隔着几条漆黑巷子,尚且能听到主街上喧嚣的叫卖声,看见有炊烟升到天边,薄纱似的飘转。
他们两人手牵手行走在窄小街巷里,脚步轻缓,不疾不徐,不像追踪别人,倒像是躲开人群约会的小情侣。
“想什么呢!”
念头一冒出来,云心月就给了自己一嘴巴。
八字还没画出一撇,什么小情侣。
散散散。
她挥舞着手,赶跑自己冒出来的荒唐想法。
楼泊舟歪了歪脑袋,盯着她扭来扭去的灵活眉头,冷不丁出声:“你又想什么了?”
“没有!”云心月看河边垂柳,哈哈打岔,“我什么都没想,我能想什么?我不就是在想,那送纸的到底是谁。对,我就想这个,别的什么都没想。”
欲盖弥彰。
楼泊舟半点儿也不信她说的话。
走过小桥,他脚步一转,拉动少女走进更狭窄的巷子里。
“我们到哪里了?”
喧嚣逐渐远去,像是隔着遥遥半座山似的,变得有几分飘渺。
过巷冷风一吹,云心月说话都不敢大声点儿,害怕惊醒黑暗的什么巨兽一样,蹑手蹑脚:“这边怎么那么安静?”
静得人心里发慌。
“不知。”楼泊舟脚步自如,耳朵听着四周动静,黑亮的眼眸扫过两侧跟上的蛊虫。
这边竟然有蛊么?
居然让他随身的蛊虫都兴奋了,生出弑杀吞噬之意。
他跟着兴奋起来,血液翻涌得比寻常时候要更猛烈一些,连耳畔也鼓鸣阵阵。
不过,手臂上隔着两层袖子传来的触碰,并不能让楼泊舟充分感受那份雀跃带来的战栗,他略有些不满,停下脚步。
“到了?”云心月左右看看,异常谨慎,“这里好像没有门窗,全是墙垣。”
那不知人是怎么躲藏起来的呢?
楼泊舟“嗯”了一声,将自己的衣袖卷起,把少女一只手拉到眼前,指头从掌心爬过指缝,紧紧相扣。
这下,他满意了,唇角复又挂上柔和弧线。
云心月:“……”
他是不是对肌肤接触有什么执念。
走了小半个时辰,楼泊舟才当真停下脚步,抬眸打量一座建筑。
“好高的楼。”云心月也跟着抬头眺望,“这三层的楼,怎么建得那么高?云城太守不觉得自己威严被挑衅了吗?”
也不知道太守府有没有这么高的楼。
楼泊舟还是用那两个字回应少女:“不知。”
本来也没想要个准确答案的云心月,并不为这个答案感到失落。
她垫脚往内看,理所当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们翻墙进去?”
不想松开手的楼泊舟点头,伸出另一只手将少女腰肢揽住,把人面对面压进胸口,施展轻功入内。
落地处并没有人,可不远处灯火通明,陆续有人捧着饭菜鱼贯而出。
他们寻了个墙角躲起来。
云心月闻着香味,探头小小看了一眼,吞了一口唾沫:“闻起来好好吃啊……”
有点儿想吃。
想着,又咽了一口唾沫。
楼泊舟回头看上一眼,思索道:“我去拿一碟给你。”
他怎么好意思用这个词。
云心月赶紧拉住他:“不用不用,先去找那个丢纸条的人吧。”
可别节外生枝,反而被人发现了。
“这里是什么茶楼饭店吗?”她拉着少年往里面挪了挪,生怕他身上丁零当啷的亮闪闪小银饰暴露他们所在,小声问,“我怎么还听到有人唱曲儿?”
“约莫是罢。”他也不清楚。
远离灯火通明处后,云心月就松开了一只手,人也自然离远了一些。
不过她才往侧旁退了两步,又被楼泊舟伸手压回去。
她以为有人经过,也不敢动,就那样缩在少年怀抱里,好一阵才用气音问:“走了吗?”
楼泊舟以为她在催促,问他们现在可以走了没有,便就着这个动作,跳交际舞一样,带着她往高楼的方向去。
云心月:“??”
她懵了。
“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么诡异、别扭的姿势走路。
楼泊舟语气轻柔温和,理所当然道:“去找人。”
云心月无言以对,沉默了一阵,实在没忍住:“你不要太荒谬。”
哪有人会这样走路的。
“如何荒谬了?”楼泊舟无法理解,眉头微蹙看她,“我们藏着掖着,不见旁人,便算是私下。你分明说过,私下可以拥抱。”
他们这样,有什么问题?
“还是说,你又想反悔,说的话不作数?”少年笑意还在,却无端有种吓人的威慑气息在四周散开。
毒蛇路过,怕不是都要退避三尺。
云心月:“……”
什么跟什么。
好样的,她差点儿被对方绕进去。
“这样好不好?”她想起自己当幼儿园老师的妈妈平日跟她交流的语气,将嗓音放低放轻柔,“我们现在只牵手,这段时间欠你的拥抱,先累积起来,回去就补给你。”
这样总行了吧。
楼泊舟想了一阵,应允:“好。”
只要有,便行。
看他还挺好商量的样子,云心月舒了一口气,赶紧松开他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跟在少年旁边,猫着腰穿过院中垂下的柳树,往银蛇带路的地方去。
只是——
两人躲在树后,看向人声鼎沸的高楼:“确定是在里面吗?”
“嗯。”楼泊舟感应到银蛇在四处打转,“里面气息和温度太杂,它们找不到人了。”
况且,养有蛊虫的地方就在这楼里,银蛇有些受干扰,已经狂躁起来,想要吞噬对方,加强自己的力量。
若是紫蜘蛛在,应当能抵挡一下蛊虫的蛊惑,再缩一缩范围,但恐怕也没办法锁定具体谁人。
云心月望向后门的眼睛,滴溜溜打转:“能追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不必苛责它们。”她想了想,“既然没办法圈定,又是在人群中。我们不如绕正门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送纸条的人,会不会就是这里的东家什么的。
楼泊舟:“行。”
他利落带着少女翻墙,从窄巷转出,绕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乍然撞入惶惶灯火之中,云心月不禁伸手捂住眼睛,停下脚步,在巷口处适应了一阵。
抬眸时,见楼泊舟也抬起手遮挡,不由冲他一笑:“原来圣子也会有普通人的反应。”
楼泊舟眼眸下垂,漆黑眼眸的情绪被暗影遮挡,看得不甚分明。
“何为普通人的反应?”
大家都说他不是正常人,倒是很少有人会把“普通人”这个词放他身上用。
骤然听到,竟觉得陌生之极。
“就像现在这样。”云心月放下手掌,眯了一下眼睛,“从黑暗中见到光明,双眼会无法适应,有些难受,甚至被刺出眼泪。但是,只要适应一阵,就会好了。”
她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看向车水马龙的长街,举高手伸了个懒腰。
楼泊舟与她手牵手,也被抬起晃了晃。
“还是有光的地方好呀。”她差点儿就兴奋得原地踱起小碎步。
楼泊舟放开遮挡眼睛的手掌:“为何?”
暗影退去,少年眼角的水迹拖着几根浓密长睫垂下,无端给他添了几分可怜无害。
心情松弛下来的云心月,踮起脚尖,用衣袖帮他揩了揩。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多顺手,擦完就看向街上的人间烟火气,也就错过了楼泊舟略带讶然扫过她脸庞的一眼。
“光是有温度的。”她看着重檐下高挂的蜡矩兰灯,满楼红袖罗帕招展,理所当然道,“而且,光能给人勇气,赶走恐惧。”
身在有光处的少女,整张脸的容色都亮了起来,倒显得比兰灯更耀眼些。
“温度、勇气……”楼泊舟跟着低声复述这两个词。
勇气他倒是并不缺,但是温度……
“我无法感受你所说的,光的温度。”楼泊舟侧过身看她,语气平静地说着令人心起涟漪的话,“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只有你带来的温度。”
在她出现之前,世间一切于他而言,皆无实感,连冰冷都不曾有。
他像游离世间的一抹魂魄,不管何物加诸于身,皆无所动心,哪怕鞭子挥落,皮开肉绽,他也只有不解。
曾经,他也追逐过光而去,但是光里的人将他推开,嫌弃他一身污血,说他是怪物,说他不正常,不该与他们站在一处。
可即便他们推开他,让他撞晕在石头上,他还是毫无所感,不明白他们的惶恐惊慌,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只能站在黑暗中,笨拙地一遍又一遍看他们一举一动,模仿他们的动作,摸索着怎么控制身上每一部分的肌肉,对着河水自照寻找不同,慢慢纠正……
可最终能接纳他的除了不知情者,便只有黑暗。
黑暗里,谁也没有什么不同。
云心月愣了一下。
她……刚才的感概,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不用这么肉麻地表白吧。
怪难为情的。
“啊……”云心月眼神躲闪了一下,本想岔开这话,但是看他说得太真,有些不忍心,便也认真回应他,“那——”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指向对面的灯笼,“我带你感受一下光带来的温度?”
楼泊舟没反对,云心月就当他答应了,当即拉着他,小跑过喧嚣人潮,奔向一盏盏照明的灯前。
怕拉他撞到人,少女回眸两次,眼中笑意不曾消失,转回去时,肩上麻花辫缠卷的小球会蹦跳着,彰显主人的雀跃。
明亮的鹅黄,像一抹跳跃的粼粼带状光,直直撞入楼泊舟眼底。
对街卖灯的是个老婆婆,头上戴着深蓝抹额,笑容十分慈祥。
云心月停下脚步:“婆婆,我们可以摸摸这灯吗?”
老婆婆乐呵呵道:“可以,郎君和小娘子随便,小心别弄坏就好。”
“欸!好!”
她没听到两人说要买,又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用竹篾缠绕灯骨。
轻薄的竹篾在她满是裂口的古铜色手掌翻转,就像水里的鱼儿一样顺滑游走。
“呀。”云心月看见了一盏弯月灯,当即从深处挑出来,让楼泊舟拿着,“有月灯。”
楼泊舟看了一眼那些明显精美许多的灯盏,不知她为何独独对此情有独钟,便直问了。
“因为我的小名就叫小月亮、小月牙。”云心月肉眼可见的雀跃,“婆婆,你这里有火吗?”
婆婆说:“有,但是火要钱咧。”
“没事,我付钱。”本来并不是为了买灯的云心月,翻开自己的荷包,“这灯我也买了。”忽然想起什么,她扭头问楼泊舟,“你有小名吗?是不是叫小船儿?”
少年摇头:“我没有小名。”
小名是被期待出生的人才会拥有的东西,他没有。
“没事。”云心月没听出他有任何失落情绪,便也没太在意,弯腰去寻有船的灯盏,“我给你取个小名,就叫小船儿吧。泊舟,小船儿。你别说,还挺相衬的对吧?”
没能找到灯盏,她回眸一笑,双眼弯弯,睫毛翘卷,宛若天上明亮月牙。
把人心都照得亮堂了。
楼泊舟抬眸望了一眼路旁商铺檐上月,又垂眸对上那双随着他视线转动,疑惑看他的眼睛。
他说:“随你喜欢。”
话音落,狐疑瞪大的圆润眼眸又弯弯一勾,粼粼有波。
特别明亮。
可惜,云心月没能从灯盏里找到任何有小船形状或者图案的灯笼。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面挂着“云霄楼”牌匾的高楼,晃了晃两人拉着的手,靠近他耳边,低声道:“你看,我们刚才找到的地方就是云霄楼。”
楼泊舟早就看到了,闻言只“嗯”了一声,充当回应,不知她说这话干什么。
云心月莫名说了那么一句话,也没了下文,反而扭过头去,继续刚才的事情。
她蹲下与老婆婆说话:“婆婆,您会扎小船的形状吗?我们想要一艘船的灯笼,定制的款式,我可以加钱。”
婆婆看了一眼始终扬着一抹笑意的少年郎君,又看向满眼期盼,眸光清亮的小娘子,脸上不由自主浮出和蔼笑容:“不多收钱,一样价格就好,只是要你们多等一阵。”
“没关系。”云心月开心道,“我们能等,通宵等也行!”
老婆婆乐了:“哎哟哟,那我这把老骨头可整不了一夜。”
“哦,是太辛苦了。”云心月才反应过来,挽救了一下,“不过婆婆手这么巧,肯定不用通宵。”
嘴甜的小娘子,谁不爱呢?
反正老婆婆是忍不住半点儿喜色,差点儿把留给小孙女的饴糖都交代出去了。
“对了。”被声音与甜香蛊惑,前去买了一荷叶包“三大炮”的云心月,用折断尖头的签子扎了一块,抖落上面过多的糖粉,喂给老婆婆,“婆婆知道这云霄楼有什么好吃的吗?”
老婆婆兼顾不上太多事情,一不小心就被喂了一口糯叽叽的甜食,赶紧说:“要不得要不得,怎么能吃你的东西。”
“才一口吃的而已,不值什么。您老人家告诉我云霄楼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让我能一饱口福就行。”云心月趁机卖乖,“您看我一个外地人,去这种地方都怕怕的,生怕被人欺负我不知道价钱,狮子大开口。但是难得来云城一趟,个个都说云霄楼好,不去也太可惜了。”
楼泊舟陪她半蹲在旁边,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她的目的。
——原来想要打探霄云楼的消息。
老婆婆手上动作利索:“老婆子家贫,也没去过,只是听说那里的焖兔肉和凉粉不错。”
“唔……”云心月一脸有些为难的样子,“要不您说说其他有关云霄楼的事情?这样,我就可以震慑一下店小二,免得他们以为我是好糊弄的,乱给我点菜。”
“云霄楼就是我们云城最大的饭铺,因地处两国交界,和其他周边小国挨得也近,各国商队往来频繁,时不时就会有些争吵发生。”
“争吵?”云心月看了一眼楼泊舟,追问,“怎么会有争吵呢?”
老婆婆把灯骨扎好,开始糊纸:“小娘子喜欢什么颜色?”
云心月随口道:“紫色吧,跟他身上颜色一致就行。”
扫了一眼少年手中挂着的黄色月亮灯盏,又扫过小娘子身上鹅黄衣裙,老婆婆了然调色。
“我也没太留意,只知道有一次是说丢了个侍女,想要讹云霄楼赔钱。”老婆婆道,“云霄楼的掌柜遣人去报官,那商队一听,马上就走了。”
“那商队这么容易心虚,还敢讹人呢?”
“可不是么。”
老少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一刻钟左右,灯便做好了。
婆婆觉得小船有些单调,还给船头加了盏气死风灯。
她笑意慈和:“郎君想要红灯还是黄灯?”
楼泊舟看了一眼手中灯盏:“想要黄色的月亮灯。”
尽管难度无端增加,老婆婆还是脾气和善地给他加了上去,神色甚是悦然。
云心月将自己用的签子倒转了一下,伸手从楼泊舟掌心托着的荷叶上戳了一颗“三大炮”,递到他唇边:“你要尝一下吗?”
想尝的话,可以松一下两人握着的手,拿着签子慢慢吃。
可楼泊舟看了一眼,只是低头叼走糯米团团,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
“……”
她伸手又戳一粒,用力咬下来。
咬完,想起忘了调转到自己用的那端,不够厚的脸皮顿时烧了起来。
偏偏,身边少年是个诸多疑问又直言的性子,温柔又疑惑地来了一句:“你怎么脸红了?”
“……”
云心月深呼吸一口气,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样子:“求你,别说话。”
她做人,还是需要点儿面子撑着的。
老婆婆都低头笑了。
拿到灯盏后,云心月向老婆婆道谢,乐颠颠地带着走向云霄楼。
只不过,云霄楼已经客满,没有提前预约,实在无法腾出雅间,就连大堂都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
数了数人头,除非等到天亮,否则肯定轮不到他们。
“算了,我们先回去吧。”云心月看了一眼爬到中天的月色,“明天再光明正大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那楼里那么多人,想要找到给他们递信的人,实在太难了。
楼泊舟无所谓,少女不想再看,他就跟她一起慢慢走回客栈。
手上提着灯盏,再经过黑樾樾的窄巷,云心月也不怕了,甚至小声哼着歌走。
“看,这就是光的力量。”她高举起手中的月灯,放到少年眼前,“是我的勇气。”
楼泊舟看着那火光微弱的勇气,并无发表任何意见的意思。
“来来来。”
走到河边石凳旁,云心月招呼少年把灯放下,松一松手。
“为何要松?”楼泊舟一口拒绝,“人前都不必松开,人后为何要松?”
他不干。
云心月:“……”
对方倒是提醒了她一些事情。
她怎么又给自己下绊子,助长了他的肆意行径。
“不是真让你松开,只是让你感受一下光的温度。”她甩了甩手,“哎呀,你能不能信我,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哪里?”
楼泊舟姑且信她,缓缓松开手掌。
云心月抽回自己的手,用力甩了几下,试探碰了一下灯笼,发觉并不烫手,才双手捧了上去。
“看,隔着合适的距离,就算是灼人的火焰,也会变成暖手的光,温度正好。”她往前递了递,“你摸摸看。”
楼泊舟蹙眉,将双手放在灯笼上侧,学少女那样,将灯笼团住。
他清楚知道,自己绝不会有任何触碰的感觉,不过只是为了配合她而已。
“太高了。”云心月想了个办法,“你提着灯。”
楼泊舟陪她闹,去摸灯把,将灯提起来。她则松开手,抓住他的手腕,往下拉去。
两个人两只手,将灯笼包起来。
靠近少女手掌的指尖与掌根,的确能感觉细微的触碰与温度,但却无法令他明白,什么叫光的温度。
让他明白的,是云心月的掌心。
温热掌心带着一股说不清什么感觉的微烫气息,落在他的腕骨上,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熨帖,像是一个另类的怀抱。
很温暖。
“怎么样?”云心月凑近看他神色,“你感受到了吗?”
楼泊舟垂眸:“嗯。有。”
云心月意满离,伸手拿起石凳上的船灯,继续往客栈方向去。
她脚步轻快,曲调都上扬了些许。
楼泊舟手腕上翻,把她渐渐恢复人体常温的掌心扣住,十指交叉。
“你好像很高兴?”
“还好。”云心月蹦了两步,“要是圣子你愿意换一只手牵,我会更高兴。”
“为何要换手?”
“大概是——”云心月一个舞步转身看着他双眼,举起交握的手,真诚道,“手麻了。”
一直牵这只手,血液都不畅了。
“……”楼泊舟恍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刺着皮肤,但是又不痛不痒的感觉,就叫麻吗?”
云心月:“?”
他是在玩幽默吗?
楼泊舟松开手,将灯换一只手拿,重新把她牵住。
云心月顿时高兴了。
这人一高兴,嘴就甜了,一路把人夸。
“小船儿,你怎么那么好呀~”
“你简直就是人美心善的典范!”
“堪称天光见之无泽,明月羞而失色,百花都得退避让道。”
夸夸之言,听得楼泊舟人都沉默了,许久,又忽而无声莞尔一笑,眉眼都沾惹了秋水似的潋滟。
两人走到客栈门前,恰逢沙曦和扶风接班,他们行礼过后,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特别锁定他们俩握着的双手。
公主和圣子这是——
云心月心虚,当即把少年的手藏在背后,挪动脚步遮挡:“嗨,沙曦将军,扶风将军晚上好呀。”她悄悄侧身挪动,忙不迭逃回房间。
可惜,一路都是侍卫目送他们牵手回到屋中。
“完了完了。”她倒在桌子上,“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楼泊舟将灯笼放下:“洗什么?”
“我们的关系啊……”云心月哀嚎。
楼泊舟更不懂了:“我们的关系,有何可洗之处?”
他们的关系怎么就不干净,要清洗这般严重呢。
云心月:“……”
有那么几分歪理。
“算了,你快回去睡吧,夜深了,狗都不吠了。”她晃了晃手,“明天再牵吧。”
她困了。
“你还缺我两个时辰一刻又一盏茶的拥抱。”楼泊舟没有松手,开始跟她清账,“你说过,回来就还。”
云心月膛目结舌,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但是,现在都一两点,说不定已经两三点了,再等一会儿,鸡都要催我们起床锻炼身体了。圣子,你就不困吗?不想睡觉吗?”
楼泊舟只重复他的第一句话,用深邃得能把人吸进去的眼* 睛,直勾勾看着她。
那眼神很容易让人想到狩猎的毒蛇,它为了寻找一击致命的时机,而悄无声息潜伏不动,却显得那么有侵略性。危险的气息,似乎已经透过那双眼睛,浸入了骨头缝里,令人不由自主轻轻战栗。
“抱!抱抱抱!”云心月承受不住他的眼神,哀嚎一声,张开手抱上去。
旖旎没有,无奈倒是不少。
“圣子——楼泊舟——小船儿——”她的嗓音充满要死不活的气息,“我真的困了,你就让我躺着好好睡一觉吧。”
话才说完,失重感传来。
她被少年腾空抱起,放到床上横躺,若不是他紧随着翻身躺到床上,云心月肯定要夸他一句“贴心”。
“等等。”她伸手撑在对方胸口上,握了一手的锥铃,还有几个,轻飘飘从她指缝露出来,轻轻在她手指间扫动。
有些痒。
“你、你这是干什么?”
楼泊舟眼皮垂落:“你说,你要睡觉。”
“我是说,你躺上来做什么?!”她当然知道自己要睡觉了。
“你可以睡觉,我抱你。”
“……”
他的逻辑为什么总是听起来那么有道理,却令人无言以对。
“如今是两个时辰两刻了。”楼泊舟脸上从容而平静,提醒她,“你若是不想明日一整天都不出门,与我在此拥抱,便现在履行诺言。”
毕竟,明日自有明日的拥抱要算。
云心月想拒绝,但是她看见了从少年衣襟滑落半截的蛊盒。
“行。”她最后挣扎了一下,索要保证,“但是只能抱,你绝对不能偷亲我,也不能做其他事情。”
楼泊舟颔首:“可矣。”
他伸手去解腰上一整副的银链子。
云心月警惕抱被子:“你要干什么?”
“解腰链、颈圈、臂钏、银镯和外衣。”楼泊舟将解下的腰链丢到旁边的绣凳上,“再脱双鞋子。”
也不知她在惊慌什么,像被围困的蛊虫一样,随时会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
不过——
他不想被蛊虫咬,想被她咬。
想起幻天楼被叼住一块锁骨肉的触觉,温热、刺痛、濡湿,着实有些令人上瘾。
光是想起,锁骨上的牙印似乎就开始发烫。
楼泊舟眼瞳缩了缩,下眼睑抬起,眼尾不揉而泛红,涌起水雾般的润泽光色。
云心月莫名觉得他摘颈圈的动作有点儿……涩,充满了无声的诱惑。
难道这就是皇叔男主自带的属性?
她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贴上清凉的木板,让自己冷静点儿,别被魅惑了。
“你要躲哪里?”楼泊舟将足衣脱下,用布巾沾水擦了擦,赤足踏上不算特别宽敞的床榻,倾身把人拖到中间,躺下抱怀里,合上眼皮子。
云心月缩在他怀里,怎么也不自在。
“要不——”她说,“我去洗把脸再回来睡?”
楼泊舟松开手:“无妨,多加一盏茶功夫罢了。”
慢悠悠起身拖时间的人,欻一下就跑起来,快速洗了把脸,风一样卷回来,踢掉靴子钻进被窝,躺下,拉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闭嘴闭眼。
所有动作,流畅自然,一气呵成。
楼泊舟唇角往上弯了弯。
紧张了一阵,云心月还是睡着了,身体不再紧绷,甚至还念叨了几句呓语。
耳力甚好的楼泊舟听了个清楚。不是什么好话,都在数落他,只不过她最后蠕动着抱紧了他的腰,抱怨了一句“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
他便姑且作罢,不等她醒来与她算账。
真正睡不着的楼泊舟,睁开眼睛,转头垂眸,看向脸蛋被压出一团肉,泛出桃花瓣一样粉嫩色泽的云心月。
少女被他与被子包围,烘出身上天然的香味,那味道像被太阳充分晒过的山花,充满自由明媚的气息。
只是闻着,就能让人由衷感到开怀。
——如她本身一般。
“你不是蛊,那你到底是什么?”少年在浓雾弥漫的秋夜,低低呢喃。
为何,会如此特殊。
他想了大半夜,依旧没能得来答案,只得来了云心月无意拍过来的一巴掌。
轻轻的、啪一下打在他脸上,不疼 ,还先送了一股带着少女温热气息的山花味道,随后才有麻麻痒痒的感觉散开。
很古怪的感觉。
又是他未曾尝过的滋味。
楼泊舟禁不住扬起两边唇角,甚至想要摇醒她,让她再打他一巴掌,最好用力一下,好让他清晰一些感受这古怪的麻痒。
不过——
若是他当真这样做,对方恐怕又要害怕,从而躲避他。
真是拿她没办法啊……
他微微垂下眼皮子,盖住泛起水色的眼眸,鼻尖点在少女皓白的腕骨上,轻轻蹭着。
手腕香气更浓。
楼泊舟眼瞳泛上红色,咽喉骤然变得干痒,让他想要寻水解渴。
可他不愿起身,不愿离开。
哪怕只是片刻也不行。
他只想自己的呼吸化作一条蛇,顺着这股香气往袖管里面穿行,看看到底诞生自何处。
那里,会否藏着一只狡猾的、遍寻不着的蛊虫,特意借着少女明媚的气息,将他蛊惑。
那里,会否就是她心脉所在。
怦怦跳动的每一下,都是对蛊虫的驱策。
她手腕的皮肤那么柔软,与他覆盖薄茧的手掌完全不同,天然就带着温绵,只要他的指甲轻轻一划,就能破开,流淌出鲜红的血液。
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想必也带着山花似的暖暖甜香,说不准,连味道也是清甜的。
光是想到那场面,他的脊骨就忍不住颤动、战栗,像是被雷击过的木头一样,哔啵作响,鼓胀而出。
或许,他真该试试。
滚烫、紊乱的呼吸喷在手腕上,有些微痒,云心月挪开手,在他胸口上揩了揩,想要擦走那种粘腻的感觉。
楼泊舟抓住她的手腕,挪回自己脸上,继续用鼻尖轻轻蹭。
他喜欢她的味道。
“别闹。”云心月嘀咕一声,手肘撑在少年胸口上,往上挪了挪,仰头在他唇边安抚似的亲了一下,“安静,睡。”
楼泊舟眸中水色颤了颤,薄唇微启,幽深眼神落在主动贴上来的红唇上。
少年心想,还是罢了。
她那么怕疼,要是心口被划伤一道疤痕,定要哭得喘不过气,光是涂药恢复,就要费牛鼻子的劲儿。
倒不若在他身上咬一口,让红唇沾上血色,再渡给他……
轻颤的脊骨有些发麻,那种感觉一路攀爬到头顶,在耳边叫嚣。
再亲亲他罢。
漆静的深夜里,楼泊舟双眸锁住云心月的红唇,将嫣红色泽烙进眼底。
脸上的麻痒,顺着咽喉往脖颈爬去,令他喉头发紧,筋脉血液沸腾,脏器喧嚣。
抓住少女的五根手指轻动,大拇指不禁顺着她的脉门滑了滑。
云心月挣了一下,红唇鼓起,嘟囔道:“别闹……”
少年仍凝注她的唇,想要上手揉一下,轻轻扫一扫。
——她的唇瓣,似乎比手腕还要温软。
可他应允过二十日之期,也答应过不会亲她。
然而——
若是她亲他,又当如何?
想到方才少女的主动靠近,他鬼使神差般低下头去,低低柔柔喊了一声:“小月亮。”
“唔?”
少女嗓音含糊。
楼泊舟呼吸急促颤动,落在云心月鼻子上。
挺翘的鼻尖在少女鼻梁上轻轻蹭动,潮湿温热的呼吸交缠成一团水雾,极具蛊惑味道的少年音,带上几分轻颤的低柔。
“你再亲亲我罢。”
“好不好?”
近黎明, 天未明。
半透明的夜色里洒下几点茫茫白光,随着窗外风吹草动的沙沙声,一起入户。
楼泊舟黑眸垂落, 紧盯着那微微张开的红唇。
哪怕夜色不甚分明,他异于常人的目力,也足够让他看清楚安静躺在双唇其间的猩红软舌。
——像一枚浸泡在山野泉水里的红果。
少年如是想。
他们九黎管那种招引毒蛇的红色果子为蛇果,小小几粒串在一起, 看着很诱人。
蛇果叶细且不多,很容易就会被过路人发现,可若是不懂其中门道的人吃了, 就会误中毒蛇涂在上面的毒液, 轻则犯迷糊,重则送命。
从前没人告诉他时,他吃过一次, 昏迷了, 一觉醒来被毒蛇团团围住。
只是那些蛇不知为何,争相咬过他后, 也昏迷了。
食物不足的楼泊舟, 便总是寻那无人敢吃的蛇果来吃,酸酸甜甜的味道,可以刺激他稍显迟钝的触觉。
可以说,蛇果是他最爱吃的一样果子了。
如今——
他垂下的眸色深了深,忍不住靠近。
少女呼吸清浅, 吞吐之间也带着山花似的烂漫气息,微微有些甘甜。
好似比蛇果的味道还要诱人。
她已熟睡, 靠在他胸膛一侧的脸,泛出水墨晕开似的一团粉, 让人直想捏一捏。
静候的楼泊舟半是失望半是释然地呼了一口气,将鼻子抵在她额头上,也闭眼睡了过去。
他想她主动亲上来。
天边月影西移,旭日东出。
两个时辰又两刻后,楼泊舟便睁开眼,松开怀抱,坐到床榻边撑手继续睡。
云心月被强光刺得眼皮子不舒服,迷迷蒙蒙睁眼时,刚好瞥见他靠坐脚踏的身影。
“你怎么坐地上去了。”她条件反射调转床尾,趴在边上,将被子分了一半给楼泊舟盖着,“冷死了……”
最后三个字,又逐渐迷糊了。
少年不知秋夜寒,但是云心月靠近,将被子盖他身上时,就挨着他的肩膀,触感便缓缓苏醒。
他感觉到了一片暖意。
可少女盖过去的手,反而暴露在秋日不算暖的空气中,一下就凉了。
楼泊舟怕她脆弱的身体会受凉,抓住她的手又塞回被窝里。
少年宽肩窄腰,躲在他背后睡,恰好可以避开过于猛烈的日光。云心月不一会儿又沉沉睡过去,直到日轮升至半空才醒来。
因今夜有宴要赴,打的还是各国旗号,并非私宴,她用过饭后就得开始沐浴更衣,趁最猛那阵日光还在时晾晒头发,梳洗上妆。
哪怕知道她很晚才回,春莺和秋蝉也不得不来敲门催促。
起床困难户抱紧被子挣扎了一阵。
春莺:“公主,我们进来了?”
“嗯——”
脑子还是一团浆糊的云心月,含糊应了一声。
趴在门上认真听室内动静的春莺,险险听到一丝丝回应,便推开门,绕过屏风往床榻方向去。
秋蝉将热水端到架子上。
一转屏风后,两人便同时停下脚步,垂眸屈膝行礼:“见过圣子。”
“嗯。”楼泊舟睁开眼,问,“午时了?”
春莺回:“午时正,圣子和公主都得赶紧起来用过饭,准备沐浴更衣之事,以防耽搁夜宴。”
他们说话时没有压低声音,云心月慢慢清醒过来,摸索着眼前的一方肩膀,当成凭肘枕了上去。
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始本能敷衍:“嗯嗯,知道了。”
楼泊舟侧眸看了她一眼,讶然她人前的亲近,但并无半分要提醒的意思。
他恨不得对方再亲近一些才好。
春莺一看这阵仗,赶紧退了:“叮嘱公主洗漱的事情,就交给圣子了,属下去催厨房上菜。”
倒退两步后,她脚步放轻,半点儿不耽搁地溜了。
——在南陵的习俗中,宁愿得罪君王也不能得罪圣女和圣子。
秋蝉需要待在这里帮忙梳妆,不能离开,最多只是识趣避到屏风后,幽怨盯一眼不讲义气的同僚,换来对方更抓紧离开的步伐。
厨房要上菜了?
那可得赶紧起床,菜凉了翻热不好吃。
等等,圣子?
云心月蓦然清醒,呆愣看着自己脸颊上枕着的肩膀。她缓缓挪开,木偶一样抻着脖子,转脸看向楼泊舟。
“你……”
怎么在这里。
想起昨晚的事情,要出口的话变了样,“怎么不躲一下?”
又被她们抓了个现行,春莺和秋蝉肯定要误会了。
“你没说。”楼泊舟理所当然道,“你的房间,你让人进来,没让我躲。”
他为何要躲。
云心月:“……”
算她错了。
“那你怎么坐地上去了?”她打量着少年,小声问,“我睡相很差吗?”
把人给踹下床榻了?
“两个时辰两刻过去了。”楼泊舟撑额,一脸温柔笑意说,“我还是讲信用的。”
不知为何,云心月总觉得他还有三个略带嘲讽的字没吐出来——不像你。
“呵呵。”她职业假笑,掀开被子穿鞋,用力蹬脚,假装咬牙切齿是因为要使劲儿,不是针对他,“那圣子真是棒!棒!的呢。”
套好靴子,还得用力在地上跺两下。
“夜宴我们俩代表的是两国颜面,要好好捯饬才可以。”云心月把人拉起来,面带微笑往外推,“圣子还是早点回去准备的好。”
楼泊舟脚步微开,停下:“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议。”
“什么事?”
“以后都能将拥抱累积起来,晚上再用掉吗?”楼泊舟一脸认真看着她,“我喜欢和你一起睡。”
“……”
屏风后的秋蝉想当场改名寒蝉。
——噤若寒蝉嘛。
云心月的回应是将他推了出去,“嘭”一下把门关掉。
“今晚见!”
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完全忘掉了蛊盒的威胁,感觉自己连脑浆都热得沸腾了。
漱口时,此事还在她脑海里打转。
少年清澈又轻柔的嗓音,像贴在她耳边回响,如有实质的温热吐息轻轻挠着耳廓。
“噗——”
云心月抖了抖,一口盐水喷出去,差点儿把自己呛死。
他哪里来那么多惊人的虎狼之词!
真是服了。
一直到暮色向晚,整装待发时,她心绪都还乱着,只匆匆瞥了一眼镜中金光璀璨的自己——红线缠绕的飞仙髻,以及红绿间色的一套敦煌风服饰。
妆造是精致华贵的,只不过深秋时节露手臂和肚脐,她还是觉得有点儿冷。
幸好,西随的服饰也不全是不管人死活的设计,这套衣裙还配了件用珠玉宝石点缀的金丝薄狐裘,披上去之后便暖了。
就是——
一条条的布料太多,稍有些累赘,一不小心就踩中或挂到什么东西上,全程需要侍女在两侧提一提。
上马车之前,她都懊恼自己怎么脑子糊涂,随手点了这套拖拖拉拉的衣裙,不点那套火红的厚实衣裙。
那看起来方便多了。
车门敞开,踏上前室的云心月一眼就看见了楼泊舟。
他换了一身威严庄肃许多的黑紫长袍,不再分上衣下裳,只是颈圈和腰链一样没落,头上戴了一顶银冠,冠上有枫叶与飞鸟,还有一圈颤动的银色蝴蝶。
银蝶薄薄几片,镂空叠起,振翅时仿佛要飞走,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接一接。
“真漂亮。”
楼泊舟似乎在犯困,手肘撑在窗边,双眸合着,眼皮子上泛出几丝红,底下有些青黑。
听到少女的话,他问:“什么漂亮?”
云心月的眼睛重新挪回少年脸上,扫过清峻深邃,如秾丽画卷一样雌雄莫辨的眉眼。
“蝴蝶漂亮。”
她抬脚,往里走。
“哦?”楼泊舟唇角弯了弯,漫不经心将曲着的一条长腿伸直。
腿上厚重长袍的布料滑落,紧紧包裹在黑色丝绸布料上的长腿显露,内里的丝绸柔软垂顺,完整勾勒出少年绷直而结实的腿型。
云心月:“……”
他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皇叔男主了不起啊,天生自带性张力了不起啊。
天天在这考验她为数不多的定力。
她想装作没看见,直接抬脚跨过去。但是伸出来的皂靴上,盘缠着银饰做的蛇,蛇鳞片片覆盖,红宝石做的眼睛栩栩如生。
云心月动作顿了顿:“你这蛇……”
真的假的?
楼泊舟睁开眼眸:“假的。”
他屈指在车壁上敲了一下,将企图翻窗进来的小银蛇震落,让它远远跟着,别凑上来吓人。
待会儿要是少女忽然想到分车前去,他今晚就做蛇羹当消夜。
小银蛇感应到杀气,不敢反抗,直直倒在车轮轴上荡了荡,委屈巴巴把自己摔下去,钻进路边找新老大——金线蛇求安慰。
金线蛇略有嫌弃,避开了蹭过来的小脑袋。
“你这是干什么?”
云心月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探头往外看,恰好瞥见可怜的一线小蛇晃晃荡荡滚落地,身上沾满灰尘蠕动的场面。
那一刻,她从一条蛇身上瞧见了几分心酸。
真可怜啊。
她感叹着关紧窗门,端正坐好。
“没干什么,警告银十不要偷偷上车。”
楼泊舟伸手,将她虚虚搭在膝盖的手拉走,张开指缝紧扣。
云心月:“……”
算了,牵吧。
“银时吗?”
名字还挺有意思。
她好奇追问,“你还会给自己驯服的蛊虫取名字吗?”
疑似疯批的皇叔男主,居然这么有反差萌。
“嗯。”
“那它们都叫什么名字?”
“银蛇有十条,所以从银一排到银十,金线蛇一条,就叫金一,还有红一、青一以及黑一。紫蜘蛛叫紫一,黑蝎子八只,从蝎一开始排,还有……”
“我知道了。”云心月微笑打断他,“你的蛊,不用全部告诉我。”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为什么要听有多少蛊围在她四周,将她团团包裹。
马车辚辚,向南而行。
他们穿过喧闹人群,在云霄楼前停下马车。
自高空看,云霄楼共有东、南、西、北、中五座高低错落的楼宇,楼宇之间有飞虹桥槛、等腰朱栏相通,五座楼宇并其间扶疏花木,连绵起伏如山峦, 层层重重,檐角交错,仿若一座山林般广阔。
云心月没法从半空往下看,只知它远观富丽堂皇,比霓虹未有不及,近看炫目迷离,恐灯火彻夜通明如白昼。
“公主,到了。”
沙曦一下马车就来接人,递出手掌搀扶云心月,以示公主的娇贵。
云心月不需要人搀扶,但还是把手搭过去,走红毯一样,先摆出标准的完美笑容,缓缓下车。
两人才落地,就有一名面白须短的男子满脸笑意迎上来。对方身材圆滚,好似一粒喜庆的圆子,被包裹在一团红里面,骨碌碌便滑了过来。
这么有特点的一个人,云心月很难不注意他,更难不注意他高高鼓起的肚子。
此人腰间的革带,紧得几乎要将他勒穿,变成破皮漏馅的甜汤圆。
“下官云城太守,见过南陵圣子和西随山月公主。”他弯腰作揖时,像极了被压下去的不倒翁,云心月总疑心他起来的时候会弹一下,随后摇摇摆摆个不停。
可并没有。
白汤圆起身很稳,说话的气息也很稳:“鄙人姓云,二位称呼鄙人云太守就成。”
“云太守安好。”云心月和楼泊舟冲他一笑,各自回了自己所代表的国家的礼仪。
云太守赶紧再回礼,把人往雅间请。
云霄楼的主楼共有三层高,入门处最是喧嚣,大堂客座皆满,跟他们昨晚所见一般。往里走到尽头,再西折便到了西楼。
西楼中央有朱栏围起来的一处高台,一眼可往上望到顶。
他们入门时,刚好有舞姬手中抓着彩缎,陆续从足有十几二十米的高处往下跳落,表演飞天舞蹈。
初时有柱子之间的珠帘绣额挡住,云心月没看清楚,走到楼梯处时,旁边“欻”一下有东西掉下来,她吓得捏紧了楼泊舟的手,还以为谁坠楼了。
可她要维持一国公主的气度,不能大喊大叫,只能按压住后怕的急促心跳。
楼泊舟不动声色地与她左右互换,换另一只手牵她。
云太守沿路一长番寒暄问候,等坐下来用饭都还没停嘴。
两国的礼官和主将随行,也穿得隆重。云心月感觉自己和楼泊舟就像吉祥物一样,听到差不多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茶盏或者筷子笑一笑,偶尔夸两句“大周不愧是中原大国,真是繁华迷人眼”云云,剩下全交给两位礼官。
雅间窗扇大敞,可见方才朱栏围起来的高台。
大概是见她好奇,云太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册子,递给她翻阅:“这是云霄楼的百戏册子,山月公主若有想看的,只管告诉下官便是。”
节目单?
云心月这下是真好奇了。
松开两人牵着的手,她双手接过翻开看了看,发现节目单居然有附近好几个国家的文字,不仅只有大周文字。
难怪云霄楼会成为云城第一,这么多人追捧。
这服务,太细心了。
不过,要不是系统自带翻译功能,不需要特别启动,面对这各人不同的口音和密密麻麻的陌生字体,她真成哑巴和文盲了。
并不习惯集体活动单方面做决定的云心月,将册子摊开,也给楼泊舟看看,问他有没有想看的节目。
“没有。”
少年语气是清澈的,眉眼也是温柔的,但是吧,云心月莫名觉得他好像有点儿不太耐烦。
怕楼泊舟突然发疯,语出惊人,她悄悄把手伸到底下,勾住他的手指摇了摇。
“你喜欢听曲还是看歌舞?”
少年垂下的眼眸抬起,点漆似的眸子中凝住的光,忽然便流转起来。
窗外,拉着长绸的漂亮小娘子绕转一圈飞行,与雅间愿意互动的客人握手。
云心月总觉得很危险,半眯着眼睛看她们发白的指尖,总觉得她们体力不支会摔下去,闹出人命。
“听曲吧。”楼泊舟终于回应了,笑意温和,“晃来晃去,眼睛都花了。”
“圣子可以先选曲,再翻到后面。”云太守又道,“后面三页有不同伎人嗓音和容止的简单记载。”
嗓音记载很细节周到,容貌举止这些外形记载是什么鬼。
云心月翻到最后三页看了看,嗓音和外形似乎并不偏向哪一类,甚至连被火烧伤半边脸,嗓音有些沙哑的伎人也在内,而且,点他们的价格反倒更高。
她不明白。
难道不是唱功越厉害的人,点曲的价格越贵才对吗?
云太守解释道:“这云霄楼的东家,是一位老员外,心地善良,觉得这些人不容易,才给他们一处容身之所。若有善心者,便能来点他们的曲儿,让他们少唱多挣钱。”
“哦——”云心月还没见过这样的慈善活动,一时有些新鲜,“这高台与雅间,指的是在外面表演和单独表演的价格吗?”
云太守点头:“是也。”
“那就让这位带着八岁盲眼孙子,被火烧伤的老人家专门来我们这里唱一曲《檐上月》吧。”云心月将册子合上,递给沙曦她们:“你们看看还有没有想看的百戏。”
沙曦接过,与其他人一起商议。
云心月端起被倒满的杯子,又喝了一杯水。
频频喝水的结果便是——
想去更衣。
云太守马上喊人给她带路,春莺和秋蝉随侍在侧,前往恭房。
像他们这样的雅间,恭房也有专门的熏香,还有人专门伺候,云心月不习惯,让她们都退了,自己搞定。
衣服是有些麻烦,但没人催她,她也就慢慢来,不紧不慢。
不过把捆在一起的一条条布解开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闷闷的钝响。
她手顿了顿,盯着窗扇,不太确定是不是刺客,要不要喊人。
“咚——”
又一声闷响,云心月确定了不是窗户外有人想进来,而是窗外底下有声音传来。
她摸到窗边,轻轻开了一条缝,往下面看去。
只见暗夜中扑出来两个人,扭着一个人不知干什么,拼命往身后黑黢黢的屋子里拖拽。
喊人?不喊人?
云心月迟疑了一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说话:“想去看看?”
“!!”
她瞪大眼睛,慌张扭头,对上少年平静温和的面容。
人差点儿当场就炸了。
“你、干、什、么!”
这不是相当于私人厕所吗?他为什么会进来!
“找你。”楼泊舟半点儿没有觉得自己有何不妥,“我到时,春莺在门外喊你,你没回应,她怀疑你昏倒了。我说没有,你正蹑手蹑脚偷偷摸摸挪到窗边,估计没听到,也不想被突然惊扰。她不信,担心你有危险,我便进来了。”
“??”
按照这个逻辑,为什么不是春莺进来找她。
云心月放弃与他辩驳:“那你刚才都看到了吗?有两个人好像把一个人弄晕了,拖到了那个黑屋子里。”
“嗯,看见了。”
那又如何,和他有什么关系。
就算那两个人在剁一个人,丢进黑屋子里,也与他无关。
那里又没有蛊。
“你陪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要是出事了,我们就告诉云太守,让他去处理。”
不确定的事情,云心月不好意思浪费公共资源,楼泊舟则是万事随心,根本没有想过直接把事情丢给当地官员。
少女既然想去,他就作陪。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们直接从后窗的墙面攀爬落下去,藏身在黑暗的树底下。
下落的时候,云心月没敢看,直到碰到地面,才仰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座楼宇跟其他地方稍有不同。
“欸,你看。这一面墙的窗,好像都是关着的,不像其他楼宇,窗大都敞开。”
楼泊舟抬头瞄了一眼,“嗯”了一声作答。
他们缓缓向着黑屋子挪动,矮身走到一侧,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怕窗上会映出两人影子,没真这么干,只猫腰蹲着。
这边太过安静,云心月连气音都不敢发出,只能戳戳少年打手势,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
楼泊舟看着她在耳边打转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头。
他看不懂她想说什么,还不如直接做嘴型。
见他略有迷茫,云心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叉,又在耳边转了转。
楼泊舟张嘴,想要用嘴型告诉她,换种法子罢。
云心月却误以为他想要说话,赶紧把手压过去捂住他嘴巴,坚决地摇了摇头。
少女掌心的山花味道,带着微温呛入楼泊舟鼻息里,顺着气管一路透进肺部,浓郁得折返进入咽喉。
他鼻息与咽喉里,全是她的味道。
不容忽视。
咽喉急急滚动好几遍舒缓,嗓子仍是发痒,他不由张开嘴,想要把那股味道驱逐。
殷红薄唇轻启,一根纤细、柔软的尾指顿时陷落,敲击过他的牙齿,重重压在他的舌上。
云心月脑子轰鸣。
楼泊舟咽喉发紧。
此时,身侧门扇往内拉动,在近乎窒息的黑暗中,发出有着衰老陈腐之气的低低喘息。
“吱呀——”
细风似河流汇聚,推动着他们的衣摆往内去。
楼泊舟眼疾手快,将少女揽进怀里, 一个转身将衣摆卷走,便侧转到屋旁。
头上与身上的银饰格外听话,行动中稳如泰山,半点儿不该发出的轻微动静都没有。
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
变故突生, 云心月不敢乱动,怕自己挣扎引来少年对抗,闹出什么动静, 只能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 努力忽视自己手上的感觉。
——濡湿、温热的感觉。
还有那将手指间细细小小的可爱绒毛染上露珠似的水汽,轻轻搔动盘桓的呼吸。
她不敢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只能盯着他颈圈上微微晃动, 并没有撞在一起的锥铃、银片, 还有太阳纹的衣领。
可衣领旁边,就是少年细腻的一片白皙肌肤, 以及吞咽时扯动的小片皮。肉。
看着它滑动, 云心月莫名就觉得自己有些口干。
少年轻微吞咽时,舌尖总会往上顶着指腹,那种被拉扯着,好似随时会滑落对方咽喉的感觉,就像被滑腻的爬行动物缓缓缠住一样, 令人不由自主轻颤、战栗。
“真是麻烦。”
“嘘,别说了, 赶紧走,小心被人发现。”
屋里迈出来两人, 脚步很轻地离开黑屋,在黑暗中穿行如流星。
过了好一阵,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才迅速将自己的手指抽出,背到身后去。
彼时,那种温热潮湿将她全部包裹,密不透风纠缠的感觉,还难以挥去。
她的手指在秋风里抖动。
手指抽走时,楼泊舟不情愿松开,还合了一下牙齿,稍作阻拦。
不过,他长大所吃的食物特殊,牙齿咬合力比常人要强很多,如同野兽的利齿一般锋锐,能将金银直接咬下一块。
面对少女比金银要脆弱得多的手指,他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将它咬断,只好缓缓松开。
脸上泛起几丝热意,凉风也无法带走,云心月生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新的虎狼之辞,赶紧扯住对方说正事儿:“走,看看里面什么情况。”
两人离开,里面应该只剩下一个人。
他们两个制住对方,问清楚情况,应该不难。
楼泊舟侧耳细听屋内,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少女小心翼翼推开老旧木门,入内找了一圈,果然什么都没有。
“奇怪。”哪怕无人,这样的环境也让云心月无法敞开嗓子说话,一直用的气音,也下意识放轻脚步,“怎么会没有人?”
那两个人离开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抬着什么离开。
难道她看错了,两人扑倒拖拽的并不是人,而是其他东西?但能反抗挣扎的,起码得是活物吧?
这里只有废弃的桌椅和木柴,根本就没有其他活物。
屋内无火,只有屋外枝叶漏下的斑驳月光透进来的迷蒙光线,她看得不甚清晰,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这里有密道?”云心月只想到这个可能。
嗅觉不差的楼泊舟告诉她:“这里有新鲜的血腥气,至于密道,我不清楚。”
这里被简单清理过,无法光靠一双眼睛去找密道,但要做些什么动作,必定会把人引来,打草惊蛇。
他们不熟悉这里的布置,很容易吃亏。
若只有他一人,倒是无论怎么闹都无妨。
云心月刺激得寒毛倒竖。
那肯定有密道!
看多了港片的人,“黑店”和“人。肉包子”几个字,几乎马上跳进脑袋里,循环播放。
“我们回去告诉云太守,让他来处理吧。”她另一只手忍不住搭上少年手臂,紧紧握着,“我们毕竟不是大周的人,不好越俎代庖。”
在别人的地方上乱探* 查,万一扣个刺探情报的帽子,那就不好办了。
楼泊舟无所谓:“嗯。”
两人离开黑屋,摸到西楼底下,才从另一侧楼梯上去。
那边僻静,背对楼梯面向外的两个黑衣打手无所事事,在小声闲聊,云心月路过听了一耳朵。
“欸,你那晚真的没听到吗?城里都传开了。”
“听到什么?”
“南郊竹林闹鬼的事情啊!”
“说有鬼女在唱地狱曲,想找替死鬼?”
“是啊,那曲调从未听过,阴森森的,特别瘆人。”
那女鬼,说的不会是她吧……
她唱歌有那么难听吗?
简直就是污蔑!
没想到只是路过,还能听到跟自己有关的流言。
——还是那么扎心的流言。
云心月心情复杂地快步回到顶楼,与着急得快要转成陀螺的春莺汇合。
“公主,圣子,你们这是去哪里了?”
怎会从更衣的房里进去,从楼梯处上来。
“一言难尽,先回雅间,我们找云太守有些事情要说。”云心月提起裙摆,恨不得自己飞起来,直接到对面去。
只是还没走,旁边的更衣间就有个美貌夫人推开门出来,一脸不虞:“真是晦气,不过想透透风,却瞧见了那等脏污的东西。”
透风?脏污东西?
这边几乎都是更衣间,只对着黑屋一侧有窗。
云心月当即推开自己刚才进去的更衣间,往窗边大步走去。
只见刚才黑樾樾的林间小屋,已经被火把围住半边,敞开一条路。
火光之中,有两个黑衣人用木板抬着什么东西往后门方向走。
距离太远,还有遮挡,她眯眼看得辛苦。
看得清清楚楚的楼泊舟告诉她:“板上有一块白布盖着一团鼓起来的东西,白布边上露出来两条羊腿。”
黑衣人走到枝叶稀疏处,云心月也隐约看见了一团红白,下意识扭起眉头。
“他们是发现我们去过了吗?”
为什么动作那么快,他们刚离开,那边就已经有了应对的措施。
看对方这大摇大摆的样子,也不清楚那被拖拽的到底是羊,还是人。
如果是人的话,便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法子,将现场彻底打扫干净,不留什么把柄。
就算他们立即告诉云太守,恐怕也没有丝毫作用了,反而要给南陵和西随惹麻烦。
“来得这么快,应当不是发现了我们,只是谨慎使然。”楼泊舟立在窗边,垂眸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轻笑了一声,“看来那送纸条的人,也不是无的放矢。”
这云霄楼,说不准当真会夺命。
云心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背后像是有人一直在阴恻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样。
“那人到底是谁?”她完全想不到,“为什么要对我们发出警示?”
难不成,云霄楼还想对他们一行人不利?
先前遇到的那些劫匪,不会就是云霄楼派出去的吧……
对方要命不要钱,也不太像寻常山匪。
细思极恐。
“不知。”楼泊舟收回视线,落到她身上,“你的百戏应该要开始了,要回去看吗?”
他似乎完全不受刚才的事情影响,脸上淡淡的笑意一直挂着,不曾落下。
好像世间万物变动,都与他无关一样,看一眼便当真只是看一眼,绝不会关心更多。
云心月叹气:“回吧。”
这件事情想管就得深究下去,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解决,他们只是过路人,并不能在此长待。
若是不能管,掀起涟漪反倒会祸害牵涉其中的无辜者。
察觉到她兴致下降,楼泊舟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突然不高兴?”
云心月在想刚才的事情,没听到,便没有回应。
楼泊舟盯着她有些乏乏的侧脸,唇角温和笑意拉平了一些。
等两人回到雅间,几乎要坐不住,想出去寻人的沙曦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云太守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笑得跟福娃娃一样:“圣子和山月公主怎的去了那么久,菜都凉了,我着人换一批。”
他挥了挥手,让手下去办。
云心月打起精神应付:“只是从更衣间出来,碰上圣子,和他一起下楼转了一圈,消消酒气而已。”
“是下官思虑不周了。”云太守马上着人去点了热的甜汤,替代酒水。
等弹琴唱曲表演百戏的伎人陆续进来,云心月慢慢就把糟心事给忘记了。
古代的百戏到现代已经失传不少,她看着很新鲜,捧着甜汤边看边喝,没一阵就重新展颜,使劲给人鼓掌。
“好!”
烧伤的老人家和他八岁的盲眼孙子压轴登场,唱的《檐上月》是一首思念家乡的曲子。大概因为老人家自己就是作曲填词的人,自知曲中真意。琵琶一响,咿咿呀呀的调子配上略带沙哑的歌喉,十分催人泪下。
云心月听得眼泪汪汪,让沙曦多给他一些打赏。
贵客打赏,烧伤的老人按例到近前跪谢。
不好意思受老人家跪拜的云心月,让他赶紧起身,不必多礼。
“我只是折服老先生精妙的词曲,每一个调子都落在人心弦上一样,一弹一颤一相思。”
“贵人过誉了。”
老人家虽然年过半百,须发全白,但是梳得整整齐齐,就连身上的粗布衣裳也干干净净,要不是有小半边脸烧得全是疙瘩,还有些扭曲,称得上一句儒雅。
就是——
他的容色实在愁苦,眉头像两团拧在一起的石头疙瘩,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那瞎眼的小孙子也格外乖巧,没有这年龄小孩子的咋咋呼呼,除了帮忙提东西之外,只安静跟着老人,低垂脑袋。
云心月只能看见他蒙眼的布巾和发顶。
谢过贵人,老人家双手抱紧琵琶,行过礼后便躬身退下。
一直退到门槛处,才转身离开。
云心月托腮看着对方转身时露出的半边完整脸庞,小声感概:“看这模样,老伯年轻时候也是俊俏书生一个。”
说不准能考个探花什么的。
只可惜,这年头能上殿试的条件,容貌端正就是其一。
哪怕他能作出《檐上月》这般催人泪下的曲子,还精通诗书礼乐,也没办法有更大的施展空间。
“你喜欢书生?”
一直对百戏没任何表示,全程都端着毫无变化的平和笑意看戏的楼泊舟,忽然便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云心月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如实道:“还好。只是温润君子,谁不爱多看两眼呢?”
跟温柔的人呆在一起,就算不说话,那也是极其舒适自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愉悦时刻。
想到自家母上大人那温柔如水的性格,她就忍不住唇角的笑意,容色比饮酒听曲的时候还要陶醉。
楼泊舟撑在额角的食指,轻轻敲了敲乌黑的发丝。
温润君子么……
夜宴告一段落,他们本想告辞,但是云太守说:“这云霄楼最有趣的地方,绝非面上吃喝玩乐的五座楼,而是他底下的拍卖场。不知圣子和山月公主,可有兴致一观?”
底下?拍卖场?
这五个字就有些意思了。
云心月忍不住凑到楼泊舟耳边低声问:“你们南陵,有地下拍卖行吗?”
“南陵圣子不处国政,只行蛊与医,我亦不知。”楼泊舟这次倒是多解释了两句,“不过,国法应当不允。”
礼官夏成蹊忍不住道:“云城还有这等存在?”
“哈哈,诸位莫要想岔了,这不过就是寻常的拍卖交易,只是宝物珍贵,怕被人抢,才没放到明面上来,进出拍卖场也要着斗篷戴面具。”云太守乐呵呵道,“要是谁拍卖成功,便能提前从雅间退场,雅间背后就是通道,谁也不知你离开,便不用担心自己怀揣宝贝的事情被发现了。”
着斗篷戴面具什么的……
云心月忍不住道:“我曾在客栈听客人说过,前往一个叫什么楼的仙家之地,也要披上斗篷,戴上面具,拿上请柬才能去。”
“幻天楼。”云太守补充完,才解释道,“不过云霄楼只是我云城的商人所建,并非幻天楼那样的仙家之地,无需请柬,只要是客人,提前定好雅间便能进。”
“既然如此……”云心月瞄了一眼楼泊舟,“圣子想去看看吗?”
楼泊舟:“去罢。”
她想去看看,那便去。
他国面前,两位礼官和主将也不好反驳圣子和公主的面子,更不好在云太守面前说这样实在冒险,只能提高警惕跟上。
拍卖场在地底,地方比上面楼宇狭窄不少,且要用各国能流通的银票证明自己的购买力才能入内。
许是给云太守面子,他们一行人不必证明也可入内,只是拍卖场规定,每个雅间最多容仨人,如何分配便成了问题。
因此事涉及三国,云太守肯定要和两位礼官或者楼泊舟和云心月一道,那才叫有所交流往来。
不等一众人商议,楼泊舟直接牵了云心月的手,率先进入一个小雅间。
“我们选好了,你们随意。”
云心月:“……”
拍卖场昏暗,她又戴着面具,连个眼神都没留下就被拽进了垂下绣帘薄纱的雅间里。
雅间很窄,就设了一张小桌,三把椅子。桌子正中放上一盏莲花灯,灯火如豆,把四周放着的糕点照得模模糊糊,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颜色。
隔着一道薄纱帘子,云心月能清楚听到外面动静,却看不清他们的身形。
沙曦和扶风选了他们右边的雅间,副将选了左边,把他们包裹在中间。
选好雅间落座,薄纱帘子另一面的高台亮起一点灯火,有人敲击金锣,让一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贵客安好,今夜的宝物拍卖即将开始,请诸位将雅间灯火吹灭,以免暴露身份。”
云心月听到一阵阵“呼呼”声,又看薄纱帘子外的点点暗光彻底灭掉,便也吹熄灯盏。
灯盏灭掉之后,她总疑心四周藏了什么不确定因素,特别是他们前后都只有薄纱遮挡,谁要进来,直接掀开帘子就能进入。
看过的恐怖片,不打招呼就往脑子里钻,弄得她老觉得会有第三个人出现在雅间。
“怎么了?”
黑暗之中也不能完全遮挡视线的楼泊舟,立即就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事。”
云心月悄悄挪了挪椅子,靠着右边的石墙,寻找点儿安全感。
看着她离远的身体,松开的手掌,楼泊舟眉眼冷淡下来,起身将自己的椅子搬过去,与她并排,拉过她的手,重新插。入五指。
薄茧从掌心滑过,撑开指根,填塞指缝的力度很轻,但是直到十指紧扣了好一阵,那种若有似无的痒意,还停留在掌心与指缝交接处。
就连指根上小小的脉搏跳动,在黑暗中都是那么明显。
“咚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仿佛跳的不只是静脉。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这样黑暗窄小的空间中,牵手都显得过分亲密了一些。
云心月有点儿不太自在。
感觉到她的挣扎,楼泊舟扣着她手背的手指更用力了一些,并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腰腹上搭着。
这更要命了。
掌背温硬的触觉,明显的起伏线条,都烙在上面似的鲜明。
云心月挣扎着把手拉回来:“这样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
怎么觉得他们的对话有点儿奇怪。
“椅子的把手硌着我的手肘,会疼的好不好。”云心月倾身过去,放低声音跟他讲道理,“我不能一直这样侧身跟你说话,腰会被我扭断的。”
楼泊舟在其坚持之外的事情上,还算是个听得进意见的人。
他伸出另一只手,搭上椅子把手处:“既然硌手,那就断了它。”
说话时,压低的嗓音更显轻柔,像春日落在肩头的垂柳一样。
云心月:“……”
她伸手,握住少年手腕,问:“有没有不损害公物的办法?”
个人素质什么的现代教育产物,请让她多保留一段日子,别这么快给她全部磨光了,好吗?
倒是还有个办法。
楼泊舟牵她的手上用力,直接把人从椅子上提起来,放在自己岔开的大腿上。
这样,他的手还能绕过少女后腰,与她十指紧扣,放在她柔软的腹部上。
可称半个拥抱。
他是满意了,但是从来没有和谁这么亲密过的云心月,差点儿要热到炸开,化身爆米花。
“你、干、什么!”
她发现,自从穿越之后,这句话都快要变成她的口头禅了。
“可以牵手又不损坏物件的法子,这不就是了?”
黑暗中,楼泊舟的嗓音没有半点起伏,十分平静。
云心月:“……”
来了来了,这种熟悉的哑口无言的感觉,它又来了!
正想说点什么,“当——”一长声,高台金锣响。
“灯起!”
霎那间,围绕高台中心一圈,七八盏灯火自顶上往下照射,把置放期间的宝物照得纤毫毕现。
光自中心往雅间渐弱,透过薄纱帘后,更是朦胧迷离。
她被声音吸引,只往外看了一眼,对那被拍卖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宝物没有丝毫兴趣。
拉回视线看少年,打算好好讲道理时,云心月直直撞上了一对直勾勾盯着她的深邃眼眸。
那眸子极其黑亮,像是一汪幽深的静水。当它映照着午夜的天,那便是群星闪耀;当它映照着静谧的海,那便是静水流深;当它映照着山间的雾,那便是朦胧迷离。
如今——
那双眼里映照着她,却像生了火。
“你……干嘛这样看我?”
好奇怪。
云心月往外挪了挪,想跑。
楼泊舟手上用力,又将她揽了回去,一张脸也霍然靠近,近得眼睫毛都快要扫到她的鼻梁了!
这下,她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少年抬眸看着她的眼睛,不知在探究什么,看了一阵便垂眸,睫毛像蝴蝶一眼,颤动着,将眼神落在微微开启的红唇上。
“我想现在就亲亲你。”
楼泊舟睫毛一颤,又抬眸对上云心月双眸,眼神深深,语调柔柔,似是在蛊惑她一般。
“可以吗?”
远山般冷白的脖颈上,棘突难以抑制地滑动。
“你、你是嘴巴痒了而已吧。”云心月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伸手抓过桌上的一盘糕点,塞进少年嘴里,“多吃东西少说话吧你。”
一天天的,说什么虎狼之辞引。诱她。
紧张之下,她也给自己塞了一块糕点,找点事情忙活。
怕对方还用脸蛊惑她,她转了一下,面对桌子,不敢看他。
这一转头,发现盘子挪开后,桌上多了一张裁剪潦草的纸条,发黄的纸张隐隐透出点红。
熟悉的感觉,让她暂时忘记了现在的处境,甚至连咀嚼的动作都忘了,叼着糕点松开手,放下手中盘子,伸手去拿纸张。
纸张展开,上书三个大字:危!速离!
红色的扭曲字体被水迹晕染,像淌下的血泪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云心月下意识找楼泊舟说这件事情。
一转头,正对上俯身贴住她后背靠过来的少年,嘴里的糕点不偏不倚,怼到了他唇角边上。
楼泊舟瞬间眉笑颜开:“这也是给我吃的糕点?”
他凝注着少女双眸,偏头,张嘴。
轻轻咬住了糕点另一头。
云心月只能听到自己狂跳的心脉突突搏动。
雅间的一切都像是罩上一层迷离薄雾,朦朦胧胧看不清,连整个世界都像齐齐后退了两步一样, 只将他们留在原地。
唯有楼泊舟的眉眼越发清晰。
她的眼神顺着弧线流畅的眉弓,滑落薄红的眼尾处,继而坠入深邃的、点漆似的眼眸中,就像是坠入不知底细的深渊里。
谁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只下意识心跳加快,连耳膜都忍不住鼓动雷鸣,嗡嗡直响。
一旦自拔, 秾丽眉眼撞入眼底, 又像是看见斑驳千年的壁画在眼前徐徐展开,崩碎斑驳风尘,重现昔年辉煌。
他的眉目鲜活得, 就像活过来的壁画。
一笔更比一笔艳绝, 一划更比一划深刻,过目便不能忘却, 如烙**底。
吐息之间, 淡淡的白茶香气随着潮湿热雾散开,比南方的回南天还要粘腻地、无孔不入地侵占肺腑里每一寸地方。
除非屏息不闻,否则呼吸之间全是他的气息。
她停顿不动,或者说,无法动。
楼泊舟的唇在慢慢靠近, 他一直盯着少女想要沉沦又挣扎的眼神,心里斟酌着, 一点点靠近。
直到——
两人的鼻尖交错点在一起。
白茶与山花交杂,氤氲出另一股独特的味道来, 那是两人交融的气息。
少年男女谁也不算镇定,咽喉比沙漠还要干,还要渴望水源的滋润,生出抢夺对方津液的冲动与欲念。
楼泊舟的眼神沉下去,血液沸腾叫嚣着,想要探进去,汲取水源,抢夺她的津液,滋润干渴的咽喉。
沸腾的血气一路上涌,一路下行,让他整个人都泛红充血,似一尊杀欲横生的雕像。
曾闻杀欲与爱欲同存,本质都是摧毁与重建。
不知少年可知否。
呼吸碰撞交缠,生成的水雾蒙了云心月的眼,一切都像是梦一样不真切,脑海里一直有一道声音,急切呼喊她共沉沦。
相牵的手,缓缓收紧。
少年亦收紧。
泛白的指骨在黑暗中,白得好像金纸,毫无血色。
楼泊舟眼瞳轻动,将糕点咬断,垂下长睫。
沾满糕点碎屑的嘴唇只轻轻擦过她的唇,垂下的眼眸复又轻轻抬起,一直盯着她。
塞满糕点的脸颊,一次次鼓起,又陷落。
凝静的眼神,满是想要汲取吞咽什么的渴盼。
就好似——
他嘴里咀嚼的不是糕点,是她的舌。
云心月愣在原地,叼着半块糕点不知所措,不知回应,只知道看着他的双眼。
苗疆少年会蛊惑人心,大概并不是一句虚言。
迷糊之中,她如是想。
“当——”
帘外金锣响起,有人拍卖成功。
一声锣响,把她从虚无之境拉回现实之中,云心月仓促转过头,躲开少年充满侵略气息的眼眸,心跳如擂鼓。
她捏紧手中纸条,往后递过去:“你看这东西。”
别看她。
楼泊舟盯着少女泛红的耳背,久久不动,好一阵才伸手接过纸条,先给自己倒了两杯水喝下,方有闲心去看。
刚刚,若不是少女手指突然收紧,他恐怕已经控制不住,像是对待蛊虫一样,一直将对方逼迫,直到逼入绝路,待对方反抗,再死死压制,待她屈服为止。
可手指传来细微收缩的紧张轻颤,她眼眸中的挣扎,无不告诉他,她此刻并无多少情愿。之所以同他这般,被困在渴盼之中难以自拔,不过是受他影响,被他气息所压而生出的幻觉。
是故,她才会有所挣扎,而非合上眸子,沉溺在无端涌来的情绪中。
那一瞬间,他竟生出一丝不忍。
对,就是不忍,而非册子告诉他的不能、不可以。
以楼泊舟对世情的理解,他没办法明白“不忍”与“不能”有什么区别,只是他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告诉他——
不能吓到她。
否则,沉沦之后换来的,会是她的躲避与疏离。
他下意识拒绝那样的可能,生生将沸腾的血液压下去,平息杀欲。
纸条展开,看完。
他问:“纸条在我们进来之前就有了,那人可能还在云霄楼,要去找找吗?”
银蛇或许不能准确找到谁身上,但是可以帮他们圈定范围,看看会不会在别的地方出现。
相比跟少年继续呆在狭窄的空间里,这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去。”
云心月怕沙曦担心,摸过去跟她和扶风打了声招呼,以甜汤喝太多想去更衣为由,才和楼泊舟往外去。
银蛇感觉到浓郁的杀气,来得比谁都快,整整齐齐十条蛇,挤挤挨挨靠在一起,就在拍卖场入场的口子边上乖乖等着,不敢造次。
云心月害怕躲到少年背后,只露出半颗脑袋,跟地上的银蛇面面相觑。
“……”
一窝蛇,好可怕。
银蛇见她歪头,也跟着歪头看她。
被十双红色冷血眼睛盯着,着实有些诡异,云心月“咻”一下收回脑袋。
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银蛇,齐齐仰头看主人,等待吩咐。
楼泊舟正烦躁着,温柔笑意都蒙上几分阴森:“看什么,吓到她,今晚选一条烤蛇。”
银蛇们:“……”
好想离开,但是打不过怎么办。
“也、也没吓到啦。”云心月缓缓挪出半颗脑袋,对上慢慢歪头看着她,莫名显得呆萌无辜的小蛇们,“别对它们那么苛刻嘛。”
怪可怜的。
楼泊舟垂眸看蛇:“我苛刻吗?”
银蛇疯狂摇脑袋,差点儿把自己摇成水草,原地打结。
云心月:“……你的蛇能听懂人话?”
这真不是修仙世界吗?!
“听不懂,只能明白我一个人的意思。”楼泊舟用最温柔的声音,吐出最令蛇扎胆的话,“的确蠢了点。”
蛇蛇委屈缩脑袋。
其他人的善意恶意什么的,它们也能明白,只是听不懂人类语言而已。
“算了算了。”摊上这么个主人,云心月都觉得它们蛇生不易了,“别骂它们了,让它们去找人吧。”
楼泊舟一挥手,蛇便散了。
没多久,站在暗中握着她的手,大拇指不停扫动的少年睁开眼。
他说:“在后院。”
后院离他们出来的地方不算远,翻两堵墙就到了。
如昨晚所见一般,通往厨房的路灯火通明,人如流水往来,但是其他地方则晦暗不明,连灯都不多一盏。
“递纸条的人是厨房帮工吗?”云心月用气音说话,“所以她需要往来楼宇和厨房之间,也有机会在糕点盘子里塞纸条。”
只是——
对方怎么敢肯定,他们一定会看到纸条?
若是他们没看见的话,岂不是白忙活。
除非——
“此人能知道你吃糕点喜欢端盘子,也知道你爱吃的糕点是云片糕,一定向谁打探过,或者混入过客栈。”楼泊舟也用气音回答她。
他们没有在驿站落脚,客栈来往的人杂,混入其中也不算难。对方只要不是想蓄意靠近,便不会引起两国看守的人注意。
云心月点头:“有道理。”
就是没办法锁定人,他们要查,还得回客栈问,再交叉对比信息,圈出怀疑的人。
工程量有点大。
事情有了些许眉目,但是目标太大,让两人都在原地思索了一阵,衡量到底还要不要继续管。
云心月是觉得,这警示的人或许带着善意,提醒他们不要深究,要离开就赶紧离开,不要涉入危险之中。
这么一来,便意味着对方肯定知道点儿什么,甚至已经一只脚陷在里面,才会这么着急。
别人提醒他们小心,他们却什么也不做,扭头就离开,是不是有点儿太……不人道了。
思索时,楼泊舟侧对她的耳朵忽然一动。随即,少年转眸望向隔壁院子,黑亮眼眸凝定不动。
云心月问:“怎么了?”
她顺着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只有黑天一片。
“隔壁有蛊虫在干扰它们。”楼泊舟唇角露出个温和斯文的笑容来,眸中好似看见绝世孤本一样兴奋,“它们已经打起来了。”
还是棋逢敌手、生死难料的打法。
真是——
令人欢喜呐。
云心月:“??”
要打起来了不担心一下,这么开心作甚。
楼泊舟拉着云心月翻过一堵墙,坐在另一堵墙头上。
墙头有垂柳遮掩,四周无灯无火,只有淡薄月色从乌云洒落,加上他们披着黑斗篷,直接便融入暗影里。
院里谁也没发现他们。
一群人举着火把,把一条银蛇与一只蝎子围在中间,神色警惕,却并无吵闹之音。
只可惜,楼泊舟并不止这么一条蛇,在确定这边有蹊跷之后,他将其他无所获的蛇召过来,让它们从后面溜进去查查情况。
他反手一掏,短笛横在唇上,轻轻吹奏。
云心月看他动作,担心了一把,连眼瞳都扩大了,不料少年吹奏归吹奏,却是无声之曲。
看着少女惊乱的瞳孔,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眸弯了弯,多添上几分戏弄成功的戏谑。
云心月:“……”
这人不仅疑似疯批,还有些恶劣。
“怕什么?”楼泊舟吹完,收起短笛,唇边笑意温和动人,“我不会将你至于危险之中的。”
生而为人十九年,他只碰过这么一个能让他拥有正常五感的人。
上天入地,他都定要牢牢抓住。
绝不会放手。
云心月不知他真实所想,险些翻了个白眼,好歹想起这是续命的金主,便送了他一枚假笑,敷衍一下。
楼泊舟直言:“笑得真丑。”
“??”云心月压低声音,凑近威胁,“你别逼我骂你,我骂人很脏的哈。”
也不知她这句话戳了他哪个笑点,少年埋头,双肩无声抖动起来,像是忍笑得十分辛苦。
云心月:“……”
他是真病得不轻。
病得不轻的楼泊舟接下来的举动更大胆,他居然拉着她,从墙头跳落,直直往人群中走去。
云心月:“!!”
她拼命拉住作死的对方,但是没能拉动,反而晃动少年身上银饰,丁零响成一团。
清脆空铃的响声随风相送,瞬间引起了小院中人的注意。
“谁!干什么的!”站在正中的一位壮汉握着刀喊道,“来人,将他们拿下!”
他一声令下,数个黑衣汉子瞬间持刀冲上来。
云心月赶紧解释:“误会,都是误会……”
黑衣汉子完全不听解释,提刀就上,她赶紧调转方向,拉着少年往院外跑。
院子里的人好像很怕他们跑掉,马上便有人堵住院门,凶神恶煞地横刀相对。
两人只能停下脚步。
楼泊舟问她:“害怕吗?”
云心月欲哭无泪:“你说呢?”
他们两个手无寸铁的人,对上一群手持利刃的壮汉,有任何胜算?
没有胜算的话,能不害怕吗?
“怕的话,遮住双眼。”楼泊舟反手将腰带从腰链间抽出来,放到云心月手臂上,“一阵就好,保证不会让你见到一滴血。”
云心月:“……”
这是什么新的病娇语录吗?
见她不动,楼泊舟抬脚踹走冲上来的两个人,清除障碍,绕到她身后去,拿起自己的腰带展开。
腰带即将蒙上少女眼睛时,背后有一道嘹亮的声音响起:“贵客,你们怎么在这里?更衣室要往另一边走,这里不能进。”
听到“贵客”两个字,做主的壮汉抬起手,喝住要冲上去的打手,扫了一眼他们身上的斗篷和胸前扣着的面具,将目光放到门前的人身上。
定定打量了半晌,他狐疑问:“你们是参加拍卖场的贵客?”
云心月赶紧点头:“对,喝多了水,出来找更衣室,走错路了。”
反正没人看见他们从哪里进来,能胡扯就胡扯。
“既然走错了,就赶紧离开,这里都是贵重的宝物,闲人勿闯,否则等同入室抢劫处理。”
“是是是,我们这就走。”
“快!”
“好。”
云心月赶紧拉着楼泊舟走,楼泊舟不愿意动,她悄悄掐了一把他的掌心:“走——”
有些尖锐,但是又算不上太刺激的痛意传来,楼泊舟颇感新奇,看了少女几眼,跟着迈开脚步,往外面解救他们的小娘子走去。
月色虽暗淡,可走近了,还是能看清楚对方长相。
云心月惊讶望着解救他们的人,差点儿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好歹知道背后有人盯着,她忍住了没说话,收敛神色跟对方离开。
对方当真将他们带入楼宇内的更衣室。
门扇一关,小娘子脸色垮了,十分难看,甚至称得上虚弱:“你们真是不要命了。”
云心月打量着长了些许肉,显得没那么像尸体的小娘子:“是你递信给我们?”
“是。”都出面了,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她说,“我叫连蘅,本来是冲着幻天楼给的工钱高,才进来做工的,没想到不小心撞破了这里的秘密。
“怕你们上当,念你们好歹救过我一命,就送去警告信,没想到你们是半点儿不怕死。”
“……”
“既然知道这里不简单,你还敢留下来?”云心月上下打量她,“你图什么?”
连蘅理所当然道:“图钱。打工不为钱为什么?为东家卖命啊?还是给有钱人送倒贴的劳力?”
云心月:“……”
无可辩驳欸。
“我阿姐想自己开一家铺子,以后不用受制于人,我想与她合伙,多筹点钱。”
云心月问:“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不如和我们说说,说不定我们可以帮忙解决。”
“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不过就是他们倒卖宝物而已。”连蘅叹气,“但是这种事情,私下没被发现还好说,要是被发现,东家损失就大了。东家损失大了,泄露消息的人能有好果子吃?”她警惕盯着云心月,“你们可别乱来,想着揭发,毁掉我的饭碗。”
倒卖宝物?
此事的确可大可小,就看那位云太守怎么处理了,要是对方跟云霄楼关系匪浅,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事情过去了。
他们的确不太好管这些事情。
“放心,如果只是倒卖宝物的话,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云心月终于安心了,“我们肯定不管。再歇一日,我们就得启程,赶往南陵去了。”
他们不能在云城耽搁太久。
连蘅听她说完,开门左右探头,似在窥探什么:“我不能离开太久,厨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别乱走,今晚闯进来一个人想盗取宝物,后院的戒备强了很多。我只是个烧火、送菜的丫头,可救不了你们几次。”
云心月不好耽搁她干活赚钱:“你安心去忙吧,我们这就回拍卖场。”
她拉上一直盯着自己掌心出神的楼泊舟,往拍卖场入口走去。
连蘅目送他们离开,才赶紧回厨房。
拍卖场的确不少珍奇的宝贝,有些很明显不是正规手段能得来的东西。
不过作为外宾,还是借道送亲、迎亲的外宾,他* 们也不好伸手管这些事情。
最终,两位礼官各自拍下一个算不上特别珍贵,但是又够格调的宝物,就算没白来一场。
回到客栈,云心月累得慌,但是沐浴过后,趴在床上却有些睡不着。
她开了窗,走到露台上,伸手敲隔壁的朱栏:“楼泊舟——”
屋内,楼策安看向正在泡药草的兄长:“公主好像在喊长兄。”
楼泊舟药浴没泡完,便道:“你帮我问问她,有什么事情。”
楼策安放下手中药钵,走到露台上,温和一笑:“公主有何事?”
云心月蹙眉:“……”
他怎么瞧着有点儿装。
“你过来,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想了想,补充道,“很急的秘密。”
她说完,抱着手臂跺着脚,转身就跑了。
外面冷死了。
楼策安:“唉……”
要不先说说关于什么的呢。
他也转身回屋,把话对楼泊舟如实转告。
不用他说,楼泊舟其实也能听到,让弟弟出去,只是不想她一直喊,吹冷风而已。
“还有多久。”
“很快。”楼策安将药钵的药倒进浴桶里,道,“一刻就好。”
一刻之后,楼泊舟匆匆披了件宽松的袍子,连银饰都没戴,只套着手腕上的银镯和臂钏,带着一身清苦药香,便大步走过去。
他没走门,翻的窗。
楼策安张嘴伸手,没能拉住对方:“长兄,这——”于礼不合罢。
楼泊舟头也不回,将露台的窗关掉。
楼策安:“……”
裹着被子在等少年的云心月,听到脚步声回头抱怨道:“你怎么那么久啊……”
“泡浴。”
云心月抬眸一眼,少年衣裳半湿,衣襟半合,露出大半结实白皙的胸膛。
青筋微微涨起的脖颈上,青丝凌乱。
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
男主为了蛊惑她,先用眼神乱她心,后用美色引。诱,是不是过分用功了点儿。
她裹紧了被子:“倒也不用特意泡个澡才过来。”
刚才那样衣着整齐就挺好。
楼泊舟在她床边坐下:“你说的急事是什么?”
“两件事情。”云心月挨过去,总觉得他冷,给他分了一个被角,“第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幻天楼那个梳妆的地方,碰到一个女子?”
“嗯,所以呢?”
“我今晚在那院子的时候,想明白了一点。要是对方发现我们之后,想找人抓我们,应该边跑边大喊才对,而不是慌慌张张四处望,好像怕人来抓我们一样。”
楼泊舟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所以呢?”
“没了啊,就是突然想明白了这点,但不知道她为什么怕有人来抓我们。”云心月托起下巴,“这很奇怪。”
楼泊舟盯着她从被子里冒出来的手,伸出自己的手:“牵。”
云心月拍了一下他的掌心:“你怎么老想着这种事情,正经点儿。”
这件事情虽然只是解开了一个谜团,实际上毫无作用,但是就跟做数学题一样,理解了的那一瞬间,就是莫名有成就感。
楼泊舟收回手:“一盏茶。”
“……”
“牵吧牵吧,谁牵得过你。”云心月把手伸出去,小声嘀咕着,往他旁边挪了挪。
“还有——”她靠近少年耳边,“你觉不觉得,那个连蘅好像有些古怪。”
耳边呼吸温热,掌中手指细软,楼泊舟晃神一瞬。
少年垂眸看着她黏在脸侧的发丝,竟生出一丝想要取而代之的嫉妒。
——他想如同那缕湿发一样,将她缠绕包裹起来,紧紧相贴。
“欸。”云心月挥了挥手,唤回少年神智,“你困了吗?有没有听到?”
楼泊舟收回垂落的眼神,轻轻抬起,换上流淌温和柔润笑意的容色。
“哪里古怪?”
云心月把被子扯了扯, 让楼泊舟盖好。
少年不知冷,只将握着她五指的手藏入被中,置于膝盖放好, 倒没在意别的。
“你想啊,要警示我们的话,直接递信给守卫就是了,为什么要用血字裹着石头丢?要涉险丢石头不说, 确定那样的方法,不会反而勾起别人好奇心?”
特别是在不知情者眼里,这样古怪的事情要么笑笑过去, 要么叛逆地去探一探。碰上天性谨慎的反而要去认真探查, 才会放心离开,生怕自己被背刺。
唯有当真没有能力又生怕惹上麻烦的人,才会看到就惊恐远离, 生怕沾上一点儿。
她私以为, 正常人看到拥有两位大将军的迎亲队伍,都绝对不会以为他们是没有能力惹麻烦的存在。
所以——
“你觉得对方是想引我们去查吗?”楼泊舟斜靠在床尾的木栏上, 姿态有些散漫。
半开的衣襟鼓起来, 露出更大一片胸膛。
云心月从侧面看,一眼全览,忍不住伸手拉过衣襟,使劲儿掩了掩:“圣子,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楼泊舟平日洗完澡, 都这么晾一会儿水汽,并无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他手上还是将旁边的系带绑紧。
匆忙间没带腰链和革带, 宽松的袍子就算绑上系带,口子也有些松垮, 更添几分若隐若现的诱人。
“反正一开始肯定是这样,现在嘛——”云心月干脆撇开双眼不看他,只盯着不远处圆桌上的烛火,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她好像后悔让我们去查了。”
大概是今晚那神秘消失的人一事,让她发现了此事出乎意料之外的危险,她良心发现了。
而且,云心月总觉得,现在的小娘子,似乎没有初见时候那么怯弱、自卑的样子。
这就更能证明,她一开始就在装的事情了。
少女思索时,头颅往左侧,将下颌骨枕在虚握的拳头上,露出一大段布着淡淡青筋与墨发的玉白脖颈。
楼泊舟手指动了动,但是没举起来:“你还想去探查一下?”
她难道就不怕,连蘅刚才也是装模作样骗她,其实对方由头到尾都是云霄楼的人。
云心月脑袋转动,冲他灿烂一笑。
少年明白了。
没多久,一身黑紫短袍的楼泊舟就带着少女,避开眼线,溜了出去,直冲今夜银蛇锁定的院子。
院子的确如连蘅说的那般,守卫愈发森严了,但是楼泊舟用银蛇声东击西,把人引开。
少年带着她,就像是带着一只风筝似的,直接滑向背后的窗,手指在缝隙中别了一下,窗户就开了。等他们滑进去,楼泊舟挥一挥袖,窗扇无声合上。
全程流畅得如同水汇入河流中。
云心月都要怀疑苗疆是不是需要圣子表演杂技,他怎么像是从小就耍一样,这么得心应手。
薄薄的月色下,她满脸都写满了惊叹。
默默竖起大拇指表扬了一下少年,云心月才提起裙摆,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在屋内转悠。
屋子里半边都是架子,架子上摆着数不清的宝物,另外半边则堆满箱子,箱子里面装有不少金银珠宝。
堆积一处的箱子,体积都不算特别大,她随机挑了一个,轻轻扒拉开珠宝往下探,没发现什么暗层之类藏人的地方。
她自己细思极恐的、将人剁成一块块存放的事情,也没有找到线索彰显它发生过。
银蛇亦未曾在室内找到血腥,只找到几个蛊盒,盒子里面好像装有几个很厉害的蛊。盘旋在柱子上的金蛇和紫蜘蛛不约而同爬下来,想要争夺里面的活蛊,将它生吞活剥。
它们在此等候主人许久,已经迫不及待开宴了。
一群蛊围着几个盒子打转的场面,实在令人发毛,云心月看上几眼就溜了,想再看看架子上的东西有没有什么蹊跷。
走到最后一个架子那里,她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就连旁边的破柜子都翻了个干净,还是没找到别的什么东西。
她捏着下巴思索:“这里居然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宝库?”
莫非她真的想太多了……
“还想找什么?”楼泊舟垂首看着她思索的模样,低声问她。
外间守卫已经陆续往回,岗哨重归之后,对方肯定会入内排查。
云心月脚下无意识划着干净的地面,暂时没想到别的,只想到那间小黑屋。
她总觉得那里有密道什么的。
但是现在过去的话,线索应当已经被清干净了,他们前去也没什么用,最多只能证实有没有密道。
“你想说什么?”
“唔,也没什么。”她说,“就是觉得小黑屋一定有密道。”
“为何如此笃定?”
云心月也不能说是看剧看小说多年的经验猜测,只能从逻辑去说服对方:“要不然,怎么解释三个活物进去,却只出来两个?就算没有密道,也肯定有我们没发现的大箱子,把人藏起来了。”
他们紧跟着就进去,那样都找不到,总不能真的大变活人吧。
分析完,她抬起眼眸,看向少年。
云城今夜有风,也有月。
枝叶幽影落在窗纱上,透进室内,暗光浅浮。浮动光影中,少年眉目半明半暗,黑亮眼眸自然垂落,凝定不动。
云心月猝不及防撞入他眼眸,被其深邃眸色慑住,脸颊一热,匆促后退了两步,险些撞到架子上的横板。
还是楼泊舟眼疾手快,用手背挡了挡,才免了一祸。
只是他这么一挡,相当于将人堵在墙角与他之间。
“谢谢。”
云心月不敢看对方,低头从他手臂下绕过,却感觉肩膀被什么扯了一下。
侧眸一看,肩上并排的间色小绒球中,不见了一只浅蓝色的小球。
视线转回与肩膀齐高的横板上,她看到横板边沿的木刺勾住了几丝小绒毛,在光影下轻轻飘摇。
她伸手摘了,蹲下去,从架子最底下找回自己的小绒球,塞进荷包里。
“我们赶紧走吧。”
外面的脚步声已十分明显,连她这种没有内力的人都听到了。
“开锁,搜里面!”
云心月赶紧拉住少年手腕。
楼泊舟不紧不慢,瞄了一眼外间,等门被推开,人涌进窄小的屋内,他才打开窗扇,抬脚踩在窗框借力,乘风翻越墙头而去。
后窗倒是也有守卫,不过已经被蛇咬中,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们顺利出逃,沿着阴暗窄巷回到客栈。
待落脚屋内,云心月才松了一口气,往凳子爬去,趴在桌上。
“真刺激……”
楼泊舟坐到她旁边,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缓过来的云心月一起身,又对上了那双特别专注的黑亮眼眸。
“……”
他没事吧。
“你……有什么事吗?”
她忍住往后挪动,避开少年的冲动,免得喜获蛊盒警告。
真不怪她敏感,对方总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她,她很难不想逃避。
话说,她今晚也没干什么……吧?
好像不对。
刚才在宝库里,她是不是躲开他了?
忽然想到这一茬,云心月在心里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
“你好像一直都很怕我,但是又从来不会真的逃跑,离开迎亲队伍。”楼泊舟凑近,盯着那双滴溜乱转的水润眼睛,“甚至,并不严词拒绝我的靠近,为什么?”
“!!”
云心月冷汗都淌下来了。
皇叔男主的脑子,居然这么清晰的吗?
“男女有别,你老是这么盯着我,我肯定会怕啊。”她努力解释,“这种怕,是很正常的。至于不拒绝你的靠近……那不是因为联姻的事情已经定下了么,你可是我未来的夫君,不多相处相处,怎么培养感情呢?”
“是吗?”楼泊舟将距离又拉近一些,“害怕,也是正常的事情?”
凑近的距离让呼吸相撞,她又再度闻到对方鼻息之间的白茶清香,以及淡淡的清苦药香。
白茶清鲜,越闻越香,像一根线似的,总令人不由自主顺着往源头去。
云心月悄悄屏息,小幅度点头,生怕自己动作大了,能把牙磕上去,撞到对方。
“害怕本来就是情绪的一种,是对未知的恐惧,只要是面对不清楚的事情,人都有可能害怕。”
她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琢磨着对方的心理。
已知,对方是疑似疯批的皇叔男主,可推断出,对方童年可能受过某种伤害,导致了他性格上的这种缺陷。
又知,对方一直重复“害怕”这个词,且对自己爱得深沉,手段用尽求亲亲抱抱。
所以——
“我害怕、惊惧的不是你,而是未知。”
她试探伸手去抓少年的手掌。
没反抗。
她双手抓紧。
楼泊舟眼眸垂下,看了一眼她像是求生抓浮木一样抓自己的动作。
默了默,他才平静相问:“你若是并非害怕我本身,为何我想亲你的时候,你在害怕?我们并非第一次亲,算不上未知罢。”
云心月:“……”
她听少年直白的话语,听得头皮发麻,像是有八只蜘蛛腿将她头皮抓住一样,让她无所适从。
皇叔男主身上,是真没有“害羞”这个词吗!!
“那、那……”
楼泊舟唇角笑意还在,眼底却成了深黑色:“怎么,还没想好怎么骗我?”
“天地良心!”云心月冤死了,“我没有骗你的意思!”
就算当初确定跟系统绑上,她想的也是,如果能培养感情,那就皆大欢喜,若是拿不下,也只能自认倒霉,回去等死。
续命是她的事情,总不能生逼人家非爱她不可。
“我——”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脸都急红了。
楼泊舟就那样看着她,紧盯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动,判断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从前,他就是这样练正常人所有的表情,自然清楚知道,脸上肌肉的每一个走向,都代表什么意思。
急了一阵,见对方毫无所动,云心月就冷静了,气鼓鼓看着少年。
“你知道什么叫害羞,什么叫感情上的水到渠成,什么叫两情相悦下,肢体动作的自然而然吗?”
楼泊舟:“不知。”
“……”云心月尝试解释,“害羞就是,当我们的感情还没发展到足够深厚时,面对一些更亲密、亲近的动作,就会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想要避开,需要更长世间去适应。明白?”
楼泊舟:“不明白。”
云心月:“……”
她死鱼眼,他紧盯着。
“这么说。”云心月挣扎了一下,换个说法,“你和今晚那个指挥的大块头不熟悉,对不对?”
楼泊舟安静听着,继续盯她。
“要是他突然靠近,哪怕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好看得压根儿不像话,你难道就不会下意识回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和怕怕的吗?”
长得好看,难道就可以放弃自己底线了?
云心月眼珠子转了转,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心跳有点紊乱。
太好看的话,的确是有点儿考验个人道德准则。
“不会。”楼泊舟淡淡道,“该害怕的是他。他敢这么做,我可以在那之前将他的脑袋摘下来。”
而且——
那人哪里好看了。
不如他弟弟万分之一的容色。
云心月哀嚎:“可我没有这个能力,将你的脑袋……”说着,觉得有点儿不对,弥补了一下,“当然,我绝对没有想摘你脑袋的意思,就是个比喻。”
妈妈,女儿这嘴还是输在不够利索。
呜呜呜。
“我真不是害怕你才躲开。”她垂死挣扎,要死不活地说道,“你用脑子想想嘛,我当时要是害怕,我蹲下去捡什么毛球啊,我直接跑才对啊。”
她现在已经后悔为什么要避开他眼神,松开他的手捡毛球了!
云心月包着他的手,一脸真诚看着他:“你信我。”
楼泊舟好整以暇看了她半晌。
他并非对少女所言无所动,只是——
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种空泛的失落,就好像一只没有蛊虫在里面的蛊盒一样。
虚无、寥寥。
这种感觉,只在他幼年被父母丢弃在十万里荒山野林里,让他自生自灭时,他才尝过。
后来,便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昔年他在荒山,被蛊虫野兽追逐个没完,只顾着逃命与反杀,根本无暇回顾那一瞬间闪过的感觉,到底源于什么。
如今,他可以盯着她,静默思索,却早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
他只清晰知道,对方给了他想要的答案——她不怕他这个人。
可他却完全没有满足的感觉。
是因为还有两个疑问不曾得到解答吗?
楼泊舟盯着少女快要僵硬的笑脸,如是想。
“那你说,什么叫感情上的水到渠成,什么叫两情相悦下,肢体动作的自然而然。”
峰回路转?
云心月鼓气,松了松两边僵硬的肌肉:“这水到渠成……”
她要怎么说呢。
卡壳了。
楼泊舟等了好一阵,没能等来解释。
“怎么了,很难说清楚?”
云心月干笑:“是有点儿难……”见对方下眼睑往上抬了抬,似乎有些小情绪,她马上丝滑接话,“但是难不倒我。”
她垂眸想了想。
“这两情相悦下的自然肢体接触,其实就是水到渠成的意思。”觉得自己找到了支点的人,话语流畅起来,“只有先发展了感情,情谊渐渐深厚,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会有越来越多、越来越亲近的肢体接触,是以谓之水到渠成!”
瞧她这脑袋瓜子,“是以谓之”都拽出来用了。
“你——”云心月眨了眨眼,一脸期待的笑意看着楼泊舟,“明白了吗?”
楼泊舟还是不太明白,他所关注的事情,都落在两个字上。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有情?”
云心月拼命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先有感情,接触起来才不尴尬不抗拒。
很好理解吧。
听到她雀跃的回应,楼泊舟用略有些怪异的眼神看她。
情之一字,他只听过两种解释,一人说是混着蜜糖的毒蛊,一人说是穿肠的毒蛊。
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不过对他来说,天底下至毒的蛊,乃他所求。
似乎——
也未尝不可。
“怎么了吗?”云心月总觉得他的神色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我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在脑袋里回想过滤了一遍,除了有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肉麻之外,应该没什么可以钻的空子才对。
难道这对皇叔男主来说,还不够肉麻吗?他总不会想听,古早小说那种排比式的表白吧。
她觉得自己办不到。
“没有。”楼泊舟收起自己黑沉的眸色,唇角温和笑意瞬间真切许多。
云心月不敢掉以轻心,困得连连打哈欠也没催他离开。
倒是少年一反常态,让她好好歇息,他从窗户翻到露台,又从露台攀到楼策安屋内。
有风入户,吹乱一头黑发蒙住双眼的楼策安停下手中动作。
待窗户关上,他才好脾气整理自己,重新称算药材:“长兄回来了?”
楼泊舟:“难不成,还有旁人会翻你的窗?你们不是说,只有未曾教化的蛮人,才会随便翻窗。”
楼策安:“……”
这只是寒暄。
“这话我没说过,长兄不要算在我身上。”他将称好的药倒在纸上包好。
楼泊舟走到榻边坐下:“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脾气很好的楼策安温声道:“长兄尽管说。”
“什么叫温润君子?”
“《诗经》有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大概就是说,温润的君子,就像一块柔润有光泽的玉一样,其容色、言语和性情,该当温和顺从,不刺人?”
“你看我有几分温润君子的模样?”
楼策安:“??”
兄长,撞邪了?
他转身看向捏了一条肚子鼓胀的金线蛇把玩的少年郎君,默了默。
“容色?”
楼泊舟蹙眉,右手大拇指在食指根部的银色戒指上一按,一片利器弹出来。
他在自己左臂上,臂钏的空隙里划了一刀,让金蛇吸食。大拇指一动,利器又收回。
楼策安放下药包,去寻金创药。
“只有容色吗?”楼泊舟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
楼策安将东西摆上托盘,走向榻边小凳:“长兄有自己的性情与言语习惯,纵然并非温润君子之类,又何妨呢?”
这世间,何必非要人人趋同。
他将托盘放下,也无催促之意,只同坐等着他把蛇喂好。
屋内三十六支的落地桑枝金盏灯,将容貌与神色一模一样的两人照亮。
只不过,白衣金线的少年郎君似春水本身,上善至纯,眼神净透;紫衣银线的少年郎君如静水流深,面上有春意,往下摸一摸,便有透骨寒气侵袭。
楼泊舟没有回应这个问题,举起大拇指又问:“那这是什么意思?”
楼策安迟疑摇头:“不清楚,像是什么暗号手势?”他想了想,问,“这是公主对长兄做的手势吗?”
“嗯。”楼泊舟道,“我带她进了一个宝库,她满脸惊讶看着我,竖起了这根手指。”
楼策安觉得自己明白了:“那应当是做得好的意思罢。”
楼泊舟觉得有理。
“还有一事。”
楼策安看金蛇不动了,伸手去拿药瓶。
“她说——”现在想起来,楼泊舟还是觉得怪异,“她想爱我。”
药瓶砸了楼策安的膝盖。
楼泊舟吐了一口气:“你也觉得她说谎,骗我了,对不对?”
怎会有人想与他有情。
就连将他从十万荒山找回来的弟弟,都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楼策安捂着自己的膝盖,俯身捡药瓶。
他小心求证:“这是公主亲口对长兄所言吗?”
短短几日光阴,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就这么相许了?
“嗯。”楼泊舟将金蛇扯下来,漫不经心缠做一团,丢到床脚去,“她亲口所言。她还说,要我们的情谊渐渐深厚,两个人就会有越来越多亲近的肢体接触,水到渠成……”
楼策安赶紧喊停:“其他的话,就不必告诉我了。”
到此为止便可。
楼泊舟抬眸,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你为何会露出这般容态?”
楼策安:“……”
也许是他要脸罢。
“她也时常会露出这般容态,然后避开我。”楼泊舟有些烦躁,将企图爬榻的小银蛇拽住,打结,“说这就是‘害羞’,不叫‘害怕’。胡说,骗子。”
定是在糊弄他。
楼策安忍不住帮云心月叫屈:“长兄,这就是普通的不好意思,或者叫害羞。”
楼泊舟眼皮子都没抬:“你也骗我。你上次跟我说的不好意思,脸上的筋肉不是这样的。”
“害羞也分很多种……”
楼策安替他解开臂钏上药,语调缓缓地解释清楚他提出的每一条反驳,末了,感叹一句——
“长兄说得对,公主的确爱你。”
不然很难解释。
屋内的云心月裹在被子里。
窗外院墙处啾令唧令声一叠又一叠, 此起彼伏鸣叫,宛若催眠曲,她却完全睡不着。
脑海里全是系统说的攻略, 以及少年一句又一句直白诉说爱意的话。机械音与温柔少年音交响,炸得她脑袋一阵赛一阵嗡鸣,简直不得安宁。
特别是少年几次三番垂下眼眸,深情、专注凝视她一人时的眼神, 拼命在她脑海交叉闪烁,彰显存在。
云心月觉得,她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自己带着目的接近, 小船儿还这么深爱自己, 是不是……太可怜了。
将脑袋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她撅起下唇,吹开遮挡脸面的散乱发丝。
散乱的发丝后, 少女健康红润的脸庞满是苦恼。
要不……对他好一些?
说不定, 还能一举两得,让对方彻底打消给她喂蛊的可怕念头。
一砸手心, 笃定主意的云心月, 终于安心睡过去。
与她隔着半道中墙的楼泊舟,正回应楼策安那句感叹:“可我还是不懂她所言,不明白她所行。”
既然爱他,为何又说爱温润君子;既然爱他,为何还会害羞躲闪。
楼策安猜测:“约莫是公主情人眼里出西施?”
“何意?”
“定是她太爱你, 所以将你看成自己最是喜爱的模样。”
楼泊舟更不能明白:“她又不瞎。”
他是不是真正的温润君子,她会毫无所觉?
楼策安:“……”
他兄长这般直白性情, 的确难为公主了。
“再说了,她既然最是喜爱温润公子, 又为何会爱我?”楼泊舟觉得说不过去。
此言,说中了楼策安的疑惑:“大概,情爱一事就是这般没有由来,甚至掺杂各种矛盾?”
他独身十九年,也不太懂情爱。
楼泊舟沉吟了一阵,再问:“道谢之事未行,我又将她吓着了。接下来,我该如何行事,她才会愿意让我养?”
若对方是蛊就好办了。
蛊皮糙肉韧,不必兼顾喜怒哀乐,也不用怕吓破对方的胆,尽管用拳头让对方听话就好。
“让她高兴。”
“如何才能让她高兴?”
“对她好些吧。除了不做让她伤心害怕的事情之外,或许可以试试多陪她。”楼策安想了想,补充道,“不要急着……咳,太亲近,得慢慢来。陪她锻炼、饭后散步、观景赏月、用饭闲聊什么的。公主脾性很好,我上次送公主一包肘子,她就挺高兴的了。”
那肘子,其实远比不上什么金钗玉佩。
由此可见,公主亦是性情中人,看重本心逾于其他。
要是哄不好的话,那多半是兄长的问题。
楼泊舟撩起眼皮子。
惶惶火光下,他双眸像是被点燃了似的。
“你送她肘子?”
“公主定以为肘子是兄长所送,才会那样高兴。”楼策安立马补上这句话。
楼泊舟眼神挪开,看向窗外。
他倒是想到另一件极有可能会让她高兴的事情,而今更深露重,云霄楼又刚遭过两次试探,恐怕不会想到还有第三次来袭。
将南陵圣子服和头冠脱下,他随手勾走一件袍子和一张面具。
“我出去一趟。”楼泊舟就说就跑。
楼策安根本叫不住人。
楼泊舟在山野多年,轻功卓绝,很少有人能追得上他。
他就像暗夜里的枭鸟,眼神锋锐不受黑天影响,飞掠无影。
偶尔有枝叶漏下的月光落在银片上,反出几道粼粼细光,留下“叮铃铃——”的脆响。
若有人听见,立马探头来看,也窥不到半点儿人影。
没多久,他就落在云霄楼西楼后的小黑屋屋顶上,细听脚下动静。
屋里没有人。
楼泊舟一个翻身从檐上落到门前,推开门扇,往里丢了一个烟雾折子。
落地的烟雾弥漫,慢慢往细小的缝隙里面钻。
他把门关上,重新翻上屋顶高处站立,抱着手臂,举目四望。
没多久,隔壁巷子堆叠杂物的尽头处,有白雾袅袅上升。
他看也没看发现烟雾后,往这边冲来的云霄楼护卫,只在屋脊上点脚屈膝,展手飞掠而去。
那地方不远,他很快就找到了,将杂物清开,让银蛇进去搜索血迹。
他则坐在洒落半边月色半边树影的墙头,把玩手中的紫玉短笛。
云霄楼的管事也聪明。
见屋内只有招引烟雾的折子,并无他物,便明白了对方目的,赶紧着人包抄巷子,将楼泊舟堵住。
初时,率先冲入巷子的护卫,根本没有发现墙头的少年。
他们甚至将堆在一起的秽物翻腾了几遍。
等第二队的人来到,才有个眼神挺好的年轻郎君,在巷口停下脚步,握着手中的棍子,指向高处:“那里有人!”
呆在墙头下的人顺着年轻人棍子指向,仰头望了一眼,瞥见一只皂靴静静垂着,先慌乱了一阵,你推我涌往后退,避开危险,才有闲心抬头细看。
护卫们先看清楚垂在墙头的一条长腿,继而是一方回环鸟蝶纹的红色袖摆。
袖摆被一只银腕扣束着,规规矩矩拢在一起,只露出堆叠的褶皱。
“你到底是谁人!”
楼泊舟不爱与人说废话,没有理会对方,继续摆弄手上短笛。
深秋北风一吹,枝叶往旁边倒去,将屈膝斜坐墙头的红衣少年,全部暴露在月色下。
护卫一眼便对上了他脸上的半张麒麟面具。
雪白的银饰,将露出来的弯唇衬得像是一滴沸腾的鲜血。
薄雾冥冥,凉风入巷。
红衣少年如同刚从地狱爬上来的鬼魅一样,笑容诡异。
为首的管事瞳孔震惊颤动,握刀的手险些没拿稳。
须臾,银蛇爬上墙头。
楼泊舟伸手,让银蛇缓缓缠上自己的手指,垂眸看墙头下的人:“密道中有鲜血,不超过两个时辰。所以,你们把人弄去哪里了?”
听到这话,管事瞬间清醒,眼神变得凶戾。
但他不清楚对方底细,没有贸然行事,而是先打探打探,顺便抛出息事宁人的话。
“我等不知郎君此言何意,若郎君只是过路人,不如早些离开为好。”
云城三百里远的地方,虽也有苗人群居,更有一城与南陵同名,皆为九黎。
可是,他不信巧合。
毕竟——
今夜先有一南陵圣子误闯宝库,后有一疑似苗人的郎君破密道。
两人并非同一人的可能太低了。
念在对方并非此地中人,又未曾真正查到什么的份上,他们可以放人,但对方也得聪明些,不要将事情往外泄露才是。
楼泊舟不是礼官,听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只知道,对方不愿意告诉他,那被擒人最终的去向。
殷红薄唇一弯。
“我说,我要那个被你们从西楼背后黑屋抓走的人。”少年嗓音温和,像是在商量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一样,“够明白了吗?”
“明白了。”管事脸色一变,握紧手上的刀冲过去,“你在找死!”
既然不愿意妥协,那就见阎王去好了。
管事一冲,其他护卫拔刀的拔刀,举棍的举棍,全部向着楼泊舟而去。
楼泊舟麒麟面具下的薄唇更弯,主动跳入他们之中,游走在人群里。
抓住一人手腕一拽,对方手上的刀就替自己挡了一下;拉过一人的脑袋往前一撞,就开出一个可以活动的口子来。
他从前也常被野兽包抄,相比默契十足的野兽而言,这群人的攻击力实在太弱了。
“真是没有意思。”
楼泊舟叹了一声,一手捉* 过一人的后脖颈,一手扭转一人的手臂,将人当成陀螺丢出去,先稍稍拦一拦。
旁人与当事人都没看清楚他动作,他便已经收回手,从提着后脖颈的人身上抽出腰带,捆在那人嘴巴上,缠绕一圈。
然后——
他俯身,抬眸,唇角翘起,一手按住此人肩膀,一手落在此人咽喉上,微微用力。
“喀嘣——”
脖颈断裂,被捆住嘴巴的人瞪大涨红的眼睛倒下。
楼泊舟垂眸看了一眼:“不见血腥,干净。”
正好,免得让她闻到不好的味道,又避他如蛇蝎,退开三尺之外。
“现在,可以说了吗?”
护卫们哆嗦后退,但竟无人说话。
半刻后,楼泊舟拖着管事,丢入了宝库小院,成功引起第二场动乱。
云心月日上三竿才起,推窗就见两国队伍在整理行李。
一般来说,赶路都要踏正开城门的那一刻,提前候着,才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地方落脚。
毕竟古代不比现代人口密集,野外过夜危险系数也高很多。
不过云城的位置比较特殊,前后城池的距离都比较远一些,需要一天半的功夫才能赶到下一个有人居住的镇子或者村庄上。
但只要赶半天路左右,就能抵达一片庄园附近,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庙宇,也能凑合落脚一晚。
他们午后才赶路,便是算好要在破庙处过夜。
空腹锻炼半个时辰左右,云心月才去吃东西,怕耽误大家,她就用干净的布巾裹了几个肉包子,方便随时走。
“怎么不见你们圣子?”
没看到楼泊舟的身影,她还有几分惊讶,询问南陵的侍卫。
他不会又玩什么不跟她见面的失踪,然后大晚上站在床头吓唬她吧。
正说着,就见通往大堂的帘子被撩起来,一道白衣金线的身影落入后院日光中。
“楼泊舟。”云心月喊了一声,小跑过去,将包子递上,“吃了吗?”
“公主。”楼策安侧身,颔首,“我已经用过早饭了,你吃就好。”
他不敢吃。
万一兄长吃味,他可哄不来。
云心月嚼包子的动作停下,举着半块包子绕楼策安打了个转,背对大堂,“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怪有礼貌的样子。
感觉他和平时很不一样。
楼策安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是衣服不一样吗?”
虽说祭司不允许他们透露圣子有两人的事情,可要是公主自己发现了……
那可与他们没有丝毫干系。
“不对。”云心月嚼嚼嚼,吞下,将热气消散的半块包子塞嘴里,鼓着腮帮子上下打量他,“就是……感觉气质不一样了。”
楼策安漆黑的眼眸亮了。
公主果然是个聪明人,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
“是吗?”他问,“哪里不一样了?”
快想通其中关窍!
云心月不负他所望,一阵见血戳出问题所在,就是过于直白,有些他兄长的风范,令他心情复杂。
她说——
“你今天怪装……端庄的,把自己弄得像那种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类型。”
楼策安:“……”
能不能换一个词。
温润如玉有点戳他兄长的心。
他抬起眼眸,悄悄往楼上窗扇瞥了一眼。
毫不意外,对上缝隙中一双因彻夜不眠而充血泛红的幽深眼睛。
那双眼就那么幽幽、深深地看着他,像极了昔年十万大山里瘴气遍布中的兽瞳。
令人毛骨悚然。
“是吗?”楼策安笑得有些勉强。
看他神色,云心月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临急临忙修改了一下。
“不不不,也不是像。”她拍了拍楼策安的肩膀,“你本身就是温润君子。”
楼策安:“……”
窗户关上了。
但是兄长的视线如影随形,贴在他后脑勺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谢。”
他的笑意难以为继。
云心月看他垂下的眼眸,莫名看出几分带着温软的无辜,湿润的眼球笼罩灰暗,好像一只被主人斥骂的猎犬一样。
好可怜的样子。
她开始回想,自己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还没寻到根源处,沙曦回来了,说匿名的信件已经帮她悄悄递到云太守手中,可以出发了。
楼策安疑惑:“什么匿名信件?”
沙曦不知,她只是遵命办事,遂告退去指挥队伍先行。
云心月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忘了?我们查探的那些事情,幻天楼和云霄楼的古怪之处。”
这些事情他们不好插手,但是匿名举报只是顺手的事情,说不定真有人能解决。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固然最好;要是真有不对劲的地方,这就是重要线索!
楼策安轻轻扯回自己的袖子:“原来如此。”
云心月看着从自己掌心溜走的袖管,眉头一皱,缓缓抬起眼睛,盯着楼策安看。
今天真的很奇怪。
她伸出手要抓住对方的手腕,楼策安紧急往后退了两步。
云心月瞳孔放大,惊讶看着他的步伐:“你……”居然避开她?
他绝对有蹊跷!
平时老缠着她不放,少一会儿都跟要了他的命一样斤斤计较,现在这么生疏有礼貌。
不像他。
楼策安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用冰凉的刀子抵着他的脊骨,从尾椎慢慢往上挪动。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后穿透他的脖颈。
危险且极其折磨人。
云心月俯身,一步步靠近,把人逼到角落去:“……撞邪了?”
这么反常。
楼策安一步一退,直到脊骨贴到冷硬石墙上,硌得微疼。
他实在很想逃。
只可惜,少女步伐有些灵活,左右围堵,好像要将他的脸撕下来仔细端详一般。
他实在无处可逃。
“圣——”
进来喊人坐马车赶路的春莺一下噤声了,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喊人。
一般碰上这种情况,她们都当自己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楼策安看见春莺,像是看见救星一样,立即提声喊道:“马上就来!”他垂眸,清了清嗓子,一脸柔顺可亲的随和模样,看向云心月,“公主你看——”
行程松动的余地有限,云心月明白。
她收起脸上的若有所思,笑眯眯拉住楼策安的袖子:“小船儿,走吧,一起坐马车去。”
她就不信,这大半天行程,还不够她琢磨出一点儿头绪来。
楼策安:“!!”
他被拖动着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不住扭头往二层露台边上的窗户看。
窗户纹丝不动。
好像楼泊舟早已离开那里一般。
“……”
兄长忙活一夜未睡,没撬到什么线索已经够烦躁了,现在又扎他心窝一下……
得不到任何援助的楼策安,就这样被云心月推上马车,与她共处一室。
楼策安知道兄长为了和公主单独相处,多多牵手,总是将春莺和秋蝉赶到别的马车上。
没想到,现在却害苦了他。
对上少女啃着包子打量他的直白视线,他只能艰难维持笑容。
他觉得自己也挺惨。
马车碌碌南行,出城前被堵了个严实。
云心月顾不上探究楼策安身上那些事情,撩开帘子问随行在侧的侍卫:“这是怎么了?”
侍卫前去打听,没一会儿便回来报,说云霄楼出事了,太守府的人在办案。
效率这么快!
云心月感叹了一下,在马车经过时撩开一条缝隙偷偷往外看,但是除了人很多之外,并没有看出什么。
只得了云太守擦着头上汗水,匆匆前来告罪的一句:“招待不周。”
出城半日,他们一行人抵达庙宇附近。
思索良久的云心月,终于在快要消磨掉的记忆里,翻到自己曾说过的“温润君子谁不爱”一话。
再看楼策安的眼神,便显得万分复杂。
一丝愧疚夹着一丝怜爱,一丝不可置信夹着一丝新奇……
天可怜见的,小船儿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做到这么卑微的吗?
难不成她说自己喜欢什么,他就扮演什么……
不行,继续想下去,可就有些人心黄黄了。
话说回来,照小船儿这种雌雄莫辨的浓颜长相来说,真的很适合cos人外。
“公主?”
已经下车的楼策安喊了对方好几遍,都没能得到回应,忍不住轻轻敲了敲车门。
笃笃——
“公主,下车歇歇脚罢。”
云心月回神:“哦,好。”
她提起裙摆走到前室,刚屈膝准备跳下去,眼前就出现了一条虚握成拳的绅士手臂。
居然君子到这么细节的地方。
真是用心呐。
云心月都忍不住给他点儿甜头。
“小船儿,你今天真贴心。”她扶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捏起手指比了两颗楼策安看不懂的小心心,“爱你爱你。”
比完,转身。
少女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一样,哼着歌儿雀跃蹦走。
楼策安:“……”
坏了坏了。
兄长应该要疯了。
他赶紧扭头找回自己的马车,去将人替换出来。
刚一只脚踏进去,马车里就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手,把他拽进去,压在车壁上。
熟悉的药草混合淡杉木香气,骤然逼到他鼻子底下。
楼策安坐定一看,自家兄长下眼睑上缩,抬起眼帘,眼眸漆黑、凝定。
每一次,他想从别人身上看清楚,或者透析什么东西时,就会有这样恣肆又沉凝的眼神。
仿若少年郎君生长的、毒瘴弥漫的野林,又似沉峻险幽的十万大山。
“长兄你听我说。”楼策安知道他直肠子,便不绕弯,“公主待我亲近,只是将我当成了你。你耳力好,应当听到,她喊的是楼泊舟和小船儿,不是我。”
他们可连姓名都还没互通过。
楼泊舟:“可她说你是温润君子。”
她爱他,但她也爱温润君子。
楼策安:“……”
“但我觉得,公主只是对君子有好感,但对长兄不一样。”他想到马车上对方自然拉开两边的距离,“她愿意亲近你,只是暂时还无法做到你所愿这般亲近。可对上我时,却很自然避开触碰。”
顶多拍拍肩膀,扶扶手臂。
楼泊舟不语。
“长兄若是不信的话,大可试试。”楼策安看着他黑沉眼眸,真诚建议,“你只要在她左右,她定会向你走近。”
楼泊舟松开手。
楼策安舒了一口气,见他要下车寻人,把人喊住,拿了一方帕子,沾了药汁要往他眼睛上揉。
楼泊舟抓住他手腕:“你要做什么?”
“替你擦擦眼睛,松快一下。”楼策安叹息,“长兄刚才想必也不曾闭目养神罢?”
兄长定是心系公主,一直注意着他和公主两人的动静。
楼泊舟松开手,让他擦。
等药汁涂好,他便下车寻云心月去。
云心月在水边帮忙洗米,侍卫们则要弄干净的水烧开饮用。
她和侍女们一排蹲着,在河边淘洗,与身边几人说说笑笑闹成一团。
她并没有发现他。
还是旁边有侍女淘洗完,起身瞧见了站到背后的他:“见过圣子。”
气氛似乎一下凝固起来,不复快活。
云心月回头看了一眼,将竹筛交给旁边的侍女:“你们先回去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其他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云心月站起来,向他招手。
楼泊舟抿唇,没动。
云心月提起裙摆,向他走去:“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怎么感觉哪里都怪怪的。
平日人没跑光,他的眼神就已经像套索似的,抛过来将人套住。
今日竟有如此定力。
她抬眸看向一动不动的楼泊舟,忽然起了坏心,将冰凉的手往他脖子上摸去。
只碰一下,她就打算收手了,但少年伸手将她手掌牢牢压住。
“凉!”云心月嗔怪一声,“快松手。”
她挣了一下。
素日,少年很少会松手,她便用力了一些,但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干脆。
云心月一个不稳,差点儿往后倒去,匆忙间伸手拽少年手臂,少年亦伸手扶她。
两人同时发力,半抱在一处。
暮色渐退,苍茫天幕转为暗蓝,不见浮云,最后一丝天光化作轻纱似的薄雾,笼罩在两人身上。
楼泊舟弓身,伸手替她捞散落的裙摆,云心月仰头望他。
两人微凉的鼻尖,在晚风中轻轻触碰。
风缓缓, 云心月染着光圈的发丝拂动,挂在两人鼻尖上。
浅淡的山花气息,伴随呼吸钻入楼泊舟鼻腔, 一路往肺腑而去。
少年再次真切感受到,五感俱全是一种怎样的奇妙体验。
原来除了眼睛所看色彩、耳朵所听声音、鼻子所嗅气息,嘴巴所尝到的寡淡味道,还有皮肤所感, 令他能知凉风从脸颊过,发丝轻抚鼻尖、唇瓣……
总听人说爱抚,一直不解其意, 不太明白为什么触碰就和“爱”挂上关系。
原是——
有一人的轻轻触碰, 能如惊鸿一瞥,温存心底,才能称之为爱抚。
他捏住裙摆的手动了动, 眸子往上微抬, 落在被阻隔的红唇上。
依旧是想亲吻她的一日。
想起弟弟说的话,他眸色暗了暗, 鼻尖擦过少女泛出热意的脸庞, 把滑落水面的裙摆全部提起。
他伸出手:“走罢,回去换一身衣裙。”
莫要受寒了。
云心月看着放在眼前的手,觉得楼泊舟好像正常了一些,又微妙的多了一点儿不同。
而且,刚才靠那么近的时候, 她好像看见了对方眼角发红,好像——
他可是南陵的圣子, 尊贵仅次圣女与皇帝,谁敢把他欺负哭。
想不通。
她将手搭在少年掌心, 被对方收紧的掌心包裹着,往马车处走去。
侍卫们已经在煮饭,透着点点火光的林子边沿,满是烟雾。
他们穿过烟雾,往马车走去。
换过一身方便行动的橘色骑装,云心月便要跳下马车。
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她顺着胳膊看过去,对上楼泊舟带着安静笑意的脸庞。
月光簌簌落在他身上,像是铺了一层薄雪,莹莹有泽。
云心月伸手搭在他胳膊上,跳下车,顺了顺自己蹦到背后的辫子和绒球:“小船儿,你今天没事吧?”
天色昏黑,她看不清少年神色,踮脚倾身靠近,盯着他眼睛。
不仅眼角发红,眼球都泛起红丝,好像哭得有些狠。
明明下车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一阵不见,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没事。”
楼泊舟垂眸看她,眼神从她翘卷到额角上的碎发掠过,伸手给她扫下去。
他动作很快,云心月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杉木香和草药味道。
她眨了眨眼,心想完了,直白少年居然会藏心事了。
不知什么伤害了他的心灵。
“侍卫做饭没那么快,”她脚跟下落,歪着脑袋看他,眼睛往斜侧方扫去,“不如我们去落脚的破庙看看,顺道散散步。”
活动活动他们久坐的腿脚。
想到弟弟说的陪她散步,让她开心点儿,楼泊舟点头。
“嗯。”
云心月伸了个懒腰,雀跃往前蹦。
“那就走吧!”
古老的庙宇似乎都喜欢配上古松,他们要落脚一夜的这座也不例外。
庙侧一棵参天大松树,半边遮盖古庙,半边落在悬崖上。
云心月拉着楼泊舟的手,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山崖底下的大河滔滔咆哮,跟刚才小河涓涓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怎么老有人喜欢把庙宇建在悬崖边上,他们不怕坠崖吗?”
楼泊舟想了想,道:“不知。”
大概不怕,怕就不会建了。
云心月缩回来,拉着他往后门走。
刚抬脚,林子边上冒出来一个背着背篓的壮汉,大惊失色喊住他们:“你们不要命了,这个地方也敢进去!”
对云心月而言,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往往比安静的贴脸杀威力还要更强。
她被对方吓得缩起肩膀,闭着眼睛一哆嗦。
楼泊舟脸上静静的笑意平了几分,淡淡抬起眼皮子瞥过去。
“你吓着她了。”
壮汉是入山采药的药郎,平日没少见毒蛇,有时为了求一些特殊的药,还会对上豺虎之类的猛兽。
面对豺虎他也怕,但是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般,只是被一双眼扫过,甚至那双眼睛还柔和弯着,却让他出了一身涔涔冷汗。
直觉让他后脊骨发寒,双臂寒毛倒竖。
“我、我……”
药郎捏紧肩上的草绳,往后倒退了几步。
不过片刻,云心月就回过神来:“不要紧,我没事。”她好奇看着药郎,“你刚才说这里不能进,为什么?”
少女圆溜溜的眼睛水泽轻晃,莹润如晶石,流转似清凉水,空明澄净若云天。
只消对视一眼,药郎就知道这姑娘定是心思纯净和善之辈,不禁放下戒备心,好言相劝。
“你若是愿意相信我,就离这里远些,找个别的地方借宿。”他有些惊惧地看了庙宇一眼,扶着山边树干,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小声说道,“这庙宇吞人!”
说话时,他腿脚都在打颤。
“哈?”
云心月瞄了一眼里面忙活的几点影子。
“大哥说笑了吧,这庙宇又不是什么沉睡的野兽,怎么会吞人呢?”
对方怕不是听来什么乡野传奇,当真了。
药郎着急:“哎呀,我说你这小娘子怎么不听劝呢。我昔年亲眼所见,这庙宇里面的神像活过来,将人给活吞了!”
云心月略有讶然:“亲眼所见?”
药郎猛点头:“那使劲晃悠的两条腿,还有凄惨的‘救我’两个字,可是我多年的噩梦!”
可惜他当年还小,还是随乡亲逃难路过,根本无力施救。
“多谢大哥好意,我们会多加注意的。”云心月冲他笑了笑,“只不过我们一行人要换营扎寨实在麻烦,若是查过没事,就不搬了。”
她拉着楼泊舟,继续往庙宇后门去。
药郎的呼喊,被他们抛在脑后。
庙门涂漆斑驳,半轴破落,歪斜在墙一侧,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坐在门槛上眺望远方。
檐下还有一个废弃的燕子窝,与这门庭杂草丛生、灰败破落的古庙一样,透着几分消瘦沉默。
走近的云心月抬头望松枝,都觉得伸展的稀疏枝丫颇为形销骨立,费力去探天边淡出月影。
沙曦和扶风在指挥岗哨之事,古庙里落脚房屋的洒扫诸事,是一老一少两位礼官在叮嘱吩咐。
院中架在枯枝上的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瘦长,好似两棵笔挺的桦树。
夏成蹊看见他们进来,赶紧赶人:“庙内还脏乱着,圣子与公主还请多稍候片刻。”老人家白胡子急得一翘一翘,“特别是公主你呀,上次红疹的事情忘记了?”
痒得哭唧唧的惨况,是半点儿不记啊。
西随的礼官叫礼秋,二十多岁的模样,面容英气,言行利落。
她平日总宅在屋中,云心月也很少能见到她,只知她是位不多言语不多笑意的夫人。
她也说:“野外虫蛇多,还得驱赶虫蛇,药味浓重,公主和圣子还是暂且退避的好。”
云心月指了指大堂的方向:“你们洒扫后院,我们到前面看看。”
她现在有点儿好奇那神像长什么样子了,怎么会把人吓成那样。
礼秋迟疑。
“礼官放心好了。”云心月指了指旁边的楼泊舟,“圣子在我身侧,什么虫蛇敢不回避?”
他那些蛊虫,哪有虫蛇会不怕。
礼秋想想也是,遣春莺、秋蝉和两个侍卫带火把跟上,便不再过问,只让她小心,有事大喊。
“好咧!”
云心月跟一众人道了几句“辛苦”之类的话,伸手拉上楼泊舟,往前面走去。
少年垂眸看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掌,平缓的眉眼翘了翘,笑意深了些。
大堂也破落得厉害,四处都是倒塌的烂木头,仿佛蜘蛛网一样、分辨不清楚颜色的绣额布幔纵横交错。
楼泊舟伸手把拦路的布幔扯掉。
布幔一动,灰尘漫天,好像进入了黄沙遍布的西随边镇一样。
云心月挥舞袖子赶走灰尘,捂住口鼻。
跟在他们背后的春莺和秋蝉觉得这里实在太脏了,开口道:“公主,要不我们还是离开吧,这里荒废太久,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别弄一身脏,惹出红疹,白受罪。
“来都来了,看一眼吧。”云心月的声音捂在袖子里,有些闷闷的,“不然沙曦还是要来探清楚。”
身为将军,公主要落脚休息一晚的地方,她都必须要筛查一遍,确保安全。
春莺嘀咕:“就算公主看过,沙曦将军不还是得来。”
这本来就是沙曦将军必须亲自做的事情,不能假借人手。
也没什么区别。
云心月幽幽回头看她。
春莺识趣闭上自己的小嘴巴,不说话。
她错了,不该多嘴。
云心月转眼,朝背后跟着的侍卫张开手:“给我一个火把。”
“公主,要不还是末将先行,探探深浅。”侍卫实在不放心。
要是有危险,他们也好先挡挡。
云心月想了想,人家有经验,肯定比她走在前面合适,便给他腾了个位置。
“好,你先走。”
坠落的布幔太多,火把要是点上去,容易引起火灾,侍卫还得用刀鞘先将布幔搅下来,甩到一旁。
不过除了拦路的东西多了些,倒是没有别的阻碍。
他们很快就走到大堂正中央站定。
这里杂物不多,只有一张落满灰尘的瘸腿长桌,旁边香灰和小枝堆叠成山,却没有香炉。
应当是有人曾来过搜刮,将香炉的灰倒出来,抱走了铜炉子。
云心月仰头看泥塑的神像。
神像高大,腿脚在火光耀耀处,面容却被掩盖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
火把上的黑烟袅袅往上,将其斑驳五彩的面容缠绕,落入一双黑黢黢的深目中。
“公主……”
春莺抱着秋蝉的胳膊,在四面漏风的大堂里瑟瑟发抖:“这神像怎么怪怪的。”
不像神,倒像是恶鬼。
“或许是怒目金刚?”云心月对什么像都没有研究,她也不清楚这个是什么,只能看向楼泊舟,“你见过这种佛像吗?”
楼泊舟摇头:“南陵信奉的鬼神里,没有这东西。”
大周与南陵同出一脉,神佛有相通之处,但到底有所区别,他也不太清楚。
云心月又问拿着火把的侍卫:“我们西随有这种神佛吗?”
西随倒是格外推崇神佛,洞窟遍地都是,可漫天神佛皆慈眉善目,侍卫不曾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佛像。
“末将也不曾见过。”
云心月用食指点着下巴,仰头细细打量这尊奇怪的佛像。
佛像一脚踩着一块崎岖的石礅,一手虚虚握拳,一手举着一根棍子,面容凶狠,横眉怒目。许是荒废太久,它身上的五彩被岁月磨去,斑驳得只剩下泥胚。
除了太凶,这尊泥像好似也没什么古怪的地方。
“等等——”云心月指着他手上的棍子道,“这棍子是不是不对?”
有佛像是握着棍子的吗?
身后的侍卫站出来:“末将上去看看。”
他攀到佛像的基座上,跳上去将木棍取下来,看了看,才跳下去交给云心月:“禀公主,这好像是外面随手捡来的树枝,并不是这尊像手中本来的物件。”
春莺仰头看了看,猜测:“或许是当年用了真刀,或者别的什么铁器,被人盗卖了罢。”
这种事情,在他们西随也很常见。
云心月拿着那根棍子,翻来覆去看,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
似乎的确只是一根普通树枝。
正沉吟,背后暗夜里,忽有断木声传来。
“喀喀——”
侍卫抽刀:“谁!”
云心月往后退了两步,缩到楼泊舟手臂后,手中还拿着那根棍子。
棍子始终碍手,被她丢弃,双手紧抓着少年胳臂。
楼泊舟倒是淡定从容,脸上温和笑意半点没变。
因少女靠近,触感明显,身体一侧涌起暖暖的温度,让他眉头舒展更甚。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她主动亲近。
“传武?”
声音来处准确说出侍卫的名字。
“将军。”侍卫把刀塞回去,扶稳火把,“公主在此。”
前门被拆下,大批火光接连涌进来,将昏暗大堂照得透亮,再抬头看佛像都不那么瘆人了。
沙曦大步迈进来,抬眸扫了一眼,定在云心月身上。
“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云心月心虚:“想着还没到饭点,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过来这边看看今晚落脚的地方。”
沙曦扫过跟随的几人,松了一口气。
起码还知道带侍女、侍卫,没有拉着圣子就跑。
也不对。
她们公主做事情向来有交代,分明就是苗疆的圣子总拉着她们公主乱跑。
她扫了垂眸盯着她们公主的楼泊舟一眼。
“这庙宇破落,不知有没有坍塌之忧,公主还是不要久待的好。”沙曦仰头看了一眼筛子似的,四下都洞穿漏风的屋顶,“侍卫应当已经造好饭了,公主先去用饭,等这边整理妥当,末将再请公主屈驾歇息。”
庙宇不大,云心月也逛完了,应诺得很爽快。
一行人原路返回。
当夜在庙宇屋舍里歇息时,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古怪的事情,出发时清点兵马,人与物也都齐全。
果然,那人说的就是山野传闻,才不是什么亲身经历。
云心月无奈摇了摇头,提起裙摆上马车。
车驾向着下一座城池而去,紧着赶路,午时并不扎营,只停下装水和吃点东西。
许是地处中段,常有商队在此停驻片刻,附近虽无住民,却有一个茶摊。
想来点热乎食物的云心月,跑去买了两个鸡蛋。
老板捞起最后两个鸡蛋递给她,让她拿好。
正准备转身走,就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响亮声音,她循声望去,正是那个药郎。
“我可以作证,他说的绝对不是疯话,我小时候就见过那庙宇吞人!”
“什么吞人,明明就是金光璀璨的仙人在收仙童!”
“就是,绝对是仙人在收仙童,我家孩子就是被仙人收去当仙童了。”有个胡子灰白的老头吹胡子瞪眼,“他之前回来过一次,满身宝气,就跟仙人似的,从天而降,落在我们家院子里,给我留了两块银子……”
有人笑话他:“你家孩子要是真成了仙童,为什么不直接给你金子,或者干脆把你接到仙人的地方去住?”
灰白胡子涨红了脸:“你们懂什么!仙人选仙童也是有讲究的,我又怎能去耽搁他前程。自然是他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旁人笑话得更厉害了。
灰白胡子气呼呼捞起自己的砍刀,远离了他们。
云心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散着热气的鸡蛋,又看看背过身啃着冷硬干粮的灰白胡子,抬脚走了过去。
“老人家。”
灰白胡子抬起头,扫过穿金戴银的两人,赶紧起身,收好自己的布包,塞进怀里。
他有些惶然,有些赧然,将自己的手在裤缝边边擦了又擦。
“贵人有事?”
云心月递上两个鸡蛋:“昨夜我在一间庙宇歇息,有个金童子出现,托我给他家大人带两个热乎鸡蛋。”
“真的?”灰白胡子如获至宝一样,将鸡蛋抱在怀里,“我家牛牛说什么了没有?”
云心月本想随便编句话,蒙混一下就好,但是对上老人家浑浊而渴盼的双眼,她又不忍心了,拿出子女常和父母说的那几句回他——
“有。”
“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太忙,没有办法抽身回家,要是手上的事情办完,一定回家看看。”
灰白胡子连连点头,眼眸红了:“好好好。他好就好,忙也好,仙人赏识才会忙,才有前途!”
云心月怕露馅,不敢久留,刚好沙曦前来催促,她就顺势告辞了。
马车上又颠簸了半日,他们终于抵达一座还算繁华的镇子,找到落脚的空宅子。
侍卫驻守,侍女洒扫,云心月和楼泊舟又成了闲人,坐在庭前一角的石栏上看天上星。
“你好像又不开心。”楼泊舟将手中的纸包递过去,“听说这里的五香肉干和云片糕很好吃,你试试?”
他有听弟弟所言,试试用好吃的让她开心点。
云心月伸手接过:“谢谢——”
楼泊舟打开另一个纸包,咬干巴巴的饼。
“你怎么就吃这个东西。”云心月伸手捏了一把,“还是冷的。”
她打开云片糕,捏了一片递到他唇边。
“这糕点那么多,一起吃吧。”见他不动,她又往前推了推,“糕点还热着才好吃,你那饼又冷又硬,都能当武器了。”
楼泊舟垂眸看了一眼,张嘴叼住,慢慢嚼着。
他没有触觉,味觉也轻很多,吃东西便不太讲究,只要能保证不饿肚子就行。
先前没吃过这种糯软的糕点,也没上手捏过判断软硬,更感觉不到食物在口腔里打转,少年无法判断这东西要用什么力度咀嚼,又要什么时候咽下去,才不会堵住咽喉,导致窒息。
他只能一直盯着少女的动作,模仿她咀嚼时候肌肉的走向、绷起的弧度、吞下去的时机。
云心月被他看得脸颊生热:“你干嘛?为什么又这样看着我?”
他也太痴汉了吧。
糕点细碎,说话气息再弱,也有几点白色碎屑喷出来,落在唇瓣上。
楼泊舟见状,断了说话的念头。
他感觉不到食物在口腔何处,开口只会更糟糕。
少年只是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往云心月唇瓣上揩了揩,将白色碎屑擦走。
云心月脸颊更红了,将自己的脸藏在纸包后面,只露出一双水光润泽的眼睛看他。
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楼泊舟看着举起来的糕点,想了想,学她的样子,伸手捏了一块,将纸包移开,放到她唇边。
云心月眼神从少年眼瞳移到糕点上,眨了眨眼,迟疑着缓缓张开嘴巴,咬了一半。
糕点断掉,她视线顺着少年佩戴银环的腕骨,一路往上,对上那双黑色瞳孔。
然后——
她就看见楼泊舟将剩下的半截糕点,反手送入自己嘴里。
艳红舌尖,从她咬过的断口上轻轻扫过,将糕点席卷,咀嚼。
临睡之前, 云心月脑海里艳红的* 唇舌还挥之不去。
少年那双漆黑又专注的眼眸,也紧随缠绕在脑子里,怎么都赶不走。
“救命啊——”她转了个身, 抱着被子发呆,心想,“我不会真对人家生出什么想法,不限于把人家当成续命的桥梁了吧?”
不能……吧。
她真的见色起意, 生出觊觎之心了?
但是有件事情很奇怪,她怎么看着少年身穿白衣的时候不觉得脸热,也没什么心跳加速和被撩到的感觉。
难道——
是少年白衣的时候太过正经?
还是——
白衣少年根本就不是楼泊舟那厮, 对方就像电视剧演的一样, 因为身在高位,很多人暗杀,所以弄了个替身, 迷惑别人的视线。
唔, 很有可能。
“公主?”进来灭灯的春莺停下脚步,“公主怎么还没睡?”
云心月抱着被子坐起来, 朝春莺招了招手, “你过来,我问你一个问题。”
春莺走到榻前静立:“公主请说。”
云心月被某人爬窗、爬床的操作弄怕了,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人才靠近侍女,小声问:“你们圣子, 为什么白天黑夜就跟两个人似的,甚至穿白衣和穿黑衣的状态也不一样。”
知道他们苗疆圣子的事情机密, 有可能不能说,她便没有寄希望对方可以直接说出口, 而是暗戳戳注意对方的表情变化,期望自己能看出点儿什么来。
这个倒不是什么秘密,南陵所有人都知道。
春莺也就老实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其实,每一代圣子都是这样的,白天是医,晚上是巫。但有时并不受天黑控制,前几代的圣子便立了一个规矩,让历代圣子为医时穿金线白衣,为巫时穿黑紫衣裳。”
云心月心想:“遗传性人格分裂?”
这玩意儿是会遗传的吗?
她不是搞人体科学的专家,可别忽悠她。
“原来是这样啊……”云心月盘腿坐起来,托住腮帮子,“难怪他有时候怪怪的。”
那她——
只是看上了其中一个人格??
想到穿越之前,自己工作之余看的绿江小说,她抖了抖。
要是没记错的话,她穿越之前好像连续看了好几本男主人格分裂的小说,书里的男主自己跟自己争风吃醋,抢着让女主评价,到底是谁更厉害什么的……
于是书中日日夜夜不可言说。
当然了,绿江嘛,用词都比较含蓄,车子都得披上隐形斗篷才能开。
可她不追求这种刺激啊,怎么办?
“公主,公主?”
“啊?哈?”
“公主在想什么,是否需要礼官前来解疑答惑?”
“不用不用……”云心月赶紧摆手,略有些心虚,“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她脑子里想的东西,属于死后都得毁尸灭迹的存在,怎么能跟旁人说呢。
把人赶走之后,她把被子拉高,盖到下眼睑处,只留下一双滴溜转动的眼眸。
哎呀,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反正少年对她情根深种,她要是有所回应,那岂不是……两情相悦。
有什么好犹豫的!
云心月腾地坐起来,一副想要马上就找人说清楚的样子。
“不对,我急什么啊。”她给自己逗乐了,一不小心将心声吐出口,“大半夜的,楼泊舟肯定已经睡了,我去找他做作甚?”
显得她多心急回应似的。
她拉上被子,又躺了回去。
盘腿坐在榻上炼蛊的楼泊舟,耳朵轻轻动了动,眼皮子也被转动的眼珠子拉动。
明明月光透过窗纱,洒落榻前。
榻上云心月辗转了几圈,揉着脑袋坐起来:“救命啊——”
楼泊舟那厮怎么那么顽强,一直在她脑子里辗转。
还有完没完!
她抱着膝盖,把脑袋扎进被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楼泊舟你个——”
“你喊我有事?”
黑暗中忽然响起少年清亮的嗓音。
云心月:“……”
她霍然后退,睁大眼睛看着他,紧张得结巴。
“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他几时进来的,都听到了什么?!
楼泊舟指了指窗户:“推窗。”
云心月嘴角一动,很想辩驳一下,那不叫“推”,那叫“撬”。
“你还没回答我,你喊我是有事吗?”少年俯身看她,“你的脸很红,是发热了吗?”
云心月将被子拖来盖好自己:“不是,热的。”
谁害羞了!
楼泊舟垂眸,看着她把被子团起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抬眸,看着她不语。
他总是弄不懂,她为什么老喜欢说些相反的谎言,还常常用行动揭穿自己。
“你才要回答我,为什么又私闯我房间吧?”云心月底气不足,气势来凑,“你、你、你……”半晌,憋出个特别斯文的谴责来,“这不合礼。”
“你喊我了。”楼泊舟肯定道,“我听到才过来,不算私闯。万一是急事,须臾便能害一命、救一命。世上只得一个你,我怎能将你置于危险之中不顾。”
又来了又来了。
皇叔男主的花言巧语,还真是一套一套,好听的很。
谁扛得住啊。
“那你也能说一声……”云心月小声嘀咕,“一声不吭就出现,也太吓人了。”
这个好办。
楼泊舟满口答应:“好,下次说一声才进来。”
他尽量说快些,也能赶上。
云心月顺了顺自己凌乱的头发,清咳一声,瞟了少年一眼。
一眼,便对上少年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眸。
天边月色破开灰蒙蒙的云,在幽蓝的天幕之下投放清光,泄落的银辉落在少年站立的地方,将他周身笼罩,仿佛一尊浸泡在池中的精巧雕像似的。
周身莹润有光。
那双黑亮深邃的眼眸,在背光处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云心月抬起的眼眸赶紧垂落,看着被面上绣的花禽鸟兽图。
他……怎么老这样看人。
多不好意思。
少女抿紧翘起来的唇瓣,低下脑袋,侧过脸去躲开他的视线。
“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
“什么问题呀?”
楼泊舟顿了顿,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但还是开口问了一句:“你今夜为什么不高兴?”
“嗯?”云心月扭身,站起来,用被子裹着自己,微微垂眸看着床前的少年,“你哪里看出来,我不高兴了?”
她就是看着老人家那模样,有一丢丢感伤而已。
倒还算不上多不高兴。
楼泊舟认真道:“你脸上筋脉、肌肉,你的动作,你说话的语气,无一不在说,你今夜的确不高兴。不过,现在似乎好了。”
可他还是想要知道为什么,下一次才能应付妥当,不至于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
“你……”云心月手指卷了卷垂下的衣带,“这么在意我高兴不高兴吗?”
他也太爱了吧。
要是对象不是自己,她早就磕了。
楼泊舟理所当然回她:“自然,有人告诉过我,你高兴了,才会安心让我养你。”
云心月倒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只想玩弄感情的渣女。
“你都想到这些事情上了啊。”她有些为难的样子,“这会不会太快了……”
这是什么天使级别的攻略任务,开局拉满好感,男主自我奉献。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进度太快,她接受艰难。
之前还只是惦记亲亲抱抱,现在都开始想养家的事情了,他不会转头回去,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吧。
那就有点儿吓人了。
“我觉得——”云心月松开系带,抓过他的手,真诚握紧,盯着他眼睛,眨巴一下,“还是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来,一步步慢慢的,好吗?”
她需要点儿时间培养感情。
楼泊舟看着她今夜似乎哪里不同的眼睛,却无法探究出深层的情绪,只能垂下眼眸:“那我先前所言,将拥抱累积,晚上一起睡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
云心月:“……”
她想当场把他的手甩回去。
“你——”她上下打量少年的容貌和身躯,虽然觉得自己不亏,但心里总还有微妙的不悦,“说这么多好听的话,不会就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吧?”
亏她还觉得不能报以同等爱意,愧疚了半个晚上。
她松开自己的手,后退半步,气鼓鼓看少年。
“你为什么突然生气?我的目的就是将你养在身边,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养定了。”楼泊舟不明所以,只得如实告知,“还有,我不会说好听的话,我说的都是真话。”
云心月:“……”
这话怎么一半那么难听,一半那么好听。
“什么叫养定了。”云心月嘀咕,“谁说要给你养了,本公主嫁妆那么多,养不起自己吗?”
她一个独立女性,才不要他养。
她跳下床,把楼泊舟推到外面,“哐”一下关了门。
“回去自己睡吧你!”
云心月叉腰跑回床榻,拱进被窝里。
她不会真看上这直白且疑似疯批的人格了吧……
少年以前说这话的时候,她只觉得难以接受,努力想办法让对方妥协,可从没觉得生气委屈过。
她用头撞枕头,想让自己冷静点儿。
门外的侍卫和春莺:“……”
圣子什么时候进去的!
楼泊舟弄不懂云心月的情绪,心中莫名焦躁,甚至想要找几只野兽或者什么人杀杀。
他按捺下升腾起来的杀欲,重重吐出一口气,回房把睡眠中的楼策安抓起来。
楼策安迷蒙挣开他兄长的手:“长兄怎么了?”
大半夜不睡觉,扰民呢。
“她生气了。”楼泊舟大马金刀坐在他的榻上,“你替我想想,到底为什么?”
楼策安迷糊道:“你先说说。”
楼泊舟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对话甚至一字不差。
楼策安愣是听醒了,盘坐在榻上看着那个“她怎么那么难搞明白”的人,有些无奈捂额:“长兄……这真是你不对。”
“我何错之有?”楼泊舟冷嗤,“欺骗之言,我不屑说。”
楼策安:“……”
他不是说这个错。
算了,兄长应该不懂为什么老实说话会有错。
他按了按抽痛的额角:“有没有可能,有些事情并不需要欺骗,只需要兄长稍加控制,不要什么都往外说。又或者,将这些话稍稍变通一二?”
要不然,命苦的还是他。
这些日子,除了研究医术之外,他还要找礼官补补人情世故,再来教兄长。
别提多忙了。
楼泊舟抱臂:“如何控制?”
“我虽然和公主相处不多,可也能从侍女、侍卫和礼官口中得知,公主是一位通达明事理、体恤他人的好女子。”
楼泊舟:“别说废话。”
他有眼睛,他不知道吗?
“我知道长兄急,但你先别着急。”楼策安跟他掰扯清楚,“你总得弄清楚,公主为何不虞罢?”
楼泊舟:“为何?”
“约莫是公主没觉得长兄尊重她。”楼策安耐心说道,“同睡一榻者,须得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或者夫妻,旁人若有此念头,直言不讳,就是轻浮。”
礼官就是这样说的。
楼泊舟拧眉:“你的意思是,我想和她睡一起,轻浮了?”
睡一起怎么就轻浮了。
那外头轮岗的侍卫十几个睡一起,她怎么就觉得心疼,还跑去慰问送药。
难道一起睡的十几人关系都特别好?
他还是不懂。
“……”楼策安思索了一下,“是。”
对他兄长,还是不要假使太多比较好。
楼泊舟脸色十分不好:“可我就是这样想的,又要如何办?”
难道要他放弃这个念头?
绝无可能。
楼策安:“……”
兄长这是为难他。
想了许久,他也只能说:“法子么,也有。其一,等回到九黎城,兄长与公主成亲,之后便能名正言顺和公主呆在一起;其二,兄长若是能得公主欢心,让她将你当成自己很好很好的朋友,应当也行?”
反正,要达成其一,其二也是要办的。
这是他们南陵的规矩,夫君若不能讨娘子喜欢,可没法成婚。
楼泊舟问:“那你说,如何能得她欢心?”
好,问题又绕回来了。
听着熟悉的问题,楼策安叹息:“兄长要不先把谢礼送了,我们再商议下一步如何?”
据他所知,公主救兄长的事情,兄长还没正式道谢。
也给他点儿时间,让他问清楚春莺、秋蝉和夏老再教。
“现在——”他把楼泊舟的肩膀推了推,指向不远处的睡榻,“兄长大概需要好好睡一觉。”
瞧他那红眼睛,都成兔子了。
楼泊舟转回来:“可是谢礼要送什么?”
他也不懂。
楼策安撑额思索:“要不,兄长亲手做个镯子,可以防身又好看那种,镯子上打的花样,最好带点儿公主喜欢的样式。”
楼泊舟细想了一番,觉得可行,这才放过楼策安,让他继续安睡。
只是楼策安刚放心躺下,又被抓了起来。
“兄长还有别的事情吗?”楼策安叹气,撑手坐起来,无奈道,“我真的困了,有事的话,一次说完可好?”
放过他吧。
他已寝,不是未寝。
“镯子非一日之功,明日要如何是好?”楼泊舟抿唇,“她若驱赶我,不让我同车,不让我牵手……”
想到这点,他看旁边卷着窝在阴暗角落的金蛇都不顺眼了。
感觉到浓烈杀气的金蛇,吐了吐信子。
“嘶——”
下一秒,金蛇顺着那股气息对上了自家主人,开始怀疑蛇生。
不是,它都被降伏多久了,为什么还要对它有这么强的杀气!
楼策安竭力睁开磕碰的双眸,启动浆糊似的脑子,好脾气道:“公主心软,要不——”他试探道,“兄长试试可怜一些看着她,真诚道歉,说你错了,请她原谅?”
楼泊舟默然无语看着他。
可怜看着谁?
谁会觉得他看起来可怜?
对上那双看猎物似的黑沉眸子,楼策安顿时歇了让他扮可怜的心思,但是——
“总得认错吧……负荆请罪乃真诚第一,随后才是其他挽回的手段。”
楼泊舟听进去了:“请罪之后呢?”
“问问公主喜欢吃什么东西,兄长去买或者亲手做?”楼策安想了想,“不过明日车驾不停,还是买比较方便,只是诚意不足,不知公主会不会意动。”
楼泊舟沉吟片刻,觉得对他而言,应当不成问题:“还有吗?”
“再带她去做一件她想做的事情,应当就差不多了。”楼策安生怕他直白的兄长一次把事情办完,什么也没兼顾上,不敢多说,只叮嘱,“反正,尊重公主记得放在第一位,她愿意的事情才办,她若不愿意,就别勉强。”
“嗯。我懂了。”楼泊舟总结,“明日先请罪,再送她她喜欢吃的东西,最后带她去做一件她想要做的事情。等镯子打好,送礼道谢。”
楼策安熬了好几夜配解药,好不容易睡上一觉,脑袋已经一点一点往下坠,他迟缓地回想了一遍他兄长刚才的话,觉得并没有问题,便点了头。
“嗯,可矣。”
楼泊舟终于放过他,回榻上躺下安睡。
天色蒙蒙亮时,云心月便被春莺喊醒,说要赶路。
“好。”她艰难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去穿衣,“马上好。”
春莺扶着她,替她绑好衣带,欲言又止了一阵,才道:“公主,圣子一早就立在门外,带了一托盘的武器,说要向你请罪。”
云心月迷糊着,没能听懂。
等洗了把脸,梳好头发,拉开房门,看见立在门中的少年,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扫了一眼托盘上的针、刀、蒺藜、鞭子、棍子……她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
“你——”云心月抬起眼眸,“这是干什么?”
怒了,让她选一种死法?
楼泊舟道:“我是来请罪的,你选一样惩罚,我绝对不躲。”
云心月:“……”
谢了,但她没有这样的特殊喜好。
看她不为所动,楼泊舟蹙眉。
果然,不脱衣的负荆请罪,在她看来还是不够诚意。
楼泊舟把托盘放到春莺手上,脱了上衣,主动选了鞭子塞到她手里:“你若实在生气,都来一遍我也受得。”
“!!”
“乱来。”
道歉就道歉,搞什么惩罚。
云心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推开他,跟提着衣摆跨上二楼的夏成蹊打了个照面。
“呃……”夏成蹊有些不自在缩回自己的脚,转身就要走,走下两级台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转身提醒道,“你们别玩太久,要启程呢。”
说完,他就扶着楼梯木栏,摇摇晃晃快步离开。
仿佛晚一步就要掉层皮似的。
云心月:“……”
“楼!泊!舟!”
楼泊舟举着托盘, 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不知自己又搞错了什么地方。
春莺和一众侍卫心惊胆战地冲他施礼,赶紧跟上云心月的脚步, 往停靠马车的后院去。
独留下楼泊舟一人,缓缓将托盘收回房里,丢进行囊中。
楼策安为了让他多露面,已提前收拾好上车, 将自己困在一方窄小木厢内。
他将行囊丢给侍卫安置,一晃身离开了租住的宅院,不知去了哪里。
夏成蹊没找到他, 只好去找楼策安坐上圣子的车驾, 安定人心。
不过——
“什么叫秋蝉不见了?”云心月看向春莺,“你们住在一起,知道她不见之前去哪里了吗?”
春莺着急道:“属下去喊公主起床的时候, 她说去厨房为公主取来食盒, 很快就回。”
谁知,沙曦将军点完人, 却发现少了她。
厨房的人却说:“秋蝉闻到外面飘来的酱肉味道, 说公主爱吃,她买一份就回来。”
“那她回来了吗?”云心月追问。
负责厨房的厨娘和伙夫都摇头:“没有,食盒还是我们拿过来交给春莺的呢。”
有个大娘说:“我出门看了几眼,没有看到秋蝉,就到对面问了卖酱肉的店家。店家说, 他的确看到一个我们这样装扮的年轻小娘子去买酱肉,但是对方买完就跟一个白衣的仙子走了……”
她也就没过问了。
哪曾想, 点人头的时候居然少了她一人。
云心月疑惑:“什么白衣仙子?”
大娘心慌:“我……以为是圣子。”
楼泊舟?
云心月眉头一碰:“怎么会是圣子,他今日穿的不是黑紫圣子袍吗?”
“老婆子哪里知道圣子穿哪套衣物……”大娘也急了, “那人不会是骗子吧?”
云心月沉眸思索了一下,拍着大娘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您老人家也别着急,说不准只是走远了,需要晚点回来而已。您先去忙活您自己的事情,这件事交给我们就好。”
大娘提着一口气,始终不放心,临走前还要丢一句:“若是找回来了,劳烦公主遣人跟老婆子说一声。”
云心月含笑应下:“好,一定。”
春莺欲言又止。
她觉得秋蝉应当不是走远了。
对方性子沉稳,不像她这般跳脱,知道车驾马上就要远行,不可能离开太久。
看大娘走远,云心月转向沙曦:“走,去找圣子问问,看看他有没有见过秋蝉。”
她大步流星而去,敲响了圣子车驾。
楼策安在内看医书调药,温声放下东西前去开门,见来人是云心月,有几分讶异。
对方居然没和兄长在一起么。
“公主找我有事?”
云心月看着他一身金线白衣,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了。还是说,他这么快又换了一身白色圣子服?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直言:“圣子有见过秋蝉吗?”
楼策安摇头:“不曾,怎么了?”他扫向脸色凝肃的沙曦和扶风,眉头轻轻夹了一下。
再开口,声音低沉些许。
“出什么事了吗?”
云心月悬着的心还是吊得更高了:“秋蝉不见了,最后见过她的店家说,她和一个白衣仙子走了。”
楼策安双眸微扩:“秋蝉性子稳重谨慎,若非熟悉的人,怎会与其同往?”
难道,那人是他们南陵这边的人。
沙曦有些着急:“公主、圣子,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了。当初与大周说要借道,歇息补充粮草的地方并不包括这里。”
他们此行所带的都是兵马,不是商队那种江湖打手,拿的过往城池的凭证,也不是商号所有,若是没有按照约定行事,恐怕会惹大周皇帝不满,影响两国外交。
要是大周皇帝昏庸一点儿,被奸佞进了谗言,说他们两国假借和亲,实则联手探清大周边防,那就更糟了。
扶风也劝说:“是啊。如今不比在奉城遇到山匪严重,不见的只是区区一个侍女,为此耽搁行程,实在无法交代。”
这番话,云心月听得不太舒服。
可她也知道,出于扶风将军的立场,这么选择只是职责所在,趋利避害。
“然后呢?”云心月转头看向扶风,“将军打算怎么处理?”
扶风理所当然道:“将此事报给当地府衙,若是寻到人,还请帮忙送还。”
云心月:“不留人?”
扶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不留。不管是南陵还是西随,都对大周不熟悉,将此事交给当地府衙就好。南陵和西随都与大周交好,寻人一事,可安心交给他们。”
楼策安看云心月垂眸,问道:“公主目中似有隐忧,不知担心何事?”
云心月抬起眼眸,扫了楼策安一眼,才缓缓转向扶风:“不知扶风将军是否听说过拐卖的事情?”
“自然听说过。”
“那想必将军也知道,救人最要抓紧的就是这一时半刻,否则——”云心月顿了顿,有些不忍心细说,只草草道,“后果不堪设想。秋蝉是你们南陵派来照顾我的侍女,也就是我的人。”
沙曦蹙眉:“公主……”
她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当然,考虑到这里是大周境内,大队伍是必定要离开的。但圣子精通蛊术,他手上的虫蛇可以寻人,我希望圣子能留下帮忙。”云心月抬手打断了沙曦的话,看向楼策安。
扶风急了:“圣子尊贵,岂可……”
“可矣。”楼策安颔首,打断扶风,“我与公主留下寻人。”
沙曦和扶风都炸了:“公主不可!(圣子不可!)”
“你们放心,我们不会用这个身份留下,你们分别在南陵和西随找一个身材、面容都比较接近我们的人,换一下符牒,就说我们出了意外,需要在这里养伤几日再追上你们。”云心月转身往回走,一副不容商量的模样,“我去换一身侍女服。”
楼策安看了一眼追上去的沙曦,转眸看扶风,笑道:“将军放心,此事有长兄在,不难。”
他转身回车内,将腰上挂着的紫玉短笛吹响,让金蛇把楼泊舟找回来。
不过一阵,楼泊舟就像风一样,带着脸上几道灰出现在车驾内:“你出什么事了,有人危害你?”他眉头压低,显得双眸十分黑沉,“我去杀了他。”
“不是。”楼策安赶紧把他手腕抓住,取出怀中的手帕,给他将脸上的灰擦干净,顺道说了刚才的事情。
楼泊舟接过祛味的香囊挂在腰上,去掉自己身上的焦味:“她想找回秋蝉?”
“嗯。”楼策安仔细看他脸上,确认没灰了,便将帕子收起来,“长兄会御蛊寻人,与公主一道前去,比我合适。”
楼泊舟应了。
“长兄这身黑灰是——”
“煮卤肉失败。”楼泊舟直言,“烧干了。”
干了??
天天煮药的楼策安不太能理解:“长兄不是会做饭吗?”
虽说味道一般,也不至于这般凄凉才是。
他将翻出来的便服递给对方换上。
楼泊舟抿唇,拆掉身上项圈和腰链:“教我的人说,要炖肉至咬起来不韧不柴。”
他一下没控制好。
楼策安扶额:“兄长只要给水时没过肉,收汁时不能干就好。”
起码不至于弄出黑灰,成了炭。
楼泊舟摇头,脱掉长袍,换上短袍:“我还是多看几遍,用手捏捏肉,看它有多散,撕开又是什么模样,比对一下比较好。”
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十次、二十次、三十次,总有能成的时候。
楼策安还想支招,车驾外的云心月已经喊人了:“圣子?”
楼泊舟侧身开门走出去,反手把门关严实。
云心月瞄了他的新装扮一眼,在他额头上的蛇环上顿了顿:“圣子把头上的饰样也去了吧,换一条发带就好。”
一个普通的侍卫,散开的小辫子全是银饰,再配上手上几个银镯子,已经显得很富贵了。
楼泊舟摘下来,开了一条小缝丢进去。
丢完,他跳下马车,站到云心月隔壁。
云心月收回眼神,快步向后门那间卤肉店走去,询问店主秋蝉消失前去往的方向。
卤肉香味冲鼻,她吸了一口,饥肠辘辘,却没什么心情吃。
“他们往北的方向去了。”店主一边回答云心月的问题,一边用荷叶包装了两块热气腾腾的肘子,递给楼泊舟。
楼泊舟给钱的时候,云心月已经迈开脚步,往那个方向跑去,一路跑一路问人。
这边的气息还是太杂,秋蝉又不是蛊虫的主子,它们没办法锁定方向。
云心月一开始只能靠这样的办法问,问得嗓子干燥,似能摩擦生火。
好不容易才摆脱大路,拐入一条窄小的巷子里。
“圣子。”云心月扶着膝盖喘粗气,“这里可以让蛊虫闻味找人了没有?”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恐怕问话也有些困难了。
这种偏僻的地方,没有人摆摊做生意,关注的眼睛几乎等同于没有。
更不用说,刚才一路问来,所有在这条路上开铺支摊的人都说,秋蝉是主动跟在对方身后走的,就像寻常侍女一样。
要不是秋蝉的容貌和服饰都比较突出,恐怕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去向。
楼泊舟将抱着的肘子塞进怀里,掏出短笛吹响。
云心月紧张看着他。
“能。”他放下笛子,顺着蛊虫的指引往前走,“就是太久了,味道有些弱,需要慢些。”
云心月松了一口气:“行。”
起码能找。
她捂着嘴巴干咳了几声,跟上。
楼泊舟看了她一眼,扭头跑出巷子。
“怎么了?”云心月跟着跑上去,“走错路了?”
楼泊舟却只是在路边的热饮摊子上停下,买了两个竹筒的热饮。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买喝的,救人如救火,你……”
下一刻,热饮递到她面前:“不会耽搁的,蛇要循味,我不用,它们找一刻,我转眼就能施展轻功带你过去。”
云心月看着眼前的竹筒,哑声半晌,默然接过喝下。
喝完,将竹筒归还摊主,她一擦嘴巴,有些不太自在道:“走吧,还是不要耽搁了,万一秋蝉在路上留下什么线索,蛇也看不懂。”
尽管可能很小,但还是不能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楼泊舟应了一声,把竹筒的钱也给了,将热饮挂在腰间革带上,带着她一路找去。
路上的确没有什么线索。
“奇怪。”云心月看着慢慢蠕动,寻找气味的小蛇,“秋蝉没发现自己跟着的人不对劲吗?还是那人是认识的?要是不认识的话,她不挣扎吗?难道她入巷子以后,被人打晕了?”
楼泊舟:“其实还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人乖乖听话。”
“什么办法?”
“傀儡蛊。”
云心月:“……”
不说,差点儿都忘记了。
“但是这附近,并没有适合傀儡蛊生长的地方。”楼泊舟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提起了多么可怕的事实,“甚至连好一些的蛊虫都不多。”
起码没有云城来得多。
云心月思索:“如果不是傀儡蛊,难道是什么吃了就让人乖乖听话的药?”
这在她的世界并不少见。
楼泊舟想了想:“那就是毒了,不是药。”
云心月没有和他掰扯“毒”和“药”的称呼问题,只设想待会儿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得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要是遇上以前看报道那种拐卖村,不知道他们进去以后,还能不能顺利出来。
她希望不要碰上这种情况。
随着路越来越偏,甚至走出镇子,迈向荒郊野外,云心月一颗心都沉进了凉秋野水中。
“这……”她伸手握住楼泊舟的袖子,“怎么那么偏。”
而且路还有些熟悉。
“不知道。”楼泊舟看了一眼她的手,把手掌伸出去,“拉着吧。”
云心月收回自己的手,没有搭理他,瞥眼看向另一边。
她还不准备原谅他。
楼泊舟失望收回自己的手,眼神还眷恋地在她掌心逗留了好一阵,直到云心月把手背到身后去,他才转回脸,看稍远一些的小蛇。
又走了一阵,云心月看着不远处的小道,喊住了少年:“你等等。”
楼泊舟停下脚步。
云心月前后左右看了一圈,问他:“你觉不觉得,我们好像见过这条路?”
他们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要是见过的话,不是鬼打墙,那就是——
“这是去那座怪庙的路!”
楼泊舟辨认了几眼,看向路旁各色树枝:“嗯,这条路可以去怪庙。”
轰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云心月脑子里炸开。
“我小时候就见过那庙宇吞人!”
“仙人在收仙童!”
“我家孩子就是被仙人收去当仙童了。”
庙宇吞人,仙人收仙童。
她怎么一早没把两者联系起来呢!
“小船儿。”她伸手抓住楼泊舟的手臂,“先赶去怪庙看看,让小蛇继续找。”
第六感告诉她,秋蝉很有可能就是被先前半道茶摊过路人说的“仙人”带走了。
楼泊舟点头:“好。”
他伸手揽住少女腰肢,施展轻功,紧赶慢赶,总算在太阳下山前看见了怪庙的影子。
此刻,偌大的血红日轮沉在山坳间,将远的、近的张牙舞爪的枝丫都披上一层红纱,像是在天地之间泼了薄薄一盆血水。
就连目之所及的怪庙与那巨松,都似染了血色,透着一股诡异的不详气息。
“秋蝉!”
捂着脸挡风的云心月* ,伸手往踏入怪庙大堂的靛青影子一指。
楼泊舟带着她在破旧的墙垣上一点,落在庭院中,与那霍然回身的白衣人碰了个正着。
旁人口中所谓的白衣仙子,肩上搭着一把拂尘,手中捻着一串玉珠,脸上罩一块坠着珍珠的面纱,只露出白皙的脸、圆润的眼,以及眉心一点红。
光那么瞧着,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秋蝉。”落地后,云心月蹦开,缓了缓有些发麻的脚,“你快过来!”
秋蝉不动。
她如今就像一座活雕像,虽皮。肉完整,双眸亦有神,却只恭敬乖巧垂眸,一言不发。
白衣人手中拂尘扬了扬,行了个修行的礼。
“不知二位道友,可是在唤我小徒?”他乐呵呵一开口,才知白衣底下是男儿,“小徒自幼患了脑疾,有些糊涂,为人木讷了些,不知可是得罪了二位?”
云心月想冷笑。
“你能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伏兵,或者接应他的人吗?”她打量着白衣人,用手挡住嘴巴,气音发声问楼泊舟,“你一个人对上他,能不能把他擒住绑了?秋蝉这样子,不会听他的话,反杀我们吧?”
这种情况,她从来没遇到过,但是不妨碍她先尽量设想每一种可能性。
“没有伏兵和接应他的人;能打过,可不一定能活捉;秋蝉的傀儡蛊,我会解。”楼泊舟也用气音小声回答。
站在大堂前的白衣人,眯了眯眼睛,意识到两人来意,容色多了几分不善。
不过,在脸皮子撕破之前,他还是挂上虚伪的皮相应对:“倘若爱徒多有得罪,贫道就在这里替她赔罪了。”
云心月想要唾他一脸。
“那——”她继续用气音跟少年沟通,确保不要救个人把自己搭上去,“如果先解秋蝉的傀儡蛊,会不会很麻烦?有办法让我帮忙吗?”
楼泊舟垂眸看她:“有,但你会害怕。”
云心月盯着白衣人的动静。
“说。”
这次第,害怕算什么。
“紫蜘蛛快到了,你用我的血喂紫蜘蛛,它吃饱了,你让它去驱逐傀儡蛊,它会听你的。”楼泊舟看着少女脖颈上立起来的寒毛,补充了一句,“放心,它不敢咬你。”
除非它想变成一坨蜘蛛泥。
云心月缩了缩脖子:“怎么喂?”
楼泊舟右手大拇指在食指的银戒上按了一下,利刃弹出,他手起刀落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下。
“!!”
云心月:“你干什么!”
白衣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避了一步,眼皮子一压,看向少年的眼神就像在看疯子。
楼泊舟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伤口上重重按下去,挤出更多的血。
“楼泊舟!你疯了!”云心月挣扎要收回自己的手,“你不疼吗?”
原来,这种有点冰凉有点钝又有点刺的感觉,就叫疼吗?
好像和之前的疼不一样。
他唇角弯了弯,笑意顿时如朗月,璨然生辉,又隐隐带着几丝古怪的快意。
像是——
极其愉悦一般。
少女一挣扎,他就松开了,转眸看向白衣人。
云心月收回手,看着自己掌心的红艳,手指都在打颤。
再看少年,对方已经向着白衣人冲了过去,把秋蝉穴道点了,往她的方向一推。
云心月冲上去,举起有血的手,把秋蝉揽住,往角落里面费力拖去。
没多久,闻到主人味道的紫蜘蛛就从天而降,落到云心月面前。
拳头大的蜘蛛,挥舞着八只细长的足,向她快速爬过来,着实有些吓人。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紫蜘蛛停了停,不知自己该不该吃,举起来的螯肢停在半空中,动不是,不动也不是。
看了一眼直愣愣的秋蝉,云心月咬牙,将手递过去:“你喝吧。”
紫蜘蛛试探将螯肢搭上去,获得了一片哆嗦得厉害的手掌风叶。
伸出去的手根本控制不住发抖,云心月只能把秋蝉放下,左手按住右手,让紫蜘蛛吐出蛛网,将她手上的血洗干净,吞进肚子里。
看着蜘蛛游转,蛛丝缠绕,云心月干脆扭过头看少年,不看自己的手。
楼泊舟与白衣人缠斗得厉害。
拂尘挥舞得像是钢丝,“唰唰”声不绝于耳,自少年脸侧、身侧擦过。
楼泊舟姿态从容,稳健避开,逮住白衣人空门,伸手抓住对方肩膀,五指顺着走到大臂,反身扭转。
“喀嘣”一声响,那胳膊断掉了。
白衣人咬牙忍住疼痛,用拂尘扫向少年脸面,把人逼开之后,不甘地看了一眼正在解蛊的秋蝉,转身往墙上一翻。
楼泊舟追去。
云心月趴到门轴处,探头看情况。
只见白衣人和楼泊舟过了几招,发现不敌之后,竟咬牙翻身,扑到悬崖下,坠落云海里。
“!!”云心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惊叫出声。
古代的人贩子这么刚烈的吗?!
抢不到人就跳崖自尽。
楼泊舟站在悬崖边上看了一阵,转身回到院子里。
云心月起身,本想迎接他。
背后躺着的秋蝉,虚弱喊了一声:“公主?”
“欸!”云心月回头,小跑过去,半蹲着把人扶起来,“你没事吧?”
紫蜘蛛感觉到一股压抑的杀气,吃饱喝足干完活,麻利溜了,背影只有匆匆,没有半点儿留恋。
秋蝉无法动弹,只能躺着请罪:“烦动圣子和公主来救,秋蝉有罪,还请圣子、公主责罚。”
云心月摇头:“你没事就好,罪不在你,要罚也不能罚你。”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她霍然转身,对着抬脚踏进来的楼泊舟一通骂,“点穴能控制住秋蝉不动,你还割什么手腕。”
楼泊舟迎着骂声走进来,解开秋蝉穴道。
“起来。”
他都不能躺她怀里,旁人躺什么。
扶秋蝉站好,云心月瞪了他一眼,凑近看他手臂:“你带了创伤药没有?”
楼泊舟“嗯”了一声,将创伤药放到她手中。
“过来,坐下。”云心月抿唇,拉着他的手腕,把人按在门槛上。
将袖子撕开,找准伤口,她先撕下一块干净的里衣,把他伤口擦干净,再倒创伤药,用布裹起来绑好。
少女掌心细腻,撕布撕得手指发红。
楼泊舟看着她一次比一次生气的脸庞,问她:“我做些什么,才能让你愿意接受我的请罪。”
他实在不会了。
“你那一托盘武器不是吓唬我,是在请罪?”云心月没好气白他一眼,眼神在伤口上用力按了按,“还是这个伤口是请罪?”
谁的请罪玩儿这么刺激。
秋蝉:“……”
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
懂事的人,自己往门背后躲去,背对着他们两个。
楼泊舟抿唇:“我只会这样请罪,不会别的,你若不喜欢,能直言想要怎样的请罪吗?”
他觉得,与其问弟弟,还不如问她本人。
“我……”云心月用多余的布条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还没开口说什么,肚子“咕噜”一顿响,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她弯腰,压住肚子。
完了,一天没吃东西,饿扁了。
就在这时,一个荷叶包从旁边递过来,散发出稍有些油腻,但是足够香的诱人味道。
“还有这个。”
楼泊舟将腰上的饮子也摘下来。
云心月愣愣接过:“你……不吃吗?”
不吃的话,带一路做什么。
“都是买给你吃的,有人跟我说,你爱吃这个,我买来请罪。”楼泊舟对食物向来没有执念,他无法感觉饥饿,不会难受,吃与不吃,无甚区别。
深秋寒凉,他只穿了薄薄两层衣,从怀里掏出荷叶包,衣领子敞开了一些。
叠在一处的两层衣物撑开,隐约瞧见一片通红。
“你胸口怎么了?”云心月将肘子和饮子放下,伸手扒开他的衣领。
一片烫伤撞入眼帘。
她呆住。
“小伤。”楼泊舟垂眸看了一眼,“本是买了让你寻人路上吃,怕凉,就捂着,没想到你不想吃。”
云心月红了眼睛,抬眸盯他:“你这人真是奇怪,到底真心还是假意,你难道不知道疼吗?”
要说真心,怎么那么气人;要是假意,为什么能做到这份上。
楼泊舟看着她的眼睛,黑亮的眼眸晃了晃,迟了两息才回她:“不疼。”
云心月伸手,用力戳了戳:“不疼?”
冰凉掺杂滚烫在胸口弥漫,楼泊舟皮肉绷紧,缩了一下。
好古怪。
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痛。
——她带来的。
少年唇边维持的温和笑意,慢慢染了一丝疑惑。
心脏怦怦急促跳动,身上的血液都在疯狂涌动着,往她指尖所在之处而去。
他不由倾身靠近。
云心月想要收手,却被他牢牢抓住,更用力地按在那片烫伤上。
“!!”
少女眼眸惊颤:“你疯了!”
“没有。”楼泊舟唇角笑意仍存,疑惑中又多了两分悦然,“我只是——”
从刚才将她的手按在自己伤口上时,就想这么做了。
刚才她害怕,他没敢。
如今,她好似不怕了,他便敢了。
“……很想与你亲近一些。”
再一些,又一些。
疼痛于他而言,不是罪也不是罚,是天降的恩赐。
——来自她的恩赐。
对上少年泛着粼粼淡月与沉寂暮色的眼,云烟倏忽已逝,天地静得只剩下悬崖之下的惊涛拍岸。
哗哗乱响。
少年眼神似红炭。
云心月听清楚他说的什么话以后, 脑中空白了一瞬,一颗心似被崖下流水冲撞。
剧烈的回响在她胸腔鸣响。
她从小不缺爱,爸妈和哥哥嫂嫂都宠她。
可是——
那些爱似乎和眼前所见、所感受的不一样。
家里人给她的爱像春三月的太阳, 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且平和。
楼泊舟不同。
他的一切爱欲都太猛烈,不是细水流长的涓涓,亦不是温泉静水的暖暖, 他比崖下流水更猛烈,有种不死不休的汹涌猛烈。
吸引,却致命。
感受到的瞬间先涌上身体的, 一定不是对方的柔情, 而是危险。
云心月现在就觉得自己有些僵硬,从骨髓深处漫上来一股战栗,警示她一定要小心眼前人。
“你到底在怕什么?”楼泊舟不明白, 自己又做了什么, 让对方这么惊惧。
他对她,明明从未释放过杀气!
明明——
她先前也会主动牵他的手, 也会对他露出与旁人无异的笑意了, 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要惧他怕他。
为什么……
焦躁让少年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大型野兽,哪怕委屈不解,眼尾猩红潮湿,透露出来的也不是困兽似的可怜,而是令人骨头打颤的危殆。
云心月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情绪失控, 像疯批小说写的那样,将她咽喉死死掐住, 直到她求饶为止。
可他并没有。
他只是压紧她的手,往他的伤口上用力按压, 俯身靠得更近。
掌下的壮实身躯在轻颤,不知是痛,还是其他。
她眼眸轻动,对上楼泊舟潮红的双眸。
黑亮的眼珠子被水光浸润,眼睑与眉头上压下挤,把一对温柔眼眸锐化。
“告诉我。”少年唇角笑意拉平,“你在怕什么?又想要怎样的请罪?”
是怕他如野兽那样发狂吗?
云心月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楼泊舟懂了。
她终究也像那些知情人一样,猜到了他的真面目。
——她怕他。
也无可厚非。
从前偷偷溜进阁里看书时,他就知道,自己的确与世人有异。
他是旁人眼中的怪物,是不详的征兆。
若非他掌控了御蛊之术,他连如今这层身份与人皮都无法拥有。
早该料到才是。
她出身优越娇贵,什么好郎君没见过,怎会爱他。
那话,多半只是戏言而已。
偏他当真。
不会有人喜欢一个怪物。
阿爹早就这么跟他说过了,要他学会矫饰自己,世人才能容得下他。
可是——
她明明和旁人不同。
少年眼眸更暗,紧紧盯着眼皮子底下的少女。
云心月莫名紧张,吞了一口唾沫,告诉他:“我不需要你的请罪。”
她的嗓音略抖。
少年那想要毁灭什么压制自己的眼神,还是让她有些害怕。
楼泊舟垂眸,唇角勾起,却忘记了该要怎么用力才会笑。
看来,她并不愿意给他机会。
“好。”
他松开手。
一点一点松开,让触感离他越来越远。
世间一切,重新变得空茫茫,无所落处。
他转身。
云心月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拉住少年手腕:“你去哪里?”
她仰头看着少年。
楼泊舟用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嗓音说:“捡柴,生火。”
哪怕她不愿意给他机会,他也总不能让她冷死在这里。
如今回城,城门已关,进不去。与其露宿在城外别处,倒还不如先在这里逗留一夜,起码他们曾在这里歇息过,地方干净,无需再打扫。
明日再追上车驾就是。
“你——”云心月握紧膝盖上的衣摆,呼吸了几口气,竭力平定怦怦乱跳的心,“坐下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她语气郑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楼泊舟不想听。
她该不会连之前答应的牵手、拥抱都想反悔罢。
可是,已经得到的东西,他并不想归还。
说他无赖也好,其他任何也罢,他都绝对不会妥协此事。
他攒紧拳头,撑手就要起身。
见少年完全不理她,云心月伸手搭上他肩膀。
她只是那么轻轻一搭,像是春柳落在肩膀上一样,力度甚至没把他肩膀上的衣物弄平。
可他却顿住,好像已经被千斤石所压。
“你转过来再说。”云心月掰动他的肩膀,把人费力转过来,“不耽搁你很久。”
少年在十万大山里,是可以将猛虎扛走的存在。
就她这点力度,与拂柳当真没有区别。
可他僵硬归僵硬,倒也顺从转过身去,只是垂下眼眸,不想看她嘴里会吐出什么话。
甚至——
想要将耳朵堵住,不想听。
可楼泊舟没想到,云心月仰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亲了他。
柔软的唇瓣撞上脸颊,微微陷了进去,触感很明显。
楼泊舟瞳孔晃动,视线如崖下水波晃动。
哗啦——哗啦——
双耳与脑海全是巨浪冲击石岸的动静。
喧嚣震天。
云心月眼睛眨了眨。
亲他之前,她思索,少年这么执着牵手、拥抱,应该也很喜欢亲吻才对。
他现在不动,是无动于衷,还是喜欢?
摸不准少年心思,她缓缓离开,探头看他的眼睛:“小船儿?舟舟?阿舟?”
一探头,对上一双黑沉眼眸。
那双眼死死盯着她不动。
危险的感觉,再度笼罩云心月全身,她有些僵直,眼神也瑟缩了一下。
她还是怕。
楼泊舟伸到少女背后的手收回,转过头去:“你要说什么。”
“??”
云心月哑然几息。
不是,他没感觉到她亲他了吗?他不会以为,她刚才只是不小心撞上去的吧?
皇叔男主,不至于那么单纯……吧?
不太确定的云心月,将他的脑袋掰回来,仰起头,对准月色之下殷红的唇瓣,贴了上去。
温软,濡湿。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让楼泊舟像是一只沾水的大猫一样,浑身都警戒起来。
伴随着警戒一起竖立的,还有身上所有的东西。
从未有过的古怪战栗如同一条条小蛇,从他的尾椎骨而生,瞬间顺着血液与脉络,游遍全身,令他舒服得毛孔都在轻颤。
这下总知道她在干什么了吧?
眸光扫过少年瞬间扩大的瞳孔,云心月松开嘴巴,心想,这下他总该能听她好好说话,将两人的事情好好儿掰扯清楚了。
她才松开,脑袋都没退开,楼泊舟便伸手将她后脑勺整个扣住,往回压去。
轻轻碰触的嘴唇,这下重重压到了一处。
“唔?”
云心月张嘴要说话。
楼泊舟不知她为何突然亲上来,以为她像是狱中临别之前给囚犯最后一顿似的,给了他一个吻。
少年瞬间像是被激怒的野兽,眼中矫饰的温和尽皆退去,初见时沉沉的眼瞳,冷冷的眸色上线。
深渊似的眼眸,锁定她蹙在一起的眉头。
不情愿吗……
他闭了眼,只当自己看不见,用力碾压她的唇,将她想要开口说的话,全部吞下去。
她休想拒言。
没一会儿,云心月就开始感觉自己有些缺氧,她伸手捏住少年下巴,却被对方反手拉开。
五指带着薄茧的纤长手指,硬邦邦扎入指缝之中,压在她肩膀旁边,动弹不得。
未免自己没有因为任务失败而亡,却被一个吻憋死,她张嘴咬住少年没有章法在唇瓣徘徊的舌。
不会亲吻的楼泊舟,瞬间像是打开了一扇神秘大门,明白了什么。
他复又睁开双眸,眼神亮得有些吓人。
云心月觉得自己像被压在巨兽脚下不得挣扎一样,从肚子深处冒出一股侵袭全身的寒气。
“危险”两个大字,随寒气周身警示。
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疯批皇叔男主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存在。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舌会被咂断。
本来就口干,被他这么一横扫之后,咽喉频频发出警报,终于还是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楼泊舟的眼神瞬间就冷了,掠夺得越发厉害,像是要薅秃草原的龙卷风。
“唔唔——”云心月挣扎了一下,想要说点儿什么。
少年将她另一只手也抓住,按在自己腰上,膝盖往下一别,成了一张板凳,将她托举起来,滑向他腰腹。
万万没想到,只是坐在门槛上,还能体验过山车的刺激。
紧张之下,她咬了少年舌尖一口。
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
他更兴奋了,像是狩猎的巨兽终于咬破猎物脖颈,可以安心享用一般,俯身将她压在他支起来的长腿上,吞吃她的唾液。
直到——
云心月的呼吸急促,胸腔回声大了一些,明显喘不过气,他才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不过喘上两口气,他又堵上,不知疲惫与餍足地掠夺、横扫。
她只觉得自己脸颊发麻。
下一次,又是等她快要喘不过气,才松开。
不想憋死的云心月歪过脑袋,让楼泊舟的唇瓣落在脖颈上。
饶是如此,那温软湿润的触碰,还是让她头皮发麻,腿都软了。
他怎么这么、这么难满足。
谁家初吻强度这么大啊!!!
以后——
她抖了抖,压根儿不敢想。
“我渴了,饿了。”
她赶紧把话嚷嚷出去,剧烈喘息起来。
脸和脖颈已经红得不像话了,唇瓣也渡上一层红肿的光泽。
说完诉求,云心月本来还预计多来两次,少年才会听清楚。
没想到他只是用鼻尖在她脖颈上蹭了一圈,逼得她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咽喉。
紧接着,他在上面轻轻亲了一下,就松开了。
云心月都有些不敢相信。
脑子还迷糊着,她下意识将内心疑惑问出:“你不亲了吗?”
楼泊舟盯着她微微红肿的唇:“只有一次吗?还是有下次,若有下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是偶然,还是——
还是什么,他想不到了。
“下、下一次?”云心月感觉嘴巴像是有小人穿着钉鞋在跳舞,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舔了下发痒的唇。
楼泊舟双眸顿时缩了缩,像是还没吃饱的野兽盯上新猎物一样。
“三——”她脑筋急转,紧急改口,“五日之后,至少也得过三五日吧。”
他太野太狂热了。
受不住。
简直可怕。
“好,那就五日。”楼泊舟也禁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唇,双眸却还在盯着她,“不能骗我,躲我。”
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忽然又愿意亲近他。
只要她靠近了,那就好。
哪怕仅仅因为她害怕这降临的黑天,或是野外无定的虫蛇兽类。
只是——
为什么他胸口那么闷,远不如刚才跳动欢快。
“谁骗你了。”云心月提高嗓音,正想和他掰扯那些事情,忽而想起,背后似乎还有秋蝉在。
她僵硬转头扫了一眼。
秋风吹起一片靛青裙摆,落入她眼中。
她一头扎进少年胸口,用他的衣裳将自己盖起来。
呜呜呜。
她这次想跳崖。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强装镇定, 正常生火烤肉,吃饱睡去。
第二日面对蒙蒙青灰天光,她还想捂脸。
呜, 不想见人了。
秋蝉识趣说自己跟小蛇在前面探路,让云心月和楼泊舟两人落在后面,单独相处。
少年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云心月察觉到他目光,捂着脸的手掩得更严密, 只露出一双眼睛,跟他隔着半臂距离。
打破他们之间诡异距离的是一个赤足的疯子,那疯子突然从前面冒出来, 披头散发, 绕着秋蝉手舞足蹈,表情怪诞至极,让秋蝉狠狠吓了一跳。
灰暗光线中, 一头草似的半白发丝, 格外显眼。
秋蝉下意识矮身抽出匕首,横在身前。
云心月也“欻”一下放下遮挡的手掌, 往秋蝉的方向小跑着去。
楼泊舟初时并不以为意, 等少女跑起来他才抬步跟上,却没出手。
匕首莹亮,在熹微晨光中,犹如一抹流动的月下水色。
疯子却像没看见。
紧追而来的汉子大惊失色呐喊:“贵人,手下留情!”
秋蝉握紧匕首, 没动。
“公主?”她低声道,“你和圣子走远些。”
对付这些人, 她足矣。
云心月在秋蝉背后停下,看向纷乱脚步声和人声响起处。
浓雾笼罩的旁斜小路上, 陆续出现十余个农人打扮的老年男女,他们手上并无农具,只有几根草绳和棍子。
这架势——
像是要来绑人的。
她定眸看着对方小跑靠近,并没有说话。
“别伤他!”
为首的汉子一脸着急,来到他们跟前,双手在虚空举着,有些无措。
“他虽然是个疯子,但是不会伤人。贵人放心,我们马上就将他抓了,绑起来,带回去,绝对不会惊扰贵人。”
他说完就朝疯子扑上去,想要抓住疯子,但是疯子呵呵笑着,绕着路旁的树木打转,躲开他轻松得跟玩儿似的。
汉子背后其他人紧着追上来,匆匆弯腰颔首道歉,赶紧追人而去。
动作之熟练,好像已经做了千百遍。
警惕看了一阵,云心月发现他们一群人还抓不住一个疯子,反而四次三番险些跌倒在地。
“圣子,要不你帮帮他们,把人抓住,问问怎么回事儿。”她靠近少年耳边,小声说道,“秋蝉昨天才被人下傀儡蛊抓走,不知道这附近是不是有拐子村,要是真有的话,临走之前匿名告诉官府,也算做了件好事。”
楼泊舟不在意什么好事,但既然是云心月开口,他就顺手施展轻功把人逮住,让那群农人把疯子绑上。
汉子赶紧躬腰道谢:“多谢贵人。”
“这是你们村子的人吗?”云心月走近,好奇看向脸颊不停抽搐,不抽搐便一定会傻乎乎仰着头看天的疯子。
她转头,顺着疯子视线看了一眼半空,除去密密叠叠间有残绿的枯黄枝叶,什么也没瞧见。
汉子忙活绑人,旁边的大娘深深叹息一口:“是,老邋遢是我们杨家村的人。”
“那他——”云心月看大娘神色哀伤,顿了顿才继续,“怎么变成这样了?”
而且,这个村的人,看起来感情不菲啊。
大娘欲言又止。
汉子垂落的眼皮底下,眼珠子转了转,笑呵呵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没什么。麻烦贵人出手相助,我们出来很久了,怕家里人担心,就先回去了。”
他用手肘撞了撞大娘。
大娘赶紧也说:“对对对,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一群人用棍子利落交叉相绑成担架,抬着人匆匆离开。
云心月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雾里,才开口问自己背后两人:“你们觉不觉得,他们表现很古怪?”
秋蝉看了一眼楼泊舟,见对方有开口的打算,便闭上了嘴巴。
“哪里古怪?”
“你们不觉得他们所有的动作都很熟练吗?”云心月托起手肘,捏住下巴思索,“就好像他们村子里经常有人这样跑出来,需要捆回去一样。”
“你是怀疑,这群人并不是那疯子的同村人?”
“不清楚。”云心月摇头,没有证据,她也不好乱说话,“但是他们肯定有古怪。”
普通人就算再怎么避讳交浅言深,对仅是同村人的悲惨遭遇,也绝不会忌讳成这样。
就像——
怕别人生了好奇心,要一探究竟似的。
楼泊舟垂眸看她安静思索的侧脸:“想跟上去瞧瞧?”
云心月转身,期盼看着他:“可以吗?”
她不具备这样的武力值,可以悄无声息跟踪别人,但是少年可以。
至于武力值么……
之前也验证过,绝对值得放心。
楼泊舟颔首:“你想去,那便去。”
只是带一人而已,他入任何地方都能如入无人之境。
多了就不好说。
“那我们赶紧把秋蝉送回去,再出来。”她催促他,“你先让银蛇跟上,免得失去他们踪影。”
知道地方,晚一点儿去也不怕。
楼泊舟:“好。”
他脚尖微勾,挑起路旁一颗石子,往某棵树上打去。
树枝一震,一抹银光坠落地面,蜿蜒爬行的曲线都透着委屈,咻咻追上农人。
云心月:“……”
真是凄凉。
秋蝉听他们说得心惊胆战:“圣子、公主,这穷山恶水,谁也不知会有怎样的人存在,此番前行,实在涉险。”
“放心放心。”云心月安抚她,“我们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秋蝉:“……”
不,她不放心。
“公主,您乃万金之躯,要是有个万一,我们的脑袋可一个都不保。”
“安啦安啦,我不会让你们受罚领罪的。扶风将军管不了圣子,沙曦将军通情达理,不会牵连无辜。只要我们平安归来,就绝对不会有事。”
至于自身安危,她还是很在重的,不会轻易踩浑水。
云心月脸上笑眯眯的,不管秋蝉说什么都“嗯嗯”点头,看样子倒是乖巧得不行。
秋蝉也不清楚她听进去没有。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路遇商队途经,还顺道蹭了辆输送马草的车。
更幸运的是,他们竟然在半道碰上乔装成侍卫寻来的扶风和沙曦。
五人在商队堆得高高的马草上会面,车辆碾过石头,剧烈一晃,人好似要掉下去一样。
扶风一手撑在腿上,一手拉紧捆绑在上面的草绳,总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甩出去。
“圣~~子~~”
就连说话,都自带销魂颤音。
尝试过好几次,开口都如此这般后,扶风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云心月一手抓住少年手臂,一手也得紧紧拉住草绳,免得颠下去。
尽管沿途颠簸,可总比施展轻功干跑的好。
用轻功赶路太累,也太消耗身体,若非紧急倒不必特意用。
惯会自娱自乐的云心月闭上眼睛,随着车马晃动的节奏放松身体,倒还找到了一丝乐趣,甚至想愉快地哼歌。
楼泊舟默默支起一条腿,拦到少女身后,以免她一个不留神滑下去。
他将手腕搭上膝盖,姿态多了三分散漫,配上唇角温和笑意,总算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风气。
颠簸中,藏在窄袖里的三只描枫叶纹的细边银镯滑落手背,垂挂的银片、锥铃丁零碰撞,清脆作响,与风为伴。
白皙的指尖下,皂色靴子的宽口压在小腿后,前面露出一拳空口,绷紧的布料往上拉扯,越发显得他支起的腿结实修长。
云心月偶然睁眼瞥了一下,又赶紧闭上眼睛。
只是脑海里修长的腿,白皙的指尖,还有晃动枝叶间漏下日光的银铃,怎么也挥不去。
等车驾出了密林,高升日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睁眼也不再是横斜的枝丫,而是收割作物后,一望无际的辽阔天地。
入了镇。
商队要停下做买卖,他们只能下车步行,另觅其他赶路的法子。
云心月说饿了,想先去吃点东西。
他们便先找了处食铺坐下用饭,点菜时,她让店家帮忙多打包两份方便携带的干粮和水。
两国队伍虽走得慢,可毕竟已经出镇半天一夜,带干粮和水也在情理之中,沙曦和扶风都没怀疑。
秋蝉倒是有些警醒,不过云心月察觉她想开口,率先打断了,看向沙曦,开口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说太多人留下不妥吗?”
沙曦:“末将接到的命令,是一路护送公主平安无虞抵达南陵,不管公主去哪里,末将还是跟着的好。”
扶风也说:“末将的任务亦如是。”
只是,他多了一个监看用蛊圣子的任务罢了。
他的眼神,悄悄扫过旁边的少年。
楼泊舟只垂眸看着云心月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没有要理会谁的意思。
要不是他脸上带着几丝笑意,看起来多少有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漠。
“哦——”云心月拖长声音道,“原来是这样啊。”
扶风举起杯子喝茶:“自然。”
不然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心里刚反驳,沙曦就说:“再者,秋蝉是南陵的人,扶风既然将她带出来,肯定也是要带回去的。”
云心月扬眉:“哦——”
两个“哦”字,成功让扶风耳根泛红,主动起身去找店家。
顺手,还将桌上的水壶提走了。
“这食铺是怎么回事儿,水都凉了,叫人怎么喝。”
云心月看着他寻去厨房的背影,憋住笑意看沙曦:“两位将军没跟上车队,为何那么晚才走到半路?”
沙曦说:“去了一趟当地官府,说我们是圣子和公主仁慈,派下来照顾你们的人。”
也顺道,将此事交代清楚。
“原来如此。”一个话题终结,云心月又掀起另一个话题,主打不让秋蝉想起什么事儿来,“话说,我上次那件宝蓝色的骑装,可曾缝好了?我特别喜欢那件衣裳。”
秋蝉点头:“已经缝好了,就是肩膀处沾了些木色的漆,可能得多洗两遍才能消。”
“哦,好。”话题结束得太快,云心月脑瓜疼,换了件比较容易拓展,能拖时间的事情说,“对了,秋蝉是* 怎么中傀儡蛊的来着?”
秋蝉:“那人当时喊了我一声,我转头看过去,他就把蛊塞进了我嘴里,跟我说什么,‘这糖好吃吗’之类的话,然后我就听自己回答了一句‘不错’。”
云心月惊奇:“原来中了傀儡蛊还会有意识,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是。”秋蝉点头,心有余悸,“还好圣子手快,一见面就先将我穴道点住,再推给公主。”
云心月疑惑“唔”了一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秋蝉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见到公主和圣子的时候,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声音,‘看准机会,那男的一动,就杀掉他们’。”
云心月搓了搓手臂:“这傀儡蛊还真是可怕,还好可以解开,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
楼泊舟眼眸一动,从少女的掌背转到她脸上。
“傀儡蛊不会损害身体,也不会侵蚀人脑,只会令人乖乖听下蛊人的话。”他似有不解,“很可怕吗?”
与漫天遍地的赤火虫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扶风提着铜壶回来了,给他们每个人换上热茶。云心月冲他颔首道谢,捧起冒着暖和热雾的茶,暖着有些凉的手指。
她轻轻摇头,决定要纠正少年危险的想法:“那怎么一样。人之所以为人,且万物无可取代,就是因为人有自己不同的思想、言行与想象力,这些东西汇聚成‘文化’,便有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民。
“要是吃下傀儡蛊,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由自己的思想控制,那就不叫人了。”
不然怎么总说,文化就是凝聚力,能给子孙后代带来自信云云呢?
楼泊舟更不理解:“既然如此,历朝历代,为何都要追求一统?每一个上位者,又为什么要追求子民听话?”
要对方听话,一只傀儡蛊足矣。
多省事。
“那是因为,所要一统的地区,本就是同根同源,来源于同一种文化。”云心月解释,“就像一家人因为孩子长大,要各自成家,搬出家门住一样。分开了,难道就不是一家人了?
“至于追求子民听话,并不是为了让子民成为傀儡,而是律法之下,才有真正的自由。没有控制与同理心的人,是不完整的人。”
这就要说到秩序与自由的辩证关系了。
楼泊舟更无法理解了。
他很小就被弃于九黎城背后十万大山之中,与山野猛兽为伴,不知什么叫家,更不知什么叫同理心。
“哎哟,别讲那么深奥的事情了。”云心月捂脑袋,“我头疼。说点别的事情吧。”
秋蝉笑了:“公主说的有学问,属下不太明白,可清醒地看着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情,的确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可怕的折磨么……
楼泊舟眼皮轻垂。
说话间,店小二已经将饭菜端上来,他们便暂时收了话,安静用饭。
吃完,一行人打算租车到下个地方,直接与大队伍会合。
趁着沙曦去挑选车马,云心月给楼泊舟使了个眼色。
楼泊舟光看着她。
云心月比划着指了指秋蝉和扶风,在自己身上点了点。
楼泊舟明白,伸手在扶风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等对方一转身,便眼疾手快将他穴道点住。
扶风傻眼,且困惑:“圣子?”
秋蝉闻声转过来,也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云心月从扶风挂着干粮的手臂上取下一个包裹,说了声抱歉,拉着楼泊舟转身就跑进窄巷里。
可怜扶风憋着“圣子”、“公主”的称呼不能喊,脑子都快卡住了,还是秋蝉先想到,嚷嚷了一句:“侍卫!郎君和娘子跑了!”
但已经没用了。
他们慢的这几息,足够楼泊舟抱着人翻过重重屋檐,把镇上街道远远甩在身后。
双脚踏上车马碾压夯实的小道,云心月才松了一口气,但也多了几分不好意思。
她抬头看少年:“确定沿路都留好线索了?”
若是那地方当真危险至极,可就全靠沙曦他们当后援驰救了。
楼泊舟“嗯”了一声,道:“只要他们不蠢,应当不难发现。”
再不行,他给秋蝉留下的黑蛇,也能找到他所在。
云心月摩拳擦掌:“那就走吧。”
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有追去的银蛇带路,他们很快便找上杨家村。
云心月看着吊挂在两座山之间的粗大草绳,再低头望一眼底下滔滔江水,咽了一口唾沫。
“你说,他们住在山的那边?”
离谱了吧!
通道要是两根铁索,她都能道一句实在艰难,但这可是草做的绳子,它甚至连麻绳都不是。
这哪里叫艰难,简直是要命。
“确实是这样没错。”楼泊舟感应到的气息,就在对面。
探头往下看了一眼近百米的落差,迎面而来的江风,已经把她吹得透心凉。
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那可是个疯子,他是怎么出来的?还有,他们扛着那疯子,怎么回去?”
不怕半路疯子挣扎,草绳断裂,一起掉落江里被冲走吗?
“他们杂技传家呢吧……”云心月捂着眼睛,后退了两步。
站远了,看着摇摇晃晃的草绳,她还是觉得寒气从脚底升到心里。
看着都害怕。
楼泊舟察觉她的惧意,问:“还过去吗?”
云心月迟疑。
她的迟疑不是去不去,而是害怕,却非要试试克服,犹豫这片刻会不会耽搁的迟疑。
“横竖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疯老头,为何如此在意?”楼泊舟不能明白她之所想。
她的生命里,到底要在意多少这样毫无干系的人。
云心月抬起眼眸看他,对上了一双崖下沉水似的眼眸,看着漆黑一片,偶有光亮闪过,若是掉进去,必会被冰冷水流狠狠拍在大石上,粉身碎骨。
崖边风猛,她一时愣神没站稳,被风推得倒后半步。
楼泊舟垂下的手指捏紧,眼眸也狼狈瞥向一旁飘摇的草结上。
视线飘转晃动一瞬,他险些没站稳。
定睛往后瞥中一块突出的石头,他抬起脚后跟压上去顶住,才险险稳住身形。
他脚下不禁用力压了压,将石头磨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喊叫。
分明只是一面过客,她却能为了对方克服心底惊惧害怕。
那疯子对她,难道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若是没有——
怎的不见她克服害怕亲近他。
靛青侍卫服下,捏紧的拳头有些轻微发抖。
撇过一侧的脖颈,软骨与青筋突兀隆起树根似的痕迹,随着微微抽动的薄皮鼓胀起伏。
垂落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冷硬岩石。
脸上笑容早已消散殆尽,不用临水照面,楼泊舟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会有多可怕。
扭曲,可怖。
令人不敢抬眼直视。
他欲转过脸去。
下一刻。
柔软掌心将他包裹。
温热,轻颤。
他定住,看见一张恍如春阳的笑脸闯入他眼帘,仰头望着他。
圆润眼眸弯起如新月,有碎光点点。
云心月是害怕的。
面对明显在隐忍怒气的少年, 主动伸手触碰他,跟抚摸一只呲牙的成年猛虎,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甚至觉得, 楼泊舟比猛虎更危险。
可是——
少年在怪庙前,亦是这般模样。
她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他真的不会伤害她。
如果放在现世,云心月肯定不会冒险尝试接近情绪还没稳定下来的人, 可如今放在眼前的是她续命的攻略对象,也是——
她有好感的人。
略略思索,云心月便试探伸出自己的手, 将少年手掌包住, 弯腰仰头,冲对方露出灿烂笑脸。
她心想,少年那么喜欢亲亲抱抱, 总不会拒绝她靠近才是。
事实如同她所料那样。
楼泊舟并没有将她推开, 连虚藏怒意的脸色,也古怪截停, 瞳孔里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见他只是呆在原地, 效果并不算很好,云心月又张开双手,把他抱紧。
“那位老爷爷虽然和我们无亲无故,但如果他是被蓄意拐卖,就意味着在山的那边, 可能还有很多这样的受害者。”
“今天的他们,很难说不是明天的我们。
“所以——
“生而为人, 立于天地之间,我们可以权衡利弊, 但不能没有良心;可以忍受伤痛,但不能麻木不仁;可以发声就不能当哑巴。”
怕他挣扎,她又抓住自己双腕,抱紧了一些,仰头看着那双染满迷雾的黑亮眼睛。
“所以,我的意思是——
“要是我们有能力解救,那就解救;没有这个能耐,见局势不对,我们就跑。
“好不好?”
楼泊舟眼眸轻颤,水雾流转到眼角,露出清明双眸。
看他似乎有所动容,云心月轻轻摇了摇他的腰。
“好不好嘛?”
楼泊舟的眼神更古怪了。
“你……”少年说了一个字,似乎在斟酌用词,顿了许久,才继续,“不怕我了?”
明明还在颤抖,为什么敢抱着他?
云心月倒是想要说点儿好听的话蒙他,但是对上那双安静下来之后,幽深难明的眼睛,下意识说了真话。
“怕。”她紧盯着少年眼眸,不错过他任何一个神色变动,说,“但是,你之前说过,你不会伤害我,不是吗?”
这句话,是她敢抱上来的原因,也是她要试探的真假。
楼泊舟垂眸看了她半晌,看得云心月双臂汗毛直竖,掌心却黏黏糊糊。
“是。”
少年最终那么说。
云心月松了一口气,但是不敢让他看出来。
她松开怀抱,在他眉头彻底拧死之前,把他的手抓住,十指紧扣。
“我们——”她深呼吸一口气,借机吐出刚才那口悬着的气,“过去?”
楼泊舟不再多说什么,把人重新揽入怀中,施展轻功飞渡草绳。
他的怀抱很稳,比缆车还要顺滑,但是云心月有些不敢往下看,眯着眼睛瞥向两边。
落地时,腿一软,直接跪在少年鞋面上。
楼泊舟弯腰,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我没事。”云心月撑手爬起来,缓了缓神,“继续走。”
站在这里太明显了,她怕被人发现。
杨家村住地虽偏僻难达,可房屋错落集聚,并不像他们一路行来看到的其他村子那么零散。
“我们就这样过去,会不会太显眼了?”云心月躲在树后,回头看了一眼楼泊舟的装扮,“小镇的村落不像云城那种人来人往的大城,不管是不是异族,只要不是本村的人都太打眼了。”
更不用说,这种用草绳渡崖才能抵达的村子。
恐怕几十年都不一定能碰见一个生人。
楼泊舟眺望一眼银蛇所在的屋子,没有说话。
村子气息没那么杂乱,银蛇又是从头到尾一直跟着那群人,直接便锁定白发疯子所在的屋子。
若是只有他一人,他避开所有人进去当然不难。
不过——
他不想离开她身边。
“要不,我们蹲守在这里,先观察一下,天黑再行动?”
这地方高,也方便盯着村里人的一举一动,瞧瞧有没有什么端倪。
楼泊舟:“我随你。”
云心月心中警惕,看着底下来来往往收割、晾晒、舂米的农人,恨不得将他们每个行动拆开八瓣细细分析。
然则,委实没看出什么蹊跷。
只有一点——
“唉。”云心月用手肘撞了撞楼泊舟的腰,“你觉不觉得,这个村子干活的,好像没有年轻人?”
难道古代也流行年轻人进城打工,留下老人家务农?
此时已是日暮与星月交接时。
夕照最后一抹余晖与圆月第一道淡光,都倾倒山下带状河流,波光粼粼。
楼泊舟眼眸垂落,看了一眼自己若有似无感觉到触碰的腰腹,顺着后拐的手肘,挪到少女浮动碎金的脸颊上。
“的确没有。”他转开眼眸,看向陆续归家的农人,“这村子里的人,似乎都在五十以上。”
云心月往树上靠去,转身看着少年:“这是为什么呢?”
按理说,农耕社会,青壮年是最宝贵的劳动力,官府绝对不会让他们这样大规模流动到别的地方才是。
“难道——”她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藏在屋子里看守被拐来的人?”
楼泊舟看着她眼眸:“不清楚。”
银蛇倒是分辨不清老少,只能分辨那人的血肉好不好吃。
云心月脸上浮出几分担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棘手了。”
整座村子的人都将青壮年派去做看守的事情,那被拐卖而来的人,身份应该很重要,他们的防守,也必定会森严不少。
“嘶——”她小声嘬气,越说越觉得可怕,“难道,这群人本来不是去绑白发老爷爷的,而是和白衣人碰头,要绑秋蝉。那个白发老爷爷,也许根本就不是疯子,而是和他们一伙的!”
之所以变成捆绑白发疯子,是对方发现他们不好对付,想要打探虚实,在他们面前演一场戏。
因此,在看到少年三下二除五就将他们身手最好的人抓住以后,他们才会那么讳莫如深,赶紧走人。
“要是这样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抬着一个不停挣扎的疯子,还能那么顺利回来了。”
因为那根本就是他们在装神弄鬼!
她搓了搓自己竖起寒毛的手臂,一脸后怕。
日暮之后, 山有阴风阵阵。
云心月总疑心那风是一根根针,直接扎进骨头缝里,冻得关节“咔哒”一通响。
唔, 兴许还有她联想的事情太可怕的缘故。
楼泊舟转眸,扫过天边沦陷的夕照,问她:“天快黑了,要潜伏入村看看吗?”
天黑以后, 他们的一举一动就不会太显眼。
只要小心注意些,就能接近一探究竟。
“嗯。”云心月点头,从包裹里翻出干粮和水, 递给楼泊舟, “我们先吃点东西,养精蓄锐。”
上次在幻天楼没提前准备,结果误吃下药的糕点, 这次她吸取教训, 提前备好带上。
他们吃完干粮,天边“欻”一下就拉上黑幕。
无星无月的山坳, 只有狼群的嚎叫, 以及蟋蟀鸣响,心跳都变得格外清晰。
怕他们的行踪被山民发现,云心月走得特别小心翼翼,偶尔踩到树枝,都得紧张挪开, 不敢继续往下压。
楼泊舟看她蹑手蹑脚的模样,猜测她到天明都未必能抵达底下民屋。
他干脆向前揽住少女, 施展轻功落到脚下一棵高大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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