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更是今年才开始大量培育,要不是他见识广,听到骡机都得问一句什么“骡”?
主父偃以为机器要用骡子拉,本来还在想扩建之后要是用得多,得从长安申请一批骡子过来。
这要嘴快,还不让人背地里笑死。
转着看了一圈,他也看出些名堂了,这玩意竟真是用水力推动的。他在毛纺厂当初看到纺纱机上有近百个纱锭就已经吃惊不小,现在看着这个脸都木了。
数不过来,直接问:“多少个纱锭?”
“初造了三百五十个,准备再造一个三百七十锭的试试。若是可以,扩建之后就定下了。”
另一台机器也是用水力驱动,同样有人在操作,纵是他这个太守来了也没有中断。
主父偃按了按太阳穴。
他家贫。婚后靠妻子织布换钱为维持家用。虽然他不关注这样的小事,但时间长了他对织布的效率是有数的。虽说家里织的是麻,这里织的是毛,但道理应该一样。
纺线就不说了,他家没有纺车,但他也知道一个纺纶带一个纱锭,跟同时带八十个纱锭的区别。更不要说现在这个三百多纱锭同时转得人眼晕的成果了。
而织布呢。可怜他妻子日日坐在织机前,那织布的速度,可能跟那台水力织布机差了有几十倍之多吧。
主父偃沉默了一会,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道:“钱我会尽快拨下来,你也尽快建成,尽快……尽快吧。”
他想的是若多几个这样的织机和纺机,天下恐怕就没有衣不蔽体之人了。
魏商可是实际得多,他在上谷郡就隐隐有所得,现在更是想明白了一点:东西造得再多,也是得有人买的。
没人买堆在库里的,那叫积压,那叫亏本。为了收匈奴人的羊毛得扩建,但扩建后的产量大增,东西总得卖出去啊。
所以他还在钻研书本,想多弄点产业出来,可惜弄这水力机就耗了老大的功夫,一时没有头绪。
他的计划是多弄些产业,像毛纺厂一样,提高给这些做工的人们的工钱,让他们有钱去买其他的产物。
这个道理,他在给陛下的上书中都写到了。陛下也很明事理,让他放手去做,并且他知道连铁官那边的工钱都涨了不少。
所以毛线制品除了军中采购和卖给匈奴人,毛纺厂自己的女工和铁官的工匠也是一大客户源。再加上毛线比成品便宜不少,又有许多平民妇人买了回去自己织。
魏商制造骡机准备扩建,并不是头脑一热的举动,而是在详细记录了近一年的羊毛产量、销售额和客户来源之后才做的决定。
不然扩建是扩建了,羊毛数量跟不上,或者做出来卖不掉,叫人笑话是小事,他这个官恐怕也当到头了。
织布机也是一样的道理。原本毛纺厂主要产品是纺出的羊毛线,织出穿在里面的毛衣。羊毛布料不太受汉人的喜爱。平民嫌贵,富人穿不着,花色没有缎好看。
但匈奴人很乐意买回去用,大大小小的王们愿意用羊毛由取代一些毛毡。如果是染色漂亮的卖得就更好了,那样汉人也会愿意买。
所以在没在书里找到新产业之前,魏商先弄了个染坊。
不过光是匈奴人买也用不上水力织布机,主要还是长安的天子下了任务。
据说是天子准备把羊毛布卖到海外去,已经在打造船队了。听说在海之彼端有大国,极类中国,好用羊毛布料,喜爱大汉的丝绸。
虽说路途遥远,大汉的船一时还不能至,最多运到身毒,交给当地的商人转卖。这样转运过去,羊毛布料卖不出丝绸的价,性价比不算高。但胜在用得多,销得多,而羊毛织布机织出来的羊毛料又便宜。
魏商隐隐有所觉,这是天子为了消耗羊毛布而想的办法。为什么一定要消耗羊毛布呢?自是为了让匈奴人能一直给大汉卖羊毛啊。
宁可少卖点丝绸,多运点羊毛布出去,也要让匈奴能追逐羊毛的利益,最终投入到大汉的怀抱。也难怪长安那边的意思,是要把羊毛布再做精良一些,能让贵人也入眼和喜爱。
这让魏商生出隐秘的自豪。他这小小的官职,虽然行的是工商之事,却也是事关朝政,自有他的用处。
他必不能让朝廷亏本,等他闲一点下来,别的路走不通,他就带人去研究那个提花机,还要让布料更符合时下的审美。
应该能织出绚丽的毛毯,这肯定比单纯的羊毛布好卖得多。
第73章 朔方的移民们
大汉的翕侯赵信并不知道他是因为历史上后来在出兵定襄北征时吃了败战, 复降匈奴,才被天子放在了朔方的。
毕竟刘彻不能一杀了事,他这种匈奴降将本来就有千金市马骨的意义, 没犯事时一刀杀了, 未免惹降人不安。但刘彻也不能放任他被俘投降, 因为他确实在汉军日久, 对汉军的建制和战斗力都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所以,刘彻干脆把他也放在朔方城了, 连同他带着降汉的部族一起。如果在朔方的战斗中他还是失陷被俘, 那就是命。
因为不知道这么多, 所以赵信现在过得是意气风发。
他早就不穿匈奴人惯穿的毛皮了, 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领纱袍,上着金银色火焰纹印花, 富丽堂皇, 十分衬他如今身份。
迈入那个僻静的太守私人宅院时, 在院子里松散筋骨的呼淤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他是个匈奴人, 只当是太守派来的使者。
正要行礼攀谈时, 赵信张嘴就是一串带口音的匈奴语,呼淤这才反应过来,惊呼:“你是我们匈奴人?”
赵信哈哈大笑,行了个匈奴礼节, 先报了自己原本的部族名, 然后道:“我原是匈奴小王,如今是大汉的翕侯, 起了个汉名叫赵信。你帮个忙,把来报信的人都叫过来, 我同你们说话。”
来报信的已经有七个人了,呼淤返身就去把人都叫来,盘腿围坐在一起,听赵信这个前辈说话。
赵信端起面前的酒碗饮了一大口,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说起自己最近的生活。
“陛下将我调到朔方,让我的部族也在这里放牧。你们也看见了,我们这样归属于大汉的部族,卖羊毛是不受配额限制,有多少收多少。”
他这话顿时引起了一片羡慕的吸气声。
“族里的女人要是男人死了没有人收继婚,族里安排收毛线来织,也可以过得下去。实际上有男人、儿女也都长大的老妇人,闲着没事也在织毛衣。一件尽赚数十钱,攒下来买小麦,冬天就算有白灾,羊成片的死也不会饿死。”
赵信又掸了掸自己从长安买来的锦袍,得意洋洋地道:“我为翕侯自有封地,但真正赚钱的,还是自己部族的羊群。怎么样,听说你们原来的牧场都在这里,汉人胜了之后跟着右贤王跑出去,现在分不到好牧场了吧?”
这些匈奴小王的子嗣都现出了苦色。
也不都是河南地逐出去的,也有现有着一片不错牧场的部族。但是他们抢不过大部族,纵是剪了羊毛也没法卖到朔方,而是被大部族便宜买去,然后再转卖给汉人。
他们不愤,但匈奴人用刀子说话,打不过就只能忍了。
呼淤没说话,另一个叫浑勒的汉子叫起来:“翕侯的意思,是让我们跟你一样,也降了汉,到朔方来生活吗?”
赵信也不废话,点头道:“是。太守已经上书天子,得到允准,只要你们归降,就在河南地划牧场给你们,不设配额。我晓得你们做不得主,只要你们带话给你们的王。如果愿意再来个信,右贤王攻城时与汉军配合,立下功劳才好说话。”
对那些逐出河南地的部族来说,牧场是个大诱惑。而对所有部族来说,羊毛配额是个更大的诱惑。这不仅意味着他们可以扩大羊群,尽量的去卖羊毛,也意味着他们可以压价收购远方那些没有足够配额的部族的羊毛,再赚一笔转手的钱财。
人脉广的话,后者说不定比自己养羊还赚。
呼淤一咬牙,已经决定回去说服父亲了。他恭敬地向赵信行礼,和其他人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详细问起赵信和他的部族在朔方的待遇和日常生活。
赵信心中大定,知道这个功自己立定了,问得多才是真有意。
多美的事啊,不用上马厮杀,穿着华美的锦袍来跟同族炫耀一下自己的美好生活,就立下了一桩偌大的军功,可以增加封户了。
而且他实打实的没讲谎话,对得起这些同族。实际上让他们投汉,他说不定还要吃点亏,因为羊毛生意会被他们分去。
他现在的身家远超于同层次的侯,就是因为他还有自己的部众,有不受配额限制的羊毛生意。也就来了不到两年,一年两季的羊毛生意,他的部族自己的羊群都没扩大多少,光是收购再转卖,就人人富得流油,对他这个王敬服无比,誓死效忠。
他当然也是大富。毛纺厂扩建,除了官府拨款占一部分,私人也可以投资,份额比较小就是了。他当即就找魏商请求入股。
入股之后他去看了那个骡机和水力织布机,眼睛都看直了。
草原上生长起来的匈奴人,只知道汉人工巧,只知道牛马力大,哪里知道人工之巧,竟能夺天地造化为己用。
就用川流不息的水带动机器,一台机器就能同时纺出三四百根线。人家看的是能省多少人力,赵信看的是:“老天啊,这得收多少羊毛才跟得上机子,我子子孙孙都不会穷了啊!”
所以他才会这么大方,劝这些匈奴部落投汉,不在意他们分走自己的生意。
就扩建之后的毛纺厂,有多少羊毛吃不下啊。
四月,匈奴右贤王率军来犯朔方郡,汉军早有准备,更是得了情报,半路伏击,右贤王军大乱。乱中更有十数个部族忽然反水背刺,全族背匈投汉,右贤王出师未捷败局已定,未到朔方城下已经士气溃散,只得罢兵而归。
汉匈年年对峙,一直是匈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李广那代将领纵是勇武,战阵上不吃亏,胜利也只是将他们逐走罢了。
只卫青夺河南地一战,匈奴算是吃了个大亏。但饶是如此,去年和今年,匈奴袭扰雁门、代郡、定襄、上郡诸地,便是汉有防备没得到多少好处,但汉军还是只能行驱逐事,不能出塞远击。
匈奴来去如风,依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少数不愤出击的将领要么追赶不上,要么反而被击破,仅以身免——这真的不是在说李广,这是汉军的常态。
所以右贤王原以为汉军不会追击,退去也退得从容。岂知刘彻既早知他要来,又怎会放着卫青不用,白白让他跑了。原本历史上是在这次袭击之后的第二年,他令卫青还击匈奴,取得大胜。而现在,汉军早已经部署在朔方,领军之人也正是卫青。
卫青在右贤王行军途中伏击时并未用上全部军力,另有一半精兵按兵不动,待匈奴退兵扎营后才追击而至。右贤王不料汉军有这样的行动,匆促间弃了饮酒的金杯,上马急奔,虽不能说仅已身免,但亲自统领的部族也丢失了大半,金杯也成了卫青的战利品,被他派人送回长安奉于天子。
这一战,因为是匈奴出击,汉军迎战,俘获的财物没有元朔五年丰盛,但杀伤的匈奴精壮更多。
卫青清点收获时,思考再三,发电报向天子请命,请求大军略作休整后,再出朔方,这回深入匈奴境内,取得更大的战果。
不是因为他对俘获的牲畜数量不满,也不是他贪功。而是这次军功有老大一块得分给主父偃和赵信,原因就是他们成功策反了右贤王麾下许多小部族。
战后卫青审过俘虏,也问过那些反水的匈奴人,得知还有很多类似的部族心怀犹豫,虽然这次没有行动,但也跟他们私下里有来往。
右贤王吃了这个亏,被背刺了一个狠的,回去肯定要整顿内部,到时这些部族恐怕要被清理一次,亲汉的首领会被杀死,换其他人上位。就算全族都有心投汉,在匈奴那里也讨不得好。再想有这样的里应外和就不容易了。被清洗的部落也会震慑其他人,大汉保护不了心向自己的匈奴部落,那还凭什么引人来降。
他必须趁这个时机杀出去,给那些动摇但还没有行动的部族再加个砝码,让他们更积极的投向大汉。
不得不说,卫青真是太喜欢电报这仙器了,一点功夫不耽搁。他上午发的电报,心里估算着——陛下得信之后内朝议事;议定后第二天召集外朝定夺——嗯,他第二天早上就守在电台边,饭都在那吃的,果然第一时间守到了长安的回电。
卫青心中大定,便在朔方备战。没想到未过旬月,天子使者自长安来,持印信入军中,宣天子诏,将他拜为大将军。
这是电报中一点也没有提及的事,卫青毫无心理准备,接过印信时顿感有千钧之重。
这次不俘获右贤王,赶回百万牲畜,都难以报答天子的信重了。
自幼贫苦,在军中更是对战事消耗深有感触的卫青认真的这样想,不愿意大汉在战争中吃亏,怎么也要把花掉的军费补回来一点。
于是,五月间,汉军再出朔方。没想到汉军会追击的右贤王,这次同样也没想到汉军会一鼓作气深入敌境,更没想到上次他的大败让那些原本就动摇的部族彻底改变了立场,一个多月里早已与汉军暗通款曲。
卫青用上了斥候,准确地捕捉到了匈奴右贤王的动向,三个投汉的匈奴小王派人引路,直击右贤王本部。
这一战,右贤王身死,其部俱被俘。朔方的势力向外延伸了一大片,主父偃迅速请命赶来,将那些忠心跟随右贤王作战的部族空出来的草场,分给了投汉的匈奴小王,并承诺只要不背汉,从此他们的羊毛交易就不再设配额。每个部落自己抽丁壮监视匈奴王庭的动向,若有异动,汉军也将助战。
卫青得封长平侯是正理,连主父偃都因功得侯了,总算平了他那口不得衣锦回乡的怨气。
而还在兢兢业业盖房子造机器,准备把水力毛纺厂好好经营起来的魏商,也分到了一点军功,封侯够不上,官职往上升了。
惊得他怀孕的妻子再三问他是不是借研究水力纺织的理由不回家,其实是悄悄潜入匈奴那收集情报去了。远在上谷郡的好友兼大舅子赵常也写信来问,让他悠着点,孩子还没生呢。
人在厂里忙得昏天黑地,打仗是一点没沾的魏商:这是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啊。
他没有被调走,而是升为了郡丞,但毛纺厂仍归他管。太守主父偃放话,谁想插手都不行,他就认魏郡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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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是个与传统城邑不一样的新城。
他的铁官不在城里,但又因为处在匈奴兵锋之下,为了安全起见,铁官所在地几乎建成了一个小城。
自水力纺织厂建起来之后,毛纺厂因为必须有水力推动机器,选址苛刻,所以这个纺织中心也几乎建成了一座小城,用城墙和军队将这些重要的产业保护起来。
为了填充边境,天子迁移了十万人口到朔方,铁匠丁康就是其中一员。
他不是官府名下的铁匠,所以不是作为工匠迁来的,而是被迁移至此后,铁官缺人开始招工。他不会放牧又不想种地,便不顾父亲反对,报了名试试。
身家清白,力大体壮,又略识几个字,丁康自己也没想到,竟然真被招进去了。
他想去铁官当然也不是傻,而是铁官工钱多。至于父亲最看重的土地,丁康也知道土地更可靠,可他是真不想种地。现在在铁官每天固定时间干活,不用操心风雪冰霜,反正按时发工钱,在他看来日子比种地舒服多了。
尤其是最近铁官又涨了工钱,日子就更美了。
今天他轮休,从铁官出来,铁官城里马车很多,他随便叫了个眼熟的就坐上去了,回朔方城父母家中。
父亲托人带信,叫他休沐时一定要回去一趟,也不说什么事,丁康有点犯嘀咕,怕父亲又叫他回去种地。
河南地虽然长期被匈奴人占据放牧,但实际上也非常适合种粮。丁康一家迁来的时候固然心情沉重,但安家后看着这片沃土,到底还是安心住下来了。
丁康的老父亲带着长子和次子勤恳耕种,现在粮食收成好,这里虽然在他们看已经是北方了,但气候仍然可以种两季粮。土地又肥沃不缺水,作为首批汉人移民,他们分到的都是好地。刚收的小麦打下来晾晒了,称一称足有三百斤,比在老家时还出色。
丁父对此心满意足,一心扑在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