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耳边传来他很轻很浅的笑声:“很巧,我也知道了什么是喜欢。”
是在那日深陷颍州的噩梦,有人阁楼吹笛,一首安魂曲将他拉出泥沼的时候。
是夜,圆月高悬,西窗剪烛。
这个爱读书的恬静女子,就已经闯进他的心里了。
这就是爱意,人世间的爱意。
江缨:“有一句话,等夫君回来,缨缨想亲口告诉你,所以你一定要快些归家。”
马车上,贺重锦从车窗抬出头,一直注视着江缨,她也在望着他,直到马车渐渐走远,再也看不见了。
他也有家了。
贺重锦离开皇京,前往颍州的当天下午,昭阳郡主果然如约来了,是被汝南王夫人带回来的。
昭阳郡主心里那是一千个不愿意,一百个不愿意。
亭子里摆着两张书案,一张是原本就有的,一张则是江缨临时为昭阳郡主加的,有点小。
一个时辰过去,昭阳郡主一首诗都没背下去,再看江缨,提笔练习的书法已经摞了整整一沓,甚是认真勤奋。
昭阳郡主嘲道:“瞧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不知贺重锦那个怪人看上你哪里了,要长相没长相,要家世没家世,就会读书。”
握着笔墨的手紧了紧,江缨不能容忍有人说贺重锦的不是,便对郡主道:“他是我夫君,不是怪人,还请.......还请郡主慎言。”
昭阳郡主倒是全然没把江缨的话放在心上:“本郡主哪里说错了?”
江缨道:“郡主既然觉得我夫君不好,当初在宫宴上为何执意要嫁?”
“你以为本郡主稀罕他这个人?我看中的是他的官职,这放眼大盛,还有谁像他这个年纪就做了宰相?”
闻言,江缨喃喃道:“原来,郡主不喜欢我夫君。”
“是啊。”昭阳郡主说得理所应当,“想不到最后被拒,还弄巧成拙,倒让你捡了个大便宜,你啊还得谢谢本郡主呢。”
江缨:“......”
红豆听得拳头都硬了:“你就是看大人不在,刻意为难我家夫人。”
“为难?我才不怕他贺重锦。”
昭阳郡主说着,一手撑着头,只听江缨强硬之中带着几分说教道:“郡主该多看看道德经,做人不该如此的,不能因为夫君拒了你的亲事,就心生报复,在他的茶水里下药。”
“我可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不过是心生不甘罢了。”昭阳郡主单手托着面颊,“想娶本郡主的儿郎排到街上了,宫宴之前,本郡主听传言说,贺重锦有隐疾在身,不能绵延子嗣,连这样的人都当众拒了我,我岂能心里痛快?”
江缨惊得手里的墨笔都掉了:“隐疾?不能开枝散叶?”
昭阳郡主道:“是啊,后来听闻你因为宫宴那晚有了身孕,我还挺意外的,这传言也就不攻自破啦!”
见江缨不言语,红豆心里无奈,心道这次夫人的性子,对上昭阳郡主,怕是又吃哑巴亏了。
说了这些话,昭阳郡主心里痛快极了,她低头准备背那些破书时,江缨突然又将一摞书卷放到了她的面前。
江缨:“加,加二十本。”
昭阳郡主气急了:“江缨,你变卦!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怪不得你和那贺重锦能王八配绿豆!看对眼了!”
见她又提贺重锦,江缨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再加五十本!”
“你!”
昭阳郡主气急败坏,可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生怕江缨再多加几十本,最后背不完,轮到贺重锦来惩罚她。
江缨想起贺重锦平日里待朝中之事的模样,便道:“郡主,我是出自好心才让郡主背书的,别再出言不逊了,尤其是对我夫君。”
她方才那一瞬的阴沉神色,几乎与贺重锦一模一样,昭阳郡主锋芒骤减,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你……”
江缨猜,昭阳郡主定是想说,你们果然是王八看绿豆,鱼找鱼虾找虾,之类的话吧。
“江缨希望,郡主能完成今日的课业,不要偷懒。”
被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拿捏,昭阳郡主自然不会心甘,好不容易组织好语言,准备回击,哪知江缨不肯给她这个机会,起身离开了亭子。
“夫人。”红豆道,“你刚才的模样,可真像贺大人。”
“你是说长相?还是……”
红豆嘿嘿笑道:“是气场,夫人也终于厉害了一回呢!奴婢替夫人高兴!”
“是吗?”
连江缨自己都不知道,方才的她有多么像贺重锦,她知道自己性子懦弱,改不掉的懦弱。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变强大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贺重锦。
贺重锦……
马车走了一下午,眼见天黑,贺重锦便在一家客栈里住宿,一安顿下来,贺重锦没闲着,着手动笔,开始写家书。
文钊不由得道:“大人,这才走了一下午,便这样急着留家书给夫人送去?”
“嗯。”
烛火之下,贺重锦的字迹苍劲漂亮,家书上并未提及顾好腹中的孩子,皆是这一路上所见的风景,以及预测的归期,希望她安心,望她安好。
这一夜,他心里满是欣喜,就像盛满水的碗,溢出来了。
城门外的那一幕,仿佛值得无限回味,他忘不了她的那一句:你一定要快些归家。
贺重锦想,他必须尽快到达颍州,查清案子,然后立马赶回去陪她。
越快越好。
第29章 流火石(修)
这日本该是带着郎婿归宁的日子, 但贺重锦不在,若江缨独自回去,江夫人免不了因为聘礼的事苛责于她。
于是,江缨准备乘马车前往姚氏的家中坐坐。
她有些喜欢姚氏, 控制不住地想要去姚氏的家中坐一会儿, 去时还不忘带一些瓜果, 生怕叨扰。
房门打开,姚氏笑:“原来是夫人啊。”
“来时没有提前告知你一声,打扰了。”江缨双目明亮, 也笑道, “那日,我听了你的一席话后,豁然开朗,与我夫君的误会也解开了。”
姚氏反应了一会儿,随后笑开:“是吗?若能帮夫人解忧, 民妇自然是开心的。”
江缨也笑:“我可以进你家中吗?”
她实在是太喜欢这充满温馨的小家,以及姚氏的温声细语。
姚氏:“这......哈哈,自然可以,民妇昨日染了些许风寒, 夫人有孕在身, 万不能传染给夫人。”
“没关系, 风寒而已。”
说着,江缨的视线落到桌上, 心中升起疑虑:“姚夫人,你家中还有别人?”
姚氏愣了愣, 笑道:“贺相夫人……何出此言啊?老姚已死,小梅也走了, 哪里还会有别人。”
江缨的视线落到姚氏的后方,疑惑道:“如果没有别人,桌上怎么会有两杯茶呢?”
姚氏回头,红豆也朝桌上看去,那里果然放着两杯茶,茶水甚至还泛着余温。
“是邻居而已。”姚氏道,“左邻右舍知道我家中出了事,时不时啊就过来探望。”
江缨:“……邻居吗?”
“是啊,是邻居,她刚来这里同我谈心没多久,便回去奶孩子了。”姚氏笑道,“贺夫人,今日外头风大,你这还有身子呢,别站着了,快进来。”
江缨是怀疑的,可不知怎得,见到姚氏便想起江夫人,江夫人从未这样温声同她说话,江夫人只会苛责她,指责她的种种错处。
而姚氏不会,即便小梅的病回天乏术。
那一刻,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
房门被姚氏关上,将屋内外彻底隔绝,江缨在桌前坐下,趁着姚氏去煮面之际,拿着一本书卷读了起来。
红豆见江缨明明在看书,却好似心神不宁的,于是问:“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
这屋中不大,江缨不便在这里说,怕被姚氏听到。
因为不知为何,从前来这里便觉得姚家简朴温馨,现在心里却有一种异常的感觉,迫使江缨无法集中精神。
角落里的供桌上,依旧只有姚小梅一块牌位。
忽然,江缨听到了轻微的响动声,她放下书卷,起身,慢慢走向衣柜,方才的声音好像就是从衣柜里传出来的。
衣柜里......有人?
正当江缨来到衣柜面前,欲要伸手打开时,姚氏叫住她:“贺夫人,面好了。”
手停住,江缨转身看向姚氏:“我好像听见这里有声音.......”
姚氏笑:“那里啊,是小梅生前的衣物,不会有声音的,兴许是你听错了。”
江缨有些不确定:“是吗?”
“当年我怀小梅时,也多疑多思,夜里时常听见声音,正常值事罢了。”
桌上除了那碗面,还有姚氏煮的一叠卤肉,姚氏像往常那样与江缨谈心,慈笑道:“贺夫人,你生得真标志。”
“有吗?”
“自然有啊。”姚氏道,“我家小梅长大后,要是如你这般模样,那就好了,可惜啊,你是有福之人,嫁给体贴自己的郎婿,如今也快要有儿女,而我是无福之人了,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无依无靠。”
江缨见姚氏神伤,素手握住姚氏略微枯黄的手,安慰道:“若你不嫌,把我当做你的女儿便好。”
“怎能如此?你是贺相夫人。”
江缨摇摇头:“没关系的,我们不必以母子相称,关系亲近就好了。”
姚氏只好道:“那我便听夫人的。”
江缨甚至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希望住在江家宅子里的江夫人是姚氏,而眼前这个失去女儿的可怜母亲,是江夫人。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疯狂的想法呢?
姚氏道: “对了,贺夫人和贺大人是怎么相识的?”
江缨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总不能说他们是被人下了合欢散,是在宫园之中意外有孕,奉子成婚。
想了一会儿,江缨扯了一个理由道:“我们在宫园之中的竹林里意外相遇,是夫君对我一见钟情的。”
红豆无奈地擦了擦汗,不过仔细想来自家小姐也并不算说谎,意外相遇,意外钟情,意外有孕。
全都是意外的意外。
“真令人羡慕啊。”
见姚氏如此感慨,江缨问姚氏:“姚夫人与姚师傅是怎么相识的?”
姚氏叹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姚氏原是颍州的牧羊女,家境贫寒,到了婚嫁之时,姚氏的爹娘看中了村上铁匠家的独子姚逊。
二人相处下来,姚氏发现姚逊不仅精通铸铁,还为人老实,值得托付终身,成亲之后彼此虽不甜蜜,但也算得上和睦。
在颍州的那段时日,居于一方小院,早出晚归,过着最为安定的时日。
后来没过多久,大梁崛起,大盛处境艰难,军械监在大盛各地招收铁匠,锻造战场上的兵器,姚逊入了军械监,带着姚氏搬迁到皇京。
“我吃的药不在少数,好不容易怀上了小梅。小梅出生后一直病着,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姚氏叹道,“早知道啊,当年便不嫁人了,留在颍州,一直做牧羊女,该有多好?”
可惜,这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可言。
见姚氏伤心,江缨道:“姚夫人,你教我做面如何?”
女子笑容恬静,姚氏沉默片刻,旋即露出热情的笑:“贺相夫人有心想学,民妇便献丑了。”
很快,寂静冷清的姚家小屋传出了江缨和红豆的笑声和打趣声,红豆糊了一脸的面粉。
快日落了,江缨不再停留,同姚氏道别后便上了贺相府的马车。
临走前,江缨对姚氏道:“逝者已矣,莫要再忧愁了,还有,我真的......很羡慕小梅。”
这是江缨,发自心底最真实的话。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知道,做姚氏的女儿是什么模样,每日都能吃上母亲香喷喷的葱油面是,是什么模样?
“……那日后,贺相夫人就常来民妇家中做客。”
“莫要难过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就算没有了夫君和女儿,你也要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二人走向停在巷子口的马车,江缨刚要提着裙衫上去,忽然停了一下,回身望向巷子里的姚氏,露齿一笑。
那笑容明媚姣好,虽并不像小梅,却也让姚夫人想到了小梅,她那死去的可怜女儿。
屋中突然传来衣柜被打开的声音,而姚氏的面上的惋惜消失,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渐渐变得冷漠又麻木。
柜中人走到了门边,黑衣遮面,充满神秘与未知:“怎么?因为她像你的女儿,就动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吗?”
姚氏冷冷答:“没有,我和江缨又不是血缘至亲,她不会是小梅,无论我的小梅病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女儿。”
“你心里清楚就好。”蒙面人的声音同样没有感情,“不过,你继续与江缨交好,待贺重锦在颍州找到流火箭上的最后一样东西,到时,江缨自会派上用处。”
“最后一样东西?”姚娘愣了一下道,“知道了,我会如实照你说的去做,不过到时,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
这天中午,江缨收到了贺重锦的家书。
信中,贺重锦已经命人彻查了姚逊和姚氏居住过的房屋,问了村民姚逊是否曾回来过,村民皆说并未见到,所以此事仍旧是个谜团。
他想尽快查案,倘若最后着实查不出,贺重锦便不太插手此事,
因为,姚逊临死前,的确说了颍州二字,这又是为什么呢?
贺重锦又说,颍州夜里天寒,贺重锦说她为他准备的狐毛大氅温暖舒适,非常适合在颍州御寒。
江缨心里暖暖的,便提笔在一封空白的信纸上,为贺重锦写一封家书,之前的几封,只不过今日她第一次感觉,感触良多,所以提笔也写了很多:
夫君,你在颍州一切安心,除了腹部变大,害喜之症已经没有了,只是每夜临时前总是胎动频繁,这次是真的动了,绝没有骗人,还有,我日日都去姚氏家中,相谈甚欢,似如母女,待你回来,我们一起再去探望她。
太后已经定下桂试八雅的时日,就在四个月之后,嫁给夫君,同夫君在一起,我似是也有了力量,最后一次桂试八雅,我有把握赢了顾柔雪,成为皇京第一才女。
只是寻常的信罢了,女子却写得格外认真,字迹规整娟秀,不负多年来的勤加苦练。
想了想,江缨又在信中的最后写道:我不想成为母亲口中相夫教子的女子,我想成为皇京第一才女,到那时,缨缨就是能够与夫君一起并肩之人。
愿夫君在颍州,一切安好,愿......愿我们夜夜都能在一起,西窗剪烛,不道相思。
颍州下了一场很大的风雪,天却阴沉得不像话,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白昼还是黑夜了。
贺重锦收到了江缨寄过来的家书,白皙玉指揭开信,在看到信上的内容后,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驿站外,文钊撑着伞为贺重锦挡住自天空坠落而下的雪,说道:“大人,外面风雪大,进屋吧。”
“不急。”
文钊没在说下去了。
贺重锦一身雪白毛裘,墨发半披,抬目眺望远方,大雪苍茫一片,一排排松树上结挂着白霜,与皇京之中青山碧水的风景截然不同。
颍州是山丘平原之地,适宜放牧,所以这里的人大多以放牧为生,不仅如此,若大梁的人马越过此地攻打大盛,不易埋伏不说,颍州广阔的视野能令守将第一时间察觉到敌情。
青年伸出手,用掌心接住那片雪花,雪花在掌心的温热下化成了水珠。
他声音轻柔:“雪.......”
“大人。”文钊道,“从前皇京下雪的时候,大人一向闭门不出,属下以为大人不喜欢雪,还准备代大人来颍州查案。”
“她都明白的道理.......”贺重锦嘴角微微一笑,“我又岂会不明白。”
“大人所言何意?”
贺重锦只是笑笑,不解释。
文钊一脸不解,虽没听懂但却知道,贺大人所说的人,是江缨。
而贺大人所说的话,必然饱含深意,至于是什么意思,应该只有贺大人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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