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这年,黎也被送往镇里念书。
家庭破裂,父母离异,负责关照她上学的舅妈对她不管不问,不日便将她送出家门,寄住在一家小破旅馆。
初到时,她麻木怨恨,环境到人,她恶狠狠地啐了个遍,靳邵却从不惯着她那小姐脾气,蛮横地将她跟行李打包垃圾一样塞进窄小闷潮的单间,鄙屑地嘲两句“城里小姐”、“娇气”
大家都说靳邵这人打小没心肝,跅弛不羁钓女人跟钓狗似的,没人会把“爱不忍释”这种词儿往靳邵身上套——殊不知他与黎也之间,他才是那条狗。
后来黎也甩掉他真像甩掉路边一条野狗。
将要离开的前夜,他追到她身边,眼孔胀红地卑微挽留,祈求她能不能别就这么把他丢下。
却只是讨来她一句轻飘飘的:“算了吧。”
他总算恍悟,她何其厉害,勾勾手指就让他死心塌地,论绝情,没人比得过她。
他不再期望,最后的体面,是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一别八年重逢夜,曾经镇里根生土长,孤傲放纵的混小子成了旁人嘴里的一声靳老板。
而他们那样结束的过去,甚至无需一句好久不见。
包厢里,俩人故作不识,他身旁似有新人,同事起哄他们接吻,眼见他动作默许,黎也起身离场。
没有谁会为谁停留的道理,黎也释怀,却不曾想他们还会有那样肮脏的交集。
一如从前在小破旅馆里度过的闷夏深夜,酽冽汹涌的费洛蒙交融经久不散的潮意。
黎也醉如烂泥,迷离时只听他在耳边愤愤低语:
“我其实有点后悔,当初没跟你做到最后一步。”
“黎也。”
也听见他如痴如醉地叫她名字,却是说:“换我玩你一次,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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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成长 校园 救赎
搜索关键词:主角:黎也,靳邵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该爱我,直到死去
立意:你当像飞鸟般自由如风
桐城地处以南,三月春分弥散的空气淹进鼻喉,像块溽湿的毛巾糊黏一嘴,黎也呛了下喉,摸到车窗升降按钮,车身陡然倾斜颠簸,挤在边上的大婶抱着孩子,整个侧压,黎也喉间一哽,蹙额把压扯下来的耳机塞回去。
三排座的五菱宏光挤得满满当当,堵不下后备箱的行李抱在怀里,踩在地上,散溢着腥臊味的不知名土特产掺着粉尘飞扬——晚八九点的火车站外就这拼车条件。
升降按钮掰扯两下,没动静,冷风继续灌,黎也窝憋得放弃,环臂向后靠,避些风。四五岁大的孩子唧唧喳喳嚷得耳胀,她将兜里的MP3音量也调大,没会儿,被旁边使力搡两下,她耐着懆摘了只耳机,乜斜眼。
“诶,叫不应你呢小姑娘,给关关窗呗,别让孩子冻着了。”
“关不上。”
“关不上?”大婶纳闷皱下眉,侧倾身,手伸过去够,连着她怀里的娃碾她身上,她瞠眼倒抽一口凉气,梗直了脖子向后伸。
那手劲就跟要抠烂按钮似的,司机师傅听到动静,看车内后视镜,急忙叫人悠着点:“这车年纪大了哪哪儿都不咋好使,我这边儿给您摇上。”
积垢模糊的玻璃窗缓慢升闭,黎也直回身,举眼向外,淫雨终停,车子驶入更迫迮的路道,匝地碎瓦颓垣的老旧城区在窗面飞速疾驰,上空绕着缠夹不清的电线,没有路灯,只从瓦垄屋舍散出微光。
七弯八拐,停过三两岔口,超载的面包车卸轻重量,大婶抱孩子缩去了更宽绰的前座,黎也如释重负长舒口气。兜里跟MP3放一块儿的手机滴滴响半天,大婶回头朝她挤咕眼儿,指她兜,才注意到,掏出来看眼。
大婶瞅拿手机眼熟,笑呵呵来兴头问了她啥机型。那几年老牌诺基亚在手机市场大行其道,耐摔耐操耐持久,价格很顶,有钱的没钱的都去追捧。她爸前不久给她配的6300,俗称送别礼,单调的白色机身,学校里大多女生会在上面黏卡通贴纸、画小涂鸦装饰,她比较无感。
“姑娘是城里人吧?”
“……”
“回老家?”
大婶开了话匣子,脑袋频频转过来,黎也顿生窘态,接不上话,好在她怀里的孩子闹劲儿,趁这时摁了接通键,调小音量抵耳边,等她低头哄好娃投眼过来,黎也再一本正经回电话:“刚下火车。”
秦文秀问她:“有顺风车不?”
“广场找的拼车。”
余光里,大嫂张嘴湮了声,头偏回去。
秦文秀又跟她啰嗦几遍地址,问她能不能认不认得路:“不然到天岗街口找人问问,要么喊你舅妈出来接。”
“电话。”
“啊?”
黎也叹声重述:“舅妈电话报给我。”从随身双肩包里掏好纸笔,让秦文秀报一遍,确认无误再塞回去。
黎也准备酝酿收尾,秦文秀呶呶未完,抓准话头训教:“到了舅妈那儿就得好好听话,别使性子,我就指着你安分把书念完了,考到大城市去。还有,给你弄那银行卡兜好别弄丢了,也别不把钱当钱似的大手大脚花,你妈没你爹有出息,省着点。”
黎也当背景音叠夹回肩膀间,不时见缝插针应和两声,摁开看MP3显示屏,高一跟风买的大牌,除了音质内存也挑不出优点,在火车上只舍得听一半儿停一半儿,拼车几里路堵噪音,电量早告急了。
“你舅妈家那孩子眼瞅着都跟你一般大了,以前回去拜年,你还总跟人吵架打架的。”
听到这,她略思索:“不记得了。”
秦文秀就苦口婆心起来:“总归你得在那儿上学,啥关系都好好处,该让就让让,顺顺脾气……”
絮聒个没完。黎也手里不紧不慢把摘下的耳机线缠卷上MP3,揣回口袋,卡在她叹气的某个停顿点问:“你找着工作了吗?”
“你舅不在电子厂做管工嘛,去他那儿看过了,车间环境啥的都过得去,包吃住,薪资待遇也没毛病,明儿带身份证去签个合同完事儿就上班了。”
“看清楚再签,十几年不上班别让人骗得找不着北。”
“瞎操心,我亲弟弟能害我不成?”
“那随便你。”黎也没心思聊,随口诌说:“没电,挂了。”
车子在坑坑坎坎的石路东摇西摆,黎也眯着睡不安稳,斜倚在窗上,手机里翻出时下流行的俄罗斯方块打发时间。
关卡卡了两个周,每每翻出来,要不了多久就把耐心磨烂,趁她还没想把手机摔了,司机转头打岔问她停到那儿去。黎也斜眼看前头,不远不近的路牙边儿杵了块天岗街的蓝底白字牌。
“前边儿街口放下就行。”
她坐第三排,司机让二排大婶先挪个位,车停路边,来帮她把前座椅掰下来,怎么挤进来就怎么挤出去。
“夜路十二?”黎也拉开双肩包找小钱包,确认上车前得到的报价。
司机猛猛点头:“诶对!说多少是多少!”
捏出去两张,不等人数好零钱,黎也拎皮箱转身,一步,脚下顿住,回过身,眉下皱得更深,接了找回的三块。
面包车嗡一声油门踩出去,带起阵携尘裹泥的风。黎也定定站着,捏紧皮箱拉手,驰目周遭,有路灯,三个坏俩,在城市还只是夜生活开始的时间,这里已经如同凝寂的死城。
稀落行人,不见夜摊,窗格透出光亮映在暗黄脱落的白漆楼墙,无人在意的角落堆着尺椽片瓦,树干老化严重,杂草疯长,坑洼路面积蓄泥水,猫狗在溢出恶臭的垃圾箱边乱窜;再远些,是阴沉的天,厚积的云,泛潮湿漉的空气汇成团黏糊反扑,堵塞呼吸,挤压心脏,吸口氧气都是窒息的味道。
正是信息流通笨拙缓慢的年头,桐城不夸张为一座封闭式的牢笼,总是灰蒙蒙的街道,四面环山,慢节奏,空气质量差。
黎也外公外婆死得早,记事开始就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到桐城,丧事办完,黎伟光就带着母女俩去了更远的城市。
上小学时,有个组织给山区学校捐礼物的献爱心活动,老师给看过十几张偏远山区的学习环境,那时候大家都有个统一概念:生在那种地方不亚于天崩开局,要翻身难乎其难。
桐城好歹是个镇,还不至于,但在刻板印象中绝对被归类到“那种地方”之一。
秦文秀结婚那会儿风光,镇上人谁不说她命好,十八岁一张火车票出城,混没几年,带了个城里男人回来,在外做生意有点家底,连着秦文秀次次也扮得光鲜亮丽,尾巴翘到天上去。
谁瞧了都笑句:死读书不如嫁个好男人!
镇里女人都是没文化的,钱都供去给没屁用的男人瞎嫖瞎赌娶老婆了。
秦文秀年轻时候是真真的水嫩漂亮,爱捯饬,烫大波浪,穿花衣裳,十里八乡的媒婆都挤破门槛。仗着这张面皮,她什么都干过,唱歌、跳舞、陪酒、洗脚……什么来钱快干什么,就这还能碰上黎伟光那个冤大头,还让她趁热打铁抓稳了。
相爱的时候是真爱过,不爱的时候她也真玩得开,被情夫打进医院,鼻青脸肿动弹不得,黎伟光带着黎也过去看她,气了个半死。
离婚前夕,秦文秀趴到黎也床边泣不成声,说妈只有你一个孩子,这辈子只靠着你了。
两张离婚证下来,秦文秀拿到笔钱,忙不迭牵着黎也换个城市生活。她要去上班,黎也就呵斥她不准重操旧业,跟黎伟光过日子只管当全职妈妈,十几年干过什么重活?经人推荐去过趟码头,从卸货走到敛货,捏着鼻子就回家了;去干饭店、奶茶、超市……干两天就嫌工资,嫌同事,嫌待遇。那个年代没学历没背景做什么都如履薄冰,转学不好办,房子不好租,工作不好找。
舅妈不上班,带孩子在家拿定期工资,把黎也送过去,多一份工资的事,方便还便宜,不比在城里要带个拖油瓶天天看着。
黎也从来不喜欢这,总觉得哪哪儿都脏脏臭臭,小时候来走亲戚,宁愿连夜赶回睡在车上,也不愿留宿。
长途火车的窗外山越多,水越广,浓荫遮蔽得瞧不见建筑群时,她都在想,跟了黎伟光是不是会更好,又及时想到秦文秀热泪纵横那张花了妆的脸,就在心底默念,睡吧,睡沉了就好了。
天岗街这块挨近集市,店面基本聚在这,破落的居民区在后边层楼叠榭。夜里刮妖风,黎也挡着额头拖行李站到路牌下,翻出背包里纸页上记好的号码,一个数一个对着摁,播出去,等待,几十秒无响应,咬了咬牙,手机揣回兜。
遥瞻扫一圈儿,几家下雨忘收的衣服还在铁锈防盗护栏上迎风飘,店铺大部分关门闭灯,小部分只亮着灯牌灯箱,更小的部分尚在营业。
黎也插兜进了家小卖部,行李放门口,站收银柜前,指了指货架上的矿泉水。卡在关门点,不容易有客,店老板递水时多看了她两眼,她把脸掩低,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就长开了,满脸胶原蛋白,瞧得出年纪的水灵漂亮,她听得出店老板笑得还算和气,心底仍旧止不住发毛。
问她哪家孩子,这么晚还在外边,黎也不答,捏出司机找回来的零钱,柜台上扔个响,脚下生风蹚出去。
抓好皮箱,往侧边走,离开那处小卖部店灯投照范围,黎也悬着气停步,拧开水灌入喉腔。
“别他妈又带人往客房里搞!”
肩膀惊得猛颤,一口水从喉管呛出来,黎也扶着皮箱直咳,眼睛咳得通红,侧脸看向“平地一声惊雷”的源头。
入目一竖“住宿”俩红字儿,敞着贴掉色红对联的玻璃门,里头亮堂,破旧简陋,一条窄道通楼梯,大冷天穿条纹长裙凹身姿的女人搀着个膀大腰圆脚高步低的男人,男人吼话里满腔酒气:“你是我爹还我是你爹?!这是老子的房子,老子掏了钱,爱他妈住哪儿住哪儿!”
女人看不清脸,在一下下拍抚他后背,轻嗓细哄:“哎哟别说了,跟孩子吵吵啥……”连拖带拽就把人弄上楼。
到这为止,声息消顿片刻,黎也看到前台柜边站着的男生,很高,侧着脸,一回身就踹了脚在柜台边。
家丑热闹不兴看,黎也捏紧矿泉水瓶,拽过行李要往前绕走,倏一抬眼,脊背发凉地定住。
脸完全露出来,面廓硬朗,土生土长的小麦肤色,连帽衫两条带子一长一短吊着,身形配得上身高的强健,男生啐骂完,两指夹的烟咬回齿间,一双眼生得狼戾,未收敛的凶狠目光正直愣愣地,向着店门口停驻的陌生姑娘。
秦文秀被打进医院那时作了报警处理,警方联系到黎伟光,黎也次日只上了半天课就被接走。
印象中的父亲一贯温蔼,除却偶尔摆长辈架子,各方面从未苛待,懂人情世故,邻里关系都搞得交口称誉。黎也没怎么见他发过脾气,最深刻的只当属他们见到秦文秀那个半死不活样的下午,病房里的口角争执几乎贯彻外边整个廊道。
黎伟光气到说话断断续续地失语,太阳穴胀红,手指着床榻上掩泪痛哭的女人和坐在床边罔知所措的小姑娘来回比划。
四人间的经济型病房,病床与病床之间只隔半米过道,摆置物台,没有帘儿,尚在的陪床家属、坐躺病人,乃至门口的过路人,接连侧目而视,窃窃私议。
这场争吵直到隔壁床家属叫来的护士到场,两边劝导,暴风雨暂歇,黎伟光双手捂面,坐床边垂头沉默半个钟,前后几次出去打电话,此外再没同秦文秀说过半句话。
傍晚时候,秦文秀各项检查结果出来,黎伟光带黎也去吃晚饭,打包秦文秀那份,回来时只黎也一人,提袋塑料餐盒和一叠片子报告。
那天是周五,连着周六末,黎也在秦文秀跟前充当护工,黎伟光气头上,给秦文秀转病房的事没商量,黎也整日埋头,不敢看他人眼光,不敢多说多做,连跟秦文秀都不怎么说话。
人在类同的事上总挺莫名其妙地诱发点儿自我共情,明暗交汇的相觑不过片刻,黎也便急遽敛目跨步离开,下意识、不假思索地把那个男生,那幕极具戏剧性的画面抛诸脑后。
过了条街,对边儿就是居民区,最破败脏陋的地方,这场雨把垃圾箱上积的小山冲撒到地面,一片儿都迸散着酸臭阴湿的异味。四围都是老楼,不高,能砌上水泥墙的,只堆得起砖墙的,什么条件的都在这稀稀落落。
舅舅一家最早跟外公外婆住老房子,老一辈儿自给自足搭起的容身所,土墙瓦楞,两老死了几年,等不来一个拆字,舅妈叨着受不住,合计着贱卖了那块地,换住到新居民区。
好点儿的总就那几栋那几家,沿路逮些敞门漏光的问,黎也跟着指路,行李在充溢尘垢的楼梯又拖又拽,绕了两栋楼,总算赶在脱力之前找到目的地,第一下猛拍在锈铁门上,“砰”地闷响,松散气力,顾不得楼道那股味,大口喘进氧气。
眼前时黑时亮,头顶上的灯泡赶巧呲呲两声,咽了气。
完蛋,全黑。
黎也赶紧敲门,一下,两下,一连着敲,由缓变急,没个响应,嘴里低骂,摸手机,调出了手电筒。
这几下把隔壁的门敲开了,蹦出来声尖锐指骂:“敲敲敲,几点了还敲!你敲给鬼听呐!!”
黎也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惊魂未定的眼神侧视,扒着门框的女人一头糟乱,穿花裤衩,睁不开眼躁烦。
黎也咽了口唾沫,捏把冷汗,“陈兰静。”指头缓缓向着铁门,“是住这儿吧?”
女人一愣,用力眨巴眼,觑着看她:“你是她家谁啦?没见过你呢。”
“我是她外甥女。”
“外甥女?她还有个外甥女呢?”女人抓了把炸毛棕卷发,摇头,“没听过,要不然你就给她打个电话,别大晚上在这闹动静。”
黎也顿时心里堵起杂七杂八一团,女人侧身拉门,嘴里嘀咕什么外甥女,她迟钝道歉开口一个“不”字,门被关上,楼道再次陷入阒静,唯一光源来自她手机的手电筒。
“……”
接下去几分钟,没有人声,没有震响,光回荡着“滴嘚噔噔”的铃响及无响应的忙音。
换播给秦文秀,问号码给的是不有问题,深更半夜,哪儿哪儿都打不通,也真要没电了。
黎也紧眉仰头,闭目,再睁,再闭目,灯泡继续搁那呲呲响,就是不亮。还想去拍两声门,伸出去又缩回来,抓到皮箱拉手上,另只手举灯照明,迈步,往楼下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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