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缨走进来时,面上还带着些许犹豫,看起来没有一点是要与他甜蜜的样子。
她走到桌案前,试探性地征询着贺重锦的意思:“夫君,要不我们把孩子落了吧。”
“……?”
打孩子????
这话是贺重锦全然没有想到的,江缨心里忐忑了一会儿,一千个纠结一万个纠结。
她知晓贺重锦是喜欢这个孩子的,还是道:“你若不忍,孩子生下来之后,就送到乡下庄子去养,无非就是吃些苦而已,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贺重锦愣了愣:“为什么不亲自养?”
“夫君还记得巷子口的小女孩吗?”江缨道。
贺重锦点点头:“嗯,记得。”
“生他下来,他一定会在府中缠着爹娘的,夫君,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的,但是……”
江缨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下去:“皇京第一才女只有一个。”
贺重锦望着她,眼里是江缨读不懂的情绪,江缨知道自己的要求过于自私,但没有办法。
不……不仅自私,还像神经病。
可她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任何事,江缨都能退步,但唯独桂试八雅不能,她不会放弃也不可能放弃。
“夫君……”
“倒也不必如此。”贺重锦温和的眉目逐渐趋于平静,开口道,“等孩子出生,我抽出身来照顾。”
江缨愣了一下。
虽然贺重锦并未言明,但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想留下孩子,不希望她打掉或者送到乡下庄子里。
“大梁和大盛,不知道哪一天会打仗。”江缨抿了抿唇,继续道,“夫君日理万机,顾不过来一个婴孩,万一,这孩子不找奶娘,偏要找爹娘,到时该如何?”
“缨缨……”他面孔一沉,“我期待了他很久,你心里对他……也一定是有期待的。”
这句话说到了江缨的心坎里,她杏眸微微颤动着,有所触动,而后黯淡了下来。
江缨以为贺重锦待她好,就会什么都应允她,看来这件事,她做得的确不对。
若说期待,怎么会没有呢。
“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很疲惫,我只能做一种选择。”
江缨没有再同贺重锦说下去,她走到房门前,忽然回眸,对贺重锦淡声道:“夫君,今夜我们分房睡吧,我想一个人冷静冷静,也想快点做出一个选择。”
这孩子的月份还浅着,若想专心练习八雅,最稳妥的方式是打掉他,这样无需送到乡下庄子里,免得她和贺重锦惦念。
可贺重锦不答应这件事,这是江缨意料之中的,换位想想,如果她是贺重锦,她也无法接受。
江缨叹了一口气,没有太难过,也并没有多高兴,只是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次,贺重锦没对她笑了,不会是不愿了吧。
果然,贺重锦说:“今夜,我留宿书房。”
江缨和贺重锦就这样闹了别扭。
她以为, 她和贺重锦会像江夫人和江怀鼎那样,大嚷大闹,闹得整个江府都人尽皆知。
并没有像寻常夫妻那样,争吵不休, 只不过默默地分了房, 几日都没同塌了。
府中下人议论纷纷, 还以为两个人分房是谣传,没想到晚上真的看到贺重锦留宿在书房。
江缨手腕酸痛的厉害,一张字耗费了两个时辰才写完, 起初她还能再坚持一下, 后来着实是忍不下去,只能在榻上静养。
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希望她放弃这个孩子,专心筹备桂试,一个则是母性使然。
到底该怎么做啊!
红豆道: “夫人,要不你同贺大人讲讲和?一直分房, 传到江家老夫人那边会苛责的,贺大人已经睡了三天的书房了。”
梳妆台前,江缨正在用梳子寸寸梳理着长发,目光之余, 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比刚来贺相府时还胖了些, 连张妈妈都说圆润。
而这些天,她忍着不适勤奋苦学, 明显又瘦成蒜苗了。
江缨语气发闷道:“他与我分房睡是于他而言,是好事, 我夜里不安分。”
说着,江缨抬头看向红豆, 又问她:“红豆,你希望我留在这个孩子吗?”
“不瞒夫人。”红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奴婢和大人的想法一样,希望夫人把小公子留下来,但奴婢知道,夫人心里有难处。”
虽然红豆是这样答的,但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令江缨的心里舒坦许多。
“明日,奴婢带夫人去街上逛逛,夫人不是最爱逛街市了?”红豆道,“以前江家拘着夫人,现在不同了,夫人想开些,心情就会好了。”
一日过得很快,几瞬之间夕阳西斜,落日余晖映照大地,园林凉亭中练琴的江缨抬目望去,天边的晚霞美丽又温暖。
她想好了。
她不要这个孩子了,纵然贺重锦不愿,可她自己呢?因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就割舍对自己这样重要的桂试八雅?
就这样决定了!不反悔!
江缨没有想到,自己回去之时能遇见贺重锦。
他一身暗红色衣袍,乌发用银冠束着,依旧是那一张侧颜精致的面庞,只不过起初,贺重锦并未看到她朝这边走过来,正抬头看着松树上刚刚结出的稚嫩松子,微微出神。
这颗松树,是江缨回去的必经之路,贺重锦一直驻足在这里。
她以为,贺重锦慢慢会原谅她的,出乎意料的是,短短几日,他亲自来找自己。
犹豫片刻,江缨开口:“夫君......”
青年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来了,回眸望去,看到略微消瘦的江缨,沉思片刻,迈步走到了女子的面前。
二人对视良久,她的那句我想好了,刚要脱口而出,那人忽然俯身将江缨拥在怀中,属于男人的气息就这样压了过来。
贺重锦: “我想好了。”
江缨愣了一下,贺重锦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抢她的词作甚?
“留与不留,全在于你,毕竟我是男子,无法体会女子的感受,我又怎么能.......”顿了顿,他长舒一口气,继续道,“逼你做抉择呢?”
这几日,贺重锦想了许久,倘若有一日他在孩子和江缨之间做选择,他会选择江缨。
不仅是皇京第一才女这样的名号对于江缨来说仅有一个,而江缨对于他来说,也只有一个。
孩子总归不是他一个人的。
“我......”
江缨攥紧贺重锦后背的衣襟,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悔意就像隐隐水波,在他说完这些话后,变成了翻滚的巨大浪潮。
天地之间仿佛归于无声,贺重锦将怀中人抱的更紧了,那一刻,纵然他不说只言片语,江缨也意识到了一件事。
贺重锦是真的爱上她了。
这是一种浓烈的喜欢,书中所说的喜欢,那个在宫宴上令所有人抬头仰望的权臣,竟然喜欢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
可她还没有成为皇京第一才女,呢?贺重锦为什么会心悦自己?似乎不太合理。
江夫人说过,说没有男子喜欢八品嫡女的身份,除非是她真的做了皇京第一才女。
正想着,只听贺重锦轻轻叹了一口气:“明日,我要离开皇京去颖州查案,关于姚逊的死,我始终心有不解,之后,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江缨愣了一下。
想做的事?是说要打掉孩子吗?
贺重锦就这样答应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便松开女子,转身沿着小路离去了,甚至没有再回头看江缨一眼。
回到房间,红豆见江缨坐在梳妆台前,似是有心事,于是问道:“夫人,怎么了?”
“红豆......”江缨捏着衣裙道,“贺重锦他过几日就去颖州,他说他离开之后,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明明事情可以达成了,可想到松树下贺重锦落寞的神情,江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江缨一夜没睡好,四肢酸胀的厉害,连去茅厕都要红豆搀扶,第二天早上人似乎又瘦了一圈。
红豆劝了许久,江缨还是把安胎药倒进了花盆里:“今日再喝也没有意义了。”
这日,二人出了府门,便见张妈妈在贺相府在等候多时,一看见她,江缨本能地心里一紧。
在贺相府外,张妈妈则是笑:“小姐,夫人叫你回江家一趟,说有件事,想亲自问问自己的女儿。”
嫁到贺相府后,江夫人极少来找江缨,这一次忽然派张妈妈来寻她,会是什么事?
趁着张妈妈在前面走,红豆凑到江缨的耳边道:“夫人,会不会是因为聘礼的事?”
“聘礼……”
江缨不敢多想,只能坐上回到江府的马车。
一切不出所料,江夫人给江怀鼎的那一半聘礼被人拿走了,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
小院内,江夫人的脸色极为难看,她正坐在院子里,远远从那边看向江缨时,那是阴晴交织的眼神。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江缨压低声音开口道:“母亲……”
巴掌来得猝不及防,洪亮的响声后,江缨捂着面颊,愣愣地望着江夫人,随后眼眶不受控地蓄满了泪水。
只听江夫人冷声道:“那贺重锦定是带你去宫中见了太后,提及那五十两黄金的事了?”
没有反抗,更没有愤怒,江缨的回答平静地像一摊死水:“母亲,夫君没有带我去宫中,是太后娘娘召见我的。”
顿了顿,江缨明知故问,关切地补充道:“母亲,那五十两黄金怎么了?”
“你入了贺相府,便忘记江家了?开始同我说谎了?”江夫人声音骤冷,“太后的侍女找上门来,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宫中的巧匠,说你想用那一百两黄金打造金镯子,特意托人来取给我的五十两黄金。”
江缨喃喃道:“金镯子......?”
“你父亲觊觎太后娘娘的权威,把那五十两黄金交了出来,江缨,你是我女儿,就这般盼着我和你父亲夫妻离心吗?!”
江缨知道太后娘娘同贺重锦一样,心思细腻,为了不给她添麻烦,所以才用了金镯子的理由。
只是,江夫人敏感多疑,尤其是在江淮鼎的事上,且就算此事不是江缨所为,到了江夫人的口中便于她江缨脱不了干系。
从小到大,亦是如此。
但这次,江缨不知为何,竟第一次有了对江夫人的不满。
袖口下的手攥紧,江缨道:“母亲,贺重锦的聘礼是该给父亲,可父亲并不值得五十两。”
强硬的语气让江夫人感到些许诧异,江夫人颤着声道:“你......你方才说什么?你再同我说一遍?”
“父亲的心里有许姨娘和吴姨娘,而母亲的心里都是父亲,女儿觉得不值得。”
借着这鼓子劲儿,江缨将心里话通通说了出来,“如果没有姑母将黄金要回去,那些黄金恐怕就落到了两位姨娘的手中,这是母亲希望的?”
“闭嘴!”
被戳到痛处,江夫人盛怒之下,又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这一巴掌顿时令江缨的气焰全消,彻底回到曾经在江家的时候。
那个不敢反抗江夫人的江缨。
“一口一个姑母的叫着,嫁入贺家便是贺家人了不成?”江夫人依旧用最熟悉可怕的语气对江缨道,“没有腹中的孩子,你终究是外姓,是外人而已,做不好为人新妇的本分,夫家想丢便丢,想弃便弃!”
“......我与贺重锦,与母亲和父亲不同,他待我温柔,体贴,他也很喜欢我,是有真情的。”
闻言,江夫人咬了咬牙,不知怎得怒火更盛:“什么真情!?不过都是儿戏!你们才相识了多久 !我和你父亲相识了多久!岂能是放到一起相提并论的!”
被这一吼,江缨也不知道还说什么了,她低下头,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
以后,尽量少回江家,否则江夫人怕是会对她眼见心烦。
江夫人是她的生身母亲,血脉相连,只不过比起女儿,在江夫人的心里更重要的是夫君江淮鼎。
回到贺相府的路上,江缨的心情始终很低落,她不想回到江家了,也不想那样快就回到贺相府,因为对贺重锦的那份愧疚会更加江缨难受不已。
红豆让车夫驾着马车在街上徘徊一会儿,街上人潮如织,百姓们见到奢华马车上的贺家族徽,自然联想到了那名年纪轻轻,但却位高权重的贺相。
马车走着走着,路过一条小巷口,车中的女子忽然道:“红豆,停下。”
“好,夫人。”
江缨下了马车,叫住了欲要进入巷子的妇人:“姚婆婆。”
姚氏提着一篮子鸡蛋,循声看去,行了一礼:“民妇见过贺相夫人。”
走到那处熟悉的巷子口,那几个孩童依旧在嬉笑打闹着,见到江缨之后,不玩了也不闹了,安分地呆在一旁,生怕再冲撞了这位有孕的大姐姐,然后可怕的大哥哥再次出现。
她平安地随着姚氏走到了巷子尽头的那一间房屋外。
之前红豆没有来这里,所以并不知道是哪儿,于是问道:“夫人,这是谁?”
江缨答:“姚逊的夫人。”
红豆暗暗吃惊道:“是贺大人查的案子?”
比起那日刚刚过来,姚家小屋干净整洁了不少,应该是姚氏打理过。
“贺夫人,坐吧。”姚氏的笑容夹杂着一丝的疲惫,“我再煮一碗面。”
这次,姚氏煮了整整一锅,江缨闻到灶房的香味儿,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这面,果真不错。”
姚氏笑道:“上次贺夫人穿着宽松的衣裙,民妇没看出夫人有了身孕,妇人有孕都爱贪食,我怀小梅时也是如此......”
江缨看向姚氏,有些莫名。
“瞧我这,像什么话。”姚氏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用袖口擦擦眼泪,“夫人且再耐心等待,面马上就出锅了。”
“好。”
方才提及小梅的时候,江缨看得出姚氏是真的很喜爱小梅。
可惜,天下并非所有母亲都如姚氏这般。
姚氏正在做面,而江缨则坐在桌前,抚摸着小腹,明明就要分离了,江缨却总是忍不住想去摸摸他。
“姚婆婆。”江缨忽然淡声问道,“你很想念小梅吗?”
姚氏释了一口气,叹道:“那是自然,这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惦念自己的孩子?”
面被端了上来,江缨提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着,对面的姚氏忍不住落泪道:“小梅还那么小,真想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啊!”
江缨为之一震,随后问道:“可你的命也同样重要。”
“等夫人做了母亲之后,便会懂了。”姚氏笑道,“当年我怀着小梅的时候,十个月不长,却怎么等都等不到。”
江缨垂眸,她忽然想,如果打掉孩子,自己会不会后悔?就像姚氏失去小梅一样痛苦?
姚氏见没吃,便问道:“夫人,是民妇的面不合胃口?”
“没有。”
“那就好。”
两个人聊了许久,一会儿聊起有孕之时的种种症状,一会儿聊起江夫人,姚氏甚是心疼江缨,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短短几句,江缨的心里顿时舒畅许多。
姚氏道:“夫人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不像我,如今只剩下一身病骨,苟延残喘。”
“姚婆婆,且放宽心。”江缨道,“夫君明日便启程去颖州,必定会为姚师傅查清死因,找到凶手,还他一个清白公道。”
“多谢贺夫人了,只是.......贺大人去了颖州。”
江缨答:“嗯,这是姚师傅临死前说出来的,或许是他的死有关。”
姚氏顿了一会儿,表情产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
江缨:“怎么了?”
姚氏笑道:“没什么,这颖州路途遥远,常年风雪,这一去怕是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筷子搅动着面,江缨觉得她是打心眼里心疼姚氏,如今在这世上连个相依为命之人也没有。
“贺夫人,我与你投缘,以后若夫人有闲暇,可以来我这里坐坐,陪我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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