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贺重锦妥协了:“再......再延后半个时辰吧。”
杏眼红肿,江缨看向他时,眼眶里蓄满了眼泪,瞳孔中映出贺重锦错愕的表情。
她指了指宣纸的一处,顺着江缨所指,贺重锦这才发现了墨竹上的端倪。
原来,是江缨一时头脑恍惚,将交错的竹子画错了,他仔细数了数,竹子的根部与枝条对不上,枝条少了一根。
“我竟然把竹子画成这样,这真的我画的吗?”
贺重锦微微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无妨,只是小错误而已,下次改正就好了。”
“那怎能行?”江缨一边擦泪一边道,“夫君是宰相,可有听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典故?积小成多,何况我从未犯过这样愚蠢的错误啊。”
抽噎了一会儿,江缨继续道:“今年的桂试八雅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连竹子都画不好,我就再也赢不了顾柔雪,成为皇京第一才女。”
贺重锦看着她手腕处沾染的墨汁,心中多了一丝疼惜:“你已经很努力了,论努力论勤奋,顾柔雪未必及得上缨缨。”
“可是不够的,夫君,光有努力是不够的,我还是远远不够好,我不喜欢我自己。”
贺重锦:“为什么?”
“因为......”
江缨永远也忘记不了她还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时,第一次参加桂试八雅的那天。
她瞒着江夫人和江怀鼎,小小的身子带着琴从江府翻墙而出,匆匆跑去宫中参加桂试八雅。
倒霉的是,半路上阴云密布,她发现她没有带伞。
等到了宫门口,江缨的衣物都被雨水淋透了,发髻上的水珠也如断了弦一样滴落。
顾柔雪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顾府的侍女们手持雨伞,簇拥着伞下清丽出尘的女孩从马车上下来,顾柔雪的身上滴水未沾,与被淋成了落汤鸡的江缨,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道风景。
围观桂试的人大多都是来看顾柔雪的,他们早已听闻顾尚书有个天赋异禀的女儿,特来一睹光彩的。
他们的话和江夫人说的一样,顾柔雪必定是今年桂试的魁首,直到最后,事实也是如此。
而江缨连身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干净,第一场就败下阵来,无人喝彩,无人嘲笑,就这样狼狈地回到了江府。
再之后,桂试名次出来,她不出意外地拿了桂试的倒数,给江家丢人,江夫人气江缨背着自己去参加桂试,又气这名次让她面上无光,虽然没有打骂和苛责,但三个月都未同江缨说过一句话。
三个月看似短,却格外的漫长,甚至长到没有尽头,江夫人沉默的像一尊毫无感情的神像,如江夫人对自己的形容一样,高大伟岸。
而江缨,宛如一个最虔诚最卑微的信徒。
“夫君,你不会明白的。”江缨低低道,“就算夫君不做宰相,也是太后的侄子,贺家的嫡子,这样的身份会有许多人尊敬夫君的。”
青年的眸光黯淡了些许,却不说话。
许是因为将心底话说了出来,江缨不在落泪,内心舒坦许多,这是她永远无法解不开的心结。
纤细的手将书案上的画了两个时辰的墨竹揉成一团,丢到了纸篓里。
江缨躺回塌上,厚实的锦被将一张小脸埋着,只余下乌黑的几缕发露出在外面。
“夫君,我们睡下吧。”江缨道,“我倦了。”
贺重锦望了一眼纸篓里被无情丢弃的纸团,视线落到了榻上的人上,她正用锦被蒙上双目,并没有发现他的目光。
够了,足够了。
对一个人来说已经是最好最好了,好到也许会胜过她自己所想。
为什么,她总是不相信自己的好呢?
今夜又是十分寻常的一夜。
江缨起初蒙着被子,结果耐不住燥热就又把被角揭开了,她杏眸微微上扬,开口问着那个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青年:“夫君,你有过必须要实现的心愿吗?”
“有。”
“实现了吗?”
“并未实现。”
“什么心愿?让我猜猜。”江缨思考道,“夫君是宰相,衣食无忧,位高权重,什么都有了,应该不会有心愿吧。”
贺重锦笑笑:“有。”
“我的心愿夫君是知道的,我想在桂试上夺魁,做皇京第一才女。”江缨说,“即便,如今我真的顺应了母亲所想,嫁给高官贵胄,但这个愿望永远不会改变的,我想靠我的努力实现我自己。”
闻言,贺重锦眉目舒展,眼底温柔潺潺。
他将他所想之事尽数交代,发自内心道:“而我的心愿不在我一人,我希望找出吕广文牒案的幕后之人,希望朝堂之上再无纷争,大盛繁荣昌盛,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希望姑母与陛下平安康健,还有......你。”
江缨心头一动,面容唰得一下就红了。
不对,最开始贺重锦不是和她商量着照书中所书的做夫妻吗?为什么忽然这般熟练了,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他不成?
还有,她脸红什么?夫君希望刚过门的新妇平安康健有何不对吗?正常之事啊!
虽只是普通的交谈,但江缨对贺重锦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她的父亲江怀鼎,看似是朝中官员,为大盛鞍前马后,本质上仍旧是靠官职实现富贵,试问朝中,打心底真正为国为民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上次贪墨一案,便是最好的例子。
“缨缨。”贺重锦道,“我们比一比如何?”
江缨疑惑道:“夫君,你要和比什么?”
他笑:“比谁的心愿先行实现,如果你比我实现,只要是缨缨提出的条件,但凡我能实现的,我都答应。”
她道:“如此倒是可以......倘若夫君赢了,我输了怎么办?”
“桂试在即,你会输吗?”
“我......”江缨犹豫片刻,目光一瞬间坚定道,“我不会输给顾柔雪的。”
“好,我等着你。”贺重锦温声道,“等你比我先实现心愿的那一天。”
窗外一阵风拂过,院里的树沙沙作响,贺重锦解下帷幕,将床榻之内与外面隔绝,变成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地方。
他道:“天色不早了,缨缨,从明日起,我们各凭本事,输得人要信守承诺。”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经过这一番交谈,江缨的心情明显好不少,眼角逐渐消肿,打湿的眼睫也干了。
江缨看着熟睡的贺重锦,很快就入了迷。
好像和贺重锦在一起,即便准备桂试八雅准备的再辛苦,再累,可她能感到自己是轻松的,连空气都是新鲜的。
她第一次对更远的将来产生了期许。
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对任何人都从未有过的依恋感。
后来,江缨对红豆说:“红豆,以后我得了魁首,成为皇京第一才女,不和离,留在贺相府做他的妻,也未尝不可。”
又过了几日。
江缨练完琴后,与贺重锦一同用早膳,他一身紫色官服,应当是用完早膳后就去上早朝了。
他注重国事,这几日虽然留在家中,但其余的时间都在查案,批阅公文。
她问: “夫君,姚逊的案子查得如何了?按理说找到了他被刺的原因,应当会有苗头才是。”
“姚逊的尸体上和军械监都查过了,没有找到他所记录的冶炼之法。”贺重锦道,“我担心冶炼之法落入他人之手......或是给吕广文牒的人,或是大梁。”
江缨见贺重锦略有愁思,想了想道:“夫君所关注的不是姚逊就是军械监,为什么没有姚氏?”
“姚氏?”贺重锦眼中闪过些许不解,“姚逊行事,与姚氏何干?”
文钊清了清嗓子,插嘴道:“夫人,属下早就说好好查一查姚氏,大人问属下原因,属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大人解释。”
江缨:“其实……我觉得夫君每天都同我说许多话,姚逊夫妇也是,但或许有可能,姚逊忍住不与姚氏讲呢?”
下一刻,贺重锦道:“去姚宅,见姚氏。”
因为他知道,姚逊忍不住。
就像贺重锦自己一样,无论如何都想对自己的妻子诉说烦恼与忧愁,甚至是不为人知的更多。
姚逊的死因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有问一问姚氏,才能查到些许蛛丝马迹。
今日朝中的事无非是关于边关布防,大梁境况,而为了提防宫中内鬼,贺重锦将流火箭一事暂且隐瞒,秘而不宣。
他下了朝之后,贺府的马车像往常那样停在宫门口,马儿百无聊赖地瞪着前蹄,文钊笔直站在那里,等候已久。
“大人。”
“去姚逊家见姚氏,她应当知道些什么。”
“是,对了......”文钊掩嘴咳了咳,“大人,属下不是一个人来这里等大人的。”
贺重锦愣了愣,而后步子下意识快几分,迈步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熟悉的、淡淡的墨香迎面而来。
出门的时候,江缨还有许多书法没有练,想着等去找贺重锦,回来再练不迟,但半路上忽然又被她忍不住叫停。
再之后,江缨让马车先回府,找了一张能放进马车里的小书案,研墨铺纸,提笔就开始练习瘦金体。
女子抬头与自家郎君对视,不知发生什么,成功把贺重锦逗笑了。
“怎么弄的?”他轻笑出声,“这般狼狈?像只小花猫。”
还是只大着肚子的小花猫。
“我?狼狈?”江缨疑惑道,“我不明白夫君的意思。”
贺重锦让马车外的文钊去寻了一面铜镜,交给江缨,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庞,着实被吓了一跳,砰地把铜镜反扣在桌案上。
“太.......太丢人了。”
还好方才她在马车里,没进宫在登极殿外等贺重锦,这幅样子被朝中文武百官们看见了,会连带着贺重锦一起被耻笑的。
对了,还有刘裕和太后,前几日进宫去见他们,江缨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从不敢失了体面。
用不施粉黛的脸都觉得不妥,更别说是这幅天崩地裂的模样了。
贺重锦:“这里也有。”
江缨低头一看,淡蓝裙衫上也有一片黑乎乎的墨迹,她说:“夫君,来时的路上我正在写字,马车停得突然,墨砚倒下去了,许是在这个时候溅我一身吧。”
她记得自己写的太入迷了,把砚台捡起来后用毛笔蘸了蘸墨,继续在宣纸上书写,根本没注意别的。
这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将那面被倒扣的铜镜翻转,镜子再次映照着江缨那张脏兮兮的面孔。
“总要正视自己的。”他温声道,“用心洗,会有洗掉这些墨汁的那一天。”
江缨并未听懂贺重锦话中的深意,茫然地点点头,他又问她:“缨缨今日,为什么会忽然来宫门外接我?”
她答:“因为我想和夫君一起去姚逊家查案。”
起初江缨不打算出门,想着在家中练习八雅,后来见到文钊,顺口问了一嘴案子,文钊说贺重锦今日去见姚氏。
江缨听说,姚逊刚死之时,姚氏跪在大理寺前哭诉,最后贺重锦松了口,才准她去见贺夫人的尸首。
妇人丧夫,本就是一件痛心疾首的事,江缨想到之前贺重锦在地牢时询问吕广的情形,不由得在心里隐隐担心。
一张榻上,一个锦被里睡得久了,她这个夫君如何对待公事的,江缨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对待男子尚且可以狠厉些,对待女子怎能行?
得看紧他,免得弄砸了案子。
贺重锦望着江缨,乌黑官帽之下是青年俊逸的眉眼,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答道:“好,贺相府再大,也不比外面,等查完案我们一同回府,因为还有一些东西我没给你看。”
“什么东西?”
“现在告诉你尚且还太早。”他笑,“算是.......是惊喜。”
惊喜二字,与一朝宰相实属不太相衬,但还是从他口中说出来了。
江缨点点头,同样握紧了贺重锦的手。
她忽然觉得有个夫君是很不错的,从前自己除了读书,就是围着江夫人转,时常还要面对吴姨娘和许姨娘找茬。
现在身边只有贺重锦一个人,他平日里又忙于国事,性子沉稳,她读书时清净不少。
不仅如此,退一千步一万步来讲,至少今年去桂试八雅,江缨再也不用翻墙了。
姚逊的家住在皇京东街一处巷子口里,巷子口狭窄,几岁大的幼童们进进出出,嬉笑打闹,贺府的马车太过宽敞,根本进不去。
见到了,江缨放下墨笔,贺重锦道:“夫君,恰巧我写完了,我随你一起下车吧。”
“嗯,好。”
贺重锦走下马车,江缨掀开车帘出来,马车虽然稳当,但心里总觉得摇摇晃晃的。
这时,她看到了贺重锦一袭紫色官服,在艳阳下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来。”
听到这个字,江缨几乎没有犹豫,纤细玉手就这样放在了青年宽大温暖的掌心上。
江缨从马车上下来时,贺重锦注意到她淡蓝衣裙下遮掩的腹部,心头一暖。
从前无论去哪儿,他都是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侍卫文钊,从未想过有一天贺相府的马车上会多出亲近之人。
一个是他的妻,一个还没出生。
他温声道:“慢点。”
江缨问道:“夫君,姚逊的家就在里面吗?”
“嗯。”
这条巷子口虽算不上破旧,但称不上什么适合安居之处。
不过,江缨记得军械监的铁匠有一千余人,铁匠们日夜锻造兵器,每个月发下来的银钱不算太多,所以姚逊夫妇住在这种地方并不奇怪。
巷子尽头之处,几个顽童朝着这边跑过来,顽童们没轻没重的,玩心旺盛,并未注意到江缨怀了身孕。
幸好贺重锦及时上前,将江缨护在身后,然后,孩子们便注意到了这个大哥哥投射过来的寒冷目光。
其他的孩子们吓得跑开了,而年纪最小的女童仅有三岁,当场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甚至一边哭一边喊着:“娘!我要找我娘!”
哭声刺耳,比磨刀的声音还要令人心烦,小孩子都是这样吵吗?
江缨深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对贺重锦道:“夫君,你吓到她了。”
“我知晓。”他答,“显而易见了。”
常年在安静之处读书的江缨,听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拉了拉贺重锦的衣袖:“哭得太厉害了,你去哄哄她,让她停下来别哭了。”
贺重锦:“……”
“快去。”
她把贺重锦推到了小女孩跟前,自己则往后退了退,躲得远远的,在心里默默地为贺重锦鼓劲。
贺重锦无奈笑笑,随后帮小女孩掉捡起在地上的拨浪鼓:“对不住,这拨浪鼓还给你,刚才的事,是因为我夫人有了身孕。”
谁知,小女孩一把抢过拨浪鼓,啪地摔在了地上,张大嘴巴哭得更厉害了:“我要找我娘亲,找我娘亲!”
震耳欲聋的哭声,就像是一根根针刺入江缨的耳朵里,不单单是这小女孩,她觉得她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
好在最后,文钊去买了几根糖水棍,小女孩见有糖水棍儿,这才停止了哭闹。
贺重锦问文钊:“只要买了糖水棍,就能哄好小孩子吗?”
“回大人。”文钊道,“其实也不是绝对能,女童还好,属下小时候,旁人给的糖水棍,一根儿哪能够?总之,这小孩子的性格就是古怪。”
江缨沉默不语,她只觉得刚才的哭声仍旧在脑海里打转,像是索命铃音一样。
这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令江缨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倘若,孩童真的如此吵闹,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还能安心地读书写字,练习八雅了吗?
而且她方才听得清楚,那女童一哭,嘴里一直在喊着娘,如果女童的娘没来,无人去哄,怕是会哭上好几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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