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脸的都闪开了,叫金氏拉着何氏站到了里典跟前,立刻又变了一副笑脸,带着谄媚讨好地问:“里典,可不能漏了我们呐。”
里典知道她是个能舍下脸的泼辣货色,没好气地道:“这活要做的都有,你抢什么抢。”
不理她了,他臭着脸继续道:“现在就是要个屋子,官府给锅,给钱买石炭烧。谁家愿意借屋子出来,也不白借,一个月给四十钱。”
金氏立刻又拽着何氏向前一步,几乎杵到里典脸上了:“我,我们家有空屋!”
一圈人低声哄笑起来,里典也实在没法了,看确实没人争,就指了指她们,“罢了,就便宜你们了。”
金氏嘻笑着:“旁人家也没空闲的屋啊。”
这倒是。有钱人不接这差事,才不乐意为了区区四十钱让人进自己家。穷人家屋舍少,人口稍多就腾不出地方。
她和何氏婆家都没有长辈在了,她自己没孩子,何氏就一个女儿,这才能腾出地方来挣这钱。不过也不是就她俩能挣,还是因为她们都是寡妇,刚才她都那样说了,家境稍好的确实不好意思开口了。
何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人已经散了,金氏得意洋洋地跟她说:“里典还怪我抢,不抢能挣这四十钱?”
“到底做何事?”
“你可真是,没事多出来走动,别老闷在屋里。大伙都知道了,就你在家做针线,什么也不知道。好像是官府收了羊毛不知要做什么,分给我们洗羊毛呐。洗一斤也给十钱,可不比浣衣强多了。”
何氏这才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自己一算,借屋子的四十钱,洗羊毛也不知怎么个洗法,二十钱总是能赚到的吧?这行当做得!
没几天,羊毛收上来,每里让出个人去学,回头洗了不合格可是不收的。这事主要是家里的女人做,别人犹豫不敢,金氏胆大,主动跟里典说自己去学。这事说简单吧,也不是直接拿水洗就成的,但说难其实也不难,金氏没几天就回来了,与她一同来的还有成车成车的羊毛。
这几天里,里典也拿着毛纺厂发下的钱,雇青壮在里间寻荒地挖了个倒废水的大坑。金氏与何氏的屋子也腾出来了,改得面目全非,搭了几口灶,架上了大锅。
这两三年间才兴起的石炭在上谷郡就有产,县里就能买到,同样运来。何氏让女儿跟自己睡,又腾了间屋子来装这些石炭。
金氏学成归来,神气地指派接活的妇人们做事。羊毛要先粗洗一遍,把灰尘杂物洗了,然后再用她带回来的洗剂混了水烧热,重新清洗。
来洗羊毛挣钱的都是做惯了活的妇人,这样的步骤一听就会,纷纷保证不会偷懒。尤其天气渐渐冷下来,在这里干活人多热闹还暖和,谁也不想因为偷懒省事被金氏赶出去。
运送羊毛的车每天都会来一趟,把洗好的羊毛带走,也送来新的羊毛,妇人们坐在一起做这个活,不免议论起来:“洗这些做什么呢?做毡毯?”
没多久,这问题就有答案了。也就是春耕之后的事吧。冬天不剪毛,她们一时挣不到这个钱,就等着五月里再来一次了——这是金氏说的,春季还有一次。但里典又把金氏叫去,问她去不去那个毛纺厂看看,那边招人纺织。
饶是金氏这样的妇人都听得害怕起来,还觉得自己听错了,再三询问:“叫我离了我们乡里,去那个毛纺厂干活,在那吃住?哎哟,这哪里能行呢。”
里典也烦,但这是当官的派下来的任务,让每亭都要找些衣食无着的妇人报上去,道是做好事,可这完全不附和当世人们的认知,叫他心里都犯嘀咕。
金氏这么说,他也无言以对,只为了完成任务,勉强违心地说:“你去看看就是了,不乐意再说。”
金氏想想洗羊毛时那一个月四十文的租屋费用,再想想秋冬时候洗羊毛挣到的几百钱,手上帕子绞了又绞,最后狠狠心咬咬牙一跺脚,“行吧,我去瞧瞧。”
怎么说也是官府开的作坊,总不能把她卖了吧。
哎,还真害怕把她给卖了。
怀着一腔忐忑的金氏坐着官府派来接人的车,进了郡治县外的毛纺厂,一进厂就被震住了。
“一,二,三,四,五……三十六……哎呀数错了!”
“噗。”旁边有女人笑,金氏扭头看见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妇人在笑她,也不生气,搭讪着:“阿姊也是来做工的?”
“先来看看,在家也没活路。”妇人叹气,显然跟金氏一样,都是衣食无着,又胆子大,被里典连哄带求的弄过来凑数完成任务的。
不过她早来一天,已经数过了,而且知道答案。
“别数了,有八十个纺锤。来一个数一个,魏使者直接说了,就是八十个。啧,一个人就能纺八十根线,这得多少羊毛才够用哦。”
“这我倒是听运羊毛的人说了,魏大使还找人跟匈奴买呢。匈奴肯卖羊毛的话,多少都有,他们不就是羊多马多么。”
“那……那得多少人才纺得了?”
这金氏也不知道了。照她们想,羊毛又不能吃不当喝的,匈奴就是用羊毛做毛毡编绳子,也用不了那么多。现在汉人肯买,哪有不卖的道理。
都卖过来,那可真是,得有多少人才纺得完,织得尽啊。
不过这也不是她们能操的心思。金氏也住了一天,就跟那个与她聊天的妇人同屋,又过了一天,各乡派出来“瞧瞧”的妇人才算到齐了。
魏商亲自过来,让提前学过的赵常之妹,他的新婚妻子,带着这些妇人试上工。
金氏没分到羊毛梳理车间,也没分到那八十个纺锤的羊毛纺线车间,她分到了织造间。
织机已经是有飞梭的版本了,这使得织物得以有更宽的幅面。金氏不懂原理,但一看就心动了,她知道布越宽越值钱呢。
不过这又不是她家的织机,值钱也跟她关系不大,她很快放平心态开始干活。分到这是因为她在家就有织布的经验,这个织羊毛的机子其实是一样的道理,稍学一学就能上手。唯一不太习惯的是这里好多人一起干活,让她有点不自在,心想还是要回家才行。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动摇了,因为那位魏大使的妻子带她们用饭的时候,管饱。
尽管菜也不过是时令的野菜和大酱腌菜,六人一桌多了盘豆腐。但饭是真管饱,玉米面还掺了点白面呢,都不怎么拉嗓子。
一室的妇人,跟金氏同时露出了狼一样的眼神,她们决心在这干了,不能让别人抢了她们的活!
原本最顾虑的事情,在看到一个厂子里都是差不多出身的妇人时,自然消于无形。晚上金氏还惊喜地发现,住的地方居然也不错,虽然现在用不上,但她看到屋里睡觉的地方是搭了火炕的,这可是去年里典家里才用上的,听他家人好一顿吹嘘说是暖和。
反正她无儿无女的,就是住在这了也不亏。
再想想之前没当真,现在觉得可能也不会太少的工钱,金氏决定回去就多拉几个苦命的妇人一起来。只是她还有一点不安,找机会寻了魏大使的妻子,带着几分怯意问:“我乡里有个姊妹也守寡,急等着上工养活自己。可她还有个女儿脱不开手,这还能收她吗?”
赵丽容已经得了夫君的嘱咐,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们走时我原就要说的,你们住的地方另一边还有屋子,就是给带孩子的人居住。到时在左近雇几个有经验的妇人,你们将孩子放在那里,下工时接回去就好。”
还能这样?金氏这下子是真的死心塌地了,试工一结束就归心似箭,在里中一通宣扬,不但成功的把几个没有依靠的穷寡妇都带走了,还有几个有家室但家里实在穷苦的妇人也动了心,与家人一商量,也跟着一块去了。
剩下的人实在离不得家,又是羡慕又是难受,金氏大声道:“也有你们的活呢。我只会纺织,厂里教的编织一时学不来。何阿姊手巧,叫她学了回来教你们,毛线织成衣服,厂里收,五十钱一件!”
何氏还没去上工,就先叫她安排了件差事,她这性子可纠结坏了。本来要不要去她也犹豫的,奈何金氏也直接帮她做了决定,她便纠结着打好包袱,纠结着带上女儿,纠结着到了厂子里。
果然厂里要挑些手巧的学织毛衣回去教人,不白教,第一批收上来的衣服给她们三分之一就算是酬劳。何氏学得很快,学会后把女儿托付给金氏,自己回去教人。
厂里纺出的线已经堆满库房了,还在源源不断的产出。这些毛线分发到各个乡亭里间妇人们的手上,两三根长木针,两斤左右的线,巧手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说笑间手指飞舞,一件衣服便渐渐成型。熟练之后,每天忙完家务抽一点时间织衣,粗线三五天就能织成一件,细线花的时间久,但钱也多,算下来还划算一点。
这活,手只要不太笨都能做,手巧的更是照着发下来的图样,编出的复杂的花型。这样的还能多得钱,同样得看花纹的复杂程度,多十到五十钱不定。
虽说主妇们只能抽空做,一个月也就挣个上百钱,但对于普通的农夫之家来说,每年粮食收了就要交税,剩下的都未必够自家吃的。一年到头,不趁农闲去找活做,家里根本看不到几个活钱。想把房子修一修,想买匹布,想添置些家什,真是得一个大钱一个大钱的攒。
现在家里的女人抽空做下来,一个月就有差不多百钱入账,难道还能奢求更多吗?当家的妇人要操持家务,慢慢的,许多家未嫁人的女孩儿学起了这手艺,丢开家务活整日的做,不说最简单的粗线织的孩童衣服,正常差不多十天就能完成一件带点花样的毛衣,一个月就能有一百多甚至两百钱呢。
这只要领了毛线,有几根木针竹针就能做,不像纺织,家里至少要有钱添置纺机和织机,没点家底根本赚不到那个钱。也不像刺绣是个精细活,一般人家的女孩根本学不来。
对穷人家来说,时间不算钱,不织毛衣也是白耽搁了。
也有手巧体弱的男人私下里学的,不好意思叫人知道,只让妻子女儿和老母亲说自己织的,拿出去换钱。
魏商最近这段日子手不释卷,又走访了不少人家,渐渐明白了书中所讲的道理。
朝廷是花了不少钱,但现在已经看到钱回来了。这年春上,匈奴再次入侵,早知此事的刘彻没有让原本没用的辽西太守上任,而是将上回随军出征又犯事成了平民的李广提前任命回来了,做了上谷郡的太守。
专职守城的李广确实可以的,没让魏商和赵常这几个月的工作成果被战争给破坏了,早有准备的汉军再次击退了匈奴的攻势。
而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那些个相熟部落与上谷郡的生意就一直没断过,只在两军交战时暂时停了运输而已。
无他,利益驱动耳。
利益一是来自于茶叶。自从刘彻回来推动茶叶贸易,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渐渐发现茶叶的好处,开始追求与汉朝的贸易了。
上谷郡这条商路原本就是建立在茶叶基础上的,能买到茶叶的这些部落,一转手就是几倍的收益,根本不舍得放弃。哪怕他们自己的儿郎也被抽去与汉人作战,死在汉人手上,这生意都不肯断的。
加上从数月前开始,汉人不再只要马匹,竟然要那些没什么用的羊毛,还可以拿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被称为碱的东西去换。
这可比马便宜,还不用卖羊,他们当然更愿意了。
于是他们又做起了羊毛的二道贩子,乐滋滋的拿羊毛和马匹换了茶砖回去,倒手给远处的部落,给自家换来更多的牲畜。
不过,也就到了夏天吧,战事停了,汉人那边却又将羊毛制品卖了回来。
部落的小王将脚洗干净,踩进了针织机编织而成的羊毛袜,弹性很好的袜子贴合着脚,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他不由动了动脚趾,叫道:“多买些,这个好,天凉就好穿了,那时肯定贵,趁现在多买些。”
毛衣也不错,不过对他的用处不大,他更喜欢染色的毛呢布料,并没有裁剪,可以随着喜好自己裁衣。冬天在草原上是不够使的,但入秋可以穿,这穿在身上贴伏而垂顺,颜色染得也鲜艳好看,可比他现在的毛毡料子强多了。
汉人织的地毯也好,他统统都想要。反正他们部落不缺钱,至于远处其他部落,完全可以多养些羊嘛。
魏商还没有把毛衣大量运去匈奴那里卖,而是卖给自己人。
北方天寒,入秋就好穿了,毛衣不挡风,但穿上很暖和,普通人家有这个就比过去强多了。
关键是价格也没有特别贵。边郡地方的布价要比长安高,按着布料疏密程度不一样,做一件单衣至少也是百钱以上。而一件不带花色的粗线普通毛衣,也仅仅卖一百五十钱就是了。
实在不想买,也可以买毛线自己织。两斤线,就卖你五十文钱,自己花点时间织出来,立地比买件漏风的单衣还省五十文,值不值?
这可太值了。
因为羊毛现在不贵。匈奴人有的是羊毛。最穷苦的牧民,只要他还喘气,他就得养羊,不然怎么活。他们平时会用到羊毛,用来做绳索、毛毡等日用之物。但他们的羊毛实在太富余了,根本用不完。
现在汉人要收,而且只有汉人要收,对他们来说,也就是运送过来交易比较麻烦,其他都是白赚,各个部落还怕汉人不收自己的,抢着压价。
价格就被打得很低了。可能这事随着纺织业的发展会变化,但至少目前羊毛真是相当价贱的货物。这五十文,大部分是后期洗、梳、纺的材料费和人工费给抬上去的。
毛衣主要的市场在上谷郡之外。那些还买不到毛线的地方,不是穷到单衣过冬的人家,在权衡之下,不少都会选择买一件毛衣。
有钱人则是买带花色的,还有用山羊绒织成的价格比起毛衣陡然拔高的羊绒衫。这自然也有毛衣轻便的缘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刘彻在长安给带货引起的风潮。
不光毛衣,手套、帽子、围巾、袜子,这几种是更好卖的。围巾和袜子更是几乎在这个夏天卖脱销了,要不是这几样都是用针织机纺织的,靠手工恐怕都跟不上。
原因也很简单。此时除了毛皮,就没什么能做围巾的合适材料,用布绕一圈也没多少保暖效果。虽说还在夏天,但是天子都带货了,那什么意思谁还不懂。又只有上谷郡出产,长安的显贵都怕到秋冬季人家都用上了,自己却没买着。
那面子不但丢光,恐怕在天子面前也不太好看。
至于袜子,眼下的袜子还是布做的足衣,贵族用的丝锦袜,华丽是华丽了,但同样没有弹性,硬套在脚上,哪有羊毛袜舒适。人们同样抢购了先屯上,就等天气凉了后穿了。
但,不止是长安贵人,就是在上谷郡本地,毛衣都卖出去了一些。主要都是毛纺厂的女工,还有铁官的匠人们在买。
上谷郡有煤也有铁,刘彻的铁官改革自然不会漏了这里。本地的铁价现在很便宜,民间用铁制农具的也越来越多了。这些铁匠有钱,自然舍得买。
而新做了女工的妇人们其实不太舍得用钱的,她们穷怕了,也没来得及存下多少。但她们毕竟有了活钱,而偏偏没有时间。
上工很赚钱,但也很累,刘彻还没好心到贯彻八小时工作制,一天从早上七点工作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又到六点。所以下工之后,固然有人在坚持自己织衣,但更多的人发现这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扣钱后,放弃了,选择直接买。
魏商发下去的钱,流了一圈,好像除了本身的利润之外,又从工人们那里收回了一部分。
他隐隐有些明白天子一些安排的用意了。
第56章 祥瑞来了(隋)
上谷郡的毛纺织业在元朔二年的夏秋季才开始发力。这一年的春季, 匈奴侵上谷、渔阳,因汉朝早有准备而再度失败,另一边, 汉车骑将军卫青更是出云中, 至高阙, 取河南地。
李世民已经准备回去了, 不过他硬是等参与了这一战,大胜之后才走。
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 刘彻同意他做斥候了, 只说“你自己负责, 死这儿朕可不管”。却害得卫青一路替他悬着个心, 比历史上白添了两分焦虑。
好在李世民每次都活蹦乱跳地回来,还带回匈奴的行踪,卫青也承认他实在是个很出色的斥候, 但后面接触开战的时候还是把他拘在自己身边——不然他头发都要白一把, 实在操不起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