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织室里的传闻,还没有准信。程伏本来不想把没谱的事讲给孩子们,但她怕何告去了韩地不敢说亲,还是讲了出来。
何告急道:“阿母,既然你也要去颍川,我干脆带上他们一起去不就好了?”
程伏摇了摇头:“要是阿员还小,那只能带上了。但是阿员这个年纪,自己过日子也能行,我还是愿意他们留在长安县。”
她细细叮嘱小儿子。
“你大兄能做这大匠,也是没丢下学的东西。再过几年你大了,说不定染坊还要招人,你要也能去做个大匠,我就心安了。长安县这里兴旺,学室又多,你学好了才有好日子过。阿母不是舍下你,是怕韩人那里没有学室,把你耽误了。”
何员有点孩子气的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跟大兄说不通。阿母你管管他。”
程伏也笑了,亲昵地抱了抱两个小的,又对何告说:“就这样吧。我们家是从烂泥里挣出来的,你疼阿员,也不能娇惯了他。”
唯一怕的,就是工钱送回来惹了贼,这就要何告托人照顾了。他是染坊的大匠,找了王沐求告,王沐便作主将他的弟妹收养在染坊里。他的工钱也不用送回来,每月那边只发三百钱,留三百钱在这边帐上,管小兄妹两个吃喝之外还有余。两人若有什么需要,就向王沐说,取了钱去用,王沐给他们记帐。
这样也有人管着,一下取用太多,王沐不问明白肯定是不会给的。
程伏这个隶妾的身份却不好找织室,她与儿子不在一处,只能把工钱先攒着,等何告过段时间来取一次,置办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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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府上。他办公所在的地方没有人敢喧哗,所以他也不知道家中正在热闹。直到他公事毕,与家人一起用饭,才愕然发现,只有他一身与秦国气质相合的玄衣,哪怕只是家中所穿的便装都透着股庄重,而其他家人已经是五彩缤纷了。
“你们……”
他的妻子是在楚国所娶的小吏之女,与他当时门当户对,识文断字但水平有限。作为一个楚人,她天然地喜爱鲜艳耀眼的衣袍,这会儿穿的是一件紫色深衣,上有黄色为主的凤鸟草木纹绣,宽大的腰带一束,因生育而微胖的身材都显得有些纤细了,恢复了几分初嫁时楚国女子的风韵。
李斯虽然是个楚人,但来了秦国后力求融入,渐渐也更喜欢秦国的风格,对这色彩搭配有点不喜。再看儿女,也都不是紫衣就是红袍,格外鲜艳明媚,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妻子与他夫妻多年,孩子都生几个了,早知道他的脾性,也不怕他的脾气,笑吟吟地道:“这是前阵子在王氏染坊买的布,今天衣服做成了,果然好看。知道你不喜,没有做你的。”
“你就罢了,李由不能这样出门。”李斯眉头夹得死紧,他本来就是客卿出身,现在秦国又明显在排除楚人的势力,李由再这样一身楚装出门招摇,这不是给他找事吗!
李由也还年轻,闻言沮丧地低头,应了声“诺”。漂亮衣服只能在家穿了。
他小时候在家,看出来的打猎的贵公子们红衣翠裳骑马呼啸来去,心里真是极羡慕。本来以为父亲在秦国得用能得偿心愿了,哪知道秦国尚黑,父亲身为客卿对此非常小心。他这次蹭着母亲给全家制新衣的机会弄了一身,还是没混过去。
不过虽然禁了儿子这样出门,李斯第二天起身,倒是自己把妻子的新衣拿过来铺在膝上,仔细观看。
妻子取笑他:“你若心里喜欢,也做一身便是了,在家穿也没人笑话你。只不穿出去就是。”
“你懂什么。”李斯不高兴地放下,回身道,“这是从宫里藏书中流出的方子,我看一看是否真有神奇之处。”
说到这个妻子就不困了,兴致勃勃地道:“我听染坊的人说,这颜色多洗两次也不易褪色,虽说我家犯不着如此,但家常穿着,倒也能节省些。”
她跟着李斯也就是到秦国后才生活宽裕,平时仍是比较节省。李斯听着心一软,道:“你若喜欢,自己再去买来穿,给女儿也无妨,只儿子不能,他们是要出仕的。”
“嗯。”妻子应着,又问道,“你也说这是宫里藏书流出的,难道宫里不穿吗?我看染坊的生意极好,以后秦人难道不会这样穿吗?”
这将李斯问得倒是反而说不出话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个,但大王明显没有阻拦的意思……李斯虽然没有像韩非一样得到更详细的后世之说,但平时议论,也受到不少影响,此时不免想到,韩国已亡,尽管诸侯还在懵懂之中,但咸阳城中的重臣都知道,天下一统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
那当真一统,还能叫天下人都学现在的秦国一样尚黑吗?
不可能的啊。
也没有必要呀。
大王对染料不置一词,李斯本来没有多想。这是件小事,大王过问才不正常,但他现在却不得不多想了,从大王改革的方向来看,说不定对平民的衣着服饰的规定会放开一些限制……
这是大事吗?当然也不是大事,但李斯有着做丞相的志向,本能地追逐着君王的喜好,让自己与君主保持一致。从这染料想开去,就不由出神了起来。
还是妻子将他唤回神来的。
她是又想起了一事,担忧地道,“你别发呆了,我问你事。上次回来说今年会有地动,让家中下仆警醒着,我罚了几个当值时瞌睡的,心里也害怕。当真会地动吗?”
“大王从仙人那里得到的警示,这几年都能应验,只是不知具体何处,未必在咸阳。”李斯对这事也很上心,一提起来就坐不住了,匆匆换了衣服出门。
懈怠此事者,合该要他这个廷尉来整治一番。
普通人对官府的“地动警告”就没有太多可准备的了,家里不能长年空着个人不睡觉夜夜防备,真要夜里地动,那只能看命。
不过从咸阳到郡里再到县,由县再到乡到亭到里,一级级的传下来,每个月至少也会提醒一次,那普通人家大部分至少也打了个包袱在枕边,里面装的是衣服和家里不多的钱,粮食不可能不存在仓里,但也有不少人经过前年的地动,多了个心眼,把红薯干马铃薯干包一些放在睡觉的屋里。
嬴政其实并没有太担心。虽然史书上记了这么一笔,且民大饥,但并没有影响秦国继续平定六国的脚步,说明这个天灾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对他而言的大影响,显然只与国势有关。
且咸阳应该也只是受余震影响,问题不大,否则应也是会记上一笔。
所以他将这件事交给臣子们之后就没有再多提,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地动的时间恐怕也就越来越近了,他也不过是让人去两位太后和子女那里再提醒一次,免得有人疏忽了。
地动那天,也不过是个平常日子。关中的小麦已经收了入仓,下一季作物也在紧张地劳作后种了下去。
嬴政将排行前四的儿子和长女阴嫚都叫到身边,于苑中散步。长子扶苏已经十三岁,生得高大,恭谨地随侍在他身后一步。嬴政先问了问他们最近的起居,然后问:“学史学到哪一段了?”
扶苏答道:“儿学至赵武灵王变法事。”
学到这里了么?又问了其他四人,他们年纪略小,但也不比扶苏小太多,都已经有十岁以上了,果然进度也差相仿佛,至少也学到了周天子东迁。
嬴政若有所思地点头,走了几步,忽然问道:“你们知道我大秦若得天命,代周而立后,你们的去向么?”
四位公子和阴嫚迅速交换了眼色,不太敢说。嬴政便直接点名:“扶苏,你说。”
扶苏不敢怠慢,也不敢假装不知,赶紧回答:“臣早听王上教导,将来六王若能归降,便效周天子分封,将他们封至南方蛮夷之地,为秦开疆守土。臣等为秦公子,亦应如当年周室诸姬氏一般分封在蛮夷环绕的地方,以拱卫中央。”
他们都是排行在前的孩子,十岁也已经懂事了,对这件事难免怀着忧愁。当年姬氏和姜氏各率部族四散立国,与戎狄苦战数百年的历史,听起来很振奋,也很热血。
但是哪有好好得一块关中的封地,或者哪怕是将来得一个齐楚赵国的封地来得好呢。
那是真要豁出命去,率人血战的呀。不要说这些诸侯了,就连周天子在天子六师还没有丧失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征战,甚至有天子死在南征的路上。
要是封在那种蛮夷之地,这恐怕就是他们的日常了。大王在几年前说过让公主去更遥远的蛮夷之所在,公子倒不必去那么远。但即使如此,公子们传说中要去的西域,同样是蛮夷之邦。
他们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血战立国的憧憬,但各自的生母根本不愿意孩子吃这样的苦,私下里唉声叹气叫他们看在眼里,心里就更倾向于争取一个好封地,不要去远方了。
嬴政看出来了,为此很不悦,沉下了脸色,五个孩子都吓得一抖,差点就要请罪了。
嬴政也是及时想起来那些育儿书的鸡汤,好歹没斥骂出声,只是声音更冷肃了:“天下之地有限。寡人有意,无功于国者不得封爵。你们纵然是秦国公子,将来若是无功,也不会得到封地。”
他脚步未停,五个孩子也不敢停,半晌,阴嫚自己没敢作声,使劲给胆子最大性子也最活泼的弟弟公子高使眼色。公子高鼓起勇气,问自己的父亲:“臣有一问。今国中又行变法,上月芈八子与陈氏女竟得封大夫。臣若无军功,也能与她们一样吗?”
这涉及到国事了,他没有自称儿,而是以臣自称。
芈妙和陈苇联手把硫酸铵弄出来了,量还不多,上一季的小麦施肥之后,试验田的四百多斤涨到了快七百斤。虽然还没有大田的数据,但已经足以封爵了。
嬴政见公子高问到这个,想到硫酸铵的产量虽然不可能太高,但在官田里用起来,也足以把总产量拉高一截。更难得的是芈妙和陈苇两个人,她们还有无限的可能,心中喜悦,不由浮出笑意,轻轻颔首:“自然如此。”
这下五个人都有了紧迫感。如果不想去那个蛮夷所在地,那就要好好学习了。
嬴政的考较却还没完,他停住步子,又叫扶苏:“你画出那身毒的地图。”现在他要求的不是孩子们幼时所学的大略地图,而是更详细的地形图,随着考问有时还要加上农业和矿产分布。
扶苏赶紧回忆了一下,见父亲让他当场就画,寺人连树枝都折了递过来了,只得接过,在地上画了起来。
幸好他学得不错,在父亲和弟弟妹妹们面前没有丢脸。
但还没完。嬴政又问五人:“既学过周天子分封事,又学到了周室东迁,那么你们在图上指划,若是将你等兄弟姊妹和六国诸侯分封到身毒,要如何划分封地?”
现在他们对身毒只了解地理,风土人情是两眼一抹黑,就算嬴政从后世弄来资料也是一样,谁让有完整信史的国家不多,而身毒不在其中呢。如今身毒存在的孔雀王朝还算是留下了书面记录,但细节仍然不是很清楚。
所以要从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各方面来分析显然是不可能的。公子和公主们围着这张地图,开始从河流山川的走向琢磨,苦思冥想。
嬴政从扶苏开始点名,听他们硬着头皮说出的答案,说不上是满意还是失望。
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分析到这个程度,硬说他们愚笨肯定是不对的。
而且他吸收了教训,把年长的孩子放到身边,以韩非为师,再辅以其他老师,亲自盯着他们的成长。为的是避免像历史上的扶苏、刘据等太子一样,在父亲没注意的时候,所学所思已经和君父不是一条路了。
他不知道历史上的自己为什么要让淳于越做扶苏的老师,可能那时候他对儒家还没什么想法吧,儒家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他又不是只让儒家的人当公子师。
但他忽视了孩子本是一张白纸,而他没有干涉别人涂沫作画,又怎么能期待最后的画作与自己希望的一致。
现在,几个孩子的成长他还算满意,“术”有不同的老师教导,而“道”则只由韩非来传授,还有他不时的询问和教育,完全没有长偏。
但是他前面特意提到了周天子分封与衰弱的事,再问到如何分封,他们竟然都不会想一想其中的关联吗?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要求高了,还是这些孩子确实只是中上之姿,没有达到他的要求。
尤其是这个问题,他在几年就问过李世民。
李世民看了看地图,说:“你们秦国齐国和楚国,嗯还有赵国,一开始的位置都不好。齐要跟东夷作战,楚和秦地位都不高,封国也很小。但是你们能向夷狄夺地扩张,这就比那些分封到好地方,却夹在诸国之间难以扩张的诸侯强多了。哎,三晋之中,韩国也是吃了这个亏啊,吞了郑国之后就没法动弹了……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哪怕让六国诸侯和功臣集团多占一些肥沃的土地,你们嬴氏子弟也要把他们围在中间,而方便自己扩张啊。”
好吧,李世民本来就是盖棺论定的军事天赋出众,而且在后世更长了见识,不能拿他比。
嬴政说服自己,就算他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没有去过后世,可能也不会想太多。
儿子不是笨,这是正常人。
但还是心里冒火,他已经这样提示了为什么还是听不出来?
这个样子真能接过他的位置,掌控将来那个来之不易,前无古人的新生帝国吗?
他未予置评,负手继续前行。扶苏五人不知道自己到底过关了没有,颇为紧张地跟在后面。
嬴政又有些对自己的失望。
他今天没有在殿中问对,而是把儿女叫出来散步,其实是想让他们不要太紧张的,只当是父亲与子女间的闲谈。
但是,终究还是变成了这样。
道理他都懂,但是他实在做不到与他们如平常父子父女般的亲近温和。他自己就没有经历过,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到底要如何教养孩子,这是个他从后世找了许多资料,终究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正想着,他脚下一个踉跄,不是他没站稳,而是地动了。
惊呼声响成一片,身后不知是哪个孩子子撞到了身上,嬴政反手一捞抱住,又转身将够得着的孩子都搂了过来,喝道:“不要慌!我们在开阔地,不许乱跑!”
不在殿中,身边也正好没有假山古木,正是最安全的所在,只要原地等候就行了。
公子高抬头眨巴着眼,看见父亲皱着眉观察四周,便趁着父亲不注意他,向扶苏挤了挤眼睛。
扶苏在踉跄中被父亲宽大的袍袖糊了一脸,刚拉下露出眼睛,就看见弟弟的怪样,不知怎地,他一下就理解了高的意思,不由也向公子高一样,悄悄往父亲身上靠了靠,抱住了父亲的腰。但他已经十三岁了,这么做来还有点害羞,小脸不禁一红。
阴嫚这个女孩儿跟他们就不同了,本来就害怕,出于本能一下就扑向了父亲,被嬴政捞起来抱住,顺势就紧紧搂住了脖子。
年纪最小的两个直接站立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更是什么都不管了,抱住父亲的腿不放。等嬴政回过神来,他已经像棵树,树上攀满了猴。
本要训斥不成体统,但大地还在晃动,他终究没有开口,勉强装作不知,任他们攀住自己。这于他,到底也是一种新鲜的感觉。
咸阳确实只受到地震的影响。这次的大地震除了死人之外,最大的影响乃是刚种下不久的作物毁了不少。咸阳这样受影响的地区还好,大部分能作补救,震源地带基本上这一季就绝收了。
不过造成的影响,应该没有历史上严重。那时民大饥,是因为人们普遍种一季,地震时还没有收获,一年都没有粮食可以吃了。而现在冬小麦已经收了,下一季绝收的地方,补种马铃薯,少饿死一些人还是能做到的。
加上不少人真的做了准备,带了一点粮食跑出了屋子,官府再稍加赈济,这场曾经在史书上记为“民大饥”的天灾,杀伤力已经降到了一个在当前水平下可以视为常规灾难的水平。
嬴政让史官详细记载了地震的中心,受灾的情况,以及受影响的地方。
史书他要多印,多找几个地方存放,让历史可以更详细的传下去。
说不定还有子孙能有他的机遇,就不用像他这样,对着史书上语焉不详的记录头疼,大范围缺乏针对性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