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安排至一颇为强势的稳娘队中,同她耳语几番后,莫婤便不再管他,只偶尔闻及都不用领头的稳娘出手,他就被队中的其他医者们挤兑得如同只鹌鹑。
七月暑气渐盛,吾卫们每日提着混上醋的井水洒遍大街小巷,但送入疠人坊的天花者仍与日俱增。
方加入小队的太医们,经受过稳娘和其他医者们的锤炼,刚融入其中就要接受愈发严重的病患。
他们或昏迷不醒,或皮肤滚烫、布满疮痘,或浑身溃烂、流脓不止……脓血顺着肢体流淌,浸湿了身下单薄透气的草席。
医者小队们前一刻还帮他们上完药,后一刻他们便没了脉搏。
按着莫婤所教,他们拼命按压着断气之人的胸骨①,虽已抢救回十之八九,但更多的老人却是在夜里悄无声息的离世。
太医们皆是有真材实料之人,瞧见一具具因不敌天花而逝去的尸首,心中尚未泯灭的良知日夜被鞭笞着,渐渐也就放下自傲与守旧,同大伙儿一道竭尽全力救治。
终于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出现了几例痊愈者。
但痊愈后,他们也未离去,反而投身于救疫队伍中,因染过天花通常便不会再感染,他们还自发去做那些最易感染的活,如煮洗接产服,如搬运死者尸体。
太医们和痊愈者们的加入,虽减轻了莫婤等人的压力,却让坊中的粮食和防护用具消耗得愈发快了。
“黎坊主,粮食还够多久?”瞧着大锅中热腾腾的米粥,莫婤有些发愁。
她不是五谷不分之人,在太原时更是没少见观音婢施粥,这粥瞧着清汤寡水,其实所须的米粟也不少。
“无妨,昨夜长孙大人又拉回来几车,很是够的!”
黎坊主笑弯了眼道,
“也不知长孙大人如何同粮肆东家们商讨的,他们最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前些时日我拿着银钱去买,还报出了您的威名也无用!”
一旁送完病患正欲离去的金吾卫正巧听见,也敬佩地接话道:
“我们武侯
铺头头去都无法,强硬些他们还说我们是官欺民,是仗势欺人!长孙大人却不过半刻钟就能化到车粮食!”
听罢,莫婤颇为矜持地颔首,身后无形的尾巴却是早就翘得老高,心头暗自骄傲:我男人当然是最厉害的!
自豪之余,便是满满的心疼。
她在院中忙得脚不沾地,长孙无忌却是更甚。
上午要领着金吾卫搭建临时棚,下午要同他们一道巡逻安兴坊,晚间还要挨家挨户地敲响粮铺的门,与他们拉扯化粮。
每日她回屋歇息皆见不着他,今晨半梦半醒间她方觉有人将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
待她仰面找到他的唇,同他湿吻许久后,微微睁眼便瞧见了他愈发削瘦凛厉的脸庞,再望向窗外,天已然泛白。
晨起,身旁早已没了他的身影,摸着冰凉的竹席,知他应是早便起了身,灶台上还温着牛乳,连桌子都还微微泛着酒精擦拭过的气味。
愈想心头愈是酸得厉害,抬眼却见心上人阔步进了院子。
“阿忌,你怎有空回来!”
莫婤忙迎上去,念着自己身上不知有多少天花患者的脓液,便又急急停在一米外。
只见长孙无忌竟亦退后了几步,平静无波的眸中泛起点点怒意:“婤婤,定禅山又出现了批天花女子。”
她面色骤然一冷道:“都抓到了?”
长孙无忌颔首,停顿片刻道:“不知山上是否还有,将士们的防护用具恐也要换新的了。”
“无妨!”莫婤一口应下,随即清点了一批防护用具让长孙无忌送去。
待他走远,同她一道清点的晓梦方发愁道:“莫大人,安兴坊所有接生馆存余的防护用具皆已送来,这些恐只能支撑三日了!”
天花病毒在沸水中不能存活,她们虽已反复利用接产服等防护用具,但当用具反复煮洗或有破损后,却是不能再用。
“我让金吾卫递封飞递……”
“快拉进来!”
话还未说完,便见黎坊主拉着一辆板车进来了,板车上垒满了大箱子,用麻绳高高捆紧固定在车上。
“莫大人,您真是好官啊!”黎坊主笑逐颜开道,“这些竟是全长安城众接生馆,自发请命捐赠的防护用物,嗣昌局统计后送了来,这还只是第一批!”
因长安城中接生馆们的大公无私,李渊龙颜大悦,大手一挥批了莫婤在找申东家前,就托武侯铺递上去的飞递,来年所有的接生馆减税三成。
此诏一出,长安城中的商户纷纷动了起来,有药的捐药,有粮的捐粮,物资源源不断送入安兴坊,整整持续了半月。
因而,虽坊中起高热者愈发多,但莫婤等人还算游刃有余,只是回小院歇息得愈发少了。
“婤宝,要保重身子啊!”
长孙无忌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朝她笑着,只是凤眸中带着淡淡的担忧与哀伤,微风拂过,他的身影竟渐渐消散在她眼前。
“阿忌!”她骤然惊醒,喃喃安慰自己道,“别怕,我只是在做梦。”
翻然起身,疾行至灶台,瞧见冷锅冷灶上再无温热的牛乳,心头却是升起股不妙。
换上干净的接产服,罩上幂篱,她一路往小院奔去,远远就瞧见院中又抬出具尸体。
忽而,一阵风吹过,轻卷起担架上的白布,露出白布下的一角,赫然是金吾卫的铠甲,而长孙无忌近来也是这般穿着。
“莫婤,冷静!”
她深深吸了口气,戴上手套,从头处轻轻揭开白布,露出张满是溃烂脓疮的脸,肿胀的眼周,依稀能分辨出杏眸的轮廓。
心头一松却又涌上难受,她低声问道:“这将士怎会染上的?你们身子这般康健,多是能扛过的啊!”
一旁护送的将士早已泪流满面,他哽咽道:
“都怪定禅山那些妖女,前几批皆是些弱女子,最近这批却好似会武,我们一心想救她们,她们却趁我们不备划伤了我们,刀刃上更是抹了脓液!”
“什么!”她骤然皱起了眉,急急问道,“怎不早说?”
“我们起初皆不知,因整日套着这衣服,日晒雨淋的,身上早便起了红疹,待变为脓痘时方惊觉染上了天花,却不知从何染上,还是长孙大人猜到的!”
将士哭得愈发委屈和悲痛,他想不明白,为何老天无眼,为何好人没好报,他们日日奔波劳碌,却还要被奸人所害。
战友们起了高热,却只敢自行找个稳娘,悄悄关入疠人坊,连父母妻儿都不敢告知。
而听这将士提到长孙无忌,霎那间,莫婤顿觉天竟变得灰暗一片,慌乱无措恐惧窒息诸般情绪朝她涌来,她听见自己颤抖着问:
“那你们长孙大人呢?”
将士唯一露在外头盛满悲伤的双眼,忽而带上了几分怜悯,他低下头,哑着嗓子轻声道:
“长孙大人,高热不退,已自行关入坊中。”
莫婤顿觉天旋地转,顾不得晕眩,她奔入院中,寻着每队负责的稳娘,挨个儿问过去。
终是在一闪躲的目光中,逼问出了长孙无忌所在屋舍。
“大人,您便让我进去服侍您用药罢!”
一医女端着托盘立于屋舍门前劝道,声儿中满是心疼与惋惜,扭头瞧见莫婤,神色僵了一瞬,正欲同她行礼,便闻及屋内传来阵响动。
须臾间,屋门开启,医女面上一喜想入内,一个空木碗准确无误地掷于其托盘上,嘭得一声,门又关得严严实实。
里头传来道疏离淡漠地回复:“不用。”
领着莫婤前来的稳娘宁樱,慌忙上前将医女铃兰拉走,只迈了几步,铃兰便紧紧扒着廊柱不肯离去。
莫婤听见他声儿中的虚弱无力,心头酸涩无比,她轻拍着门,像往常他哄她般轻哄:“阿忌,婤婤在这儿,你开门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瞧见我日后丑陋的模样。”
长孙无忌坚定地回道,语气却似落于心尖的羽毛温柔细腻,还反过来哄她,
“婤婤,日后定要保重身子。早膳不能省,当心胃疼;夜间多歇会儿,要乖乖睡觉。婚房里有我全部身家,出去后你记得……”
“我不听,我要你好好的!”
听着他似交代遗言般,万般恐惧在心头翻滚,不知不觉间已是泪眼婆娑,她呜咽道,
“我不要,你丢下我四年,四年后你若再离开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来生也不要同你相见!”
他扶着桌角几欲站不住,听着她的哭声,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撕扯,喉咙都似涌上铁锈,却还温声道:
“现今我不能哄你,你乖乖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努力撑过此关。”
宁樱听着也红了眼眶,想着方才长孙无忌出言拒绝时,铃兰竟扬起了笑,不自觉朝她看去。
果见她脸上满是嫉妒与愤恨,不由狠狠拧上她大臂的软肉。
“啊——你干甚?”铃兰痛得惊呼,愤恨地瞪着宁樱。
宁樱也冷下脸道:“你又在干甚?要点脸。”
此时,已起身的莫婤也瞧见了两人,自然也望见了铃兰面上的嫉恨。
心头本就万般难过,她没收住眼中的威严,凌厉地刺向铃兰道:“若是不安分,就滚出去,我会同黎坊主说的。”
铃兰恭顺地低下头,藏起眼中溢满的怨恨。
“莫大人在这儿吗!”
方提及黎坊主,她就喜气洋洋地奔了进来,带给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时隔月余,举国之力寻找的奶牛,终于被一边疆将领从胡人手中缴获,一路飞递入长安,短短两日便到了安兴坊,现就在疠人坊外等着莫婤验收。
听罢,她猛然转身,兴奋地拍着长孙无忌的门道:“阿忌,你听到没,你有救了,你定要撑住,再等等婤婤!”
里头传来声轻笑,他宠溺地回道:“好!别急,我会等你的!”
欢快地同他告别,春风满面地出了院门,方踏出门槛,脸便又暗淡下来。
“怎么了?不是有法子救长孙大人了吗?”黎坊主瞧着她低落的神色,不解地问道。
她只是摇摇头,挤出个笑后,便俯下身仔细查看起这头奶牛来。
是头母牛,双乳上赤红的丘疹已成了豌豆大小的卵圆水疱,疱上有一凹窝,内里荡漾着透明的液体。
赫然是染上牛痘病毒,现已开始出痘的奶牛。
谢过送牛来的金吾卫和黎坊主后,她将牛牵回了自己院中。
关上院门,四下无人时,她终于绷不住了,双膝一软,紧贴着院门的身子缓缓滑落,木然地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无息从脸上滚落,眸中死寂一片。
没用的……没用的……
就算有了牛痘脓液,做出的疫苗也是用于预防天花的。若不幸染上,还是只能靠他们自己的意志熬过来。她那般说,不过是为让她的阿忌再坚强些。
那具金吾卫尸首的冰冷模样,在她脑海中不停回放,她骤然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寒颤。
“不能再想了,莫婤!”
她喃喃自语道,拼命爬起来,跌跌撞撞翻找出药箱中的银针,红着双眼,全神贯注地采集起奶牛双峰尖尖的脓液。
采集完后,她带着琉璃瓶中的脓液,驱车行至武侯铺,递了封飞递,又到了胡女的奶牛坊。
向她买了两头小奶牛犊①,还同胡女商量,日后恐会将她坊中的奶牛皆买了去,但定是会付钱的,只是望她多留些给她。
商议后,她便赶着两头小牛犊回了疠人坊。
另找了个荒废的马棚,把新买的小牛犊关了进去,在它们身上割了道小口子,将牛痘脓液倒在其伤口上。
牛痘病毒的毒性本就低,但考虑到安兴坊中还有更弱小的婴幼儿,她便还是将牛痘病毒做了减毒处理。
在疫苗的制备中,最常用的是减毒和灭活②两种方法,灭活在古代难做到,但减毒中的体外连续传代培养③,却仍是能实现的。
三日后,两头小牛犊的身上也出现了水疱,她在它们身上采集完脓液后,又如法炮制到后两头小牛犊身上。
十日后,她拿着传了几代又经清水稀释过的牛痘脓液,召集了疠人坊中所有医者和稳娘们。
“您说这能防预天花?”立于医者小队最前头的稳娘晓梦,听罢惊呼道。
随即就被她侧后方的沃太医戏谑:“头发长,见识……短……”
他话还未说完,立在他身旁的晖哥便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忽觉鼻尖一股暖流正往下滑,忙闭紧嘴,屏住呼吸。
晓梦无所谓地翻了个白眼,小声询问着她身旁的小夏太医。
憋了许久的宁太医委婉劝道:“我们知莫大人救人心切,但用天花痘液防治之法,早便有之,可其效果想必众医者皆心知肚明。”
此话一出,上了年纪的医者们皆颔首赞同,年轻的医者们也同稳娘们交头接耳……连莫婤的迷弟小夏太医都眉头微蹙,面露不赞同。
这些时日莫婤在疠人坊已立起了绝对的权威,她说要做的事无一反对,如建临时棚、物资分配、粮食供给等,但现今见他们并未盲从,她更放心了些。
看来就算她不在,大伙儿也能按照病患至上的宗旨始终如一地践行下去。
“咳咳咳——”轻咳几声,将众人的注意拉回后,她正色道:“这自不是出自天花患者,而是取自奶牛。”
话音刚落,院中一片哗然。
“奶牛也会染上太花?”
“这……这简直荒谬啊!”
“莫大人难道是……失了智?”
种种质疑声铺天盖地涌来,还是太医署令孙大人更为镇定,他出声问道:“莫大人这般肯切,定有依据罢?”
“幼时同恩师行医,在一胡商家中借住时,见过一八岁男童的阿姆给奶牛挤牛乳,那是乳上便有水疱。不久后,我再途径那村子,竟因天花灭了村,只有男童和他阿姆活了下来。男童同我说,他们是被那牛传上了疱疹,但几日就康健了,之后天花肆虐时竟只出了些红疹。④”
“莫大人只拎个故事,那就是场豪赌了?”简太医满脸不信道,“难道您让这般多人,赔上性命完成您的赌局?”
院中瞬时安静下来,众人皆望向中央,挺得笔直的莫婤。
她看着他们灼灼的目光,只不在意地笑笑道:
“我只是告知各位一声罢,这场赌局,我赢定了。”
话落,她骤然提起匕首,在手背划了一刀,转眼间,琉璃瓶中的液体被倾倒在伤口上。
“莫大人!”
“莫大人,不可!”
“莫大人,您别莽撞!”
众人反应过来后慌忙劝阻,香姐儿更是上前一把挥掉她手中的琉璃瓶。
长颈细口琉璃瓶,猛地摔落在地,发出咔嚓地碎裂声,在艳阳下闪耀着斑斓色彩,碎片里却是一滴脓液也未余下。
“莫大人,您何至于此!”铃兰一面垂泪,一面惋惜道,“若您出了事,我们怎么办?安兴坊中的百姓又要怎么办?!”
“这说的何话?我们是担心莫大人,可不是有旁的心思!”宁樱反唇相讥道。
院中众人纷纷应和,莫婤的目光也直直射向她,她忙连连向大伙儿道歉,躲闪着垂头拭泪。
此时,莫婤方移开视线,环顾着院中众人。
他们或泪眼婆娑,或面露哀伤,或愁眉不展……连涂太医都红着眼眶,双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半句话。
“好了,我都说这是场必胜的赌局了!”
瞧着众人依恋的目光,她洒脱一笑,朗声道,
“疠人坊现已走上正轨,有我无我,尔等都只需如往常般即可,就当我偷个懒,让我歇歇罢。”
说罢,她停顿了半晌,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右手掩其胸⑤,躬身朝众人行了个大礼道:
“今后几日,疠人坊中病患,就有劳各位了。”
隔着几丈远,同黎坊主交接完坊中诸项事宜后,她自请关入了小院。
傍晚,便发起低烧,身上也开始发小疹子。
孙太医仔细询问着她的症状,宁太医一面记录,一面遗憾摇头,这些赫然已是天花的早期体征了。
是夜,坊中虽仍是一片宁静,但众人却似笼罩在层层阴霾中,无法自拔。
连得知此事的百姓也拖着疲惫无力的病躯,挣扎着起身,望向天边的明月,跪下身匍匐着哀求上苍保佑。
只是,无论何般挣扎,天总会亮,明日总会来临。
晨曦初露,旭日东升,稳娘宁樱端着托盘欲同莫婤上药,方掀开她的薄衫,手中托盘骤然落地。
“孙太医——孙太医——”
她来不及收拾散落的物件,拔腿就奔至孙太医屋中,拉着他疾行回莫婤的小院。
正巧瞧见这一幕的医者、稳娘们,皆慌忙跟了上来,须臾间,莫婤小院外围了一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