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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归美人,美人归我!(雁东鸣)


“寒英,你可知道,是药三分毒,再康健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阿梨今年才刚满十五岁,晋王殿下下起药来这般没轻没重,也不怕伤了人?暗箭伤人,这难道就是一军主帅的手段吗?”
黎至清说完,眼带凛冽寒光瞥了寒英一眼,继而转头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黎梨,眼神触及黎梨时,眼神立马变柔和不少。
“先生千万别误会,我们殿下绝无伤人之意。”黎至清的话太重,寒英不想穆谦蒙冤,立马辩驳,“这药是专门找军中的老中医配的,殿下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伤了先生身体。得了军医准话,这才敢用在先生和阿梨姑娘身上。不过……先生怎么没事?”
明明黎先生的身体相较于阿梨姑娘要更差一些!
黎至清听他解释,知道穆谦这次是顾念着他的,火气被平复了不少。听得寒英疑惑,冷眼一扫,不咸不淡丢出一句,“想知道?让晋王亲自来问!”
寒英虽然木讷,但也听出黎至清说得是气话,明显这黎先生仍在生气。这话他不敢接,讪讪地看了一眼神色清明的黎至清,又把目光锁定在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黎梨身上。
寒英瞧见黎梨额头洇着冷汗,有些心疼,想给黎梨擦一擦,又见黎至清面色不豫,不敢放肆,只得僵坐在座位上。
寒英的踌躇被黎至清尽收眼底,亦瞧见了黎梨额头上的汗珠,赶忙从前襟里掏出帕子,却无意间触到了穆谦的折扇,折扇当即被顺手带了出来。
穆谦不愧是京畿纨绔里的翘楚,象牙骨扇做工极为华美,扇骨触手生温,剔透如玉,黎至清搭眼一瞧便知此扇名贵异常。扇柄上挂了一个红穗子,穗子上绑着自己先时送他的那块暖玉。
黎至清学着穆谦往日里悠闲时常做的动作,把扇子捏在手里晃了晃,那坠子便跟着摇动起来。
穆谦从前总是喜欢盯着这摇晃的的坠子瞧,这坠子有什么好看的?黎至清略带疑惑地也学着盯了那玉坠子须臾,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微微一笑,把扇子重新收进了前襟。然后拿帕子轻轻拭去了黎梨额头的汗水。
擦完后,黎至清瞧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然后又瞧了一眼干着急却什么也不敢说的寒英,直接丢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
“你自求多福吧,等她醒了,黎某会实话实说,告诉她是你把她迷晕的。”
寒英接了帕子,知道这里黎至清默许自己照顾黎梨了,心中狂喜,刚要开口致谢,却被黎至清后话打入深渊。
不是说黎先生谦谦君子、明月入怀么?怎么这般记仇?一想到榻上这位小姑奶奶醒后的情景,寒英感觉天都要塌了。心中默道:
殿下,属下都是为了你,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话分两头,看着马车远远离去的穆谦成为了孤家寡人。玉絮不在身边,谢淳和黎至清被送走了,寒英也走了。纵然身边还有从王府带出来的侍卫,但那些人都不是近前伺候的。
穆谦回了军帐,想喝杯热茶驱一驱阴雨带来的寒气,待随行的侍卫送上茶水,穆谦抿了一口,才发现茶水已经放温了。
穆谦轻叹一声,这种孤独的滋味,真不好受!
人都走了,穆谦的心也孤独起来!越是这样,穆谦越能清醒的分析眼前的形势,虽然不想承认,但此刻他无疑是北境处境最危险的人。抛开大军压境的险境,按照谢淳的说法和这些年的传闻,一旦北境军饷和粮草被拖欠,京畿派驻的亲贵首当其冲成为北境挟制京畿的对象,全身而退者寥寥无几。
可是,要让穆谦不声不响就随谢淳逃了,穆谦是决计不肯做的。这种没有担当的事情,就算放在现代社会,穆谦也做不出来。更何况,这里还有对他寄予厚望的百姓,有从京畿来的禁军。禁军的几个指挥使都是世家子,一旦事情处理不好,他们也会受到牵连,更严重的,边防军和禁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融洽局面也会不复存在。北境守军自己先乱了,那平陵城、并州乃至北境都将拱手让人。
穆谦最终还是决定自己留下稳住局面,并在有限范围内和盘托出内情,即便这个决定可能会为他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谢淳和黎至清已经被送走了,穆谦心中没了牵挂,一个人撑着油纸伞伞,冒着倾盆的大雨向着中军大帐走去。
路上,遇到了带着一队人进行巡防的苏淮和刘戍。两人见到穆谦,拱手行了个礼,面对着打在身上有些疼的倾盆大雨,他们没有丝毫的怨怼,还在大雨中送给穆谦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离队,跟着穆谦一起前往中军大帐,准备一早的议事。
来到中军大帐,穆谦毫无隐瞒,将获知的信息毫无保留的告知众人,说完后,穆谦愧疚地低下头,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将代表京畿做好被众人唾骂的准备。
众将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开口,一时之间军帐中陷入沉默。
“京畿这群文官也忒不是东西了,粮草到不了,竟然连句屁都不放!”赵卫年纪大,资历深,又是个藏不住话的糙汉子,他受不了尴尬的气氛,率先开口了。
“难怪黎先生来了就让开垦土地,这粮草还是得把握在自己手里!”老大哥开了口,刘戍立马接上,说着还顺手一巴掌拍在了站在他身边的苏淮的后脑勺上,“你瞧瞧你们京畿这群办事不利的,京畿诸州也没一个成器的!真不知道咱们北境的屏障,庇护了些什么玩意!”
前些时日作战,穆谦总是将苏淮与刘戍放在一处,苏淮是个直脾气,与刘戍这种糙汉子相处起来非常容易,久而久之就两人熟识起来,时不时喜欢互呛几句,一吵必争个长短。这次被刘戍迁怒,却没狡辩,取而代之的是对京畿的寒心,自嘲道:
“京畿世家想得都是相互倾轧,然后踩着对方向上爬,哪里有肯真办事的。若不是受不了那些腌臜事,谁乐意冒险跑北境来。”
容修听得这话,也是百感交集。他与苏淮一般同出世家,但不是长房嫡出,素来不受重视,为了出人头地,只能从武,以期出人头地。
众将发泄一通,赵卫见穆谦一直不说话,冲着穆谦道:“我老赵只会打仗,这种事也没啥主意,殿下,咱们听您的,您说咋办,只要不让老赵跟胡旗人投降,怎么着都成!”
“对,听殿下的!”
“殿下,您拿个主意吧!咱们都听您的!”
“怎么不见黎先生,请先生拿个主意也成!”
想象中的背叛和抛弃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条件的信任和依靠,穆谦百感交集。
或许,京畿一直以来都是错的,京畿的世家认为北境边防军颟顸无知,把出身草根的他们当作北境的看门狗,危急时用他们抵御外侮,待到无暇顾及时,他们便成了可以随时舍弃的贱民。也正是京畿对边防军的这种态度,才会下意识在认知中将边防军塑造成野蛮不堪、不守律法、对京畿权贵随意杀戮的恶人。
此刻,这群简单率直、对国家有着一腔热忱的糙汉子,用充满赤诚和希冀的目光看着穆谦,他们说,殿下,我们听您的!
上一次,穆谦感到被给予无条件的信任,是他带兵打退胡旗军三十里后,平陵城夹道欢呼的百姓给予他的,而这一次,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袍给予他的。相较于未知全貌便全身心托付的百姓,这些朝夕相处的同袍的信任,让他更加感动,也让他更加坚定,他要撑起北境的一片天。
穆谦从主座起身,向着众位将领抱拳一礼,“谦来北境,自愧尝怀游戏推诿之心!承蒙诸君不弃,并肩作战几十日,固城防杀仇寇,得一夕安寝。今危急存亡之秋,谦定当罄竭心力,马革裹尸,亦无二话。愿诸君与谦上下一心,同仇偕行,共御外侮!”

为了筹集军粮,穆谦可谓煞费苦心。
明路上,按照与黎至清商议的,紧急向京畿发信求援,每日一封力陈当前战事形势,劝说京畿不可因着军粮贻误战机,导致大好形势拱手让人。与此同时,穆谦以北境守军的名义,向诸州发函借粮,并允诺待军粮到位,悉数奉还。
在大营内,将全部限闲置的铁器悉数折价变卖,并将现下已经划拨但尚未购置军械耗材、草药的银两悉数统筹,两部分银合计不到一万两由刘戍和苏淮带着,择北境并州、雍州、坝州临近诸镇,就近购买粮草。
同时,经过与李守协商测算,先应下南境世家狼牙拍的需求五十架,合银五万两,由南境一次性以银票付讫,待战事了解后,北境分三批交付。
一连三日,京畿杳无音信,诸州借故推托。倒是刘戍和苏淮得用,传信回来,已购得粮食两万石,正快马加鞭连夜往平陵城运。
穆谦接到南境世家的回函时,穆谦脸都气绿了。这会子南境世家竟然趁火打劫,将原来信中允诺的每架狼牙拍一千两砍为五百两,并且第一次只愿意付一半的银两,待到收到五十架狼牙拍,才肯付讫另一半。
“这起子趁人之危的小人!”站在主位一侧的容修,看完信函后,把信纸狠狠地往桌上一拍。
李守这三日一直与穆谦盘算狼牙拍,得知南境的小人行径,也气恼非常,“要论起来,咱们狼牙拍的成本倒是不足五百两,若放在平日里,都是为了御敌,这个价给他们也不是不成,可他们眼见着北境遭了难,来落井下石,未免也忒龌龊了些。”
穆谦并未将愤怒宣之于口,可隐隐跳动地眉峰却昭示着主人的怒意。穆谦转头看到手侧的茶杯,摸起来想要往地上砸,手抬到半空,突然想到什么,又堪堪放下。
穆谦忍了忍,最终还是拿起毛笔,用案上的宣纸写了回函,写罢顺手给了身边的容修,“再待个十日,若诸州还未有回应,就给南境回函。”
容修接过,不用猜也知道,穆谦肯定是迫于无奈同意了,看着心中穆谦谦卑的辞藻,容修瞬间气红了眼,“殿下,我容修宁愿饿死在这北境,也不想你受这群人的嗟来之食!”
一见容修这么大反应,赵卫也拿过信函略略一看,不满道:“殿下,咱们还真惯南境世家的臭毛病啊?”
“哪天北境失守了,胡旗南下攻到南境怎么也得几个月,不是切肤之痛,没人在意的。”穆谦冲着赵卫疲惫一笑,然后起身,安慰般拍了拍容修的肩膀,“别赌气,你饿死倒是逞英雄了,这二十万北境守军怎么办?”
这一拍,让容修心中更为难过,他明明在替穆谦不值,却反过来被穆谦安慰,一时之间红着眼眶抿着嘴,不肯吱声了。
赵卫继续骂道:“妈的,京畿诸州的世家也忒不是东西,明显就是怕他们支援的粮食有来无回才借故推三阻四!”
这一句点醒了穆谦,世家皆是无利不早起,若是利够重,就不怕他们不肯就范。穆谦转身回到军帐主位,又起了封信函,继续向京畿诸州借粮,并开出了优惠的条件:
以晋王府房舍田产作抵,诸州粮草十日内能到者,得三分利,二十日能到者,得二分利,月内能到者,得一分利,最多十万石,余者勿取。
做完这一切,穆谦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等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穆谦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瘫坐在了主位上。于人前,他是北境的希望,是支撑北境将士的信仰,他不能累,不能泄气,更不能认输,所以,他只能在没人时,悄悄地软弱一下。
军帐外的雨还在下,不过这两日,雨势渐收,时雨时停,看样子,这雨也持续不了几日了。穆谦怔怔地盯着帐外的雨幕,他此刻竟生出了感恩的情绪,若非这雨下着,胡旗军队怕是早就挥师叩关了,哪容他这几日专心应对粮草的问题。
穆谦挥退了侍卫,自己穿了一件蓑衣,骑着风驰出了大营。穆谦迎着雨幕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了西城门。穆谦勒住了风驰,然后慢慢地进了瓮城。
穆谦扫视了一圈这座空空的瓮城,月前,就是在这座瓮城外的沙地上,他为救寒英,月下连发十八箭,箭无虚发,诱敌深入;也是在这座瓮城的城墙上,和黎至清一起,灭了胡旗的突击旗而一战成名,那时候肖沉戟虽然重伤,但人还在。
如今,肖沉戟因伤回京,黎至清被送走,寒英被指派去护卫黎至清,只剩了他自己,孤零零地扛着北境的担子,守着这座残败不堪的平陵城。
穆谦强迫自己打断思绪,挥鞭打马,从瓮城的外城门出了城,沿着城墙在雨幕中狂奔起来。雨水虽然已经小了,但雨滴刮在脸上,还是会疼;雨水浸湿了衣衫,再被冷风一吹,还是会冷,但穆谦此刻顾不得那么多,这些痛感、这份冷意,只让他觉得痛快!
穆谦绕着城,甩着马鞭,以风驰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疾驰!他太需要发泄了!自他出生以来,还从未有如此大的担子压在肩上,更没有走入如今这般的绝境。
无论是在现代社会,还是书中的大成,穆谦如今不过未及弱冠的年纪。
城墙上巡防的士兵早就发现了穆谦,但都默契的没有去打扰他,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大帅,需要一个人宣泄一下情绪。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到风驰速度逐渐慢下来,穆谦才渐渐冷静下来。不远处,就是南城门,穆谦知道风驰也累了,索性进了城。
甫一跑进城门,风驰前蹄跪地,跌在地上,也把穆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穆谦匍匐在地,雨水混着泥泞溅在他脸上、身上,然后自暴自弃般闭上眼睛,太累了,就疯这一回吧!
不知过了多久,穆谦感觉雨水不再往身上砸,睁开眼睛,一双黑色的锻靴映入眼帘。这双锻靴的款式穆谦再熟悉不过,是他往日里常用的款式,除了他自己,只给那个曾经借住他府上的人做过,那这双鞋子的主人……
穆谦抬头,黎至清身着一袭月白长衫,举着一把油纸伞,遮在了他身上,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黎至清平日里喜穿米色、瓷白,今日一袭月白,映着雨幕,让穆谦看怔住了,面对着黎至清伸出的手,迟迟未有动作,半晌才吐出一句:“至清,你回来了……”
黎至清温润一笑,把手又往他面前伸了伸,“是呀,怕再不回来,殿下就傻乎乎的把身家都搭进北境了。”
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穆谦缓缓地伸出手,握住黎至清时,发现那只手是温热的,黎至清身体孱弱,素来手脚冰凉,被穆谦打趣过多次。可此刻,就是这只往日里冰凉的手,把穆谦从指尖到心头都暖热了,然后把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拖了回来。
借着黎至清的力道,穆谦从地上挣扎起身,不顾一身泥水,一把把黎至清拥进了怀里。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比上一次黎至清被徐彪劫持时更甚。
穆谦把头搭在黎至清的肩膀上,口中喃喃道:“至清……至清……至清……”
等回了北境大营,穆谦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窝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喝着黎梨黑着脸煮得姜汤,而黎至清就坐在旁边的杌子上陪着。
黎至清见黎梨摆了臭脸,知道她还在生气蒙汗药的事,又见穆谦整个人已经缓了过来,开始翻起了旧账,“黎某倒不知道,殿下还学过江湖门道?”
“若本王直说,你肯定不走!”穆谦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想着赶紧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在军帐内环视一周,这才发现寒英没回来,忙问道:“寒英呢?”
一日前,永宁镇驿馆内。
穆谚和黎至清分别坐于上首,谢淳挨着穆谚坐在下首,黎梨抱胸站在黎至清身侧,堂内左右站了两排赵王府的亲兵,而大堂上跪着被捆成粽子的寒英。
寒英遵照穆谦的吩咐,一路无论黎至清说什么,寒英都未置可否,只依着命令,先把谢淳送到了永宁镇,然后打算从永宁镇入雍州,再从雍州取道并州,再入西境。
可寒英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黎至清能在永宁镇与穆谚短暂的照面中,说服穆谚留下,并让穆谚站在了他那边。
穆谚虽然于堂上高坐,但显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倒是黎至清手里悠闲地晃着穆谦的那把折扇,嘴角带着笑意开口了。
“寒英,这平陵城黎某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你为晋王殿下尽忠,黎某也不怪你。此刻黎某不为难你,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你即刻动身去西境送信,要么黎某把你绑回平陵城,等到了平陵城,黎某说服晋王殿下,届时再派你去西境。只不过,这一来一回,要耽搁几日,黎某倒是无所谓,就不知道这平陵城的军粮能不能撑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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