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细碎的雪花仿若最洁白的砂糖,簌簌下着,将宁静的坎子村一层一层包裹,渐渐掩去青阶,田梗,屋梁,唯剩无尽的纯白。
“要是真的糖就好了。”
十五岁的黑豆舔了舔干裂的唇,叹了口气,像是对着床上重病的妹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二妞你得早点好起来,你弟毛豆还等着你醒过来一起吃年夜饺子。”
躺在木板床里侧的毛豆听到声音,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哥,咱家有饺子吃啦?”
家里哪有白面做饺子,不过是说着好听,哄妹妹睁眼的。黑豆先是摇摇头,想起屋里没灯弟弟也看不清,才问道:“你饿了?哥去给你打碗野菜汤。”
没有饺子,毛豆也没闹,他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听见野菜汤就要起来,被黑豆眼疾手快地按住。
“大冷的天你别起来了,哥给你把碗端过来,就在床上吃。你姐还病着,赶紧把被子压实了,别抖了风啊。”
毛豆懂事地点了点头,冻得吸溜了几下清鼻涕,一双眼睛渴望地朝肚里还留着碳的灶台看了看,忽然改了主意。
“哥,我还是不喝了,给姐留着,等姐醒了,给姐喝。”
黑豆眼眶顿时红了,要不是大伯父一家占了爹娘留下的三亩地,三叔家趁乱把他们家能拿的都拿走了,他们兄妹三个也不会到年底了连口吃的都没有。
锅里的这点野菜,还是他之前挖了晒干存下的。村子人嫌野菜老涩,也只摘些春前的嫩芽,黑豆挖的这些,村里人连喂猪都看不上。
黑豆抹了抹眼角说道:“你只管安心吃,哥挖的野菜还有,你姐醒了也管够。”
毛豆乖巧地点点头,一笑眼睛便笑成了两弯月牙,犯馋似的砸吧砸吧嘴:“哥,那就给我打一碗吧,多了毛豆吃不下哩。”
稀稀拉拉的汤水,能有什么喝不下的。黑豆晓得这是弟弟心疼他们,故意让着,有些难受地应了一声,摸黑就着缝隙里透出的雪光,小心打了一碗野菜汤来,往床上递。
“你小心点喝,别把汤洒被子上了。”
“嗯,哥,洒被子上我可舍不得,这野菜汤可好喝了。”
两兄弟正低声说着话,屋外头咚咚两声敲门响。这大过年的,还有谁上他们家来烧冷炕?
“我出去看看,你喝完了先端着碗,等我回来给你拿。”
黑豆嘱咐完弟弟,摸到厨房门边放着的蓑衣披上,往外头开门去。
一看见门外站着的人,黑豆眉头皱得死紧:“你来干什么?”
荷花脸上一阵烧红,幸好天黑谁也看不见。
“哥,前头的事是我们家做得不对,我本来没脸见你们,听说红豆妹妹病了,看大夫抓药了吗?要是没钱,我回家再想想办法。这里一点杂面,我娘不知道的,你拿着给妹和弟熬个糊糊,生病了总得吃点扎实的。”
说着,荷花一把把一路小心藏着的面袋子塞到黑豆怀里。黑豆下意识的一句“谁要你们家的东西”还没蹦出来,荷花已经转身跑得没了影。
黑豆瞪着手里的杂面袋子,好像上头长满了刺似的,最后还是没舍得扔,拿着进了屋。
毛豆听见门板的吱呀声,好奇地探出脑袋:“哥,是谁来啦?”
黑豆声音闷闷的:“你姐荷花,偷拿了袋杂面过来,说给你们熬糊糊。”
毛豆皱眉不高兴道:“大伯母家都是坏人,抢了咱们的田,咱不要他们的东西!”
黑豆还没开口,忽听得小木床上吱呀了一声,他连忙凝神看去,还道是自己恍惚间听错了音,细瞧之下,竟真是自家妹子醒转过来了,这会儿正挣扎着要起身。
毛豆也发现了,两人又惊又喜,抢着上去扶。
一个是哄孩子的语气:“好些了没有,口渴不?哥让毛豆去烧水,你荷花姐刚送了袋面,一会儿哥给你做面糊糊吃,哥给你打那么一大碗……”
一个天真浪漫,眨眼就忘记前一秒还在跟人生气,高兴地直拍手:“姐姐好咯,姐姐好咯!”
两人毫不掩饰的关心和欣喜话语听在李妍年耳中,又是心酸,又是感动。
她其实醒来已经有一阵子了。因为前身死亡事实清楚明了,雷雨天还开着电脑网购,被兜头一个响雷劈死的,所以几乎没什么障碍就接受了自己这是魂穿了的事实。
等到再接收了原主红豆的记忆,她不禁为这一家子的遭遇叹了口气。一家子只剩了兄妹三个,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又碰上如此无良的叔伯,一没钱二没地的,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好在这做哥哥的有肩膀,自己宁愿饿着冻着,也先紧着两个小的,要不是今年冬天特别冷,这身子的原主被饿空了底子,也不至于这么早早就去了。
想到这里,她看看黑豆身上穿着的单衣,再摸摸自己和毛豆身上的薄棉袄,记起这是拿原主爹娘留下的唯一一件冬衣重新改的。当初李家三叔过来抢东西的时候,这件破棉袄实在破败得不成样子,又是塞在柜子最底下的,来人拿起来抖了抖,最终还是没看上,才留下了这么一颗沧海遗珠。
好在黑豆心细,大夏天的就想到了后头的严冬。趁着天还没转凉,厚着脸皮求到隔壁的王家,替人家割了十来天的猪草,人婶子才肯抽空帮着把那件破袄子改成了两件小的,落到毛豆和原主红豆身上。薄薄的一层破棉絮,虽然抵不上别家孩子的冬衣厚实,好歹能存些热气,让两个孩子不至于冻死了。
黑豆自己呢,从夏到冬,身上就那么一件他们爹娘死的那天穿的单衣。被叔伯强占了家产,兄妹三个连吃饭都困难,更没余钱买过冬的袄子。天一冷黑豆就往身上绑稻草,出门的时候不管有没有下雨都披件蓑衣挡风,大半个冬天才这么咬牙熬了过来。
李妍年忍不住感慨,穿越到这样的人家,是不幸,却也是幸运。既然老天肯给她再一次的机会,她一定连着原主的份,好好活下去。
黑豆不知道自己的亲妹子已经换了个芯子,见她不吭声,以为她病久了身子虚,没力气说话,连忙指派毛豆干活:“豆啊,你去给哥把灶烧上,哥给你们做糊糊,咱热乎乎地吃一碗下肚,也算是过年了。”
“欸,我这就去。”
毛豆两腿一蹬就下了地,摸到灶台边上添柴火。
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小火舔着干柴发出的哔哩啪啦响声。
黑豆拿着杂面袋子,在灶台边上陷入了纠结。手上惦着分量拢共也就三斤左右的粉子,家里除了锅里还剩的这点野菜根子,可是一点吃食都寻不着了。天寒地冻的,大雪封了山,外头地里也没野菜根子挖,这点杂面要是省着点吃,还能熬个十天半个月的。
可二妞才刚醒,她那身子就是饿出来的毛病,再不给二妞垫点肚子……他一咬牙,放弃了熬清汤面糊的打算,发狠把半袋杂面都倒进了凉水锅里,一边拿个削光溜了的树枝慢慢搅着杂面糊糊,一边向着小木床这头说道:“二妞别急啊,哥这就给你煮糊糊,一会儿水开了就有的吃了。”
他不说李妍年还没觉得,一说起吃的,肚里就跟空了的磨盘干磨起来一样,胃里阵阵的抽疼。这种陌生而又熟悉,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饥饿感,李妍年毕生都没有体验过,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要是放在以前,有人告诉她说将来有一天你会饿哭,李妍年准把那人当神经病,丢下一句“痴线”冷笑走开。别说她是个网购达人,家里常年塞满储备粮,天南地北的小吃和土特产更是难不倒她,都能在万能的某宝上买到,断水断电一两个星期也饿不着她。
再者现在社会这么发达,出门只要带个手机就哪里都能刷,兜里没钱也饿不死。举个极端一点的例子,就算是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动手术,麻药醒了也能手机定外卖。这年头只见过暴饮暴食撑死的,还没听说过谁没口吃的活活饿死的。
可现在,她却正亲身体验着这生不如死的痛苦。灼烧的胃部在叫嚣着强烈的进食欲望,李妍年估摸着,要是她能啃得动木板,她都能把床给吃了。
幸好毛豆火烧得旺,锅里的糊糊很快就熟了,小屋里顿时散发出一阵阵食物的香甜味道,勾得李妍年嘴里口水止不住地分泌。
黑豆小心捞了最上面的一层糊糊,盛了小半碗,吹到碗不烫手了,才递到妹妹手中。
黑豆怕她吃出伤来,不放心地叮嘱道:“二妞,你慢着点吃,你都饿了好几天,一下子不能吃得太饱。你别急,锅里糊糊还有很多,哥煮了一大锅,够咱们吃两顿的,一会儿等你身子缓过来,哥再给你盛。”
李妍年也是从老一辈口中听到过这个说法的,知道他是为着自己好,挤了个笑脸说道:“嗯,哥,你跟毛豆也别站着,趁热着吃。”
黑豆毛豆两兄弟却站着没动,小的那个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糊糊,饶是屋里光线再糟糕,李妍年都看懂了毛豆眼里的渴望。
她终于想起来李家只剩她手上个豁口的破碗,不禁叹了口气,朝毛豆招手道:“豆儿过来,姐不饿了,你拿碗去锅里盛糊糊吃。”
毛豆摇摇头:“姐,我不饿,你吃完了我再吃。”
话是这么说着,却无意识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说实话,这野菜杂面糊糊是真的不好吃。野菜又老又涩,杂面粗糙刮喉,简直让素来吃惯了好东西的李妍年苦不堪言,尝过第一口之后就是闭眼吞的。她深知这会儿可不是矫情的时候,被她嫌弃万分的杂面糊糊,对两兄弟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
由是想着,李妍年珍惜地喝完最后一口,胃里终于有了一点饱足感,连着冻僵的手脚都暖和了不少。
一旁候着的黑豆见她喝完了糊糊,上前接过碗,先给弟弟毛豆打了一碗喝了,最后才轮到自己,还只盛了小半碗面糊。
毛豆眼尖,叫嚷道:“哥,你吃这么点怎么够?”
黑豆笑笑:“我不饿,你够不够,不够哥再给你盛一碗。”
毛豆舔舔唇,回味了一下杂面糊糊的味道,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还要留着明天吃哩,我不吃了,反正睡着了就不饿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妍年被黑豆和毛豆的懂事刺得心痛,实在无法理解这叔伯两家,怎么忍心这么苛待自己的亲侄子,古代村子里应该也有里正的吧,李姓宗族也有族长的吧,竟然能做到坐视不管,任由两家长辈这么欺负小辈。
可惜原主年纪小,年过了才九岁,被爹娘宠得懵懵懂懂的,对李家几个长辈也印象不深。李妍年盘算着只能等以后循着时机,再慢慢向黑豆打探。
只是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穿到哪个朝代了。李妍年历史学得不好,又毕业工作了这么多年,还能记得几个朝代的名人大事就已经不错了,就别指望还能像其他大开金手指的穿越女主一样,靠着“预知将来”的本事混到皇子身边出谋划策,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或许她可以去镇上的画馆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对口的活赚钱贴补贴补,总不能天天都吃这野菜杂面糊糊……她正发散思维着,黑豆已经到屋外拿积雪擦干净了碗。天黑了也没什么娱乐,填饱了肚子就到了睡觉的时候。
屋里就一床黑豆捡来的破被子,兄妹三人全躺在李妍年养病的那张小木床上,身下垫的是厚厚的稻草。她睡里面,毛豆最小睡在中间,黑豆睡在最外头,默不作声就把被子都往他们这边送,自己只不过堪堪盖住了肚子。
李妍年喉口顿时哽住了。
外头雪花还在细细碎碎地落着,积雪越深,从屋缝中漏出莹莹雪光来,更照清楚了这小屋的鄙陋穷乏,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
一个农家灶,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一件旧蓑衣,一个瘸腿柜子,再加一张门板拆成的小木床,这就是李家的全部家当了。
李妍年忽然想起经常弹出的页游广告里的洗脑神句:开局一人加一狗,装备全靠捡。自己这个穿越开局模式,看着似乎比页游还要惨。
她倾耳听着雪花落地的声儿,刚刚吃下的野菜根子在短暂满足过她饿到几乎痉挛的胃袋之后,开始露出真正面目,反复翻滚着,一阵一阵的烧心,烧得她完全没了睡意。却又僵着身子不敢轻易翻动,薄薄的一床棉被,稍有动作便是从头到脚的一阵冷风,连着前头好不容易存下的热气,都得散了。
“二妞,饿得睡不着吗?”黑暗中,李妍年手指头都是僵的,动都没动过,也不知道黑豆是怎么察觉她还醒着的。
怕黑豆真爬起来给她弄吃的,李妍年连忙澄清道:“哥,不是的。我是之前睡太久了,这才睡不着。”
黑豆放心睡下,沉默半晌,忽地闷声说道:“二妞,等过了年,哥就去镇里找找活干,等挣了钱,哥带你去看大夫,你一个女儿家,跟毛豆不一样,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心底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李妍年忍住眼中打转的热意,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了一句话:“哥,咱家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不挨冻,不挨饿,谁也欺负不了咱们!”
黑豆想起大伯和三叔强占家产时的嘴脸,沉默了一会儿,才坚定地应了一声:“嗯!”
清晨,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终于止住了。地上的积雪深及腿肚,一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不说,一不小心,鞋子便陷在了积雪里头,不费些力气,别指望着能轻易拔出来。
可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村民庆新年的热情。天才破晓,家家户户便迎着刮骨的冷风,迫不及待地在屋前的空地上点燃一串串的爆竹。随着每一声炸响,银白的雪地上渐渐铺叠起层层细碎的红衣,孩子们笑着闹着,整个村子是那么的喜气洋洋。
李妍年一大早就被鞭炮声吵醒了,又冷又饿,头疼得简直像有个小人在里头咚咚敲锤子,整个人跟浮在波浪上一般,迷迷沉沉的。
明明昨天睡觉的时候黑豆已经尽量让着被子了,而且她身上还比黑豆多一件袄子,这一晚上她还是冻得牙齿咯咯直抖,醒了睡,睡了醒,又是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滋味。
可别又是病了,李妍年心说着,伸手探探自己的额温,还好摸着不像是发热的样子。
黑豆这会儿也醒了,听见动静扭头问道:“二妞醒啦,好点没有?哥这就起了跟你们热糊糊去。”
李妍年想起昨天那糊糊烧心的滋味就一点胃口都没,可肚子却咕噜噜地跟她唱反调,想想也是,有东西吃总好过饿肚子,只好点了点头:“哥,我好多了,你少打点,我吃不下。”
毛豆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还没完全睁开眼,肚子也跟应声似的咕噜咕噜一阵叫唤。许是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有意思,躺在床上咯咯笑了一会儿,又摸了摸小肚子,才伸着懒腰起了来,扭头就问黑豆:“哥,早上吃什么?”
黑豆揉揉他柔软的发心:“锅里还有糊糊,热了就能吃。”
毛豆馋嘴地舔了舔唇,高兴道:“太好了,又可以吃糊糊了。”
李妍年顿时觉着脸红,跟毛豆一比,她是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黑豆动作很快,几下子功夫,就伺候着两个弟弟妹妹把早饭给解决了。
“哥,咱们今天做什么?今天是大年初一哩,外头都是放鞭炮的时候,以前娘在的时候,最怕看咱们玩炸炮,每次都躲得远远的……”
毛豆到底还是小孩子,再懂事,还是有想不到顾不上的东西,一下子就戳到了黑豆的痛处。
李妍年见黑豆眼圈都红了,连忙打岔道:“咱们今天既然不放鞭炮,就待在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屋子吧。好歹也是过年,这家里自从我病了,哥哥就没顾得上打扫吧?今个儿新年第一天,新年要有新气象,咱们就从这屋子收拾起。”
黑豆点点头,有些哽咽:“二妞说的对,屋子的确是该好好扫扫了。豆啊,你替哥把地给扫了,行不?”
毛豆眼睛瞪得溜圆是,挺着小胸脯做下保证:“哥,我最会扫地了,都交给我!”
李妍年不知道照旧例过年这几天家里好不好动扫帚,以往自己家里都会赶在年三十之前彻底大扫除一番,但是这会儿能帮着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也好。她拢紧了袄子,就要去灶台拿破碗帮毛豆洒水。
黑豆连忙拦住她,“你这病才好,还是好好在床上躺着,这屋里的活儿我和毛豆捡着做,没一会儿就得了。”
毛豆也点头说是,瘦小的手儿帮着哥哥按住她,一副李妍年不躺下歇着,他便不放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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