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被刘彻摁在雁门不动弹了。
这个时间点, 秦汉两朝的火炮还在研制中,刘彻跟嬴政不断交换技术进度,但工匠都是从头做起, 看资料他们觉得很快能弄出来, 但实际上手才发现, 他们离明清都还有技术代沟呢。小问题层出不穷, 都需要从头一一解决。
一时指望不上火炮守城省些人力,那只能把守城一流的将领派到匈奴会入侵的地方去守了。
刘彻还特意敲打了一番李广, 省得他老是惦记着立功封侯, 又冲出去让匈奴给俘虏了。
匈奴的军臣单于在这一年死去, 儿子和兄弟争位, 儿子不敌而逃奔汉。刘彻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件事,并且知道他降了数月就死了。不过他没有太上心,如果军事不利, 以后这个太子还能做个对匈奴的筹码, 可他都知道将要对匈奴取得大胜了, 就懒得管这个命不长的病鬼, 死就死吧。
不浪费他带回来的药了。
虽说对匈奴不能一战而定, 但刘彻现在的心思是真的不在用纵横术分化他们上了,他就想什么时候点出火枪的科技树,彻底让他们能歌善舞就行了。
出使西域的张骞也正是趁着这次匈奴内乱穿过河西走廊,准备经陇西回长安复命。
他已经离开十三年了, 再回汉境, 竟生出人非物亦非之感。
头一天他以为这只是自己离开太久的心绪所至,毕竟也不过是十三年, 人有离合,但事物却是不该有什么变化的, 如今是一个节奏很慢的时代。
比较令人惊奇的,是他刚回来与官府联系上,当地官员就是大喜,道是等他许久了,陛下一直在问他的行踪。才吃了个饭,又告诉他,天子已经封他为博望侯,让他尽快回长安。这让他不太理解,好像朝中这就得到消息了似的。
晚上停留在驿站休息时,张骞则觉得“物非人非”之感可能不是自己多愁善感所致。
驿丞引他进入了驿站最好的屋舍,张骞依稀还记得自己出使时同样住过,十三年过去这里显得旧了一点,别的没什么改变。
可没多久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屋角,吃惊地走过去,在那面映出他全身的镜子前左看右看,甚至还扭过身看了看背后。
被风沙摧残的皮肤和白发都清晰可见,整个人从发冠到靴子一毫不差。他就离开了十三年,大汉都出了这样的宝物了?
正惊异间,驿丞亲自带人送来了饭食,巴结地向他介绍:“这是玻璃镜,乃是少府所出,价格贵着呐。陛下说我们这里是使者来往必经之地,特意赐下,放在这里让使者整理仪容。”
张骞已经看到了,全身镜旁边还挂了木牌,上面写着警示,要是弄坏了镜子需赔偿千金。
他现在还真赔不起。
远道而来,驿丞又安排了热水给他沐浴,亲自端来几样小物件,一一向他介绍:“这是皂液,洗浴时擦一些,极是清洁。这是羊脂膏,原是秋冬用得多,我见博望侯从西域来,皮肤嘴唇都有干裂的迹象,便自作主张取来,君侯试着用用看。”
“这都是什么地方出产的?是这几年刚出的物事吗?”
张骞已经确定了,他确实已经落伍了。
果然,驿丞告诉他,这些都是夺来河南地新建的朔方郡所出,其实还不是他们的主要产物,而是毛纺业的副产物。
“真正生产的其实是毛衣。现在天渐热了,厚毛衣穿不着,君侯要不要买一件薄毛衣穿在里面?”
“哈哈,毛衣我有,已经卖到匈奴那里了。”他身上就穿着一件呐,还是匈奴人送他的。
驿丞走后,他除去衣物浸入热水,舒服地泡了一会之后,挖了点皂液涂在身上,滑腻腻的。又往头上抹了许多。
擦洗之后,确实觉得去污能力比过去所用强一些,尤其是他用的这个还有点淡淡的香气,想来也不是普通货色。
沐浴之后,再在唇上、手背上抹了那个羊脂膏,张骞自己摸了摸,满意地点了点头。
要是上次出使时就有了这个,他肯定要多带几坛。路上不但自己能用,少受点罪,还能用来贿赂匈奴人。用小罐子挖出一些送人,就能换来不少方便,比钱更有用。
换下来的毛衣已经穿出味道了,还是股羊膻味。张骞拿在手上没扔,若有所思。他原来想从羌人的地方潜回国内,没想到羌人已经被匈奴控制,使得回程时又被匈奴扣押。要不是这次匈奴内乱,他也不能逃回来。
一路上纵是他胆大沉着,也难免焦虑心急,所以很多事情没有细想。匈奴人给他毛衣,告诉他是汉人卖过来的,他就穿上了,不过当作寻常。汉人手巧也是正常的事情,无非是靠近牧区的地方麻纺得少了,毛纺得多了而已。
现在回来了,再看这毛衣,看着所谓“毛纺业的副产物”,张骞就不免想起在匈奴的时候,看见的那浩浩荡荡的运羊毛队伍,还有对他态度明显友善的几个匈奴小王,话里言外的意思让他回来之后多加照顾。甚至有人给他透消息,帮助他逃跑——都不是他主动交好贿赂的,而是对方主动。
他当时当然是笑着应和,但实际上根本没明白能照顾他们什么玩意。他们却是理所当然觉得他应该知道似的,也没有多说。
现在他灵光一闪,突地懂了。
这羊毛肯定不是随便买的!
不同的部落必然有不同的限制,与汉关系尚可的部族才能得到配额!
那些大部族大概是不在意的,但是连作为首领的小王都不会太富裕的部族,这杀羊之前还能做一波羊毛的生意 ,简直是天赐的财富,怎么可能不眼馋。
怪不得,怪不得,他在被扣押时得来的情报,说是今年争位的伊稚斜单于率人攻打雁门,众多小部族却不像以往积极。
他本来以为是伊稚斜得位不正的缘故,呵,说到底,是财帛动人心啊。那些部族以往跟随单于入侵,多少也能分点战利品和汉人奴隶,但既是小部族,分得的赃物也不会多,还要牺牲自己的勇士和青壮。
现在卖羊毛就能得到好处,为什么还要得罪汉人而追随单于呢。
帐谁都会算,单于虽然有权威,依然能号令匈奴部族,但积极响应奋勇向前,还是比着下限出人缩在后面敷衍,那就不是单于能处处管到的了。
出使十三载的张骞心情激荡,在屋中来回踱步,走到镜前不由又看了一眼,镜中人容光焕发,实是神采飞扬。
又细细想了一会,张骞坐下便让人笔墨侍候,他要拟文上书,将示好的几个小王告之朝廷,暗中加以笼络。现今大汉已经夺回河南地,可见军威日盛,汉匈之势已经逆转,迟早将有一大胜。但大汉也很难派人占据更广阔的草原。张骞这时候哪怕放飞想象,想象到匈奴退出漠南,但那不是还有漠北王庭嘛。
更何况广阔的漠南,汉人也根本不可能全数占据,到时仍要拉一些打一些,羊毛就是很好的控制工具。
笔墨上来,张骞又吃了一惊:“这是?”
驿丞派来的仆人禀告:“这是京中传出,本地也开始做的纸,只是不如长安纸洁白挺括,驿丞说京中的纸刚好用尽还没有运来,只能请君侯将就一用了。”
“无妨……这是用什么所制,价值几何?”
张骞磨了墨,在纸上试了试笔锋,很满意。就听那个仆人说:“只知道大约是用草木树皮所制,南方还可用竹。我们这里的纸价百张三百钱,南方竹纸更便宜些。但若是长安纸就贵了,得有千钱呢。”
张骞觉得现在这纸就挺好,虽然黄了一点,糙了一点,但墨并不会晕开,摸着也算光洁。这个价可以的。他又看了眼乖觉的驿丞一并送来的书籍,翻开几页,不由失笑。
“一去多年,我竟成了少见识的乡鄙之人了。”
有这样的纸价,书价也会便宜不少,虽然不能天下人尽有书读,但也必将超越前朝,数十年后,朝廷何愁人才。
却又听下仆言道,公文并不由驿站发往长安,而是发到郡中,太守那里有“电报”,顷刻之间就能将文书传入京城。这是何物,张骞这下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了。
他的回归之心愈发浓烈。他想尽快回到长安,将一路见闻说与朝廷知晓,想知道京中还有哪些变化,想参与到汉匈之战的对局之中,还想……还突然想把这十三年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做成这么一本书。
起个什么名好呢?
立功立德立言,张骞自信立功这一项已经成了,立德先放一边,这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若是能写成一本流传后世的书籍,立言也算是成了。
回长安的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这个事,放弃了几个名字之后,最终回归了一开始想到的最朴素的那个书名。
就叫《西域记》吧。
刘彻接见了张骞,听了他的禀报和对未来用羊毛控制匈奴的构想,一片和谐的气氛中,张骞趁便提起自己想写书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天子的脸色有点微妙,但并没有反对,最后甚至好像还在忍着笑,弄得他一头雾水,回去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讲错什么话了。
却不知刘彻立刻喊话李世民。
“你们《大唐西域记》被抢注了哈,现在是《大汉西域记》了。”
李世民不在意,张骞又没跑到身毒去,名字抢了就换一个呗。《大唐身毒记》也不错。
元朔四年,三月。
呼淤骑马奔驰在草原上,避开了几个部族的牧场,绕了不少远路。
有时候远远看见有羊群的影子,他也会迅速绕开,避免被人发现。
二月底就出发,三月下旬,他才到了曾经匈奴人的牧场,现在汉人的朔方城。
快到的时候他才放松下来,不再避着人。因为这里商队云集,有些被夺了牧场的匈奴部族也同样赶着大车过来买茶叶。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到五月里剪了羊毛之后,这里才真是沸反盈天,各种口音吵得人头疼。
但呼淤没有跟商队一起来,一个人骑着马还是很显眼,所以他快到时就找了个商队,说自己跟部族的商队走失了,请求随行。
一个警戒心不太强的队伍接纳了他,到了朔方城,他说去找自己的部族才分开。
他当然没去找,而是去求见朔方郡的郡守,他有重要的消息禀报。
朔方的郡守不是别人,是没做成国相也没死的主父偃。
刘彻不太想平白失去一个人才,但主父偃这性格实在是有取死之道,所以他打算挽救一下看看,要是非得作死那就死吧。
除了明言警告了一番,他没让主父偃当国相,也没让他去查诸王,而是让他来朔方做郡守。有什么脾气对匈奴人使嘛。
主父偃是有些恹恹的,他跟项羽一个看法: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人生无趣啊!不让他回家乡显摆,而是来边境跟匈奴打交道,真是叫人扫兴。
匈奴懂个屁啊。
不过他也不是提不起兴致就不干活的人。相反,人到中年贫困半生才得到富贵掌握了权力,他是以十二分的热情来工作的。
呼淤求见,他就算在午间小憩,也立刻起身接见。
要不怎么说他功名心强呢,来这也就一年左右,不等人翻译,他已经听懂这个口音很重的健壮的匈奴青年在说什么了。
“右贤王怨恨河南地被夺,四月间预备来攻?”
呼淤可听不懂汉话,等翻译了才点头,又说了一串句子,却是将自己的部族报了出来。
主父偃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陛下早有警告,右贤王报复进攻的事不能令他惊讶,倒是包括呼淤在内,已经有六拨匈奴小王派人来报告的这个情况,令他暗暗生了惊讶。
不过他没有对呼淤说起其他部族的事,只是和蔼的答应他的请求,不会因为他们的部族被迫参与其中而记恨,若是抓到他们的勇士,会在私下里释放,然后就让呼淤去休息了。
当然,规格还是上等,因为来报信的小王不放心,派来的往往是自己的亲儿子。
“羊毛……财帛动人,竟至如此。”
汉匈尚在敌对,汉军刚刚起势,还在相持阶段,这些小部族就为了羊毛的配额,偷偷前来报信。将来若有大胜,这些匈奴部族想必会果断投汉吧。
主父偃负手出了会神,令人备马,他要去朔方的毛纺厂看看。
毛纺厂的负责人自然还是魏商,他赴任以来,兢兢业业,把个朔方建成了毛纺中心。
这里跟赵常的老家一样,除了牧场多牛羊多,还有矿多。
刘彻拿着矿产分布图指点江山,很快让人在朔方也建立了铁官,老规矩炼焦炼铁炼钢三管齐下,炼焦产生的煤焦油拿到提炼羊脂膏,加上毛纺厂,朔方城很快成为热闹繁华的边境大城市了。
主父偃来了之后最关注的是防御,然后是搜集匈奴情报,做好与匈奴的通商——他学纵横术,既然来了这里,当然要为下面的战事以及战事后的分化做准备了,这是他本职。
所以毛纺厂的事情,一般是魏商报上来什么,他看着没问题就同意了,还没有亲自去看过。
直到今日,看到匈奴小王不仅不因为牧场被夺而停止卖羊毛,更是为了羊毛生意冒险来泄露军机,他才起心前往。
其实不是为了看自己不熟悉的毛纺厂,而是为了表达态度,勉励魏商几句,让他继续做大做强,免得匈奴人的羊毛卖不动,坏了下面的计划。
对了,魏商前些天报上来的扩建之请,本来他觉得没必要,是打算放两天后否了的,现在看来不必,要扩,要大大的扩。
魏商不知道因为匈奴右贤王含愤报复的一场军事行动,引得匈奴一群小王报信,惹得太守主父偃对毛纺厂看重,本来不打算拨的钱已经准备拨下来了。
他正在勘测准备扩建的地址,因为匈奴人卖过来的羊毛越来越多了,而朔方郡又缺人,所以他准备把人力改成水力。
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早在上谷郡时他就定下并修改了多次厂内制度,好处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了,毛纺厂开始运转之后不用他耗费精力多管,他只放了一半精力在经营管理上,另一半精力则用来与工匠一起钻研水力纺织的机器。
天子所赐的图书上有图样和原理,所以不算太难,但需要他和工匠一起动手,因为工匠根本看不懂原理,而他又不会工匠的手艺。
主父偃在毛纺厂就没见着魏商,女工们不仅有汉人,还有当初被俘虏的匈奴女人。一个个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操作着机器。
主父偃知道这是魏商定的规矩,任是谁来也不能停工。所以他也没有多加打扰,见魏商不在,问明去处,然后找到了水边。
那里建起了一个临时的屋子,有人看守,魏商得到通报后匆匆迎出,主父偃下马笑道:“你忙的好大事业,听说这数月都守在这里,连家也不回了?你妻有孕在身,岂不怨你?”
魏商呵呵一笑:“吾妻深明大义,知道我在忙的事于国有益,还令家中婢女传话,道是一切安好,不必忧心,叫我专心做事才好。”
“你上书说要扩建,就是因为这个什么水力机造好了么?我来看个分明,才好定夺。”
魏商一喜,知道拨款有望了,忙引着他去看。屋里不仅有纺纱的机子,还有一台水力织布机。
历史上的工业革命,棉纺业后来居上,胜过了毛纺,就是在机械方面胜过一筹,珍妮纺纱机用在毛纺上不如用在棉纺,而骡机也更合适用于棉纺。不过时代发展到21世纪,嬴政和刘彻都看出来毛纺业对他们控制匈奴部落的好处。
商业这种事,在己方被压制的时候没大用,但自己占据优势的时候就好用了。秦时不必说,匈奴还没成气候,说来也是边患,赵燕秦等国都得筑长城守边,但实际交战中都是被压着打的。更是连个共主都还没出,正是适合用商业手段拉拢分化的好时候。
刘彻这里,则是知道自己终将取得大胜,匈奴有了共主,汉胜之后本也招揽了不少降汉的部落,有了这一种手段自然会锦上添花。
工业革命时期没有合适的机器又怎么样,他们有这个需要了,那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么。
刘彻自是去找了人,出资立项,花了点小钱,让人在历史的下游重新设计了合适的机器来用。
也不求多好,能用就行,先以量取胜,再说其他。
主父偃进屋瞧着那也被称作骡机的机器就暗道一声侥幸。
幸好他没嘴快。
他还以为骡机是用骡子牵引的机器呢。真是,好端端的叫什么骡机啊。
说起来骡还是他在长安才认识的牲畜,这是马和驴的杂交,体力与耐力都很好,适合拉货。不过驴虽然古已有之,但其从西域传来,数量不多,一般人都不一定见过。是天子前几年让人辗转从西域引进繁殖,才在长安附近多见人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