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他知道姑母家的妹妹不简单,但以前善于数算,弄出水银镜什么的,他也就是觉得擅长这些巧技罢了。
可是亩产六百斤?
他是农家子,他怎么能不懂这其中的含义。怪不得大王让芈八子出宫做这件事,这事要是做成了,宫里多个八子少个八子算什么事啊?
屁事都不算。
“你们……你们……”
他语无伦次,陈苇背着手等了一会,不满地道:“阿兄真是,能不能帮忙嘛?”
“能,能的。我中午就去找人。阿苇你再跟我说那个肥料的事情好不好?”
陈苇倒是不介意跟他多说两句,但他还在工作时间,而且只听了两句他就晕了,根本听不懂,只能颓然放弃。
跟陈苇问明地址后,王义让她先回去,自己挨到中午时间,饭都没吃先去雇人。陈苇在宅子那等着他呢。
秦王赐宅,自然有人会收拾,其实不用怎么打扫,常用的器具也有。但毕竟没自己住的人上心,所以陈苇托王义雇人,她盯着又重新细细归置了一番。
有些物什是旧主人留下的,漆都掉了,也都记下来,王义会在芈八子搬入前买了新的放好。至于摆设、花草,乃至闺房的帐幔等等,别人挑的不可心,也没意思,陈苇已经计划好了,要等八子搬过来安顿好,两个人一起去慢慢挑。
“啊。”她突然一拍手,王义惊了一下:“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
“没有。阿兄,我也想在长安县买个宅子了,就邻着八子,你帮我留心好吗?”
陈苇没有想什么年纪渐长仍在宫里读书不合适的事,她只是想手头已经攒下一笔钱了,可以接母亲过来住。她平时当然还是要在宫里读书的,但出宫时就可以住在长安县,和阿母、芈八子一起游玩了。
而且大王那天让她不要再分心别的事,也让她到少府做女官,给了她一个明确的任务,让她带人做出能用的蒸汽机。这样她住在宫里就不方便了。
王义也很赞成。他虽然被肥料的事震了一把,但那跟他关系不大,他震惊之后注意力还是在染料上。他想找家里人开个染坊。
第70章 秦王政十七年
尽管紧挨着咸阳, 注定是附属咸阳的城邑,但长安县这几年也已经渐渐有了大城的样子。
各种蔬菜已经从轵道亭传到了各个乡邑,县里的市亭上便再没少过新鲜蔬菜售卖。
王义家和林婴的舅家最早做起这个生意, 现在已经是本乡小有名气的菜贩子了, 两家人每天一早就赶着牛车去收菜, 然后早早过来卖菜, 不比豆腐坊少赚。
县里的织室迁了地方,在县外的荒地上专门找水流处重新盖了大屋, 改用水力, 女工人数没增加多少, 出产却更多了。
这些身份仍是隶妾的女工也得了好处, 不止中午多了半个时辰休息,下午也提前了半个时辰结束。这个改变不是嬴政突发善心,而是官田现在产出的棉花消耗得快, 再猛干下去就要不够用了。
另外嬴政和刘彻也讨论过得出了共识, 他们要打造一个让人羡慕的工人阶层, 好让一心种地的农夫愿意让子女去做工人。
毕竟他们现在人少地多, 地是够种的, 农民眼界不开,多数人恐怕还是更重视自己的田地。他们要招工,也不能弄出“羊吃人”的惨事。他们觉得华夏之民跟洋人大概还是不同的,是真敢造反的。
所以现在哪怕秦国织室用的还是隶妾, 但待遇也在慢慢提升, 刘彻那边更不用说了,时间虽然还略长, 但待遇福利都不差。
现在织室的隶妾们,中午没人出去瞎逛, 都是倒头就睡。但下午,她们有了点空闲,就可以做一做自己的事情了。
程伏去年已经赶在织室堵上漏洞之前,买了布,用捡来的废弃棉花给三个孩子各做了一身棉衣。虽然薄了点,但塞了棉花还是比过去的夹衣暖和。
她还担心孩子们冷,今年又花五十多钱买了毛线,这会儿下工,她吃了饭就坐在榻上,手指翻飞,要在冬天前给长子织件毛衣出来。幼子幼女可以躲在家里,长子得出去做活,不能冻着。
“伏,你家告来看你了。”
“哎,我来了。”程伏放下毛衣赶紧出去,又高兴又有点担心,不知道儿子是单纯来看她还是出了什么事。
何告是她的长子,生了他之后,隔了十年她才又怀上。她男人获罪之后,两个小的还能在身边,长子却只待了两年,成年后就只能被领走做城旦去了,她最心疼这个孩子。
不过何告少年时家里还过得去,长得不矮,只是瘦,站在织室大门外头抱着个包袱,高兴地向她挥手。
程伏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意,快步小跑出去,扯着何告的胳膊将他往附近的食肆带。何告知道母亲要带他去吃饭,连忙站定了脚步不动,说着:“我吃过来的,阿母,我带了衣服给你。”
他把包袱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件手织的女式毛衣,抖开往身上比划,正合程伏穿。
程伏一下子涌上了泪,强忍着拍了儿子一下,“我正给你织呢,你有这空怎么不自己织一件冬天穿?”
何告笑了起来:“阿母,我白天四处找事做,哪有闲空,晚上抽空织一会,手笨,还没织成呢。这是员织的,他手快,今年已经叫收走两件,赚了大几十钱了。”
原来十三岁的幼子何员也在想法赚钱。程伏把衣服抱在心口,觉得心定了不少,沉默了半晌,道:“你让阿员自己织一件穿,也就五十多钱,不要舍不得。要不是我们无家无业的,什么都要添置,阿母在织室就养得活你们了。唉。”
何告笑道:“还有我呢,阿母不要忧愁,数年前谁曾想我们还能有清白的身份。等阿员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程伏点了点头,正了脸色,吩咐道:“你以前学的东西别忘了,叫阿员也学。我们这些隶妾进拿工钱的织室都要学了才能进,想来是有用的。”
又嘱咐了儿子许多事,何告一一点头应下,最后带了母亲塞来的一小包钱走了。
他不用母亲嘱咐也没有将学到的东西丢下,因为这是他从隶臣重新成为清白黔首的关键。而且算术平时也用得着,他还顺带着教弟弟何员与妹妹何细呢。
只是他现在四处找短工做,还是不安稳,兄妹三人原来的家回不去,落籍在长安县的乡里,里典把一个不知道多久没人住的破屋子划给他们住。
要不是母亲在织室竟有工钱,第一年除了攒了些钱拿出来,又让别人敢借他点钱,让他把屋子修了修,第一年都很难过去啊。
好在弟弟妹妹都懂事,小弟更是厚着脸皮蹲在妇人们闲聊织衣的地方看,硬是学会了织毛衣,自家也领了毛线和织衣针,成功地完成了两件。小妹也想学,但她生得太瘦小了,手也小小的控制不好织针,气得自己偷哭。
还是他这个大兄没用,去做庸耕人家也不要他,只能在城里找短工,或是农忙时到田里做活。要是他能有个长久的活……
何告心里叹气,想起小弟托他进城再领两斤毛线,脚下一拐,便去了专门放毛衣的仓库。
这边经常有人排队,四里八乡的妇人有时候让男人来,有时候自己亲自来,有时候托正好进城的亲友来。反正他们也常年收毛衣,她们只管埋头织衣就行。
所以在那领毛线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只要户籍在本地就可以,不怕你领了毛线为这点钱就弃家跑路。
何告领了毛线签自己名的时候,负责登记的人咦了一声,道:“你识字啊?”
“嗯。学过。”何告没多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做过隶臣。
那人便顺口道:“看你这样也不像家里田地多的,要是给人庸耕吃不饱,去那边看看,那边新开的染坊在招人。”
他抬手指了指,也没把路指详细,但何告已经千恩万谢了。
他自己打听,背着包好的毛线飞奔,找到了那家在招人的染坊。门口贴了纸,写着招人的要求,不少人在仰着头看,但估计不识字的不少,一边盯着嘴里还一边问着:“写的什么?写的什么?”
有识字也在读,何告没心情听,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看了,还好大部分能看明白。
看明白了,心便是一沉。年纪符合,身家清白户籍在长安县方便查证,勉强也算符合,假如人家不计较他曾经是隶臣的话。
可是要强壮有力的男子,他果然不该抱希望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后面的内容看完了,紧接着又生出了一丁点的希望。
后面还要招大匠,却不提强壮有力这一项了,要的是识字会数算,他……他勉强也算是会吧?
何告向来不敢惹事生事,这会儿在人群里把牙咬了又咬,鼓起莫大的勇气去到了里面。本以为要接受很多盘问,没想到跟当初脱离隶臣身份时一样,人家根本没跟他废话,把姓名户籍登记备查之后,就给了他一本书让他读。读完了之后又给他一张纸叫他计算。
等他稀里糊涂的出来,人家也只说过三天来看看,到时候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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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义休沐回家了一趟——不得不回,家里亲戚关上门已经吵起来了,他再不回去压一压,就要传出去叫人笑话了。
一看他回来,母亲郑荣按着太阳穴哀叹:“你赶紧去跟他们说,我实在说不清你那道理!”
父亲更愁,蹲在门口垂着头,一副心力交瘁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王义吸了口气:“行的,我去说就好。”
他阿父是长子,秦国从政策上鼓励分家,用税收惩罚不分家的人,所以两个兄弟成年就分出去了。大父和父亲其实也分家了,不然违法,只是他们在官府那里把财产分了,宅地也弄了墙分成两家。但阿父孝顺,实际上大父和大母平常还是跟着他们过。
现在两个叔父跟父亲蹲在一块,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都是一脸的心累。
他们王氏在这一带族人太多了,定是想在染坊做事的太多,找上门来说情,叔父过来帮着父亲挡住,才会这个样子。
得罪了族亲,他们家以后的日子可真没法过了。王义不敢怠慢,急忙去找了族里的老人,把几家近亲聚起来说话。
有人跟着他家贩菜,有人在他的豆腐坊做事,显然是偏着他的。但另几家就很不满了。
十四叔率先发难:“都说阿义出息了,能照顾自家人。怎么,那大匠就不给自家人做?我家王平差在哪里了,怎么就只能做那小工?小工一月才六十钱,大匠竟能拿五百钱,这种事不照顾自家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既开了口,别人也纷纷跟上。
不是他们不讲道理,实在是工钱差得太多,不由得人不去争一把。
王义站起来,先向长辈行礼,然后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诸位叔伯,这件事不是我不照顾家里的兄弟们,实在是他们做不来大匠的活。有那做得来的,不是也做了大匠么。”
他说的是族里的一位兄长,论起来大排行他还要叫声五兄,确实成功招为了大匠。
他知道别人不服,不等人再说话,紧跟着道:“这染坊是我操持,但大家知道,实际是阿苇的方子,是大王都晓得的功劳,我可不敢懈怠。叔伯们大概不知,这方子不用草木不用矿石,用的是阿苇从宫里学来的方子,配起来极繁复,阿苇说了,不识字不细心的人,都不许他们进配料室!”
说到大王,兴师问罪的长辈们的气势终于为之一滞,心里却不服。
王义叹了口气,慢慢道:“亭里兴学至今,他们也没学会几个字,会解多少题,我怎么敢收他们。这大匠配料不止是难,还有风险,我不收他们,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啊。阿苇上次回来你们也见了,额上的疤许久没消,那就是配料时炸的。”
其实不是配染料,是做别的试验时伤的,现在也已经好了。不过不妨碍他拿这个吓唬人。
好说歹说,总算把仍然不太相信的族亲们哄走了,王义只觉得头疼。
自己不上进,现在怪他不收,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配料真的不是粗汉文盲能做的,便是过了第一关的人也还是会挑一遍,非得细心手稳有耐性才行。
为了保密,王义还特意挑了有家室拖累的人,其中有个出身不太好的,但织室里还有个做隶妾的阿母,下面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妹,只要钱不少给,想来是不会冒险的,他便作主把人收了,又带他们去官府立了约,绝不能泄了方子。
兴学至今,四里八乡积累了一批识文断字会算帐的年轻人,但能进学室并学得好的,几乎都准备走仕途。考举不是年年开,在他那次之后又开了三次,考中的人分到了各地为吏,虽然有的离家还挺远,但是个人都愿意去。
剩下没考中的也在继续读书备考,家里也全力供应,非要把这条军功之外的路走通不可。
而其他没上学室的人呢,能跟着兄长们课余学好的,那真是少极了。学得不错的,如果家里有田地,自然宁可在家种田。没地想找个活做的,往往也已经找到给人算帐的活,没几个去染坊的。
就他家族亲,真就只招到一个,不怪自家儿子不努力,非怪他不照顾,太不讲理了!
把这事解决了,王义跟林婴碰面,一起去饮酒发牢骚——林婴也是同样的问题,他更麻烦,族里和舅家都来找他,他把配料的风险又夸大了才算抽身。
“是我不想收吗?要按你的想法,我们这生意可是能做到六国去的!人手根本不够,可不合格不能收啊,我想收都不能收啊!”
“不说了不说了,饮一杯,要不是做着事,我就自己回来操持。姑母哪里挡得住他们,唉!”
解决了家里的事,两人才能回到长安县,一边做着自己的小吏,一边操持着染坊的事务。染坊原本打算做的生意还没开张,因为将要做大匠的人还没有学会配料,陈苇得天天过来教他们,都把自己教烦了。
要不是这染坊大头的钱其实是她出的,实际主持日常事务的也不是王义和林婴两个空余时间有限的小吏,而是她的母亲,她早丢开手不玩了。
真没意思,一个比一个笨。
直到秦王政十七年,南阳太守腾攻下了韩国,王义与林婴才看到自家染坊所出的第一批染色布匹。
“这颜色可真是漂亮。”
不光是林婴与王义在说,染坊做活的人都在说。亲手配出这批染料的何告也在心里默默地称赞。
铁官的炼焦场很高兴那些派不上用场的煤焦油有了用处,低价处理给他们。
陈苇带着他们从最简单的化学试验开始做,一步步带上了正轨。现在虽然条件所限,依然不是工厂化生产,但也不是实验室拿试管弄出来的那点量了。
现在产品其实就两种,而且都不是正色,其中有一种还是因为天然染料来源多,虽为正色,染的布料却只比白色贵一点的黄色。另一种则是紫色。
但它们都有一个特点:染出来明艳鲜亮,一眼可见的漂亮。
紫色虽是间色,但自从齐桓公带起了风潮,现在在官服中都开始用了。市面上也有很漂亮的紫色,但价格比他们的要贵得多,产量也小。
黄色虽然因易得而低贱,可这么漂亮的黄色与易染之黄不一样,想必同样会受欢迎。
至于说不容易褪色,倒不算是特别突出的优势了。本来它们也不是面向平民的,而买它们的人,又怎么会把衣服洗到褪色的程度还在穿。
今天陈苇没有出宫,主持着染坊的王沐仍是想起了女儿。女儿已经是她不能理解的高度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看看书,就能不用矿石不用草木,拿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经过一堆莫名的步骤,就能从那堆黑乎乎的煤焦油里弄出这样不同的鲜艳色彩来。
现在小儿子也在跟着县令张苍读书,学得也不错,只是仍然比不上他的阿姊,他的阿姊连大王都召见过呀。王沐有时候想起亡夫,也未免感叹,他心太窄,家里出事想不开去得太早了。不然就能看到家里重新兴旺起来,他家祖宗的荫庇,全都应到阿苇头上了。
王义跟林婴过来匆匆看一眼,又赶紧回去工作。但两人私下里想到能赚的钱还是不免兴奋到无心做事,互相使个眼色,借尿遁出去聊。
“既做出来了,这个月就要给大匠开工钱了吧?”林婴问王义。
因为大匠月俸五百,是王义提出来的。之前没配出料,只开小工的钱,这个月就得开高工资了,林婴有点舍不得,又有点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