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家中进了贼?
念着不知死没死的王二麻子,莫婤心头发紧,同莫母商量后不欲多留,午后便想去接了宿工,一道回高府。
“顺娘——顺娘——”
刚收好包袱,正欲离去,外头就响起了胡生急切拍门的声儿。
原是春老鸨见了她们太过激动,在屋里头又唱又跳,直将自个儿搞到破水了。
“还说不是等我接生!”
莫母扔了身上的包袱,挎上接产箱,拉着莫婤就跑,连门都忘了锁。
春老鸨还住在巷子口,胡生瞧着似是入赘。
同莫母一道奔进春老鸨的院子,莫婤却发现与原先大相径庭。
春老鸨最爱在自家庭院种花,粉的桃花、黄的雏菊、白的杏花、红的牡丹,甚至用瓦缸养了碗莲。
平日间,还会自个插花,牡丹盘花、桃枝瓶花、碗莲缸花、雏菊盆花……放与屋内,姹紫嫣红,芬芳扑鼻。
现今院子中,花圃竟皆刨了种菜,只墙角栽了几窝翠竹,还算雅致。
屋内更没了花的踪影,处处透着清贫。
也没心思再琢磨这些变化,春老鸨此胎竟是急产。
急产就是从有产痛到完成分娩,总时间少于一个半时辰。
而春老鸨破水后,方才痛了大半个时辰,宫口就开全了,胎头下降得也很快。
莫婤蹲在她身下,正评估着胎头娩出速度,扶着春老鸨的莫母就发出一声怒吼。
“放松,让你放松!”
春老鸨竟不顾莫母的指挥号子,胡乱用了一通力,恼得莫母直拍她。
因着用力不对,既耗费了大力,还让原本应显露的胎头,迟迟不见踪影。
“你走开,胡郎!我要郎君!”
几番折腾之下,春老鸨疼得都认不出莫母了,竟同她推攘起来,一个劲叫着胡生。
而蹲在她下头的莫婤,也只能跟着她胡乱扭动的身子,寸步间挪动着观察胎头,很是艰难。
见莫母还在拼命控制春老鸨,莫婤干脆一把子起身,咚咚咚跑至庭院,扯了把韭菜,又将胡生拽了进来。
将韭菜连着根捅进春老鸨的鼻孔,韭菜的辛辣瞬时将头脑失智的她冲醒了。
“快,同她说说话!”
拉过胡生,让他帮着叫住春老鸨,莫婤又蹲下身,只见已能瞧见胎头尖尖了。
烫手泡过白醋后,莫婤开始控制胎头。
“吹气——吹气!”
“老鸨子快吹气!”
本以为叫胡生进来,能让春老鸨更听话些,谁知她拉着胡生的手似得到了力量,愈发用力。
胎头出得太快,定会撕裂会
阴的,严重的甚至从会阴处撕裂至肛周。
若到达四度撕裂伤,就是将肛丨门、直肠和阴丨道等完全贯通,会导致盆底损伤、大小便失禁、疼痛及性功能障碍等并发症。
但在古代,甚至都等不到这些并发症发作,三天的感染高热就足以要了她的命。
想到此,莫婤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忙扯开胡生,让他蹲下当个支撑,右手肘抵在他背上,右手拇指同其余四指分开,利用手掌大鱼际抵住会阴。
这就是接生中俗称的“保会阴”,既能防止会阴撕裂,又不会阻止胎儿娩出。
“吹!快吹!”
春老鸨还是不听指挥,让她放松她用力,让她用力她挣扎,莫母终是忍不住,甩了春老鸨一巴掌,卸了她的力。
伴着莫母同莫婤的河东狮吼,春老鸨终于将小闺女生了下来。
幸而孩子不大,会阴虽撕破得乱七八糟,但只瞧着可怖,其实伤口并不深。
莫婤翻出才研制成的酒精,将丝线和银针泡在里头消了毒,方勾着给她缝伤口。
“你这手法不错啊。”
撑着春老鸨的莫母,伸着头瞧莫婤为她阴丨道绣花,不由赞叹。
但听到阿娘这般说的莫婤,却是不由手上一顿,心头未升起半分得意,累得浑身是汗的身子,竟觉出一丝凉。
心头正琢磨着说辞,谁知,莫母话锋一转,念叨道:
“绣胸托还是有好处的。”
听阿娘全自动为她找了理由,莫婤松了口气,见恢复些力气的春老鸨似有挣扎的迹象,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收了尾。
安置好春老鸨后,已至黄昏,胡生为表感谢,亲自将她们送了回去。
“我明明记得出来时,没锁门啊?”
莫母瞧着门上落得好好的锁有些发愁,她们出来得着急,可没带钥匙啊。
听罢,身后的胡生害羞地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是我。”
原是当时胡生落在她们身后,见未锁门,就好心帮她们锁了。
没有法子,莫婤只好爬上围墙,从墙角翻了进去,还踩到一块松动的砖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莫家小院仍是她们出门时的样子,连随意一扔的包袱都在原位。
转悠了一圈,确定里头没有贼人,莫婤才给莫母开了门,母女俩又在莫家小院多待了些时日。
因着给春老鸨缝了线,这些时日除了是为了等着给春老鸨拆线外,莫母还同她熬了几日的消炎草药。
而等她度过产后危险的空闲,她们还被春老鸨逼着,吃了他们两口子的爱情瓜。
春老鸨,原名春婉兮,取自《诗经》中“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般雅致的名字,自昭显出她不算平凡的家世。
她是大隋一秀才公的独女。
开皇七年,隋文帝正式设立分科考试制度,取代九品中正制,自此选官不问门第①。
科举制度初期设诸州岁贡,规定各州每年向中央选送三人,参加秀才与明经科的考试。
大隋因是才设立秀才科,其选拔标准非常之高,考上秀才的人数非常少,而春老爷就是其中之一。
春家本以为走上了前途光明的康庄大道,谁知一场大火将本就不富裕的春家烧得家徒四壁。
春老爷为了继续他的锦绣前程,竟将还未及笄的兮姐儿送至妓院。
自幼听父亲念叨之乎者也的兮姐儿,胆子小,更是不知此处为何地。
但她还算聪慧,闻着屋内熏得人作呕的浓香,花枝招展、香肩半露,一开口就是绵绵多情的年轻娘子,就猜到知此地的腌臜。
为了逃离此地,她想了无数的法子,最终却都被捉了回来。
因着是用重金将她买来的,顾着她的皮相和身子骨,他们也不打她,就将她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整日整日饿她。
三日后,她挨不住妥协了。
但兮姐儿并未自暴自弃,她靠着自己的美貌和机智往上爬,从胆小如鼠逐渐变得泼辣干练,不过双十年华就将这家妓院盘了下来,成了妓院的春老鸨。
这家开在西市的妓院,也正式改名为春红院。
妓院这一场所最早可追溯回春秋时期,最初叫“女闾”,当时的齐国宰相管仲设立了国营妓院,收取税金②。
到了大隋,随着杨广上位,设立教坊,广纳歌舞艺人,纵情声色,妓院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春老鸨的春红院,亦是日进斗金。
一日,她从西市回延寿坊时,竟被采花贼盯上,是胡生叫来了官兵,捉住了贼人,将她救下。
为表感谢,她与胡生相约过几次,不由被他的才华所吸引。
胡生只是一农户人家,却颇有文采和抱负,令她心折。
不久他们便成亲了,还生下来一个乖巧的女儿,自此她便安下心来,要同胡生好好过日子。
为此,她卖掉了春红院,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日子很是快活。
“那应该卖了不少银钱,你怎还过得如此清贫?”
瞧着春老鸨一脸痴迷的模样,莫婤忍不住开口。
“那些银钱都是要留给郎君读书的,怎可挥霍。”
春老鸨理所应当地答,面上满是骄傲。
“那钱呢?”
莫婤仍觉不妥,忍不住追问。
“自是给郎君了,他才知如何将钱花在刀刃上!他买书、打点人脉皆要不少银子呢!”
“他这般跟你说的?”
“你管这般多干嘛?你不会也心悦胡生了吧?”
“我图他年龄大?”
听着这恋爱脑发言,莫婤顿觉火气上涌,起身就想扇醒她,还是被莫母扽了回去。
莫母摸了摸她背顺毛,方缓缓开口:
“你前头那个闺女呢?”
照顾春老鸨这几日,她们一次也没见过她前头的孩子,按照年岁算,那孩子不过一两岁,正是要人守着的时候。
“送回乡下了,自有嫂子婆母照顾,郎君可不愿我这般操劳。”
说罢,春老鸨又得意地扬起下巴,炫耀地瞧着莫婤,看样子还是在忌惮她要抢他郎君。
“你简直被下了蛊!”
春老鸨此前虽对莫母不算友好,但人瞧着也是精明的。
何况在妓院活过这么些年岁,对男人不应瞧得透透的?
莫婤愈想愈觉不解,也愈发生气,将怀中装着酒精的羊皮囊扔到春老鸨怀中,拉着莫母回了莫家小院。
本欲拆线那日再来,却仍放心不下春老鸨的伤口,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在古代,动针线缝会阴啊。
之后,还是日日去巷子口,春老鸨处,观察伤口恢复情况。
拆线那日,更是起了个大早。
一进屋,春老鸨便朝着领她们进来的胡生撒娇发腻。
足足小半刻钟,才瞧见站在胡生身后的她们。
见了她们竟还发脾气,不肯再让胡生亲自招待她们,掀开被褥就要亲自下地作陪。
她这般不识好歹,莫婤也不再同她客气,将胡生赶了出去,喊莫母按住她,慢条斯理地帮她拆线。
“别动啊,再动要留疤的。”
“不怕留疤,你就拉我。”
“快不了,快了要留疤的。”
她三句不离留疤,直将春老鸨吓得乖乖听话,钝痛折磨下终是拆完了线,春老鸨自己还翻看了几遍,仍觉不满。
“若留疤了,胡生会不会不要我了——不不不,他不会嫌我的。”
见她只顾着自我说服,莫母不欲与她多作纠缠,忙将她思绪拉了回来辞别:
“我们此行不便耽搁太久,这便走了。”
他们此行只预备了三五日的假,现今却是多耽搁了这般多的时日。
昨日高夫人还派了张妈妈,领着一队护卫来寻他们,就怕他们又遇上类似于王二或破庙那般的贼人。
现已给春老鸨拆了线,她也未曾出现并发症,他们自要尽早赶回去。
听张妈妈说,高府里头求莫小娘子帮着接生的人,都来了十几波了。
前些时日莫婤帮京兆主簿的舒娘子接生,不仅让舒娘子认出了她,因她还为难生的舒娘子接生得这般顺利,舒娘
子自忍不住为她做宣传。
一时莫婤名声大噪,容焕阁“小神仙”——莫小娘子还颇善接生之事,一举传遍了妇人圈。
但凡家中有即将临盆的妇人的人户,皆欲求得莫小娘子帮其接生。
思及此,莫婤更急着回去了,这般多台的接生等着她,都够她轮流带着春桃他们去长见识了。
而听莫母这般告辞的春老鸨,却立即束住莫母的手道:
“再多留一段时日吧,帮我祛祛疤,我再多添五两银子!”
见出了这般大价钱,莫母仍不为所动,春老鸨揣测道:
“你定是还担心王二?”
春老鸨死死抓着莫母的手不放,嘴中却满不在乎地说道。
自莫家母女搬走后,王二日日同他哥王大,闹得鸡飞狗跳。
今日绞了他嫂子新给他兄做的胡袍,明日砸了侄儿侄女新得的玩物,惹他们大哭后,他只顾放声嘲笑。
王大气不过,但每当举起棍棒要教训他时,他就躲到王父王母身后,让王大没了法子。
一日,王大趁王父王母出门赶集时,将床上睡懒觉的王二捆了,送去服了徭役。
只是没成想,王二这般不中用,竟没挨过半月就死了。
因着王二的死,王家父母以泪洗面,成日埋怨王大,惹得王大带着妻儿躲到了他当役头之地。
去岁,官府传来王大当役头被造反的役民围攻,死无全尸的消息。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王家父母领了抚恤金,却还托人带着他们去王大当役头之处找儿媳和孙子。
最终,仍是他们老两口独自回来的。
因他们口风紧,大家不知是王大的妻儿一道没了,还是失踪了,还是不愿同老两口回来。
随着王大一家威慑的消失,街坊邻里越发想念接生实惠又安全的莫母,擦门外的招牌都更勤了两分。
听着春老鸨的描述,莫家母女心头再无半点波澜,那些往事早已困不住他们,就算现今王二没死,她们也断不会再怕了。
吃完陈年旧事后续瓜,莫母抽掉春老鸨的手,同莫婤一道跨出里屋,差些同捧着书卷,颔首奉读的胡生撞个正着。
匆匆道歉后,他们回了莫家小院,见张妈妈等人已等在院门外,莫婤忙拎了包袱欲同她们一道回府,却被莫母拦了下来。
莫母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救我女儿。”
“春老鸨的?”
见着这明显仓促偷摸下写出的字痕,莫婤心头一震,这分明是求救信!
难怪春老鸨不愿让莫母走,难怪春老鸨方才一直抓着莫母。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接生时,胡生应是一直贴在房门外,在她突然出屋拔韭菜时,方躲不及,才会被她一爪子揪了进来,不过也算合了他的意。
而她们照顾春老鸨这几日,几乎难有同春老鸨独处的时候,多是胡生在一旁周到伺候,春老鸨则负责甜蜜撒娇。
本以为是专门秀恩爱给她看,心头不知骂了多少遍春老鸨恋爱脑,现今却觉细思极恐,胡生应是一直在监视她们和春老鸨。
“阿娘,这不只说的一个女儿吧?”
原来春老鸨不是在同她们炫耀美满生活,而是在向他们透露更多求救信息。
思及此,莫婤不禁有些后悔,她那些清醒发言不会让偷听的胡生起了警惕之心吧。
莫母亦想到了此处,忙问了张妈妈,让其托高府擅跟踪的护卫去盯着胡生。
此事未解决,定是走不了了,莫母只好替张妈妈又续了厢房费,烦她再多等她们些时日。
张妈妈自是一口应下,她本就是高夫人派来陪同保护莫家母女的,自要等着她们一道回高府。
而莫婤在心头直呼:夫人远见!
夜半三更,胡生趁着春老鸨熟睡,抱着才出生的婴儿,出了巷子。
在他屋子四周监视的高府护卫,悄然跟了上去。
得到报信的莫婤,忙喊上莫母,又叫了几个护卫陪同,去到了巷子口。
翻进春老鸨的院子,摸入她的房内,爬上她的床,欲将她叫醒。
“你们终于来了。”
忽而,床角传来叹息声,惊得莫婤一颤。
莫母摸到木几上的油灯,点了火,照亮了春老鸨红着眼眶的脸。
“他又把我的女儿带走了——又带走了。”
春老鸨低声嘶吼,青白的眼仁里,布满了怒气上涌的血丝。
对着身旁的棉枕拳打脚踢一番,春老鸨方平息下来,同莫氏母女说起始末。
当日胡生万分巧合的英雄救美,春老鸨自所有怀疑。
但当时她的春红院因经营甚好,所赚不菲,又无有力靠山,招来多方觊觎。
甚至还有一贪财好色、貌丑如蛤的小吏,日日缠着她,欲收了她做外室,享用美色的同时,好霸占她的财产。
而与这奸人相比,自是腹中有些才华,行事周到妥帖,相貌白净的胡生更拨她心弦。
两厢对比,万般焦急之下,她走了一步错棋——嫁与胡生为妻。
她知胡生心思不纯,但他出生微末,身板纤细,不过是求财想要考取功名,她只需月月出些银钱,就能将其捏得死死的。
成亲的头年,胡生对她百依百顺,日子过得安稳富足,除了只有一个男人顽有些腻外,也无其他不好。
谁知,意外却发生了,她怀孕了。
前些年头在妓院里,老鸨妈妈为了将来在贵人给她们赎身时,能将她们卖个好价钱,是未曾用那等绝育方子的,但平素亦使了不少手段让她们避子。
每位正式接客的姑娘,都要吃柿子蒂。
这个不是普通的柿子蒂,是需用瓦片烤干后,再用开水冲冷服用,每次服用七个,连续服用七天,就可保一年不孕,但在这一年中都不能再吃柿子。
若在这一年中,想要有身子,只需再吃七个柿子蒂即可恢复。
但因着这法子简单,时常有接客的姑娘不知是没吃足,还是想先有了身子脱离妓院,竟莫名其妙有孕。
几次三番有身子,又未真正脱离出去,就会惹恼老鸨妈妈,一碗剂量足的红花下去,不仅让其没了身子,日后更是再也无法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