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是不能再分了,没那么多地可分的。但是六国贵族空出来的地,还有很多啊,那都是肥沃的熟地。也未必要他们亲自前去,大部分人不愿意远离家乡,那么可以在当地由官府组织耕种,固定发放钱粮即可。
反正秦律一时也不会更改,一不小心爵位就丢了,秦人也习惯了。
等律法缓和一些之后,新政带来的改变会抚平他们的不满之心,转而追求新的进身之阶。在韩非这样的法家大宗师来看,小民就算重要,也只是作为整体而言的重要,是可以拿来算计的事物,而不是值得尊重的具体的人——或者说其实对贵族与士族也是如此,没什么不能去审视和计算的。
李斯想得就更具体了,他自信虽然自己只是廷尉不是丞相,但这些事情都会由他来落实。这些说起来其实与法家一向的主张有点背道而驰,但那天长谈,大王十分坦诚,与他们剖析了囊括天下后的难处。李斯现在的思路也转变了。
其实过去百家学说都是从一国之地出发来考虑的。周礼虽是天下之礼,但那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啊,那时分封的诸国之间还有大片荒地呢,天子也不会直接治理那些封国,大伙都是各管各的。燕国被戎狄包围,史书上百年未载燕国之事,跟现在哪能一样。
不止是法家,秦就是用任一家理论来治国,都得变,不变不行。
毕竟是跟随荀子学习的人,李斯对儒家经典也不陌生。大王那日摒退左右与他和韩非密谈,提到一词让他们琢磨:外儒内法。
韩非要做的,是著书立论,作为官方教材,以后在学室里作为士子必读之书,必考之经典来学习。当然,大王的要求不仅如此,李斯晓得韩非还另有任务,但那不是他能问的,大王似乎也不准备将其公开。
至于李斯自己,就是要将秦律重新捋一遍,不必急在一时,但统一天下后,陆续要改的地方,他得心中有数,也要符合这“外儒内法”的道理。
不能将百姓逼迫至怀念六国而反,也不能宽纵百姓生出惰性,其中分寸,还需要他经常与治理轵道亭的张苍交流,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法家的脸面要紧,就算吸收了儒家的道理,他跟韩非也不可能披上儒家的皮,所以就需要韩非好好动脑子,把儒家的理论吸收进来,运用起来。
至于说他们的理论中有一点儒家的影子,那也很正常,根本都不需要向人解释的。
他们的老师是谁?他们的老师是荀子啊,去世不久,当今公认的儒家大宗师。作为弟子,受到老师的影响难道不合理吗?
非常合理。
他们三人,同门学习时只李斯与韩非有交集,只不过一个韩国公子,一个上蔡小吏,虽说在荀子的一干弟子中他二人才学出众,自然相交,但身份有别,李斯既没有入韩之心,自然不会过于亲近。而张苍又是在李斯离开之后才追随了荀子,对两位出众的同门可谓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但现在,可以说三人已经被动绑定在一起,要为秦国大业而奔走了。
不,李斯看着已经举杯互敬的另两人,心想又岂是为秦国大业,这是可比周公的事业与功名。要不是有的事情他确实不能分身,大王想做的事业又太宏大,他才不想分功于他们。
“来,满饮此杯,共建功业!”他也热情地举杯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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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秦王宫中也在开宴。
并非大宴,而是秦王去了一趟轵道亭,回来后突然起了兴致,在宫中设宴,请几位重臣饮宴。
入秦游说却被秦王强留下来的魏缭,秦王亲政后信用的王绾与隗状,将军王翦蒙武,还有同样是近来颇受重用的冯去疾,都在。
相邦吕不韦却不在。
不过没人提到吕不韦,他虽未罢相,但明白人都知道,秦国又一轮循环要开始了,先王的重臣要给新王让路了。新王是英主,已经顺利掌握了朝政,将相邦迫入了死角。
当然宴上也没谈什么正事,威势日重的大王言笑晏晏,甚至有几分亲切,问了各人家事,也提到自己膝下几位公子。让人不禁去惴测王意。不过在权相阴影下成长起来的秦王,心思也难猜的很,实在想不明白,也只能吃吃喝喝了。
王绾看并没有上茶,先松了口气。去年开始,大王不知听谁谏言,设了茶典,不但让人在秦国采野茶,辟茶园,还派商贾去楚国买茶。
采来之后炒制了在宫中饮用,又赐给群臣,说这是清肠胃、有益身体的好物。而少府工匠听说又在制造茶砖,准备卖给匈奴人。
到底哪里好了,他只觉得苦。
不过提神倒是有用,晚上不能碰,上午喝一杯浓茶,到晚上都精神抖擞。
匈奴人需要提神吗?大王为什么会觉得匈奴愿意买这苦味的茶饮?
说来大王自从那遇仙之后,还迁移了一批囚徒到巴蜀之地去种甘蔗。王绾当时反对过,但反对无用。他也把不准大王到底是遇见什么人了,有的主意不错,比如纸张和现在卖得极好的精盐,连齐国都反过来向秦国买盐了;有的主意如茶和种甘蔗,极不靠谱。当然,丰收的粮食绝对是好事,冲这个,就算要饮苦茶也值得了。
想到这里,王绾忽然自己怔了一下。他想起来,就是大王自称遇仙人指点后不久,宫中也曾经有过一次宴饮。在那次宴上,大王令人将小麦所制成的面食一一呈上,让他们品鉴。
之后从咸阳到整个秦国,很快兴起了面食之风。尤其是带馅的饺子包子之类,和泡在汤料里的面条,在贵族高官之中几乎取代了粟而成为主食。
对,就是这种感觉,得看看大王今天要请他们尝什么。
不止王绾想到了,其他人也想到了,不由得多上了几分心。不管爱不爱吃,就像茶饮一样,既然大王铁了心要大伙吃喝,那他们自然要紧紧跟上。岂不闻当年楚王好细腰的故事么。
嬴政将各人表情看在眼底,声色未动。他学透了《韩非子》,对驭下很有几分心得,绝不让臣子随意揣测自己的心意。
只是他对太官令还是有几分不满,快一年了,他点的菜还是没能完全复制,尝在嘴里味道不对,只好舍了。
他也知道这是调料不全的缘故,但心中仍是不悦,每天盯着地球仪看的时间也更久了。
王翦和蒙武是武将,食量颇大,看第一轮上菜仍是熟悉的菜品时也没有特意留肚子,君臣之间气氛也很融洽。先是大王提起六国形势,将军们纷纷表示既然大王亲政了朝政已稳,秦军也可以出动找个合适的国家夺几座城池,过几年就争取灭一国。
接着隗状又为大王寿,称铁官今年的产量大增,官田泰半都用上了新农具,春耕的进度极为喜人。龙骨水车仅在咸阳附近就将数千亩旱地改造成水浇地,就算没用上大王拿回来的粮种也必将增产。
在这般气氛中,炒菜端上来了。
王翦捉了一只炒虾仁送到口中,并没觉得如何。味道自然不差,但是这种清淡口味并非时下风尚,更不是他这种好肉的武将所喜爱的口味。王绾与隗状的年纪偏大,同样口味重,虽说觉得算是鲜美,但……也就这样吧。
反而是一道炒时蔬受到了欢迎。贵族肉吃得多不代表不吃菜,不吃菜得叫便秘给憋死。但现在的菜后世好些都又成了野菜,因为不好吃。后世驯化培养出更多更合口的蔬菜。
更何况现在蔬菜的吃法,不是煮就是生拌,加上野菜的口感,嗯……反正在座的没几个爱吃的,往往只是在肉食里做个配菜一起入口。
但这道菜入口脆嫩,用油炒出来也不那么寡淡,甚至嚼着还有一点点甜味。蒙武两筷子就吃掉一半,正琢磨用什么话来夸赞一下,就听大王说:“看来蒙卿喜爱此菜?”
那这时就算不喜欢也要喜欢啊,何况蒙武确实觉得不错,便放下筷子拱手爽快回应:“臣确实喜爱。这便是少府在种的菜吗?若是种成了,臣请大王赐臣种子,臣令人种上一园。”
“只拿种子有何用。”嬴政悠然笑道,“朕将菜谱赐卿。卿可知其中油脂从何而来?”
“这……臣不知?”
蒙武现在是真的惊讶了,炒菜油汪汪的,他自然以为是用了动物油脂。其他人也不免去看自己盘中的菜,回忆起来,似乎真的不是他们熟悉的油啊。
这才是今天的戏肉。嬴政令人拿上小坛油让臣子们传看,一为菜籽所榨,一为大豆所榨,一为芝麻所榨,一为花生所榨,又一为葵花子所榨。大豆于他这时称为菽,而菽也分几种,嬴政便直接将常用于榨油的这种定为大豆,与后世一致。
秦人的发祥地陇南可种油橄榄,但那需要时间;油棕更是需要南越以南的气候才能种植。这两样暂时不可用,不过炒菜用油本来也是豆油和菜油更合适,少府种出一些,等民间将高产的粮食渐渐普及后,就可以开始推广了。目前来说,豆油已经可以开始用了。
这事竟然是魏缭这个兵家老者反应得最快,嗅过味道之后就轻咦一声,道:“这些作物可以榨油,以后军中士卒,或可在饮食中略用一二,可长气力。”
当然不能敞开来吃,但是在水煮野菜里滴上几滴油也好。当然他也没想所有人都吃上,可以给一定级别的军官食用。
王绾想到的更多,首先是租税怎么收,然后是官田大规模种起来收入就能增加了。这再怎么说也是地里种出来的东西,一年就能收一批,比辛辛苦苦养两年猪能弄出来的油脂可是划算多了。
平民也能吃,就算吃得少,只要推广得当,就算比不上盐,但也会渐渐成为类似于盐那样的存在。
大王是遇到上古圣贤了,肯定的!
“秦当大兴,臣为大王贺!”他举杯高呼。
嬴政端杯浅饮,心中还算满意。作为君王,植物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豆油更是有股腥气,不像他在梨村吃到的油,应该是技术不到家,让他很不喜欢。而且在后世见说古法榨油容易有什么致病的毒素,所以平时宫中他仍然不用这些植物油。
但民间可以,反正也吃了上千年了。他也明白,现在平民的平均寿命,恐怕也等不到吃出来的毒素累积发病。
他在宫宴上令人使用,自然是为了让重臣都明白他的决心,像茶饮一样,主动将油菜和其他油料作物也种起来,把炒菜也变成一种时尚。
一统天下还需要十余年的时间。在这十余年里,秦人的田里会有翻倍的收成,饭菜里会有油水,能多攒几个鸡蛋去换针头线脑,子弟有为官做吏的希望。
逐六国之贵,收六国之士,而这身为乱世柴薪的六国之民,就将成为秦国之民,成为他万世功业的基石。
第32章 轵道亭大考
王沐拿了十几个红薯放在篮中, 最上面又放了三个蛋,便牵上儿子的手往父母家走去,一边走一边询问儿子最近识得的字。
自从女儿考了第一之后, 她的生活突然出现了转机。虽说女儿离开了身边让她挂念, 但每次回来, 陈苇都很快活, 小脸明显有肉了,人也活泼话多, 总叽叽喳喳跟她讲些她已经听不太明白的事情。
里典让她每个月去领钱粮, 告诉她这是女儿考了第一的奖赏,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 原来陈苇不是考了阳里第一,而是整个轵道亭第一。
还有,原来读书好, 大王还会赏给钱粮, 王沐对儿子读书也就严格起来。陈耳五岁, 还没到能入学室的年纪, 王沐就自己跟侄子学字, 再回来教他。女儿回来的时候,就让女儿教自己。
前阵子里典又说,成年人最好也习几个字,会算术, 以后有好处给他们。因着王沐家陈苇的例子在这里, 阳里人还是很积极的,只是学习不易, 成年人能坚持的不多,王沐也不知道现在还有谁在学。
轻声问了儿子几个加减题, 母家已经到了。王沐在门口喊了一声,自己推门进去,正碰上嫂子迎出来,她顺势递过篮子,笑道:“我看家里没种红薯,我地里收了,就送一篮过来给阿父阿母尝尝。阿义呢,我问问他今天学什么了。”
郑荣是东平里嫁过来的,性子爽朗,原先对这个常来蹭饭的小姑子就不错,现在看红薯上的蛋,笑容越发灿烂起来,接过来道:“先收着,刚用过饭,叫他们看见了现在就闹着要吃。阿义待会就要教他们了,你带阿耳一块学。”
“哎。”王沐松开儿子的手,让他跟表兄弟玩去,自己跟着嫂子去帮忙,顺便聊聊家务事。
郑荣絮叨着:“还是你家阿苇有本事。你看看阿义……你家的鸡以后给我几只。”
“那自然,挑几只健壮的。”
王沐嘴角不由上挑,这也是女儿挣回来的。亭长那里从咸阳领回来两车鸡分给各里,基本上被里典田典他们分了。就因为陈苇跟着亭长读书读得好,亭长在那车鸡运到的时候就叫人装了一公二母两只给她。
本来王沐以为就是普通的鸡,没想到这鸡生蛋特别厉害,女儿回来跟她说要好好养,鸡雏以后要分给乡里,让大家都能攒蛋卖钱呢。
她跟儿子两人在家,领到的鸡是少府已经养壮了的,隔两天生次蛋,稍微省一省,就攒出来了。
不是她舍不得给儿子吃,而是过去总在兄嫂这里蹭饭,现在有余力了,直接还钱过于生份,那总得有所回报吧。
郑荣把红薯先收起来,只拿了几个放一边,准备待会在灶灰里炕一炕,给孩子们分吃。都忙完了,她坐下来跟王沐感叹:“家里忙不过来,没种过的也不敢去种,哪知道这个红薯跟马铃薯能收那——么多!”
王沐便说起从女儿那听来的事:“马铃薯晚一些时候补种也可以。阿苇听亭长说,要不是去年大王才得了圣贤指点,田典也还不会种,去年我们这的坡地上就该种一茬马铃薯才好。”
“哎!”郑荣可惜得直拍腿。她家还算宽裕,但也只供得起一个孩子进学室,最近因为看到读书的好处,家里决定再送一个跟她家阿义学得出色的孩子去读书。就多这一个读书人,一家老小每餐都要少抓把粮,多舀勺水。恐怕要到今年粟收了,才能把亏空补起来。
要是去年能种一茬马铃薯,那在黍饭麦饭里切上一个蒸熟,不就能吃饱了吗?
“家里还有点用了水车都浇不上水的旱田,明年就种它了。你大兄种你那块地已经学会了,你晓得他能干,明年我搭把手,一准收拾出来。”
轵道亭的地重新划分过,斤两也向后世看齐,正在秦国慢慢推动改变。嬴政可不耐烦每次都把后世的产量跟现在换算,他要更直观的看到产量区别,等穿过去的时候好拿数据去问专家。汪教授的微信号他一直存着,还特别加了个A放在最前面。
现在他拿回来的马铃薯亩产差不多是五十年代的产量,一亩地千斤左右。但产量会逐年下降,他还在督促农官学着育种,先拿这些种几年,以后尽量还是由各地郡县的农官育种之后再换给当地农夫耕种为好。
王沐跟郑荣不懂这些,她们就看到,那些不太好的地拿去种红薯跟马铃薯,用足肥料,半亩边角地种出来五百斤,能把人吓昏过去。
王家的长孙王义开始教弟弟们识字算术了,王沐也过去跟着学,郑荣把红薯放进灶,准备孩子们下午吃,晚上还能省口饭。王沐喊她:“嫂子,你没事忙也来学吧。”
“我学它做什么?”郑荣诧异,她看王沐学也只当她要教儿子呢。
王沐却另有想法:“里典不是说了,让能学的都自己学着。我琢磨以后肯定有好处。就是你不学,也叫大兄学一学,我们女人学可能没用,男人学着肯定不吃亏。”
“这样啊……”
法家徙木立信的故事并不是白讲的。张苍在轵道亭发布新粮种,使用新的农业技术,奖励好学童子,到今年这个时候,已经将自己的信用和秦王的信用都立了起来。郑荣对里典宣称的话也不怀疑,只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王沐特别来再说一声,思想上总是没法太重视。
但有了个八岁就给母亲和弟弟挣来钱粮补贴,跟随了不起的亭长学习,把全亭的男孩都压下去的女儿,王沐说话的份量就不一样了。
郑荣就拿着针线活,跟王沐坐到一起,听自己儿子教弟弟们识字。女孩们有的也在听,不过毕竟小孩爱玩,不是特别早熟的根本没有这种意识,听一会就自己玩去了。
学室里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并没有教经典,只教识字与算术。除了岁首和正常的休沐之外没有假,内容上得飞快。差不多一年时间,最早上学的大孩子已经学到后世三年级的内容了。郑荣哪听得懂,只有等儿子给更小的弟弟上新课的时候才算听出点滋味来:“不就是算帐么,用这许多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