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在阳光下眯了眯眼,他自然不是与农夫有什么感同身受,他只是在想:六国之中,“民”心向秦说难是难,说易却也易;接下来就要解决“士”了。这个不急,等他灭了六国再说。
他没有打扰农事,农夫们在田典的指挥下也不敢停下活计张望,渐渐也把远远观看的贵人给忘了。郑丑在自家地头上张着手,羡慕地看同里的乡邻郑大目驾着马给他收麦。
他农活是好,但他不会驾马御车啊。会这一手的郑大目就抖起来了,被田典叫去学了一阵,现在官府这收割机租给他们用,他也能分一成呢。
郑丑有心不花这个钱,自己一家人吃点辛苦就算了,往年不也这么过吗。但一算时间,不花这钱还不行!
以前都是在春天种麦,收获之后,这片田的农事就算结束了。春种秋收,古来的传统啦。
改成越冬的小麦,大家嘀咕一下,反正大王说绝收了给补偿,他们也是信大王的,种就种吧。种出来收成这么好是意外的惊喜,但种完之后,大王还要田典教他们种别的。能种稻的种稻,不能种的种粟,还有人领了一种叫玉米的种子少量试种,这时间就紧张了。
不租用收割机,郑丑扒拉一下时间,他家的田地不少,他觉得来不及。
嬴政看过收割机,上车回城。张苍正躬身相送,不防车上传来一句:“张卿饮食起居,可有特殊之处,平时又是如何养生呢?”
张苍愕然答道:“臣平生嗜甜,养生……养生……”
他才二十岁,正是大吃大喝放肆造作的年纪,他养什么生啊。
车内无声,张苍不知为何心头一紧,但秦王没再说什么,车驾已启,徒留他一脑门疑问。
秦王先回了咸阳, 却将韩非与李斯留在轵道亭,让他们同张苍聊一聊再走。
李斯仍然是他要重用的人,必须能跟上他新的想法。韩非是他治国根本的理论依靠, 也必须对新政有更多理解。
荀子三徒, 便坐在了一起。
张苍其实跟他们俩都不是很熟。李斯与韩非曾经同窗同读, 张苍年少, 他跟随荀子时,这两人都已经离开了。不过他这个人比较自来熟, 落座就笑嘻嘻地给两人敬酒, 口称“兄”而不称官职。
“弟在这里做事, 还得兄长在朝廷中为我说话啊。”
李斯举杯, “何用我多言。此处是大王亲自关照,只要你依从大王的意思,自然不会担忧。”
张苍饮下一杯酒, 笑着按住了杯子:“韩兄评评理, 李兄将我从阳武唤来相助, 这时候还不与我说实话。”
韩非:“啊?”
李斯摆手, 告罪般地自罚了一杯, 向韩非解释:“我法家历来变法,不得善终者多。”
韩非:“哦。”
原来是说这个,他懂的。
变法改革,难道不是各国国君的意志么, 可依然会不得善终啊。因为国君会死, 国君也会改变主意。李斯说此处大王亲自关照,显然是有点敷衍张苍了。
张苍行事小心, 只是安排新粮播种,也没有真正分地, 没有触及任何人的利益,还不至于如何。但如果他不谨慎,引发朝中不满,秦王难道就一定要保他吗?
但李斯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然我观大王心志如铁,既决定革新就不会半途而废,我等为大王奔走谋划,也自然不会为大王所弃。”
张苍笑而不语,他不好反驳,但心里是不怎么信的。
李斯:……
其实他说的是心里话谁懂?
韩非:“大、大、大……”
李斯跟张苍都耐心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完。
韩非:“……大王英明。”
张苍:“嗯?”所以呢?
李斯无语地起身。今日他们三人不以官职论尊卑,只叙同门之谊,所以年纪比他稍长的韩非坐了上首,现在他移席就案,递了自带的装订好的笔记本和石墨为芯的铅笔给韩非。
求你了,别说了,写吧。
张苍哈哈一笑,也移席过来,顺便令人给贵客再拿些纸来。
韩非自己松了口气,他写字可比说话顺畅多了,铅笔最近也用惯了,当下刷刷一通写,交给两人看。
张苍便读了出来:“矛盾,主要矛盾。大王所赠书中有所论述……”
立刻被李斯打断:“大王曾令不可外泄。”
“吾所言,可。”韩非简单的说道。
秦王将书给他,本就是要他再结合当世再作一书。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他都向秦王禀报过。
李斯这才点了点头,与张苍一起往下看。
矛盾一词其实就出于《韩非子》,其文曰:“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莫之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勿能应也。”
李斯与张苍作为韩非同门自然也读过,所以韩非稍作解释,他们很快理解了这个词语的含义。
韩非便取回本子,继续写了一段给他们看,口中道:“以商、商君为例。”
商君变法前,秦国的主要矛盾,是秦与外敌之矛盾。李斯与张苍既然在秦为官,自然知道秦国的历史。孝公继位之前,秦国已经不复春秋五霸之一的荣光,自秦厉共公之后,君位动荡,国力削弱,魏国趁机夺取河西之地。孝公之父献公数次东征也未能夺回,含恨而亡。
孝公继位后虽对胡人有所斩获,却也被赵韩两国趁着继位之初国内不稳的机会联合攻打。当时战国形势初成,秦国地僻力弱,甚至被视为蛮夷,不能参与天下大势。
什么是主要矛盾,就是当时若不变法,秦国只会越来越衰弱,甚至像那些小国一样被诸侯吞并的危机就在眼前。
于是一切国内矛盾,都成为次要,被孝公强硬压制,而以变法强国为先。
只等强秦之后,国内变法派与旧贵的矛盾又成为主要矛盾,新君虽然保留了新法,却要杀了商君,聊作安抚。现在在秦王心目中,统一是迟早的事,将来的主要矛盾就是秦国与六国之人的矛盾,一个不慎就有倾覆之危,故而变法又成为必行之事。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主持变法的君主是什么样的人,明君能以铁腕镇压,而庸君无法给予臣子足够的支持,乃至明知不变的后果,也只能中途放手,坐看国势颓败。
所以韩非才会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王英明”。他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不是为了吹捧君主,而是表明他赞同李斯的看法,当今秦王英明,几乎完美符合他在书中所设想的那种君主。所以只要秦王变法之心不变,就绝不会抛弃为王前驱的张苍。
他们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秦王的身体,不过秦王去年才加冠亲政,如此年轻,看着也很健康,要是这也担心得什么都不敢做,那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变什么法啊。
张苍这才缓缓点头,觉得有理,放下一半心来。
他跟李斯韩非不一样,并不完全算是法家人物,兴趣过于广泛,年纪也过于小了,甚至自己都还没有决定好精研哪一家学说走到底。现在让他跟法家弟子一样为变法不惜一死,他是不愿意的。
就算接下轵道亭亭长一职,张苍想的也是实在不行就设法逃出秦国。逃不逃得掉另说,但一定不能在这里死挺着。
秦王能坚定的支持就不一样了,就算要跑,也可以等秦王病重时再跑。嗣君往往会拿先王心腹开刀,那时是必须跑的。
韩非却是这一阵学会了文字之后就看嬴政给他的纪录片,理念有了重大的改变。
自然不是弃法从儒了,在他看来儒家那个废物理论至今没一个国家采用,本身根本不适合治国。后世那是什么儒家?孔子复活都不能承认的,那是偷了他们法家的一部分套了个儒皮!
法家没有问题,只是没有与时俱进,用治理诸侯国的办法去治理一个通讯和交通都不方便的大帝国,而且还是一个刚刚捏合的大帝国,自然会出现问题。
既然他生在了这个时代之交,那当仁不让,就必须由他做这个法家承前启后的理论家。
至于李斯,韩非很尊重李斯的,一起读书时一干同学中就彼此欣赏。但也不妨碍他认为李斯没有这个能力,只有自己才行。
不过这些秘密都埋在心底。现在韩非出行都有一名哑仆和一名蒙氏子弟带侍卫相从,现在侍卫围在外面,哑仆也跪坐在门边,他们说什么,秦王都会知道。
但韩非不在意,他知道那些秘密的份量。
他又写了一段,推到李斯和张苍面前,却是说的当前之事。
当前,秦王有并吞天下之心,主要矛盾乃是秦与六国之间的矛盾。但当一统之后呢?
同样与王长谈过的李斯捋须颔首,指了指这段话,对张苍道:“天下归秦之后,六国宗室贵族失其身份,必然恨秦;秦国军功无处着落,百姓失了上进之道,亦有怨言。当前之法,仍是要变。”
韩非却道:“六国之、之人,贵、士、民,何、何、何者重?”
这是上次长谈时未提及的内容,李斯精神一振,知道这是韩非近来读书所得,打点起精神答道:“自是六国之贵为重。”
张苍也道:“就算灭了六国,坑杀其精锐,摧折其王室,但也不可能将六国贵族一杀而尽。这些人有世代相传的财富和土地,有忠于他们的死士与部曲,有家传的学问与经验。若不加笼络,他们与秦为敌,到底也是麻烦。”
韩非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亦韩国公子,深知六国之贵。六国既丧,秦国所予,可能与故国相比乎?”
自是不能。
又如何能不恨秦国呢?
张苍陷入了思索。
他和李斯都是“士”,对贵族当然不是没有揣测,但自然比不上韩非本人就是韩国诸公子之一更有心得体会。
韩非学问比李斯还好,文笔亦佳,除了口吃之外没毛病,没政务经验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才没做过。
他为什么一直郁郁不乐,还不是因为韩国已经快完蛋了,韩王根本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不想振作也没本事振作,不会用他。而身为韩国公子的身份,又使他无法抛弃国家投奔他国。
不然他早来秦国不好吗,就算口吃不方便主持政务,也能为王者师,受到秦王的礼遇与信赖,同样能一展所学。
可想而知,韩亡之后,韩非是什么样的心情,对秦国又会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还是韩非,心中有更高远的目标。一般的贵公子呢,在故国天生就是人上人,有封地爵位的天生贵种。秦国再宽待,能给他们这些吗?
哈哈,张苍还不知道,嬴政原本连自己儿子都打算无功则无爵,还能封他们?
他们从秦国得到的,必然不如在故国所得到的,不可能无恨。
“分封。”张苍缓缓吐出这个词。
秦王并未与他详谈此事,这是李斯后来同他说的,但要他嘴巴严实不可外泄。现在他便立刻想到了。
韩非微有怔忡,随即释然而笑。
“贵不可恃,随王远封。留而不走,谈何故国之思。”
他写了这一行字,李斯抬眼看了看韩非,目光一闪。
这位同门师兄,虽然因为身份的原因,政治经验不足,于人事争斗上有些迟钝。但能写出《韩非子》令大王叫绝,能指导君王拿捏人心,其对人心的把握其实是绝对不差,甚至是敏锐的。
这是韩非在大王提出将六国远封域外之后,进一步提出的策略。
六国贵族这个整体根本不可能心服于秦。秦强盛时还好,稍有弊病,一定会有人不死心趁乱而起。就算平定也要重起战火。
嬴政读史,知道历史上自己原本的策略是让利拉拢安抚这些所谓的六国之后。虽然也将一些大族强制迁离原地,加强了管控,但总体来说还是安抚为主。
不说别的,使黔首自实田,真正的黔首能落到多少好处,他又难道是为了那些黔首吗?真正得到好处的,难道不是这些贵族之后吗?
这些大贵族祖上从国君那里得封的土地,从此顺势转为了私有,他们依然拥有财富与势力。项梁就算避居到会稽,他依然是大秦太守的座上客,也依然有追随他的部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并没有判断错误,这些六国之后确实是大秦的威胁,在很难杀尽的情况下,杀一部分而拉拢一部分,确实是他会做的选择。
但这次他知道,这些人,不足以恃;这些人,拉拢无用。
所以韩非建议,在将六国封地迁往域外的时候,可以很自然的让六王带走他们的重臣贵族。不愿意走的,既不忠君,不能与王共苦重立基业,王室当然要收回他们的封地,让他们在秦国做个真正的黔首。
你既不忠君,以后就是想起事,也不必再打复国的旗号。
收回你们封地和爵位的是你们的国君,而不是秦王。
这是在诛心、断根。连李斯都觉得,他这位同门着实是很狠毒了。
都是聪明人,说到这里自然都明白了,也不必再聊这个“贵”。于是张苍再问:“士为重?”
这次韩非先点头,再摇头,没等他说,李斯先道:“考举。”
现在张苍在轵道亭学室所用的,其实也算是一种考举。只不过针对的孩童过于幼小,考的内容过于浅薄,因而无人在意罢了。但是等这批孩童年纪渐长,张苍知道会不一样的。
或者也不必等他们长大,麦收的翻倍使大王的威信更隆,他这个亭长说话也更管用,他会在轵道亭增设几个工坊,能识字会算数,通过考试的人才能来作工。
一般百姓不愿意丢下田地来作工,但这不是每里之中都有无地之人么。等看到工坊开的工钱,他们自然就愿意了。
以利诱之,这是韩非学说中很重要的一点。
对百姓诱之以钱财,对士呢?
诱之以地位。
这点李斯就有心得了。不是为了富贵权势,他吃饱了撑的跑到秦国来。明知道秦相历来没什么好下场,他现为长史,得到大王将予他廷尉之职的承诺仍不满足,仍然想着将来做秦相,又是为什么。
利之所在,到死才会后悔,既然还没死,那是拼死也要为之搏一搏的嘛。
将来秦若是一统天下,将“贵”都送走,但大秦需要“士”的效力,那就以利诱之,用考举这种相对公平的方法,将民间游荡的“士”纳入大秦的体制。
如此,六国之人就不会再成为大秦动荡的隐患了。
李斯和张苍都以为到此为止了,但韩非却又道:“民、亦重。”
李斯略一思索,问:“军功爵制?”
这是上次谈过的问题。大秦如今就是一台战争机器,百姓为兵卒,闻战则喜。但是将来这百万大军要怎么用,拿什么赏,就是大问题了。
韩非却摇头,慢慢吐字:“此仅、仅秦民,我、所、言、者、六、六国之民也。”
再度提笔,却是将这些日子的思索毫不藏私的说与了两位同门。不是韩非单纯,而是他这个情况确实不容易入朝为官,想收徒也不太好教……要让自己的学说用到实处,就要靠这两个同门了。
纸上先落四字:徙木为信。
仍是商君故事。李斯与张苍一看便懂,再琢磨先前所议——不错,商君变法为何要徙木为信,围观者、立信者,并非秦国贵族,而是平民百姓。
商君书中虽谈弱民愚民之术,但商君其实并未轻视“民”啊。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知道“民”才是一国财富的根源,他才会着意研究如何去更好的控制“民”。
但这种控制之术,到天下一统以后,或许就不是那么好用了。毕竟地方大了,中央对地方官吏不能像如今的一隅之地那样如臂使指,对百姓自然也无法像现在一样严密控制。
在这种情况下,六国之民,怎样才能让他们成为秦民呢?
依然是以利诱之。张苍击掌:“大王以一亭之地相试,就是想看一看,教育、考举、工坊、赏赐,一亭百姓得了好处生了惰心,可否还有为大王效死之心;想看一看,六国之民为了这样的生活,是否一心向秦,不再心怀故国。”
少了军功的机会,但有了读书上进的途径,六国之“士”可以成为秦国新“贵”,六国之“民”也有机会成为秦国新“士”,这与军功爵制并行,或许就是破局的办法。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方便啊,不用他说那么多。韩非满意的颔首,心里还有一些想法,不过都是末节,不必这时候多说,时势变化,到时自然就会做了。
比如军功爵制不能突然取消,立功的士卒总还得先将功劳兑现吧。给他们分的地从哪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