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看着水面漾开,画面出现。
看着看着,诺兰陷入了沉默。他没看完这颗珠子就换了下一颗,然而下一颗珠子并不能让他紧缩的眉头舒展开。他就这么一颗一颗看了下去,将瓦多佛小姐生前两年的经历统统过了一遍。
诺兰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帧画面,他想,他大概知道为何短短两年,白薇会蜕变得如此彻底了。
“好看吗?”
安静的地下室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诺兰转头,便见路易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显然已观察了他许久。
“你是谁呢?”路易歪着脑袋,“你穿着庄园园丁的衣服,但我可以肯定,你不是我们府上的人。”
诺兰正要开口,突然舌头一麻,他说不出话了。一股奇异的感觉从他的后颈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腿渐渐无力起来,胳膊也软软地垂落了下来。
“喜欢这个吗?”路易说,“这是从鼬身上提取出来的,加了大剂量的马鞭草,经过十三次试验和调配,无色无味,对麻痹神经特别有用。”
诺兰看着纤瘦的少年慢慢走近。少年看着他,感叹道:“没想到你撑了这么久,那些贵族老爷不到一刻钟就完全动不了了呢。”
原来路易躲在暗处不仅仅是为了观察,他还在等药效发作。
Chapter24. 地火
白薇连着三日没有见到诺兰了, 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她问黑莓,黑莓也不知道。
“不会出什么事吧?”白薇有些担心。
黑莓嘎嘎地笑了起来:“你大概是全天底下唯一一个会担心千面神的人了。”
白薇心想也是,黑莓都不担心, 她又什么好忧心的呢?只是她不免有些遗憾, 莱昂的马戏团恰在今日首演,她本想邀请诺兰一同前去观看,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封金花请柬, 默默地把其中一封放在了大ῳ*Ɩ 厅的桌子上。
白薇独自一人来到了大街上。这两日因为马戏团首演,街道上分外热闹,每走几步就能看到拉着手风琴的年轻人与三五孩童共舞,连一旁巡逻的士兵都情不自禁地踩出了欢快的鼓点。金花和彩屑落在白薇的肩头, 还有小孩子跑过来将玫瑰别在她的腰带上。
然而在这热闹之下,涌动着一股暗流。
时不时有人压低帽檐,行色匆匆地穿过热闹的人群, 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街角交头接耳, 不知在讨论什么秘事。但沉浸在喜悦的人们不会注意这些, 更不会有人留意到,常年守在摄岚街警署外的某个流浪汉失去了踪迹。
白薇经过那些低头密语的人时, 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譬如“开膛手”、“费舍尔”、“凶手”。
她想, 卢克应该已经把费舍尔是开膛手的消息放了出去。不仅如此, 卢克还悄悄地放出了费舍尔残害数名少女的证据。
卢克这样的小探员, 将开膛手这个案子查到费舍尔头上, 警署里必然施加了不小的压力。这些由不同权贵势力组成的权力阶层不排斥公平与正义, 只是他们眼中的公平与正义是有限度的, 平民的眼泪在他们看来,实在微不足道。
但平民的力量, 往往也是这些贵族老爷最容易忽略和低估的。这些力量是一股地火,在多伦城里悄无声息地燃烧着。
白薇跟着涌动的人群,往马戏团的舞台走去。首演将在下午三点钟开始,此刻舞台前已水泄不通,口哨、鲜花、欢呼,充斥着整个松胡广场。
距离三点还差一刻钟,一匹快马从国会大院疾驰而来,穿过松胡广场,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白薇默默地计算着,第二粒火种大约已经点燃了。
很快,一则小道消息在人群里炸开——弗雷德亲王最宠爱的小公主有了下落。此前,这位小公主在晚宴上失踪,亲卫们遍寻无果,却于今日上午在费舍尔城堡后的森林里找到了她的尸骸。
安妮公主,白薇记得她。
初拥失败后,白薇被费舍尔关进了鸟笼。那是一个巨大的鎏金鸟笼,每一根杆上缠绕着精致的三叶藤,笼子门口处有一把沉重的大锁,唯一的钥匙藏在费舍尔贴身的口袋里。
那段日子是白薇一辈子也不愿去回忆的黑暗。
费舍尔每天换着花样折磨她,就为了能将他的血成功地融进她的身体。吸食、注射都不管用,于是费舍尔的尝试更加肆无忌惮。白薇时常被他的奇思妙想弄得体无完肤,但他又会用最昂贵的药水为她疗伤,而这疗伤也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折磨。
“小薇,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费舍尔吻着她的额头,循循善诱,“接受我的初拥有这么难么?”
笼子里的白薇奄奄一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妮就是在这时候来到白薇身边的。身份尊贵的小公主在晚宴上遭人诱拐,转手就被献给了费舍尔。白薇暗暗心惊,费舍尔的胃口已经这么大了么,连皇室也要染指?
少女被送来的时候,身上已满是伤痕。她趴在地上,低低地啜泣:“我讨厌现在的自己,像一只野兽。”
白薇从鸟笼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不是你的错。”血族之血总会让人发狂、嗜欲,而费舍尔在享乐的时候总喜欢加大用血的剂量。
“我想我的父亲母亲,想我的弟弟。”安妮哭得很伤心,“那天中午我刚刚和弟弟吵了一架,我把他的木弓弄坏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道歉……”
白薇倚着鸟笼的杆子:“我也有一个弟弟。”
“你也想他,对吗?”
白薇疲惫地笑了笑:“他是一个调皮又难缠的小混蛋。”
“但就算他再坏,我也很想他。”
安妮哭累了,喃喃地问:“你说,我会死吗?”
白薇坚定地说:“不会。”
然而就在第二天傍晚,白薇便看到一张蒙着白布的担架被抬出了城堡。白布下有一截蓝色镶金纹的丝带垂了下来,如果白薇没记错,那是安妮最喜欢的挽发带。
舞台上的喧哗将白薇从回忆中唤醒。
不知不觉中,三点整了。
多伦城中心的钟楼当当地响了三下,有礼花自舞台四周迸发,靓丽的女郎摇摆着裙踞出现在舞台上,首演的开场热舞来了。
与此同时,广场西侧的瞭望塔楼上有人大喊:“城外着火啦!城外着火啦!”
呼喊声很快便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无人去管城外发生了什么。城外不外乎是那些贵族老爷的庄园、城堡和马场,跟他们平民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薇被人群带着来到了舞台前,此刻开场舞已结束,下一个表演者即将登台。
在欢快的小号声中,一个小丑骑着独轮车从幕布后滑了出来。他娴熟地抛着彩球,嘴里吹着滑稽的彩哨。
白薇看着那小丑,微微一愣。台上的小丑看上去很像她曾偶遇的街头涂鸦者。
她还未确定,就见小丑的独轮车驶到了她面前。小丑立在车上,变魔术般从怀里掏出了一枝玫瑰,递到白薇面前。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兴奋的笑声,一时口哨四起,金花漫天。
白薇下意识接下了那支玫瑰。谁知她接下玫瑰后,小丑的手并未缩回,似乎在等她的回应。
白薇有些蒙,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身旁的妇人笑着说:“你拿了他的玫瑰,就是答应了跟他一起上台。好孩子,去吧。”
当白薇站上舞台,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大概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如此之多的观众。她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得站在原处,求助地看向身边的小丑。
小丑笑眯眯地看着她:“又见面了,眼里有星辰的小姐。”
白薇一愣,恰看见小丑左脸颊上的时钟图腾,终于肯定这就是那日以涂鸦支持开膛手的小丑了。
“别这么紧张。”小丑说,“请赏脸与我跳一支舞吧。”说罢他跳下了独轮车,欠身行了一个优雅的邀请礼。
白薇又能怎么办呢?她笑着搭上了小丑的臂弯。
舞台上的音乐瞬间多情了起来,白薇跟着小丑的步伐,跳起了探戈。在舞曲即将终了的最后一个旋转,她听见小丑在她耳畔说:“如果你想做什么,请放心大胆地去做吧,我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
白薇惊疑不定地看着小丑。他怎么知道,她今日来松胡广场看首演,就是为了让全场的观众做她的不在场证明?
但小丑并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他一个用力,松开了白薇的手。白薇借着他的力道,旋着舞步进入了幕布后。
在幕布即将合上的刹那,白薇看到小丑摘下了头上的彩色礼帽。
他笑着对她说:“上帝保佑开膛手。”
幕布刷地合上,世界安静了。
诺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把椅子上。地下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路易的呼吸声。
“醒了?”路易趴在石台上看着他,“你醒的时间也比预计的要快,按我给你下的剂量,你该昏睡三天三夜。”
诺兰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说:“所以你才是真正的开膛手,对吗?”
路易笑了笑:“你觉得呢?”
“我有个疑问。”诺兰目露困惑,“你是如何给那七位贵族老爷下迷药的呢?我想应该不是对我做的这样,你一定喂他们吃下了什么。”
“我下了两次药。”路易歪着脑袋,“第一次下在空气里,第二次是我塞进他们嘴里的。你们检测出的是第二次的药,这药主要不是用来迷倒他们的,相反,是要刺激他们的肌肉和神经,放大他们感受到的痛苦。”
诺兰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么马呢?”诺兰又问,“杀死目标后,你骑着马逃离了现场,对吗?你骑着马抵达各处交通要塞,随后混迹在人群中离开。这些枢纽地带人流量很大,不会有人在意一个小小的少年和一匹马,来往的人群还能帮你消除掉来时的痕迹,确实很明智。”
路易翘了翘嘴角,似乎有些得意。
诺兰话锋一转:“虽然你有小聪明,但你只是个不成熟的开膛手,白薇才是那个完善了整个计划的人吧。”
路易不笑了。
“我原以为,白薇是开膛手,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诺兰说,“第一起开膛案发生的时候,白薇正被费舍尔锁在鸟笼里,不可能有时间作案。”
“杀死前七位贵族老爷的,是你。在你的计划里,第八个死的该是费舍尔,我说的对吗?”
路易面无表情地看着诺兰:“还有呢?”
“但是白薇无意间发现了你在做的事情,她担心你杀不死费舍尔,反而引火烧身,于是做出了这个计划。计划里,费舍尔成了被嫁祸的‘开膛手’,你不必正面与费舍尔交锋,剩下的收尾都由她来完成。
“她很谨慎地做了两重安排。她先安排下了所有能够指证费舍尔的证据,随后又留下了一些不易被人发现但可以证明她自己是开膛手的证据。你姐姐的想法很明确,如果嫁祸费舍尔不成,她愿意成为开膛手,代替你背负罪孽。”
诺兰不由得佩服那个心思缜密的姑娘。卢克被她的第一重安排牵着鼻子走,认定费舍尔就是开膛手,而诺兰自以为窥见了真相,却不过是落入了她的第二重安排。
他从未怀疑过路易,正因为瓦多佛小姐遇害那日,路易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现在想来,那应该也是白薇事先安排的,她在即将赴死前叫来了她的小弟弟,嘱咐他在当日一定要出现在众人面前,并让众人记住他。
“你知道为什么你姐姐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杀死自己吗?”诺兰望着路易,“因为她了解费舍尔,如果一切都失败了,唯有她的死才能转移费舍尔的怒气,才会让他不迁怒于你。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在这个打算里,你一定不会有事,而她愿意为你去死。”
诺兰平静地说:“她很爱你。”
路易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只是想让她摆脱那个魔鬼……她每天都不快乐,我的心好痛啊,好痛啊……费舍尔必须死,所有伤害薇的人都必须死!我……我……”
我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路易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了,泪珠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诺兰沉默地看着落泪的少年。看来白薇并没有将整个计划对路易全盘托出,至少她隐瞒了自己的牺牲,否则她的小弟弟绝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真是一个孩子啊,诺兰想,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够杀死一只吸血鬼。
但这也不能怪路易,民间流传的绘本总将吸血鬼描绘成只要一缕阳光、一块木桩、一柄十字架或一束马鞭草就能杀死的脆弱生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血族不喜日光但不惧日光,木桩、十字架、马鞭草对他们没有半点作用。
路易低头擦了一下眼泪,未料抬头的刹那,诺兰已站在了他面前。
“你……你是怎么挣开绳子的?”路易惊恐得倒退了两步。
诺兰耸了耸肩,不无遗憾地说:“没办法,它们太脆弱了。”
“你想要做什么?”路易警惕地瞪着诺兰。
“不做什么,”诺兰说,“只是看在一位朋友的面子上,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诺兰拿起石台上装着“眼睛”的玻璃罐子:“你知道黑魔法是如何存在的吗?”
路易一愣,他显然没想到诺兰会与他说这个。
诺兰并不期待路易能给出像样的回答,于是继续往下说:“中古时期,大陆上各族并存,人类是弱势的一方。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一小部分人类决定与魔鬼做交易,他们就是最早的那批黑巫师。黑魔法虽然赋予了他们无穷的力量,但也给他们带来了隐患。”
“知道为什么黑巫师的数量越来越少么?”诺兰低头看着路易,“因为他们都遭到了黑魔法的反噬。所以路易,不要轻易和魔鬼做交易,它给你的,终有一天会加倍地取走。”
路易愣了一瞬:“可是,可是如果没有了它,我就不能保护我的姐姐。”
“路易,你的姐姐已经死了。”诺兰说。
“她没有死!”路易激动起来。
“就算她活着,她也不希望看到你走这一条路。”
两人一时僵持。
半晌后,诺兰率先开了口。
“还有一件事。”诺兰淡道,“不要轻易尝试用迷药对付异族,因为普通的迷药对他们没用。”
路易不甘心地咬了咬牙,他以为自己成功地迷昏了诺兰,但显然他错得离谱。
“我该走了。”诺兰正了正帽子,“我得去找我的那位朋友。”
此刻,他的那位朋友大概正在前往荒郊城堡的路上,她也许将要给费舍尔带去最后的致命一击。
多伦城外,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大火是从城堡的花园烧起来的,大批大批的平民涌入了花园,愤怒、咒骂、哭喊不绝于耳。
城堡内的侍从早已跑了个干净, 但费舍尔没有走。他异常平静地坐在塔楼的某个房间里, 看着火舌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不能走,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 火光中走出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你终于来了。”费舍尔掀起眼皮看了来人一眼, “我就知道是你。”
白薇踩着火苗走向费舍尔:“别来无恙,费舍尔大人。”
费舍尔轻轻嗤笑了一声:“是我的失误,我不该把你从笼子里放出来。”
“你确实有许多失误。”白薇眸光如水,“你当初就不该把我抓进你的笼子。”
费舍尔讥笑:“你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到底想做些什么?就算我是开膛手又如何, 你大可让警署的人来抓我。”
“我从未想过要把你关进监狱。”白薇摇了摇头,“我这么做只是让你失去你引以为傲的地位、财富和声望。”
费舍尔一愣。
“你就算活着又如何?你将用你的永生见证自己成为过街老鼠,你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在街道上, 人人谈起你将面带憎恶, 那些曾经因你的皮相和财富而爱慕你的姑娘将对你避之不及, 只要你在多伦一天,你就只能缩在你那见不得人的棺材里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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