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斯容抛弃了她拙劣的演技。
“哦,你不相信?”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你真的没有这么想。”
“为什么?”反倒是慕斯容迷惑了,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兰棠,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自己都没发觉么?”沈兰棠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看着谢瑾的眼神里,有恨。”
慕斯容不由怔住:“有么?”
“有。”
沈兰棠很确定地点头。
“不是你笑吟吟叫他哥哥时,或者装腔作势时,而是在你转头或者他没注意到你的地方,你的眼里就会闪过恨意。那甚至很强烈,至少我能感觉到。”
慕斯容怔怔地看了沈兰棠一会,兀自摇着头道:“看来我的伪装还是不够。”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的,你看就连谢恒都被你骗过去了。”
“谢伯伯是不敢看我吧。”慕斯容失笑出声,虽然这几日她就发觉谢家的少夫人有点有趣,但没想到这么有趣。
“谢伯伯不敢正视我,谢瑾也不敢,到头来,只有你发现了。”
慕斯容看向突然沉默的沈兰棠:“你不好奇他们为什么不敢正视我么?”
沈兰棠露出一个艰难的苦笑:“我不敢听,我总觉得那不该是我知道的事。”
“你倒是聪明,只是这些事藏在我心头太多年了,有时候我都感觉自己要忘记了。正好,你看,你被我绑架没事情做,我要看守你也没事情做,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她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将凳子搬到沈兰棠面前,微笑着凝视着她的眼睛。
沈兰棠再次苦笑一声,你看,有些你想要逃避的事情,就是会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出现在你世界。
谢夫人震惊地望着谢瑾,又扭头看向沉默的谢恒。
她用力将手上的书摔在地上!
“谢恒,你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管你们跟慕姑娘有什么纠葛,兰棠是我儿媳妇,我只要她平平安安!”
“母亲,兰棠不会有事的。”
谢夫人心里正恨,听到谢瑾这么说,更是恨不得用眼神瞪穿他。
“她是你老婆,你这么镇定,枉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对兰棠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不就是想让我告诉你慕斯容的来历么?好,我告诉你。”
谢恒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窗外的梅花树渐渐化开,融成一滩红色的血池……
“我不叫慕斯容,更加不姓慕,我的父亲姓公书,我叫公书泠。”
“公书?”谢夫人对这个姓有印象:“我记得许多年前,在靠近靖和北戎连接的地方有个望族就姓公书。”
“是的,那个地方叫做祁川,是一个草原和森林接壤的乐土,据闻那里的人是几代之前为避灾祸迁移过去的,公书是祁川第一大姓,公书泠的父亲公书硕是当地信主,就相当于一地之长,公书家人世代守护着这片土地。”
“祁川自给自足,嫌少与外边接触,也从来不惊扰外头。和肆虐的北戎不同,因此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多。公书家族拥有一只五千人的军队,因为北戎也时常骚扰他们,所以他们对北戎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你还记得大靖对北戎最近一次大胜是什么时候么?”
谢夫人正专心倾听,闻言一愣,回忆道:“似乎,似乎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还是陛下御驾亲征,亲自带兵打赢的。”
“是啊,那是十六年前的一天。”谢恒叹了口气,仿佛还能看到十几年的那一天。
“其实我们早就注意到了祁川和公书家族,公书家族对北戎作战经验丰富,且对地形了解,陛下决策,要和公书家族联合对付北戎,抵达北戎边境后,陛下带着我,还有其余几位大臣只带了一队兵马进了祁川,向公书硕提出联盟邀请。”
“你们的皇帝提议两方结盟,因我父亲擅长马上作战和游击,就让我父亲的军队作为诱饵引诱北戎人出击,然后你们的皇帝跟军队将之包围歼灭。你们的皇帝表现得很开明,大义,他从我们公书家的历史开始讲,讲到我们的危机我们所处的微妙的位置,还有我们的未来,那时候的皇帝,雄姿英发,文韬武略,率不足百人的军队深入他人阵营,侃侃而谈,指点天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传说中的明君。”
“更别提还有谢恒,谢恒是最早接触我父亲的人,你们的朝廷早几年就注意到了我们,谢恒几次派人前来,每回都带上书信,信中言辞恳切,引经据典,既论天下也述文采,我父亲深受中原大地文化影响,对有文采的文人十分喜爱,谢恒还经常与他讨论你们大靖的政策,叙述利弊。就这样,他们成为了朋友,至少我父亲是将他引为好友的。”
“在你们皇帝和谢恒的推动下,我父亲和你们结了盟,当日,我父亲率一千骑兵骚扰北戎,北戎果然中计追了出来,本来如果按计划实施,结盟的方案就能成功。然而——”
少女目光蓦然一冷!
“陛下在北戎军队追出去之后,没有按照计划围攻那只军队,反而是率领大队兵马突袭了北戎大本营,他们烧掉了北戎大批粮食,将一路见到的马,羊,所有生物全部杀掉,诛杀了上万北戎士兵。然而,然而,本该获得后援的公书家族被追上去的北戎骑马团团包围,因为诱敌,他们没有往地势复杂的山林逃跑,一千人,被围困在平原上,一千个士兵,加上公书硕和其他公书家人,全部被杀无一幸免。”
“北戎人杀掉了公书家族的骑兵后,得知了大本营被偷袭的消息,愤怒之下直接率兵进入祁川,剩余的四千步兵不是骑兵对手,北戎人打破城门闯进了公书家族的宅子,他们烧杀抢掠,无论男女无论老少,见则杀!”
谢夫人眼中含泪,用力捂住了嘴。
“当时被作为人质,我和谢瑾留在了祁川,我们和其他驻守的士兵住在离主城十几里外别庄,听到消息后我立即组织军队一面迎敌一面护送逃出来的百姓逃进山里,然而等我 们回到公书家时,那里早已被烈火环绕。我披着水冲进去,只看到了满地的尸体。”
“火到了第二天凌晨才熄灭,所有人,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灰烬。害怕陛下赶回,我当日就派人护送公书泠离开了祁川。”
“谢恒说,也许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但为了今后相认,我的名字就叫做慕斯容,我在那一天,失去了我的名字,也失去了一切。”
慕斯容平静地转向沈兰棠:“看,这就是你们的皇帝。”
沈兰棠脸上露出苦笑,她发出一声叹息,轻轻抹掉眼角的水珠。
“皇帝也不是我选的,他是先帝的儿子,才当上了皇帝。”
“可他始终是你们的皇帝,保护的,是你们靖朝的百姓。”而不是,祁川的百姓。
对这话,沈兰棠无言以对,因为她的确享受着大靖立国以后经历数个皇帝后这个盛世所带来的一切便利。
面对她的苦笑或者悲伤,慕斯容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仿佛之前的天真无邪还是热情开朗都只是伪装。
沈兰棠重新平复心情,抬头问:“那你绑架我到底是为什么?”
“后来,我知道,做下背叛誓约行为的不只是皇帝一个人,还有几个随行大臣,他们劝说皇帝以利益为主,抛弃神圣的联盟抛弃了我祁川和公书家族,这些人罪该万死!但当日我的年纪太小了,记不得随同皇帝过来的所有人,我需要这份名单。”
“拿到这份名单之后你要做什么?”
慕斯容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杀意!
“杀了他们,让他们在地狱为我死去的族人赎罪!”
沈兰棠看着难得袒露情绪的慕斯容,忽然道:“你很善良。”
慕斯容眯了眯眼,眼神中带着点疑惑:“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一个真正的坏人不只是会把罪责怪罪到恶人身上,还有他的家人,而你,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你只是一个,有仇报仇的普通人。
“但是我觉得——”沈兰棠换了个话题:
“父亲应该不会将名单给你。”
“你想想看,他或许也对那些背信弃义的人深恶痛绝,但感官是一回事,立场是另一回事,如果他将名单给你,他就等同于把杀头的刀递给了别人,他是一个政客,他不能干这种断送他政治生涯的事。”
“政治生涯”,慕斯容回味了下这四个字,明朗地笑了笑:“所以我抓了你。”
沈兰棠打破她的美梦:“儿媳妇没了可以再娶,皇帝的信任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慕斯容哈哈大笑:“你真的很聪明,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阿瑾哥哥的妻子会是个大家闺秀。”
又开始作戏了,沈兰棠数不清自己今天第几回叹气:“其实他的第一个妻子是的,男人嘛,二婚带娃行情肯定大打折扣。”
“但是我有种感觉,谢瑾应该舍不得你。”
“不说他们了。”
沈兰棠忽然道:“再说说你的家人吧,就像你说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说他们吧,你一定很想念她们,很想和人说你的家人。”
慕斯容盯着沈兰棠看了少许,冷冷道:“你是真不怕我杀了你。”
沈兰棠的脑中闪过她的腹肌,她跳下水去时义无反顾的身影,她很想说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但最终,她还是巧妙地说:
“我相信你还没到要伤害我的地步。”
“此后十六年,我和公书家老仆只很偶尔有书信联络,这是公书泠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最后一个字落地,管家匆匆推开门:“老爷,有人将这封信射在门上。”
谢恒接过,信上唯一行字:带名单至胭脂铺,速来!
谢夫人神色犹豫,她自然知道作为靖朝官员,谢恒是万万不能交出那个名单的,那会毁了他的一切。
“不能想点别的方法救兰棠么?兰棠有多乖巧你们也都知道吧!”
谢瑾道:“我们谢家这些年都在保护慕斯容,包括在兆京掩护她的身份,如果她和我们撕破脸,她就不能再获得我们的保护,此后她要复仇更是困难重重。况且兰棠只是我的妻子,并非谢氏,伤害她对谢氏影响不大,她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
“父亲!”
谢瑾抱拳道:“请让我前往和慕斯容交涉!”
谢恒看着谢瑾:“慕斯容固然不会伤害兰棠,可如果你去了就不一定了。”
谢瑾神色镇定:“兰棠是我的妻子,也是因为谢家关系受到挟持,我不能不去。”
谢夫人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谢恒叹息了一声,仿佛已经放弃:“如果你决定好了,就去吧。”
“告诉里面的人,就说谢瑾来了。”
小二匆匆离开,很快返回将他引入内院:“就是这间屋子。”
谢瑾推门而入, 慕斯容挟持着沈兰棠,手持着一把匕首横在沈兰棠脖颈前。
“阿瑾哥哥,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么?”
谢瑾神色坦荡:“你要的东西我没有办法给你。”
“那你的妻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慕斯容眼神蓦然一冷!
“但是我带来了另外一个秘密。”
慕斯容狐疑地看着他:“什么秘密?”
谢瑾举起双手:“这个秘密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兰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我不能再把她扯进去。”
慕斯容嗤笑一声:“她知道的事情足够她死上百回了, 再知道一件又怎样?”
“总之, 这件事情我不能让她知道,你要么不接受把她和我都杀了, 要么就放了她。”
沈兰棠警惕着脖子前的白刃,小声说:“我觉得你还是接受吧,我死不死没有影响的。”
慕斯容思索少许,道:“把你一只手和一条腿打断。”
“好。”
谢瑾二话不说立刻动手, 他用左手折断右手, 又将左手高高举起——
“等等——”沈兰棠忽然叫道:
“那个,换条腿,那条腿刚伤过。”
谢瑾眼底流过浅笑, 换了条腿, 只听到咔嚓一声。然后他就一瘸一拐地走向慕斯容。
“将兰棠放了。”距离二人两步之遥时,谢瑾道。
慕斯容将沈兰棠推出, 谢瑾欲要扶她, 却发现自己有心无力。
“别眉来眼去了,你们没有这个闲工夫。”
慕斯容一把掐住谢瑾的脖子, 另一只手往他后背抵,正在这时, 有数人从房子唯一一扇方方正正的窗户里窜进来,刹那间冲向慕斯容。
慕斯容脸色巨变!
“谢瑾,你敢!”
谢瑾拖着一条腿灵巧地从她手中滑走,慕斯容匕首划过,刀锋堪堪划过喉咙,一条血花在空中溅起。
下一瞬,好几人冲到慕斯容面前,将她牢牢扣住。
“谢瑾,你敢骗我!”慕斯容声嘶力竭地喊。
“这也是无奈之策。”
有人上前将谢瑾手臂大腿接上,沈兰棠听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怀疑人的身体是这么容易玩弄的么?
“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刑部大佬还是皇宫这个吃人的洞府,又或者……”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是你们谢家?”
谢瑾只平静地看着她:“一切,都由父亲决定。”
几人将慕斯容押了下去,沈兰棠这才跑向谢瑾。
“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瑾的表情不复方才和慕斯容说话时的平静,他握着沈兰棠的手臂,道:
“你没事吧?”
“我没事,慕斯容没有伤害我。”
“我想,她也应该不会伤害你。”
因为她的心底,是一个不想伤害别人的人。
沈兰棠平息了一下,道:“我们回去吧,兰心和宝珠该急了,对了,你们到底要把慕斯容带去哪里?”
慕斯容一身被五花大绑,扔在柴房地面。
谢恒穿着一身暗青色锦服,在两边攒动的火光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慕斯容朝他露出了一个笑:“谢伯伯,这么大阵仗,是想把我送给皇帝?”
“你明知道我不会将你交给皇上。”
“那我就劝你还是尽快放了我,否则我心里记恨上了你们谢家,有些事就不好说了。”
谢恒面无表情地说:“难道你现在就没有记恨谢家?”
慕斯容怔了怔,嗤笑一声,仿佛累了一般瘫坐在地上。
“父亲时常跟我说,说他在中原有个文采斐然的好朋友,他们意气相投无话不说,每每读到你的信,就像跟人畅谈一晚上这般痛快,他相信你。所以你跟你的皇帝要来的时候,他是那么高兴,甚至邀请了你的孩子,而正是因为你将谢瑾带来,他才更加相信了你们的诚意,他真心实意地相信你,和你那个皇帝。”
谢恒垂眸半晌,道:“ 我是真心的。”
“可你的皇帝不是。”
“谢伯伯你知道么,我日常做梦,梦到那一日北戎人闯进家里肆虐杀戮的场景,可是就连那个场景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每天每天都想,害怕有一天会忘记这份痛楚,连带着忘记仇恨,谢伯伯你是最后一个闯进我家里的,你看到的场景会出现在你的梦里么?”
冷声质问后,慕斯容又觉得索然无味,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过去永远不会被改变。
“总之,谢伯伯是不肯放了我?”
“我不能容你再作恶,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明日再说。”
说罢,他走出房门,将柴房上锁后道:“守在此处,没我允许不准离开,也不准任何人靠近!”
“是!”
夜,渐渐深了,有些人却还没有入睡。
沈兰棠睁着眼望着床顶的帐子。
“你觉得父亲管的住慕斯容么?我总觉得她还有后招。”
身旁开始没有响动,过了少许,谢瑾才转过身。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们都知道,父亲是拿她没办法的。杀是不可能杀的,交给别人跟杀了她没有区别。这是公书家族最后一个孩子,父亲不忍心断了公书家的血脉也不忍心她痛苦。”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在被抓的时候慕斯容也没有怎么抵抗。”
说起来,谢恒也知道慕斯容不会伤害沈兰棠,这两边是互相牵制的,所以我只是你们play的一环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