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雪,一人早已埋葬在颍州的心,在慢慢因另一个远在皇京的人而融化,长出嫩芽。
青年抬眸,望向大雪纷飞的天空,明明暗沉无比,什么都没有,他却从中看出了别样的风景一般:“原来,雪是这样的美,原来,即便寒冷如颍州,也会有春天。”
几日后,贺重锦和文钊去村上走访村民时,不仅一无所获,回来之后染了风寒。
夜里,贺重锦发起高热,他依旧像无事人一样,翻阅着姚逊在家中留下的冶炼手记。
冶炼手记杂乱无章,有的也只剩下寥寥残页,
看得出来,姚逊在颖州之时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冶炼出流火箭了。
也许,与姚逊所说的最后一样东西有关。
但这些只是残卷,其中不乏冶炼失败和错误的记录,想要找到流火箭的冶炼之法,无疑是大海捞针。
文钊进来时,见贺重锦面颊泛红,掩嘴咳嗽的时候,着实吓得不轻:“大人,身体要紧,属下去找郎中过来。”
贺重锦仍旧在翻阅残卷,他如今只想尽快查出真相,将流火箭掌握在大盛的手中,至少双方都拥有流火箭,可以一战。
贺重锦随行时并未有医师在侧,所以文钊寻到了村上的史大夫,来给他治料高热。
史大夫是村上的老人了,懂医术只偏方,几碗中药下去,说在榻上用棉被捂出汗来,高热可退。
这时,史大夫看到了贺重锦手上的残卷,竟是道:“姚逊的冶炼手书?”
贺重锦问:“老太夫,你认识姚逊?”
史太夫笑道:“认识,认识啊,姚逊的铁匠功夫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之前啊,公子,看你们的打扮不像是颍州之人。”
贺重锦道:“我们是从皇京来到颍州的,是姚师傅让我们来故居寻找他留下的冶炼之法。”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啊。”史太夫哈哈笑道,“公子,今日我不收你的诊金了,代我问问他手臂上的烧伤如何了?”
“烧伤?”贺重锦皱眉,“怎么伤的?”
史太夫笑道:“他们一家还没离开颍州时,姚逊的手臂被烧伤过,当时我还笑他,铸了多么年的铁竟也能这样粗心,我一问,原来是他将流火石磨成了粉,你说有不有趣?哈哈哈哈。”
流火石.......
贺重锦陷入了沉思,流火箭......
文钊也察觉到了关键,问道:“史老太夫,流火石是什么?没听说过。”
“你们是外乡人,没听过也是难免的。”史太夫缕着胡子,像热情的老大爷,“这流火石啊,虽产自颍州的禁地,但在颖州也鲜少有人知晓,况且,此石极为危险。”
文钊忍不住往下问道:“有多危险?”
“稍有摩擦,即可产生火花,若摩擦过大,便能发出火爆之声,顾名思义,则是比硝石更加危险的火药。”
文钊看向贺重锦:“公子,难不成流火石就是......?”
贺重锦知道文钊接下来想说什么,流火石极有可能是制成流火箭的最后一样东西。
史大夫 Ɩ 并不知道姚逊已经身死,叮嘱贺重锦一些关于风寒的禁忌,然后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文钊,把箭簇拿过来。”
文钊没去,恭敬道:“大人得了风寒,养病要紧,明日再议查案的事。”
贺重锦咳了咳,随后眉宇一厉,朝文钊伸手:“箭簇拿过来。”
“.......是,大人。”
贺重锦对公事上向来执拗,如今大梁对大盛虎视眈眈,又急于回到家中探望,所以才这般拼命。
但未免太不顾自己的身体了。
灯火下,贺重锦将那箭簇重新检查了一番,结合之前姚逊的那些手记残页,心中很快便有了答案。
文钊:“大人看出什么了?”
贺重锦冷声道,“易于打造的特殊箭簇不过是流火箭其次的一环,重中之重,恐怕在流火石上。”
文钊不解,又问:“大人,属下不明白,姚铁匠是怎么用流火石和箭簇做成流火箭的?”
贺重锦摇摇头:“不知道。”
“那该怎么办?”
他沉思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笑意显露:“有一个人……她也许能够看出这其中的关系。”
文钊:“她?大人说的是……”
提及那个人,贺重锦眉眼舒展,笑意更深了,而后他答非所问,继续道:“此事不急,但在离开之前,还需要处理一件事,将颍州的流火石带回皇京。”
江缨已经许久未出门了。
近日来, 她的琴棋书画突飞猛进,甚至特意对比了之前,自认为是进步了许多的,所以练习的比以往更加刻苦。
只是江缨并不像从前那样, 埋头苦学不顾及别的, 她每日按时喝安胎药, 每日一日三餐不落,到了和贺重锦约定好的时辰,及时睡觉。
偶尔, 江缨也会回想起那时, 关于打掉孩子的事,她与贺重锦意见不同从而分房,几日未曾相见言语,自然是后悔的。
因为后来,她翻看医书上说, 前几个月害喜严重,四个月之后便大大减少了,现如今除去隐隐的腰痛,江缨并未感到哪里剧烈不适。
就算真的有, 为了桂试八雅, 为了能够成为与夫君并肩之人, 再苦再难她都能克服。
另一边,昭阳郡主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 她枕着的仍旧是今日要背的第一本书,至今都没背完。
江缨便对红豆道:“红豆。”
红豆立马知晓了江缨的意思, 一脚踩在了昭阳郡主的金荷绣鞋上,直接把睡着的人疼醒了。
昭阳郡主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破口大骂:“江缨, 你干什么?!你竟然指使一个奴婢踩本郡主!?”
“太阳快落山了,这样拖下去,桂试八雅之后,郡主应该背不完这些书卷了。”
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引得郡主怒气冲冲,又无从发作,一脸不甘心地打开书本:“这书枯燥无味,亏你还读的下去,哼,真是怕了你和贺重锦了!”
后来,昭阳郡主读了一会儿,看向江缨,见她仍旧认真练字,心里一百个不解:“你现在是贺相夫人了,还稀罕一个才女做什么?没有俸禄,空有个名号,既然如此,这么卖力做什么?”
江缨不理会她,继续写字。
哪知,昭阳郡主又道:“江缨,我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想当才女,就把贺相夫人的位置给本郡主当,别暴殄天物。”
墨笔在宣纸上留下娟秀漂亮的字迹,江缨依旧没有理会昭阳郡主,自己顾着自己。
这是别人的看法,又不关她的事,她唯一做好的便是当下。
她觉得自己考得的皇京第一才女比做贺相夫人好,就是比做贺相夫人好。
“喂,江缨,你哑巴了吗?”昭阳郡主抱着胳膊道,厉色道,“本郡主给你个提议如何?你把贺相夫人的位置让给我,等你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之后,过继到我名下,你就去放心当你的皇京第一才女。”
红豆一听,顿时来了火气:“郡主,小公子是夫人的,怎么能过继到别人的名下?”
“过继到本郡主的名下怎么了?我父亲是汝阳王,我母亲是高门嫡女,可不是江家这种小门小户能比的。”
江缨握紧了墨笔,面上只是笑笑:“郡主,从前母亲告诉我,嫁给高门贵胄是闺阁女子的毕生所求,但后来我不这样觉得。”
“哦?”
“我想做才女,是想能和贺重锦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而非成为只会依附夫君,安然后院的内宅女子。”
闻言,昭阳郡主似是有所触动:“肩并肩?”
“我想,女子也该像男子一样,去实现自己的价值,贺相夫人要做,皇京第一才女我也要做。”
“实现自己吗......”
久久无声。
江缨看向昭阳郡主,不禁疑惑:“郡主,你为何不言语了?”
“.......你希望本郡主开口便刺到你哭吗?”不知怎得,昭阳公主的语气明显攻击性没了大半,她道:“你可真是个怪人,攀附权贵有什么不好?”
“啊!”
昭阳郡主:“江,江缨,你怎么了?干嘛吓本郡主?”
书案前的女子面色一白,扶着后腰很痛苦的样子,昭阳郡主当即站了起来:“你该不会要生了吧,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吗?你你别吓本郡主,我告诉你本郡主不会管你的!”
见江缨痛出了声,红豆一脸焦急的模样,昭阳郡主大声道:“怕了你了!等着,本郡主这就把宫中的稳婆给你找过来!”
结果昭阳郡主刚下了小阁楼,就听到阁楼上传来江缨和红豆的笑声,下意识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又返回去:“好啊,江缨,你戏弄本郡主!”
两个人属红豆笑声最大,昭阳公主气不过,上前把红豆的发髻拆了个稀巴烂,郡主仪态全无。
后来,小阁里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悠扬的琴声飘出。
红豆委屈巴巴地顶着乱糟糟的发髻坐在那里,而江缨素指撩动琴弦,一副认真的模样。
她看到昭阳郡主始终认真聆听着,好似对其感了兴趣。
“江缨。”昭阳郡主单手拖着面颊,一脸好奇,“你说的,皇京第一才女的桂试八雅,本郡主能去吗?”
没过多久,太后宣旨,桂试八雅定在了四个月之后,国事的缘故,这次桂试乃是有史以来最后一次。
大梁国力今非昔比,对大盛虎视眈眈,国库资金,连官员们的俸禄都削了一成,以此充盈军饷。
所以这次桂试八雅,一切从简。
江缨和昭阳郡主是一起去宫中递交花名册的,太后见到昭阳郡主,还甚是意外了些。
要知道,昭阳郡主什么性子,最是了解了,琴棋书画样样不精,不学无术,一心只想嫁个好郎君,哪里肯会参加这样的桂试?
回到贺相府的路上,二人坐在马车里,江缨还是想不通昭阳郡主的转变,便问:“郡主,江缨有一事不明。”
昭阳郡主啧了一声:“这就是你问人的态度?我又不能吃了你?下次说话声音敞亮一点!学学你那郎君,在你面前人模人样的,在外面.......”
江缨轻轻咳了咳。
“算了,你胆子那么小。”昭阳郡主道,“再者,这贺重锦在外是什么样,本郡主说了你又不高兴,倒不如不说了好。”
“郡主要说什么,我知道。”江缨望着车窗外,杏眸之中闪过一抹柔情,“起初,我也很怕夫君雷厉风行的模样,后来我发现,我夫君是个心系家国的好官,是个好人。”
昭阳郡主体会不到夫妻之间的腻腻歪歪的情意,问道:“趁本郡主心情大好,有话快问。”
“郡主不喜琴棋书画,为什么要参加桂试八雅?”
昭阳郡主答得十分随意:“因为啊,本郡主思来想去,觉得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说什么,女子实现自我的这种胡话,尚且有那么几分大道理。”
江缨:“是吗?”
“是啊。”昭阳郡主道,“本郡主也好奇了呢。”
今日阳光正好,马车停了下来,江缨和昭阳郡主徒步前行,昭阳郡主说带她去天香楼用午膳,江缨想了想,答应了。
“话说回来。”
江缨看向昭阳郡主,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昭阳郡主道:“本郡主自年幼时,父王被流放边关,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把本郡主拉扯大,没什么朋友,本郡主呢,也不稀罕。”
江缨:“.......”
昭阳郡主:“今天起,你就跟着本郡主吃香喝辣好了,本郡主无所事事,总比一天不着家的贺重锦强多了。”
江缨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昭阳郡主气的脸都红了:“笑什么笑?别笑了,丢人。”
都说宫中险恶,尔虞我诈,可自从嫁到贺相府之后,她发现雷厉风行的权臣贺重锦,私底下是很温柔的人,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个心思纯良的少年人,垂帘听政的太后是最为温婉可亲之人。
就连这在宫宴上,戏弄贺重锦的刁蛮郡主,也没那么坏。
好像一切,都因为贺重锦而变得好起来了。
昭阳郡主还是一脸骄傲,但看上去似乎不是那般骄傲了:“走吧,就当是那日,你在贺重锦面前救了本郡主的谢礼。”
今日的天香楼,一如那日一般热闹,宾客如潮。
她们二人刚到这里时,再次碰见了熟人,少年锦衣玉带,手持折扇,迈着阔步欲要进天香楼,身边侍卫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陛......”
“嘘嘘嘘!”刘裕用手捂住江缨的嘴巴,“表嫂,怎么又是你!?”
昭阳郡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刘裕见状压低声音,气愤道:“昭阳,你敢对朕不敬?”
“陛下此言差矣,你来天香楼又不是以帝王的身份?依本郡主看,是瞒着慈宁宫那位吧。”
江缨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应当是了。”
刘裕的确是瞒着太后来天香楼的,在这之前,他为了应付太后,前前后后看了皇京之中各色各样的高门嫡女,人坐在那里,心却早已经飞到了天香楼。
三人进入天香楼,看台下围着许许多多慕名而来的宾客,刘裕知晓江缨有孕,贴心地让天香楼的小二给她安排了最前面的位置,内心激动地说:“表嫂,这次你可要好好欣赏曲姑娘的舞,百年难得一见。”
江缨点点头:“好。”
其实,曲佳儿的舞并没有刘裕说得那样好,但有一点没说错,曲佳儿的确生得美若天仙,独具一格的出水芙蓉之色,所以,在刘裕的眼里,即便曲佳儿跳得连寻常的舞女都不如,那也是最美的。
台上,曲佳儿穿着曼妙舞衣,纤细双臂轻抬,在看台上翩翩起舞,舞动之间白纱扬起,江缨看到了那面纱下的惊艳容颜。
能令江缨见到一眼,便为之惊艳的长相,除了曲佳儿,大抵便只有远在颍州的贺重锦了。
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到皇城。
她好想他。
江缨神思飞走之际,刘裕已经入迷了,曲佳儿似是在对台下其他人笑,却又似是在对刘裕一个人笑,昭阳郡主见他这般模样,压下心底的无语。
看着看着,刘裕忽然道:“表嫂。”
江缨道: “怎么了?”
“朕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刘裕:“自古以来,帝王佳丽三千,朕想开一个先河,一个前所未有的先河。”
见状,江缨的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先河?陛下想纳曲姑娘为妃吗?之前曾有先例的。”
如果江缨记得不错,历朝历代的妃嫔之中不乏有舞女出身,深受帝王的偏爱。
“不。”刘裕凝重道,“朕要让她做朕的皇后,后宫唯一的女人。”
江缨和昭阳郡主听了这话,纷纷为之一惊,江缨以为刘裕喜爱曲姑娘,竟不想,到了这种地步。
皇后之位,一国之母,乃是贤良淑德之人才能做的。
但曲佳儿不同,能在天香楼里抛头露面的舞女,做得了万千宠爱的妃嫔,却做不了皇后。
皇位之争刚刚平定几年,太后尚未集中皇权,而大梁对大盛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江缨能感受到贺重锦的焦虑,以及太后慈祥笑容下的不安。
想到这里,她放在裙裾上的素手紧了紧。
“陛下。”江缨道,“曲姑娘这样的人间绝色固然是好的,可是江山同样来之不易。”
刘裕正看得出神,她说这话时,甚至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表嫂,你……你说什么?”
江缨鼓起勇气,在一朝皇帝面前道:“我夫君心系国事,公文要批阅到很晚,姑母也为大盛的境况而殚精竭虑。”
顿了顿,她又道:“江缨觉得,陛下不要做让夫君和太后失望的事情,早些回宫学习如何治国,守护好大盛的疆土。”
刘裕愣了一下。
第一次见到江缨时,他觉得江缨是性子软绵,甚至有些软弱,但这一刻,她的转变让刘裕完全打破了从前的印象。
他好像从她坚毅的目光之中,看到了贺重锦的影子,竟让刘裕一时无从反驳。
半晌,刘裕道:“朕多读几本治国论,努力学习治国,母后和表兄会答应朕娶佳儿做皇后。”
“但是……”
江缨的话,被台上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只见台下一名醉酒的大汉冲上了台,和那日江缨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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