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沐学得比她多些,告诉她:“现在烦些,学到后面就省事了。”
她拿回母家的红薯很受她侄儿侄女的欢迎。
这东西虽说吃多了反酸,但它甜啊,又饱腹。那天郑荣放灶里炕熟了几个,下午叫小孩来吃。一掰开,那香气就飘满了院子,金黄的瓤看起来特别有食欲。
王义作为辛苦教学的长子长孙,分到了一整个,其他孩子两人分一个,都吃得嗷嗷的,最馋的把皮都吃了,其他人也是仔细用牙把红薯皮给刮得干干净净。
可惜家里今年没种,王义就很积极的跑姑母家,教陈耳读书。姑母总会弄一个给他吃的。
在被母亲揪着耳朵不许去丢人现眼的讨食吃之前,王义坐在姑母家的院子里,一边用牙刮着红薯皮上金黄的薯肉,一边感叹:“真好吃啊,我说城里人肯定都没吃过,阿母还骂我。我听阿苇说的呢,城里人真没吃过,除了官田种出来打粉用,就是我们轵道亭在种。”
“阿苇说的?”
王沐停了针线,有些好奇地问。陈苇虽然什么事情都愿意和她说,但总有小孩觉得不重要不相干的事,跟同辈兄弟姊妹聊天时才谈起也很正常。
王义年纪比较大,虽然成绩一般,但坐得住,理解力也比七八岁的小孩强。现在十三岁,已经升到第三级,后面听说还要开新班,他可能也能升。陈苇现在更爱和他玩,用她的话说,阿义兄长才听得懂她说什么。
别处没种红薯的事也是她从张苍那听来,跟王义说的,王义便又同姑母讲:“亭长说先叫我们种,看看平民家里头储存起来有没有难处,种起来有没有问题。明年后年,别的地方才会种哩。”
“这样啊。”王沐继续缝补衣服,就听侄子继续说:“姑母,你为啥不拿红薯去市里卖。亭长不是讲了吗,我们亭行新政,拿自家出产去卖不犯法。红薯这么甜,外面的小孩肯定也愿意买呀。”
“这……”王沐一不小心被扎着了手,将手指放嘴里抿了抿,她摇了摇头,“人家都不认识,怎么卖。”
“炕熟了这么香,不认识怎么了。”王义还来劲了,“我们家在县城不是有亲戚吗,去借个灶弄熟了,拿被子包着去卖呀。”
王沐……王沐真的心动了。
陈苇在岁首将至时从张苍处回家,吃惊地看到弟弟换了一身新衣,而母亲又拿了一套新衣叫她试穿,人的精气神都不同了。
“阿母,亭里给的钱粮增加了吗?”她疑惑的问。原来给的钱粮只能说可以让母亲不用劳作就能带着弟弟吃饱,母亲还是精打细算的,年底也穿不上新衣呀。
王沐笑着在女儿身上比划过,满意地看到女儿长高了,自己缝起来的衣袖裤角要往下再放一点。她一边将新衣收起,一边道:“等会说,先吃点东西。”
便到灶上拿了一个红薯,一根玉米。
陈苇没吃红薯,刚收的时候吃多了,现在有点不爱吃,玉米是新下来没多久的,特别香,她啃得很起劲,缺牙都不妨碍。
王沐看了一眼在沙坑写字的儿子,回来跟女儿讲起自己最近做的事业。
“家里那块地不是种粮食种不好么,今年就种了红薯。收的时候你舅舅吓坏了,扒了两窝就跑来家喊我去看。”王沐想起当时的情景都好笑。
“收得太多吃不完,我也愁,还是你舅家的阿义说了一句,我就试试拿去县里卖,哪晓得真的卖光了。”
县里有个远亲,但跟王家走动还蛮多。王沐请兄长去说了一声,到人家去借灶一用。
结果那香的,她请了亲戚家的小孩吃一个,小孩分食着跟邻居炫耀,她还没鼓起勇气去“市”中售卖呢,背去的十几个红薯就叫那一里的人买光了。
不光穷人家买,连大户家也来买。实在是没有吃过,第一次吃都觉得十分香甜,是好东西。
后来就跟亲戚说定了,她借牛车运一筐去,亲戚拿些钱,替她做熟了卖,钱少挣一点,却免了她抛头露面的。
“最近玉米收了,里典去亭长那学了回来,教大伙磨成粉吃。我又拿了些煮了卖,也不错。”
后来买的人其实不是为那口吃的,是买去种了,这才把她吃不完的红薯都买完了。
所以她才有钱在年底给一家三口都扯布做了新衣。
“阿母,你跟大舅说,一定要好好识字。亭长那里有好生计传授,但只给大考排名在前的人。我看里典反复宣扬,用心的人还是少,亭长都有些生气了。”
“都要下地,一年忙到头,就是想学也抽不出身啊。”王沐也很无奈,“你大舅已经算是用心的。”
陈苇还是个孩子,过了年才九岁,提醒到这里是她仅能做的事了,不一会自己都抛到了脑后,高高兴兴地看母亲给她改新衣。
张苍就没她这么轻松了。对轵道亭的情况患得患失,又有点高兴,又有点生气。
其实情况一点都不差,今年的气候还可以,轵道亭又优先打造了筒车,甚至还有一处装了大型的龙骨水车,把至少三分之一的旱地都改造成水浇地了。
种子又好,今年光是小麦的产量就翻了倍,刚收的水稻产量也统计出来了,同样翻倍。少数人试种的新作物玉米虽然是粗粮,但产量也不差,反正是多种的一季,简直跟白捡的一样。
但同样的,因为多了一季农事,不管是无地庸耕的贫民,还是家中有田地的中等人家,今年就没有闲的时候。这不,到十月岁首了,还在为种冬小麦而在地里忙呢。
所以有心无力啊,他也看到农家汉子们在地头拿树枝划拉着写字,但能坚持下来的太少了。
张苍原本准备吸收无地贫民到工坊干活,并用这个条件鼓励他们学会识字。现在一看,这还真不行,只能调整,把“利”给提高了。
秦王政十年平稳地过去了。
原本应该悠闲下来的岁首之月,轵道亭的农人埋首田中忙得直不起腰,而咸阳城中也发生了数件大事。
先是秦相吕不韦终于罢相了。
对他而言,有种靴子终于落地,利剑终于刺下来的解脱感。但一瞬间的解脱感之后,吕不韦又对前途产生了茫然和恐惧。
他会是像一些秦相那样退出风波中心,回到封地寂寞无名的死去;还是像一些秦相那样,罢相只是第一步,最终是送了性命?
想到这次罢相的直接罪名,吕不韦很难骗自己安心。那是跟太后有关的嫪毐叛乱事件,那个胆大包天把他都吓到的假宦官,可是他给太后送进宫的啊。
去年就成了丞相长史,这一年中实际上已经将他相府事务拢了不少在手中的李斯来见他时,吕不韦已经饮了三壶酒。不过他少年从商,宴饮惯了,并无醉意,整了整衣襟就令人延请这位现还是长史,但很快就会是廷尉的前舍人。
李斯的脚步轻快,吕不韦看着他,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是成功带嬴异人逃回秦国,并且帮助他改名子楚,成为安国君嗣子的自己。
吕不韦突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斯说话:“秦相难为,悔乎?不悔也。”
李斯正是得意的时候,并不能共情,只行礼入座,对吕不韦直接道:“君侯,斯今日前来,是转告大王之语。”
吕不韦眼神微亮,本倚在案上自饮,此时也端正坐好,便是一揖:“大王何言?”
“大王有言,文信侯有功于秦。”
一刹那,吕不韦几乎软在案上,只想着:活了!
他紧盯着李斯,就怕他冒出一个字,“然……”
李斯没有转折,也没有卖弄口舌,中规中矩地转告了秦王的话。
嬴政对李斯说得很直白,吕不韦为相多年,对已经亲政的他不利。但吕不韦也确实有功于秦,他不想秦国重复新王夺政旧臣死的套路,所以要吕不韦知趣一点。
留在咸阳便于控制,若是交游往来不绝,秦国就容不得他了。闭门谢客,安然养老,秦王不介意多养一位老臣。
留他在咸阳?吕不韦真的安心了。放他回封地,他反要害怕下一步的动作,留在秦王的眼皮底下,得了这样清楚的交代,他再作死就是真的自己找死了。
这个时候,本来已经准备好一死的吕不韦倒是后怕了起来,眼中濡出了泪,就在李斯面前伏身下拜,口称君上恩德,罪臣敢不从命。
只是李斯告辞离开时,恢复了几分神采的吕不韦叫住了他,问道:“这是大王当面对你所言,令你转告于吾吗?”
李斯不解其意,应道:“正是如此。”
“哦……”吕不韦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斯,意味深长地道,“李斯啊,汝亦当记住君上今日此语。”
李斯:?
吕不韦却不说了,送客,回府闭门足不出府,以保身家。他猜出了李斯必当大用,也猜出了秦王这番话的用意。
对他只是顺带,这是对李斯说的,也是对以后的秦相所说。
他没有想到秦王竟然有这样的心胸,为了将来秦国权力交接的稳定,就这样放过了他。秦国当大兴啊,吕不韦感慨,这样的心胸,才应为天下之主。
在此之后,韩国以郑国渠疲秦的计策暴露,朝中上下愤愤之时,秦王却十分淡定,言道此渠于秦有利无害,郑国有功无过,韩王当谢罪于秦,却不必牵连郑国。
朝中有人因此事提出六国客卿或为他国之谍,当尽驱逐之。嬴政自然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不过想到李斯留下的名篇,还是把李斯叫过去,让他写文驳斥一二。
嗯,他这一朝本来就没留下什么文学名篇,再少了这个,更是显得大秦过于朴质无华了。
而轵道亭这里,又翻过一年,除去有子弟在军中的人家对此挂心之外,众人更关注的是学室组织的对成年人的大考。
亭长张苍则拿着各里上报的成绩排名哭笑不得,无语问苍天。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妇人来考,还占了前面的名次啊!”
轵道亭的成人考试出现了意外,可能某种程度上是如今九岁的陈苇带来的蝴蝶效应。
嬴政每次看张苍送来的报告上附带的这女孩的成绩时,都再次确定自己“受命于天”。这么个小地方,他只是在这里试行一些政策,培养一些以后准备用于全国的人才,以此向众臣和六国之士传达自己的意志,却能捞到一个可以确定为天才的人物。
陈苇当初报考的是初级班,因为她也不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想稳妥的争得一个名额。而且她也不知道女孩子读书能有什么出路,有这个想法,确实是很朴素的想不要钱的学过来教给自己小弟。然后才是她自己真的私下里觉得很有意思,很想学。
然后跟着张苍,张苍给她的学习任务就重得多了,但她也跟得上。不过一年时间,她当时学到大概三年级的水平,现在却已经学到初中了。
张苍也是个没数的,自己做着嬴政给的奥数题觉得好玩,就拿来给没学过的小孩子做。陈苇咬着笔杆还真就做出来了。
就因为有这个聪明的女儿,王沐家里得到了钱粮,她自己也开始向侄子学习,又劝嫂子也来学。有陈苇做例子,有张苍允诺的“利”作诱饵,轵道亭各家的女人多少都跟子侄辈学几个字,又学一点加减乘除。
就出现这个结果了。男主外,下田出大力的毕竟还是男人多。只要不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地一边雇着庸耕,一边还是要家里的男人去干活。妇人忙家务时不得闲,纺织女工的时候,若是真有心,旁边放几个字看着,手上做熟了活可以一心二用,脑子里想着,倒还能记住一点。
张苍拿到的成绩惨不忍睹。这次大考他排除了亭中的大户,于是收上来的卷子,那个字能看懂的就算是学得不错的了,错别字连篇累牍,算术十题错八题的不在少数。
在这种大家都很烂的情况下,不那么烂的里头,竟然有一半都是妇人女子。
张苍也不敢作主了,把这件事上报,先送到了李斯那里,然后送到了秦王案上。
嬴政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他在后世那个村子里头见到的人,大部分是半文盲,小一辈的孩子里,男孩可能因为家里宠爱又有倚仗,加上心理成熟得晚,在小学时成绩都比较一般。
大一点的孩子里呢,懂事的女生知道自己不学就没有出路,会特别刻苦,所以拔尖的那批学生里,女孩也不比男孩差。
二三十岁的人里头,就那村子,他见过的最出色的大概就是刘敏了,甚至在交谈时让他不自觉的摆出了求贤问政的尊重态度。这个小小的村书记,如果是男子又能带回来,他甚至可以委以丞相之职。
所以嬴政已经承认了,女子体力虽不如男,但头脑并不逊色。只是以他这个时代而言,他也没打算放开对女子的限制,只打算对特别的天才网开一面。
看了后世书后,嬴政对以后的发展也很淡定。他放开这个口子,推行工业化之后,迟早有一天限制不住,但那是后人的事了,后世的情势自然匹配后世的制度,跟他关系不大。
看到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他也有点好笑,好在只是小事,这些妇人们得了好处也是用在自家,不会引起什么争论,他便让李斯转告张苍,以信诺为重,将奖励发下去。
郑荣被里典叫去的时候人就麻爪了,好在还有小姑子王沐被一起叫去。里典心里还挺羡慕,但他是小吏,被排除在这次的大考之外了。
他对这两个幸运的妇人有几分嫉妒,但他也晓得轵道亭是咸阳都盯着的地方,不敢造次,四平八稳地交代了事情,问她们:“本事白教给你们,但这磨是要花钱的。亭长有言,可以先赊着,若是不想做了,把磨还回来就好。”
那就还是不用花钱。郑荣放了一半心,又听里典说:“本来两家合伙还有几分烦难,正好你们姑嫂分列前二,就不必相争了吧?王氏你家没有男人,还得郑氏家中出力。但你考得第一,本又可多分一成,所以你得四成,郑氏得六成。郑氏回去商量好了,若无异议,叫你家男人一起来定契。”
“哎……哎!”郑荣没完全听明白,赶紧先应下了。
其实这事只关乎她俩,但里典身为基层小吏,深知这破事要不叫家里男人来做主,将来闹起来,烦的还是他。有的里考得前几的是男人,就不用担心这事。有的里比他还烦,得到奖励的妇人与其他人不是一家,为这分成的事虽然不敢吵到官吏面前,私下里必然有纠纷,一个不好将来就会出事。
他知道王氏这一家的情况,王沐的兄嫂跟这个妹妹关系颇好,一向疼惜,想来是不会反对的。
果然,王沐的大兄王林很痛快的过来定了契,顺便用牛车把石磨拉回去了。亭长则派了人过来,教王沐和郑荣学一门傍身之技。
她两家将要合开一个豆腐坊,这是他们阳里拿到的奖励。
类似的还有一里由两名优胜者合伙开了榨油坊。
东平里分到的奖励更复杂一些,他们那将要开一个纸坊,但纸坊的八成收入都属于少府,只两成再由获前两名的人来分。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到纸坊作活,也另有收入。
家中无地也没有一技之长的郑牛愿意,家中境况还不错的郑方不愿意,他觉得白拿钱,自己还能种自家的地,挺好的,不想去做工匠。
其他几个里就更复杂一点了。少府在这里开了一个玻璃窑,这个利润太高,几里的人合起来都不给他们分一成。
烧玻璃需要碱,嬴政跟刘彻都查了许久的资料,在网上也问了不少人,知道用化学合成的方法弄出纯碱,现在基本上就是做梦,他们只能用天然碱制作。
说来也巧,秦国在昭襄王的时候从楚国抢来一片土地,如今是秦国的南阳郡。这天然碱的产区要么在北方盐碱带,要么在高原盐碱区,不要说如今不属秦国所有,就是刘彻都望之兴叹,很难去开发。但正是这南阳郡,后世称为桐柏县的地方,恰恰也是一个大产区。
刚查到这个资料的时候,两人很是高兴了一回,只是再往后看,才意识到这个天然碱的开采难度不是他们能解决的。最后只能回到交易的路子上,向草原上生活的匈奴部落开出条件,让他们运来天然碱。想要用上这个大矿区,除非从后世买机器。
不过别的就好办一些,秦国也盛产所需的煤,少府的尚方令带着人从前年忙到去年,嬴政带回来的厚厚的资料都快翻烂了,总算让他们成功烧出了玻璃器。嬴政便让少府在轵道亭开一个工坊,拿出部分收益鼓励人向学。
他心里也有数,进度慢也就罢了,如果能如他所愿加快进度的话,一些工厂开起来的规模可不比这种小工坊,工人如果都是文盲,培训上工都很麻烦。轵道亭是他的试验地,也是他向秦国上下吹风的窗口。连少府的收益都能拿出来鼓励向学,有心人都应该知道,秦国的政策在缓慢地转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