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宁,快来!”
孙太医把脉后,兴奋地将宁太医唤入内,紧接着夏、涂、简等多名太医轮番诊治,之后晓梦、香姐儿等稳娘接二连三地撩开莫婤的袖口、前襟、裙摆。
“好了!”
眼见着浑身都要被她们瞧光了,莫婤红着脸拒绝,稳娘们却只顾着跑出去高声报喜:
“都没了!红疹都没了!”
三更天时,莫婤便已退了烧,现今更是连红疹都无,类似天花的症状纷纷消退,脉象更是平稳康健。
“太好了——太好了——”
众人的欢呼雀跃声儿,从莫婤的小院飘到了各个病患的院中,她痊愈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
一时间,疠人坊中响起阵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只是还未等大伙儿兴奋多久,莫婤便不顾阻拦,无任何防护地进了长孙无忌的屋中。
第126章
屋外那般大的声儿,长孙无忌竟未曾醒来,静静地躺在那儿,似只余下具永久沉睡的躯壳。
心头阵阵绞痛,双腿发软,她不得不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向床边,伸手颤抖着探了探他的鼻息,方踉跄着跪倒在他的床畔。
“阿忌,婤婤来了,你醒来看一看我,好不好!”她哽咽着哀求,床上的人仍双眸紧闭,连剑眉也锁在一起,似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汗珠不断从他额间冒出,又顺着面颊歪歪扭扭地滑落,紧抿的双唇,血色全无。
她想为他擦擦汗、摸摸他的脸也无从下手,面上皆是流脓的溃烂。
自幼与他相识、相知,年少与他相恋、相爱,就算他游学的那四年,她同他赌气却仍笃定他会回来,可现在——
她好怕。
她不曾记得历史上的长孙无忌有染上过天花,若不是她身陷安兴坊,他也不会执意留下;若不是她总记挂定禅山,他也不会日日去巡察……都怪她。
大唐的天下苍生,与她有何干,她不过是异世的一缕幽魂,为何要将大唐百姓的生死寄予在她的身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怨恨涌上心头,李渊那道圣旨的字字句句,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萦
绕在她耳畔。
“怎在我梦中,你都在哭啊……”
耳畔传来声悠长的叹息,她抬首就被长孙无忌捧住了面颊。
他掌心仍是滚烫,无力的指尖拼命伸展,只为用唯一完好的指腹,轻轻为她擦拭眼角不停滚落的泪珠。
喉咙长满了脓疱,明知是梦,他却仍嘶哑着嗓子温声哄着:
“乖,不哭了,我会好起来的,我还未娶你……我好想娶你,可却不敢许诺,若我没熬过去,岂不是多一人遗憾……若我去了,你就把我烧了,骨灰洒在我们的婚房,然后,你就把我忘在那里罢……梦醒我就不愿同你说了,我不想你忘了我。”
“不会的,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不敢紧抱住他,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只能俯身轻轻贴着他的胸膛。
他怀中好热、心跳好快,听着他有力的脉搏,她方能平复下翻涌的痛恨与悲伤。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留下只字片语,长孙无忌又沉沉睡去。
夜半,他结痂的脓疮开始脱疤,如蚁咬般奇痒无比,他原本平静的躯体猛地挣扎扭动起来,手挪动着往脸上挠去。
“阿忌,乖,不能挠!”
跪在床畔为他上药,束着他的手轻声哄着,似认出了她的声儿也,躁动不安的他竟瞬时平静下来。
捡了几枚他掉落的痂,磨碎后,洒在了她手背未痊愈的伤口上。
东方既白,屋中响起了敲门声。
“莫大人,您如何?”孙太医隔着门板问道。
“无碍,未起疹子,连高热也无。”回话后,她净手消毒,将前臂伸于门外,让孙太医把脉。
孙太医诊脉后激动万分:“神迹啊!莫大人,您出来罢,这法子成了!”
瞧着兴奋得老泪纵横的孙太医,她终是弯出个淡淡的笑,回头望了望床上躺着的长孙无忌,落寞道:
“不了,我想在里头陪陪他。这是如何制备预防天花药剂的方子,先在疠人坊中推行罢,大伙儿这般齐心,想来应是无阻碍的,也就用不上我了。”
孙太医敛了笑,想着屋中病情凶险的长孙无忌,瞧着连笑都染上哀伤的莫婤,硬声道:
“莫大人放心,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会将此药剂推行下去。”
此时,朝堂之上,众臣缄默不言。
李渊将飞递重重掷于地上,怒斥道:“莫卿已研制出防疫药剂,尔等怎无动于衷!”
大臣们俯首匍匐,不敢多言半句,只裴寂轻声嘟囔道:“谁知有无效用!”
他声儿低,但在寂静的朝堂上尤为响亮,见秦王李世民目光如剑般刺过来,连李渊也面露不善,忙辩解:
“皇上息怒,口说无凭,不若找几个死刑犯先试药,若确如莫大人所言般有奇效,再于安兴坊中施行。”
此话一处,朝堂上赞同附和声雷动。
毕竟这法子听着确是不错,既能试出药剂的效用,又能避免无辜人丧命,两全其美!
裴寂也觉自己颇为聪慧,这般又能多拖些时日,好想法子耗死她。
正当他得意之际,李渊冷哼道:“一群贪生怕死之辈,莫卿早以身试药,还需尔等怀疑?!”
其实,裴寂的提议莫婤早便想过,但因李渊登基时大赦天下,现今牢中的死刑犯少之又少。
再者,用死刑犯验证,单请示、公告、挑选犯人等流程,来回倒腾就须数日,安兴坊中的百姓可等不起了。
更何况,其中步骤也定是暗藏猫腻,若侥幸躲过,就算防治药剂起效了,朝中也会有质疑声,远没有她以已试药来得震慑。
果然,李渊话音刚落,大臣们面面相觑,倒吸了几口凉气后,纷纷惊呼起来。
“哈哈哈——尔等自愧不如了罢!”
李渊亦起身笑骂道,
“枉爱卿们自诩顶天立地大丈夫,竟被瞧不起的小女子比了下去,是何等滋味?众卿不应迂腐,只要能为我朝效力,无论男女老少,朕皆敢用!”
“皇上英明!”
大臣们跪地高呼,心头敬佩之余也胆寒不已,对自己都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还擅医会药,定不能轻易招惹,否则恐见了阎王,才知自己是如何没命的。
见众臣皆叹服,李渊遂抛出莫婤所须:“不过制备此药须奶牛数头,幸而安兴坊有一奶牛坊,萧爱卿拨些银子予莫卿罢。”
大臣们心有顾忌,皆未出言反对,萧瑀盘算着国库存银,正欲应下,齐王李元吉却出言阻拦:
“父皇不可,现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断不可再动用银饷了!”
“那是尔等废物。”
李世民身子挺拔,犹如苍松傲立,眉心微蹙带着凌厉的气势道,
“让你守太原,你只顾游猎,日日鞭笞百姓,还将与尔有私怨的将领推出城门,却只给兵一百,致使其当场倒戈,你还有脸带着妻妾家小逃回长安?你不败,谁败?”
这场战事,本是李世民主动请缨,谁知被李元吉半路截胡,虽知是父皇对他日益忌惮,但何尝不是李元吉及太子一党从中挑拨。
朝堂上众大臣将头埋得更低了,李元吉暴跳如雷道:“你有何资格……”
话方出口,就被李渊打断,他怒斥:“他是你兄长!本就是你之失,还容不得半句诘问?萧卿也不必动用国库了,这银钱就由齐王府出!”
李世民眸光一闪,下了朝就押着李元吉将一箱箱白银搬上了送往安兴坊的马车,回承乾殿后,又抱着捧卷的观音婢,闷闷不吭声了。
“谁惹我们王爷不快了?”
放下书卷,捏着他肉肉的耳垂,观音婢轻柔地问道。
抓过她逗弄的手,轻咬了一口,听她故作疼地娇呼一声,方吐出口浊气道:
“四弟丢了太原,我当众讥讽,父皇竟仍强撑着轻拿轻放,还用阿婤作筏子,当真可笑!”
“世民,无妨。”观音婢握着他的手,坚定道,“躲在爹娘羽翼下的燕雀,是不会飞的。而我的世民,注定是苍穹中最烈的雄鹰!”
望着妻子眼中炙热的光,李世民眼圈微微泛红,他硬声道:“定不负卿言!”
伴着午日的艳阳,马蹄哒哒,车轮辙辙,银两终是到了疠人坊。
因莫婤早与胡女有约定,黎坊主领着孙大人轻易便买到了足量的奶牛,如法炮制出一批批防疫药剂。
“大人,还是我先来罢!”见孙太医欲身先士卒,涂太医压着心中的恐惧,抖抖嗖嗖道。
“我已黄土埋半身,还有何惧?”孙大人开怀大笑道,“放心,你也跑不!”
听罢,涂太医更觉腿软,围过来的稳娘们面露鄙夷,也不多废话,如莫大人般提起匕首划出道细口试药后,便自请关入屋中。
当孙太医和稳娘们去掉防护,仍安然无恙地从天花患者的屋中出来时,疠人坊恭贺欢呼声轰然腾起。
轮到第二批太医们时,稳娘们怕莫婤的心血白费,还出言激将:“尔等不会被我等女子比下去罢?”
此言一出,就算心头仍有疑虑者,也是眼睛一闭手一伸就用了药。
此时,连武侯铺的金吾卫们也
得了消息,纷纷自告奋勇。
短短三日,所有稳娘、医者和将士们皆用了预防天花的药剂,反应最严重者也不过是浑身起了几日的红疹。
“莫大人,疠人坊中、武侯铺中均已推行完毕,尔后恐需您主持大局啊!”黎坊主轻敲着门劝道。
屋内,长孙无忌的脸已恢复了光滑平整,新长出的肌肤瞧着比从前更白,棱角分明的面庞也愈发英俊。
只是,莫婤摸着他耳后留下的疤,心头仍有股无名火在烧。
在他脸上印下几道唇脂,方轻移莲步,开了屋门,柔声问道:“出了何事?”
语调如沐春风,黎坊主却起了身鸡皮疙瘩,压下心尖战栗,回禀道:
“安兴坊中百姓大多配合,只一些顽固婆子、地痞无赖嚷着若出了事,定要官府赔偿。”
“我们是在同他们商量吗?”她勾出抹笑,和善地反问。
见黎坊主猛地摇头,她收了眼中的戾气出了屋子,雷厉风行地召集了疠人坊和武侯铺全员,一条条指令从她口中发出。
此防治天花药剂取名为花苗。
即日起,疠人坊中所有稳娘返回各自所在接生馆,培训馆中众稳娘,并按照接产时的无菌要求,为妇孺接种花苗。
疠人坊留守的医者们,除了完成天花患者的救治,还要肩负安兴坊中男子花苗的接种。
武侯铺金吾卫们,挨家挨户搜查,确保每户每人均接种花苗,并与户籍一道登记在册。
百般不愿者,签下生死状,禁止发放过所①,永世不得离开安兴坊。
随着莫婤指令的下达,安兴坊中掀起了花苗接种之风。
担忧稳娘们把握不好婴儿接种的力度,她只好奔波于安兴坊中的接生馆,挨个指点,如柳叶刀要选何种型号、刀口要细要浅、如何观察婴儿接种的不良反应等等。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方迈过长孙无忌所在院落的门槛时,就听见了医女的惊呼声。
“长孙公子,您终于醒了!”医女喜极而泣道,“您吓死铃兰了,铃兰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能陪着您醒来,铃兰就满足了。”
长孙无忌躲开铃兰的搀扶,半坐起来,双眼淡漠地刺向她道:“若有癫狂就去治。”②
“噗嗤——”方行至门前的莫婤正巧听见,没忍住笑。
探头望见他冰冷的目光骤然变得柔和,鼻头一酸,奔入内,扑进了他怀中。
莫婤仰头望向他,重重颔首,羽睫上挂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抬手轻触睫稍,泪珠滑落到他指尖,他心头翻涌起无尽怜惜,额头同她的眉心轻抵,只能不住道歉:“对不起……对……”
用朱唇堵上了他,探出软糯的舌尖勾得他呼吸瞬时乱了,手将她抱得更紧些,唇齿交缠间,两人愈发缠绵。
忽觉一道炙热的目光紧盯着他们,他掀起薄衾挡住怀中娇艳欲滴的莫婤,腻得出水的眸光骤然变得凶狠慎人,径直射向床畔。
铃兰早在莫婤出声时便起了身,只是未离去,此时正杵在床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瞧莫大人的行事作风颇为强势,长孙公子定是俱内才百般拒绝她,但哪有男人不偷腥的,滴水都能穿石,只要她小意撩拨,定能勾到他。
未曾想,竟见到这样的莫大人,遇上对手……
“滚——”
还未想完,长孙无忌寒彻骨髓的声儿在她耳边炸响,将她激得猛地一抖。
她不由楚楚可怜地望向他,却见那双令她心折的凤眸中,盛满了滔天的怒意,凶猛地扑上来,似勒住她脖颈的白绫。
她若濒死的鱼儿,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疯逃出了屋。
赶走碍事之人,长孙无忌搂着她卧入床榻,她缩在他怀中,同他分享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我病后,那定禅山还有无突现的女子?”爱人在怀,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为压下心头躁动,他徐徐开口问道。
“未曾。”她轻拧眉头答道,想着多年前发现的硫磺,忧心忡忡道,“此山必有大患!”
他亦赞同地颔首,当年他们监视了那条密道许久,始终未发现端倪,后随李渊去了太原,便撤回了那处的人手,现今看来漏掉了条大鱼。
“那女子还是不肯吐露半句?”他凤眸微眯,神色变幻莫测地问道。
是夜,从关押美娇娘的屋中,走出位丰神俊朗的郎君,他神色淡漠未沾尘埃,身后却传出女子的怒吼声。
“阿忌,忽悠……问出来了?”莫婤迎上前去问道。
他周身的冷峻骤然柔和,勾起宠溺的笑,轻捏她的鼻尖道:“那女子你应认识,她原是高家家奴,姓陶。”
听他这般说道,莫婤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扒拉出那对非要拜师的极品母女——陶氏母女。这同她一般大的白衣女子,应是长大的陶小娘子。
“她不是被送到庄子上了?”她拧眉问道。
“原本是,后来她痴恋一玉面书生,与其私奔,就进了贼窝。”
长孙无忌向来对别人的遭遇无甚兴致,自幼被赶出家门,生性淡漠,唯一热烈的情感只给了莫婤,对他人不会惋惜更无同情。
因而只漫不经心地简述,甚至还有心神筹划如何攻下禅定山。
熟透的梅子掉落满地,墙下竹笋已然成林,恍惚间,盛夏悄然流逝,竟走到了金秋九月。
安兴坊中,男女老少的左臂皆绽开朵米粒大小的花儿,是接种花苗印下的痕迹。
而在众人皆接种的半月后,坊中终是再未有过新出花者。
“咚——咚咚——”
嘈嘈晨鼓尽,安兴坊四面坊门缓缓转动,封锁了整整三月的坊门终是开启。
百姓们围于坊门处,欢呼声此起彼伏,直冲云霄。
忽而,一匹泛粉的白马疾行而来,身后追着匹黑马。
黑马背上骑着个身着铠甲、威武英俊的将士,他一手御马,一手高举明黄帛书,口中高呼着:
“圣旨道——”
此声甚至压过了坊中百姓们的欢呼声儿,大伙儿或追着将士、或奔走相告、或等在他们推断的目的地。
而黑马足足绕着安兴坊跑了三圈,吊足了众人胃口,方停在了疠人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女莫婤,于瘟疫猖獗之时,深入疫区,终研抗疫良方,拯救万名于水火,其功甚大,朕倍感欣慰,特擢升正五品,钦此!”
“臣领旨,谢主隆恩。”
接下圣旨,莫婤很是疑惑,虽早已料到会升官,但出自秦王府的她,在李渊对李世民忌惮愈深时,怎会连跳两级?
正琢磨着,她竟被赶来道喜的稳娘们抬起抛向空中,外围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恭贺的百姓。
当她头晕目眩落地时,还是胭脂雪不耐烦地吹了吹鼻,将众人抵开,她忙挤过缝隙,翻身上了马。
“胭脂雪,禅定山!”
待她坐稳后,胭脂雪如离弦的利箭般冲了出去,甩掉了众人蠢蠢欲动的手。
禅定山脚,她方与长孙无忌的玉骨十指相扣,就见远方晃晃悠悠行来辆金车玉辇。
马车行至他们跟前跳下几名男子,领头的是此时万万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世民,你怎来了?”冲着房、杜两人颔首后,她蹙眉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一身戎装,皁衣玄甲泛着烁烁寒光,面容沉寂,双眸布满血丝。
凌厉杀气笼罩着他的眉眼,在看向她的同时藏起了凶煞,只是她已有所察觉,径直问道:“世民,是宫中出事了?”
“无事,我等来相助,阿婤不喜?”他如往常般朗笑着与她胡侃,只是周身萦绕着无尽的疲惫和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