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他从后世学来的道理之一:有时候需要雷霆一击,让你的敌人没反应过来便完成布局;有时候却可以以点带面,让官吏知道你的意志所在,缓冲之后慢慢掉头。
现在秦国需要的不是急转弯,而是这样的缓冲。
燕赵相攻, 秦国得利,趁机夺了赵国九座城池,将漳水流域据为己有。
韩国暂安, 韩王安因为疲秦计的缘故又卑辞向秦国请罪过一回, 现在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豁达心态, 吃得下睡得着, 得了秦王的赏赐,还拿来与众臣同赏。
若是刘彻见了, 定会用新学的词给他评上一句:躺平摆烂。
王摆烂了, 新郑里上上下下的臣子自然也跟着摆烂, 一时间醉生梦死, 连酒水都多卖了许多。
还清醒着人便因此而格外痛苦着了。
前韩国相张平的儿子张良就是这少数清醒而又痛苦着的人之一。
父亲张平已经去世十多年,张良又年轻不曾入朝,张氏虽还是名门贵族, 但在新郑已经失去了权柄。张良没有见到韩王拿出与众臣同赏的秦国精美玻璃器与瓷器, 他在自家楼阁间把玩的, 乃是商人从秦国买来贩卖的书籍。
有三个荀子的门生在那里, 尽管有两个都偏了法家一脉, 但出于尊师之道,他们还是先将荀子的著作整理出来仔细校对,然后给印制了出来。
还不是木版,是铜活字。虽说从全天下来看, 没有足够的识字匠人使用活字印刷。但仅就咸阳, 仅就少府可以使唤的人手来说,找几个沦为隶臣的识字者来排版, 也不是什么难事。
嬴政把资料图样给了尚方,尚方在铸铜活字的同时研制出了合适的油墨, 因为一时来不及铸许多,于是优先就着《荀子》需要的字数给铸了一批,一口气就给印出了五千套。
李斯跟韩非一起出钱买下了一半,叫商人带到新郑和齐国稷下学宫分赠。另一半被秦国自己留下一些,剩下的则被商人买走,准备到处售卖着试试,毕竟与时下的竹简文书比起来,这一套书便宜太多了,应该有许多士子会愿意购买。
张良手上拿的,就是韩非让人带到新郑指名送给他的书。
也不是嬴政跟韩非说过什么,而是韩非作为学术大家、韩国诸公子之一,对这个五世相韩的张氏子有所耳闻,听说过张氏子虽未入朝却聪明颖悟的名声。
既然又是名门,自己又聪明,韩非的赠书名单自然就有他一个了。
见兄长久久不语,张良之弟轻声道:“韩非枉为韩公子,出使韩国竟一去不回,又为秦国助长声势,着实可恶。兄长莫要为他生气了。”
张良回过神,将书放在案上,叹道:“韩非有才,王上却不能用,奔走他国也是寻常。何况派他出使而不令回,本就是王上畏惧秦国的结果,又怎么能怪他呢。”
他拍了一下桌案,怒气勃发:“韩国不是没有人才,王上不能用,一再对秦国退让,乃至如今几乎沦为秦国臣属,简直……”
到底不能对国君口出恶言,张良咽下这口气,恨得磨牙。他的弟弟低头看自己手,心想兄长这脾气真不能入朝为官,别看兄弟俩都体弱,但他自己体弱而脾气温和,兄长却是气性大,真怕入朝后一言不合抄东西砸人。
就听兄长像是忍了半天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似的骂着:“秦王一向欺辱韩国,如今赐下玩赏之物,王上竟然不以为耻,还召群臣同赏,这岂是一国之君的模样!”
嗯,兄长若在朝中,恐怕会走上前去,将那据说堪为珍宝的瓷器与玻璃器高高举起,一把砸碎,然后说出一番可入《春秋》的凛然谏言来。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张迁暗暗叹气,国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难道是王上愿意这样屈辱吗?离秦这么近,疆土是这样窄小,周围强国环立。打又打不过,用了疲秦计拖延了一段时间,反而让秦国更强盛了。此时再振作也没有什么用,大王还能如何。
他捂着嘴咳嗽起来,张良起身给他顺气,等他平复下来,才回到位上,抚摸着那卷《荀子》,再度叹息:“过去只说秦国地近蛮夷,乃野蛮无文之邦。如今有了这个,秦国文治也将大兴了。”
尚方的印书作坊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排版印刷一应活计用的都是隶臣。对外也不说是印出来的书,就算从书籍文字与印章的相似处猜到,也想不到铜活字这种大手笔,更不知道纸是怎么做出来的。
张良就猜到了这大概是雕刻出木版,将无数文字如印章那样反刻在版上,然后用墨印出来的结果。但他找木匠弄了一个小版在帛上试验,发现问题很多,墨都晕开了,印出来也模糊,不像这样清晰。何况用帛那得多贵啊,卖不到这个便宜的价。
而且木版容易损坏,以他听说的这批书籍的数量,似乎不太像是这样印出来的;以书籍的价格来看,这种纸张必然也非常便宜。而这样便宜的纸,只有易损坏这个缺点。但是如果价格真像他猜的这样低廉,从此书籍能大量印刷的话,易损算什么缺点呢?损坏了再买一本就是了,不用担心先贤的文字失传,因为市面上到处都在售买。
其实这时的纸颜色不是洁白,还有些发黄,是工匠刚开始制作,工艺不到家的缘故。只是张良并没有将此当作缺点——竹简难道是雪白的么,开玩笑了。
张迁又咳了几声,接着道:“何止是书籍,近来商贾从秦国贩卖之物多了不少,家中吃的盐如今都是秦国产的精盐,今年又多了霜糖,家家争买,货到即空。连久享盐利的齐国都来买秦盐,也不知秦国换得多少钱粮,明年又要化作攻打哪一国的军备。”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张良将《荀子》放回书架,让弟弟回去休息,自己抽出一卷兵书阅读。也许已经太晚了,也许不等他学成就要亡国,但他无法什么也不做,像韩王那样醉生梦死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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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临淄。
齐王建并没有像末日将临般的韩王安那样颓废。前半生由母亲执政,后半生听舅舅作主的齐王,年近五十了,实际上还是没有太多政治上的主见。
前几年他曾经入秦见过秦王,秦国并没有像对待楚王那样将他扣留,待他也算礼遇,他便松了口气,觉得现在这个年轻的秦王比那位老不死的昭襄王和善多了。
韩国虽然危险,但那是因为它离秦太近,本也是诸大国中最不成气候的一国。赵国与魏国不是还存在吗,就算被占了些土地又怎样呢?几百年了,就算称霸一时的郑国也被灭国,但大国总还是比较安全的。
齐国曾经只剩两城也能复国。赵国曾经被逼近邯郸,也最终使秦国吐出了先前吞没的土地。楚国尽管一再迁都,但不是还有那么大的疆域么。
齐国离秦国有那~~~么远,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所以齐王建还是认认真真上他的朝,听他舅舅的话治国,回后宫正常的享乐。可能将来会亡国吧,但那也是子孙后代的事情了。
他只在得知稷下学宫走了不少人时有点不开心,问:“是寡人怠慢了他们吗?为何要离开。”
后胜笑道:“是因为秦国用纸张新做了书,乃是《荀子》,荀卿的门生买了上千册让人运到临淄,在稷下四处发放。别家不说,儒家其余几脉都被荀子痛骂过,哪里受得了。”
齐王也是读过书的,一想到荀子骂人的风格,顿时乐了,与舅舅笑了一阵才继续聊下去。
“所以他们也去秦国,将书稿带去,请秦王出书吗?”
“必是如此了。王上不必为此烦心,秦国文治不兴,只用法家之人,他们去了,最终还是要带着书回稷下。”
“不错,天下有哪一处,能与我齐国稷下相比。”齐王建颇为自得的笑着,用新制得的桂花糕,蘸着白糖吃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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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
随着嬴政手指处,七岁的扶苏准确地报出国名。
紧跟在他后面,不用父亲点名,四到七岁的四位公子和三位公主坐得端正,小手放在腿面上用力攥着,同样迅速地一一报出父亲所指处的国名。
扶苏才松出口气,又轮到他了。
这回不是六国之地,嬴政手指向遥远的另一处,扶苏背绷得直挺挺的,大声道:“身毒!”
下面轮到二弟,但扶苏也看着,检查自己认不认识父亲拿出来的这幅国名空白,专用来教他们兄弟所用的地图。
一连问了五轮,从国名问到山川水文,嬴政才停下,还算满意地让人收起了地图。
文书和数算都有专门的老师教授,数算还有张苍特意给他们出试卷考核,嬴政不在那些上面费心,只这暂时不外泄的天下地理,他会亲自教导儿女们。
除了七岁的扶苏勉强算是个大点的孩子,其他人还小,嬴政也没有强求更多,又问了一些地理知识就放过他们了。
扶苏率兄弟和妹妹们拜别,退出殿外,又走出一段距离,神色这才轻松下来。
嬴阴嫚与大兄年纪最相近,小步趋前问扶苏:“大兄,我能去你那里玩吗?”
“自是可以。”
这一说,三个公主全都要去,弟弟中也有两人要去,只有两个四岁的小弟弟要回自己母亲身边,催着宫人快走。
扶苏的年纪虽小,但在母亲的宫室内已经有属于自己管理的宫人和地方了。他带着弟妹们回宫,俨然主人作派,见过母亲后,便带人回到自己起居处,令人布席招待。
阴嫚只比他小半岁,心智亦早熟,此时并没有心思吃喝,坐下不久就欠身问扶苏:“大兄,父亲为什么让我们姊妹与你们一起入学?”
扶苏哪知道,迟疑着重复起父亲的话:“父亲不是说,以后大秦必将一统天下,到时逐诸侯西去,也不能将其地尽放于诸侯。我等兄弟要为国镇守边疆,你等则要封为女君,与诸侯杂处,在蛮夷间立国。”
阴嫚还没说话,两个小一点的公主此前就听母亲一知半解地在一起为这事哭泣诉苦,这时又从长兄这里听到这么确定的话,一下就吓哭了起来。
“我不要去蛮夷那里,阿母说蛮夷吃生食,不穿衣服,连房屋也没有,还住在帐篷里。”
阴嫚还好,绷住了没哭,但小脸也白了,眼巴巴地看着大兄,仿佛希望扶苏能去替她们求情,不用让她们去那样遥远可怕的地方。
而且她们根本没有理解封为女君的意思,她们的母亲也没有理解,因为这种事或许上古时有,但她们所熟知的历史里已经少见了。
女儿们还小,六国也没有尽灭,嬴政没有详说,只漏了点口风,还是因为他要让女儿与儿子一起接受教育才说了些话。
结果传来传去,生了公主的后妃们互相诉说,都以为女儿要远嫁给真正的蛮夷,来为秦国笼络他们。
她们也不知道嬴政所构想的未来,只隐约知道大王有远方的地图,那是一个比匈奴还要遥远的地方。于是对匈奴的了解加上她们的想象,勾画出一个比匈奴还野蛮原始的所在来。
扶苏张口结舌,不由得都苦笑了:“阴嫚,她们不知,你与我一起学习,难道也不知道吗?父亲想让你们去的身毒或西域之西的地方,难道是那样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吗?”
“我知不是,但父亲不许外泄,我不敢多说。”
年纪稍小的公主现在只记地名,知道天下是这样便好。阴嫚与扶苏年纪相仿,一起学到了更详细的地理人文知识,但她仍然害怕。
因为即使那个地方也有悠久的历史,并非不开化之地,但她学习的知识里也说了,身毒多热病瘟疫,天气炎热难耐,秦人去了容易水土不服而死。西域往西似乎稍好,但天气干旱多沙漠,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百姓连语言都不与他们相通,叫她去那样的地方,她当然害怕。而且她也觉得是让她嫁过去,她小声对扶苏道:“大兄将来能不能向父亲求情,让我们嫁与诸侯为君夫人,莫与当地蛮夷之主联姻。”
两个更小的公主连连点头。如果长姊嫁去做君夫人,她们可以作为媵陪着长姊一起去,就不用嫁给蛮夷之君,陪他们茹毛饮血了。
诸侯被大秦赶到蛮夷的地方,但那也是诸侯国君啊,生活总还是会像在故国时一样吧。到那时有姊妹陪媵,带去宫人与隶臣妾,作为大国公主一起生活在小国某个诸侯王的宫殿中,地位是超然的,起居饮食与熟悉的人都和在秦国一样,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阴嫚已经在想陪媵的事了,这事她们不陌生。他们这些排行在前的公子和公主,母亲是楚女和韩女居多。因为嬴政那时还没有亲政,华阳太后并不干政,但很自然地安排楚女进入他的后宫。而他的亲祖母夏太后又是韩人,当然也会希望他生下有着韩人血脉的孩子。这件事在他父亲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只是父亲去得太早,于是太后们又安排到了他这里。
嬴政当然不介意后宫这点小事,亲政后才慢慢排除楚人在秦国高层的影响。这些年幼的公子与公主们对此并无所觉,倒是从各自的母亲那里,知道了许多关于远嫁异国的故事。尤其是最近,她们闲着无事,除了希望这事不成真之外,就是从各自的亲近关系来讨论她们的女儿,是不是能嫁到一起去,既是作伴,也是抱团。
阴嫚灌了一耳朵这些话,并不觉得母亲能改变父亲的意图,就只盼望真的能和姊妹一起去个诸侯国。不过同姓陪媵?除了姊妹们,秦国好像只有赵国是同姓,她可不想与赵女在一起。
扶苏其实也没有完全理解父亲的意思,但他隐隐觉得父亲好像不是叫她们嫁人的意思,不然为什么要与他一同学习?
不过妹妹求到了面前,他就先答应了下来。
“好。”
阴嫚稍稍安心了一点。扶苏是长子,不出意外就是储君,父亲总会听一点大兄的意见吧。
两位公子也有话想同兄长说,但阿姊和妹妹显然在担惊受怕,嬴高就没开口,直到阴嫚坐回去开始饮用蜜水了,他才向扶苏行礼,忧心忡忡地问出了兄弟们与姊妹不一样的害怕:“大兄,我听说宫人在清扫宫室,等器用搬进去整理好,我们就要离开母亲,住到父亲身边去了。这是谣言吗?”
扶苏顿了顿,看了看公子高和公子安,沉痛地说:“并非谣言,父亲已经同我说过这事了。有我在内,今日一同在父亲那里上课的兄弟,都要搬到父亲身边居住。”
公子高直起的腰一下子垮了,几乎要哭出来。年纪比他还小一点的公子安更是绷不住,小嘴一扁,但又硬生生忍住了,强行开心地道:“能得父亲朝夕教诲,是我等的荣幸啊。”
扶苏与公子高也一起点头,强颜欢笑。
并不是他们不与父亲亲近,而是一想到住到父亲身边,那除了正常的课业之外,时时都有可能被父亲考问,那孩童对父母天然的孺慕,以及作为公子对国君的亦出于本能的讨好,一下子就全都飞了。
敌不过对父亲严格要求的惧怕和逃避。
送走了兄弟和妹妹们,扶苏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正式请见,向父亲询问自己姊妹的未来安排。
“父亲,宫中如今传说,将来要将公主嫁给蛮夷之君。母妃与妹妹们为此多有不安。臣以为,秦国公主尊贵,父亲若是有意联姻,与其嫁公主与蛮人,不若嫁与诸侯以结好。”
嬴政皱起了眉,脸色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
什么蠢话!
后宫妇人的小话他知道,没往心里去。女儿们还小,他也没打算把所有女儿都派出去。
现在六国都没有打下来,谈这些还太早,他只是把女儿的教育改成与公子们一样的教育,为将来作准备而已。
公子们可以封在一时难以控制的边疆,像西域那样的地方,到李世民的时候依然得而复失;交趾那样的地方,到了明朝更是彻底不再属于华夏。
这样的地方让公子们封王立国,他心里还能接受。中央实在控制不到,让自己的子嗣在那里,总比便宜了别人好。嬴姓子孙治理自己的封国,也会比郡县制下的官吏用心,会让那些地方更快的归于王化,就像曾经周天子所封的诸侯那样,用先进的文化改变当地,同化夷狄。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子嗣可能不够用了,虽然儿子生了不少,但他还是没打算把蠢货废物分封出去,那等不学无术的儿子没资格分封他的土地。所以嬴政把主意打到女儿们的身上了。
他虽然计划把诸侯远封,但也没打算完全让出那样的沃土。可儿子要近封,剩不了几个远封怎么办?那就让女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