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缨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头大。
若她自己的孩子生下来这般吵闹,无论怎么哄都都哄不好,假如她的孩子大事小事都喊娘,这该让她怎么活?
活是活不下去了,肯定会要了她的命,她不仅怕吵,兴许也不喜欢小孩子。
贺重锦注意到江缨的神色,关切问道:“缨缨,怎么了?”
“没。”江缨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夫君,我们去找姚氏吧。”
贺重锦应当是喜欢的,江缨想,万不能被他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现下先去查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议论。
据文钊所说,姚逊家中有一妻一女,两口虽都过了五十,但女儿姚小梅才只有十岁,老来得女。
小梅打娘胎里就弱,受了风就得风寒,走几步便气喘吁吁,常年喝药,近些年来更是卧床不起。
在姚逊出事后没多久,姚小梅便在榻上咽了气,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姚氏又是丧了夫,又是丧了女,家门不幸。
屋门前,贺重锦伸手敲了敲姚氏的房门,刚敲一下,江缨提醒道:“夫君还是轻一些吧,不要扰到姚氏休息了。”
他点点头:“好。”
于是,贺重锦微微平了一口气,放轻了敲门的动作,只听门内姚氏的声音道:“谁来了?”
很快,房门被打开,姚氏一身守灵麻衣,头簪白花,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
看到门外站着的俊逸青年,以及他身旁的恬静女子后,一脸陌生:“这位大人是......?”
姚氏注意到了贺重锦的紫色官服,神情骤然变了:“年轻人,这官服......你是贺相?”
她知道贺重锦,姚逊的案子便是贺重锦在查,是大盛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贺相。
贺重锦点头,声音沉稳:“姚氏,我是贺重锦,关于姚逊的死,我有许多话想询问夫人。”
姚氏这才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又能知道什么?”
江缨道:“再想想,肯定能想起来什么。”
姚氏满面愁容,叹道,“唉,我想想,贺大人,贺夫人,你们先进来吧。”
屋内不大,陈设也很普通,但却处处透着市井人家的温馨之气。
屋中供桌上摆着两个灵牌,一个是姚小梅的,一个则是姚逊。
姚氏道:“家里没有可以招待二位的,民妇为大人和夫人煮碗面吧。”
没过一会儿,姚氏便将两碗面端了上来。
面上有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淡棕色的面汤上漂浮着碧绿的碎葱花。
总之,与贺相府里的山珍海味比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贺重锦提起筷子,刚吃一半,便见身旁的江缨沉沉放下碗,碗中汤汁摇晃,已然是吃完了。
“吃完了?”
江缨点点头,目光落在了贺重锦的面碗里:“吃完了。”
贺重锦温声道:“吃饱了没有?”
江缨心里喊着一百个没吃饱,嘴上平平淡淡道:“还好吧。”
从前江缨没这么爱吃,如今肚子越来越大,有时根本不受控,面子里子都不要,就是吃。
这一点,贺重锦是知道的。
她夜里总是悄悄地越过他的身躯下榻,溜出房间一会儿,不知做什么去了。
但这并不难猜,因为每次江缨偷偷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食物的香味儿,今天鸡鸭,明天鱼鹅,后天是猪肘子。
那必然是去了灶房,这件事江缨没有同贺重锦提起过,他白日里便也没问,只是命厨子在晚上离开前,多做一道菜留在灶房。
江缨在贺重锦身旁坐直,闻着他面碗里飘过来的香味儿。
每一次江缨握住他手的时候,他的神色会慢慢柔和,坚冰化作春水。
紧接着,那最后一碗面被青年缓缓推到了江缨的面前。
“我不饿,这剩下的你全吃了吧。”他笑,“只是我吃过了,缨缨别嫌弃就好。”
她提起筷子,一个才女,筷子搅动着贺重锦的面,第一次说话像个小偷一样,有些嘟囔道:“夫君此言差矣,好意我怎会嫌弃,再者.......”
贺重锦怔怔地看着江缨,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再者了,成亲那天夫君亲了我,后来你觉得不够,又亲了许久,我都没嫌弃夫君……”
不仅如此,贺重锦还把她藏在被褥下的书卷都丢到地上了,这件事她始终都没同他说过,心里堵气的很。
他失笑。
愉悦的话题结束,便开始步入正题。
姚氏从灶房里走出来,坐在了江缨与贺重锦的对面,开口道:“贺大人和贺夫人可喜欢民妇做的阳春面?”
江缨点点头:“喜欢,面条劲道,汤汁入味,甚是喜欢。”
“喜欢就好,小梅还在时,也喜欢我做的阳春面,可惜,现在就算我做的阳春面再好吃,小梅都尝不到了。”姚氏对悲痛早已变得冷静麻木,“几朝几夕之间,家破人亡,只留下我这么一个可怜的妇人。”
曾经的家人,变成供桌上冰冷冷的牌位。
江缨很心疼这个可怜的姚氏。
“夫人,我知道你家中逢难,必定心疼万分,但杀人凶手总要查清楚,这样姚逊在天有灵,也会心安的。”江缨道,“能不能把知道的告诉我们?”
姚氏道: “贺夫人想知道什么?”
贺重锦接道:“流火箭,姚逊尚未被刺时,是否向你提及过他锻造出了能够对抗大梁的流火箭?”
姚氏神色凝重了一会儿:“夫君,确有向我提起过,说这箭威力极大,就是......”
江缨问:“就是什么?”
见姚氏有些犹豫,贺重锦道:“夫人,我忘记说了,今日我只是带着刚过门新妇的特来探望夫人,并不是以宰相的身份。”
江缨跟着道:“嗯,夫君说的不错,我们是来尝尝夫人的面而已。”
下一刻,适才正坐着的姚氏忽然跪下,江缨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她苦苦哀求道:“贺夫人,求你们放过老姚吧,他不过是一时动了贪念,起了邪心,所以才落了这样的下场。”
江缨想要将姚氏扶起来,奈何不好弯腰,只能握着姚氏的手干着急:“夫人,你别这样,你是晚辈,我是小辈,没有晚辈给小辈跪的道理,你先起来,先起来再说。”
谁知姚氏怎么都不肯起来。
贺重锦像是嗅到了一丝猎物味道的狼,温润消失,语气冷了下来:“贪念......邪心......?”
“家中本就不富裕,全靠着老姚在军械监做铁匠的月钱过日子。”姚夫人悲怆道,“后来小梅出生,病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太夫开的续命药,哪一样都是贵药,老姚也是没办法。”
贺重锦眉目一凛,缓声道:“为了凑钱,姚逊与人做了交易,用流火箭的冶炼之法,换取银子给你们的女儿治病?”
“我本想瞒着此事,结果贺大人到底是查出了流火箭,是,贺大人,这件事我后悔不已,夫妻一场,我真恨当时老姚被猪油蒙了心时,没能及时拦住他。”
“既然是这样。”贺重锦居高临下地望着姚氏,宰相之威尽显,“为什么不将流火箭贡献给朝廷?贡献给大盛?朝中自会有封赏,那些封赏还不够救一个孩子吗?”
“贺大人,老姚身在军械监大半辈子了,又岂会不知道这做官之事?”
姚夫人继续道,“我们老姚不过是个铁匠,担心把冶炼之法交给朝廷,被不轨之人冒领了功劳,不仅赔了女儿,又赔了他辛苦钻研出来的流火箭。”
“夫君。”江缨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该不会是姚逊交了流火箭后,被灭口了吧。”
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斩草必除根。
那个人得到了流火箭的冶炼之法,便觉得姚逊没有了利用价值,定然是从最开始就没打算诚心做交易的。
江缨又问:“夫人,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别太难过,你知道姚逊将冶炼之法给了什么人吗?”
“大梁人。”伏在地上的姚氏骤然抬头,神色恐惧道,“是大梁的人,是他们想要流火箭的冶炼之法,攻打大盛。”
大梁……
听到这两个字, 江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如今人人都知道,现在的大梁早已今非昔比。
如果大梁得到了流火箭,真打起来, 那么对于本就强大的大梁来说, 无疑是如虎添翼。
姚氏说, 她问起姚逊时,他只提起了大梁两个字,其余的不让她多问, 说不要多管闲事, 就这样带着冶炼之法就出了门。
谁成想,这一走便遇到了杀身之祸,夫妻二人天人永隔。
贺重锦听着,陷入了短暂的思绪,随后又道:“颍州呢?”
姚氏诧异了一下:“颍州?”
“姚逊死前说出了颍州二字。”贺重锦沉着道, “姚夫人可知是何意?颖州和姚逊被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吗?”
沉默之后,姚氏答:“颖州是我与老姚的家乡,他没来军械监时, 我们就一直住在那里, 男耕女织……应该是老姚知道自己快死了, 怀念老家颍州的日子。”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晌午,江缨又不合时宜地来了倦意, 打了一个哈欠。
这时,姚氏惋惜道:“若我的女儿还在, 纵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角色,兴许就会和贺夫人一般标致, 不求别的,我只求小梅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成人,在我身边。”
江缨看着姚氏,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滋味儿。
贺重锦不再准备多问下去,起身道:“该问的都已问完,叨扰了。”
说完,便牵着江缨的手离开了姚逊家的小巷子。
回到贺相府,贺重锦始终神色郁结,他面上虽未说什么,但在榻上的江缨能够感受到他的复杂思绪。
流火箭如果落入大梁手里,那么原本能够与之匹敌的大盛,无疑是以卵击石,不堪一击。
“夫君。”
塌边的贺重锦笑了笑:“睡吧,明日宫中还会有一批新的书卷到贺相府。”
她想安慰贺重锦,想告诉他别太难过,任何事情总会有转机,就像曾经在宫宴上弹杂了琴曲的自己一样,一番波折还是得到了太后娘娘的夸赞。
没什么的,夫君 Ɩ 。
可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江缨想,还是不要提及这件事了,让贺重锦开心一些。
贺重锦替她掖好被子,温声道:“我先去书房了。”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贺重锦愣了一下:“缨缨,怎么了?”
“他会动了。”
“????”
贺重锦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微怔地同时,江缨已经抓着他的手,朝自己的小腹上贴去。
她不太会说谎,所以用尽量不露破绽的语气说:“你看,他刚才真的动了,踢了我一下。”
“哪里动了?”
“这里,他踢了一下。”
贺重锦沉默了许久,嘴角洋溢出一抹笑,手缓缓揉了揉:“妇人有孕,七个月之后才会动,如今才几个月?怎么会动?”
“这......”见被拆穿,江缨低下头,“我知道,夫君因为流火箭落入大梁的事心生忧郁,我想安慰夫君,我也不希望在桂试八雅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夫君就输了那晚我们的约定。”
她难得坚毅的神色让贺重锦产生了些许恍惚,他原是想离开房间,去宫中与太后商议对策的。
然而贺重锦没想到,临走之前还在江缨这里耽搁了一会儿。
他附身去吻榻上的女子,这一次是在江缨清醒之后,没来由地吻缠着,如同静谧花丛中那两只纠缠轻碰的蝶。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江缨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这学的太快了,怎么总觉得贺重锦喜欢上了她?
不过也未必,她自己都不知道男女之情是什么感觉,砰然心动是什么感觉。
即便日久会生情,他是不是太快了些?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动的心?
真是的,她还没搞明白呢……
两个人吻着吻着,又再次分离,互相喘息着,江缨看到他的那双眸里,逐渐失了焦。
而那日在宫宴上第一次见到贺重锦时,这个人又是那样的沉稳冷静,像是无人能够接近。
屋中安静了下来,江缨疲倦地睡下,贺重锦则亲自手写了一封书信,将流火箭的事原原本本地写入信中,命文钊送进宫,交给太后。
若是换做以前,贺重锦必定第一时间去宫中禀告,但现在不同了,他不仅是一朝的宰相,更是一个人的夫君,一个未出世孩子的爹爹。
他要在扎身国事之余,陪陪家中人。
江缨喃喃道:“夫君,我睡了,两个时辰后,记得按时叫我下榻。”
“好,我记得。”贺重锦道,“缨缨,还有,我说的惊喜是……”
“过几日再看吧,我睡下了。”
傍晚,江缨在小阁楼上练琴,胸口两处再次传来胀痛,迫使她停了下来。
红豆赶紧上前:“夫人,发生什么了?”
“又开始疼了。”
江缨缓缓按着,忽然发现胸前的衣衫湿了一些,顿时觉得一种燥郁感积压在心里。
红豆无奈道:“夫人,这是正常的。”
疼痛消减了好一会儿,江缨终于可以练琴了,可不知怎得,这琴音翻来覆去弹就是觉得哪里变了味儿。
江缨:“……”
红豆忙道:“夫人,今日不弹了,先练字,先练字。”
宣纸铺开,江缨提笔练字,结果没练多久便觉得手脚酸痛,端秀的字和琴音一样,大不如从前。
红豆又结结巴巴地道:“夫人,这是正常的事,你忘了,许姨娘有孕的时候,手脚酸到需要人搀扶呢。”
久久的沉默。
江缨坐在那里,字也不写了,琴也不弹了,只觉得心绪难平。
红豆:“夫人……”
女子低下头,纤细的手攥紧了襦裙:“这段时日,我琴棋书画落后了,读得书卷少了,嗜睡耽误时辰不论,看书时连眼睛时常眼花。”
“这都是因为夫人有孕了。”
“可桂试八雅在即,最后一次。”江缨眼角又忍不住红了,颤声道,“红豆,我怕是要在这孩子和桂试之间选一个了。”
桂试八雅是江缨从小到大的心愿,她想做皇京第一才女,为此,付诸了很多努力。
到底该怎么选?
刚才江缨所说的话,着实把红豆吓了一跳:“夫人,小公子要紧!你可别做傻事。”
“……”江缨沉默许久,她的手抚上小腹,有些哽咽道,“可我,我的前程与我而言也很重要啊!红豆,你陪我一起长大,你不会不懂的。”
一次次从江府翻墙而出,一次次地学习八雅,一次次地在夜里埋头苦读,关于桂试八雅的那份执念怎么都无法割舍。
红豆一时为难,只能安慰江缨:“夫人,想开一些,现在夫人嫁给贺大人,吃穿不愁,当不上才女,还能当贺相夫人呢。”
江缨不说话了,她越想心里就越是难受。
这夜,贺重锦正在书房里批阅公文,批得久了,他单手撑在书案上,缓缓揉着眉心。
书信已经送到,太后已经知道流火箭的事,必然会命边关严加布防。
只是,贺重锦担心即便加强了布防,终究也是无济于事,毕竟他亲眼见证了流火箭的威力。
贺重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有一点令他怀疑,便是姚逊的死,他觉得这一切都进展的太顺利,顺利到不寻常。
这时,有人扣响了房门:“夫君,你在吗?”
贺重锦见到江缨进来,眉目开始变得温和:“缨缨。”
他心里是有些欣喜的,因为江缨读书时一向读得认真,这一次却亲自来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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