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回去之后,丰邑和沛县不少人还是知道他回来的,只是没有大肆张扬,故而吕家这种外来户并不知道而已。
刘太公知道儿子有望封王,当然也是大喜,他这一脉算是发扬光大了。不过说起迁到身毒的事,刘太公就不乐意了。刘邦自己也不建议父亲去,那里气候实在不一样,路又远,怕父母撑不住反而短了寿。
大兄去世,二兄刘喜自己想去,可父亲不去他也只好不去,只托兄弟带去他的长子,让儿子在兄弟的封国得享富贵。刘邦自己是想让刘交去帮忙的,提了一下,刘交竟然还犹豫了片刻,不过最终同意和他一起走。
然后刘氏族里,经过一番商讨,各家都出了些子弟随他去建功业,又替在身毒的兄弟们招亲。不过不管男女,秦国对迁出的人口都有名额限制,嬴政可不会让他们带走太多人口。
这些事动静不小,但吕雉在沛县时还没有办,刘邦把余事交给刘交,自己先回咸阳,免得误了封王的大事。若不然,吕家怎么都会听说的。
到了新郑,刘邦也买了票,上了这趟车。他没见过皇帝,也不认得刘彻,可嬴政跟刘彻认识他啊。
李世民不认得,没明白刘彻的意思,刘彻干脆自己站起来招呼:“这边,我们让个位置,过来坐。”又推了一把李世民。
李世民反应过来了,忙也笑嘻嘻地起身,招呼道:“没空位了,阿鸾你到前边坐。先生这边坐吧。”
挨着母亲坐的李承康应了一声,吕雉起身让他出去,坐到了前边。前边也不是外人,卫青、蒙毅、罗士信、魏徵四个成年人,带着刘弃疾和韩信坐那呢,再挤个才七岁的李承康也还行。李靖有点受不了颠簸,还在房间歇着,没过来。
李世民就挪回了长孙琰身边,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嬴政对面,吕雉仍坐在外口。刘邦一见他们腾出位置给自己,赶紧道谢,放下买的一托盘食物就坐下捶腰,哎哟着先通了名,却是个假名,然后道:“这火车快是快,就是颠得慌。我从咸阳出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人,回去差点没买到卧铺。”
嬴政没说话,鹰一样的目光将这个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打量一番,便转过头去,看窗外飞掠的田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世民笑道:“多挂了一节车厢,是带女吏的。喏,这位就是。”
吕雉便略一低头以为礼,不过听刘邦口音,她忍不住问:“先生是沛县人么?”
“咦,你听得出我口音?”
“她是从沛县考过来的女吏。”李世民嘴快,抢刘彻的话说,心里十分好笑。
不要说他了,就是那边卫青魏徵罗士信,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在偷听。
他们刚才都听见了!
先来的女子是吕后!
后来的男子是汉高祖!
他们坐下来面对面了!
他们说话了!啊呀韩信刘弃疾你们下个棋吵这么大声作什么,闭嘴让我们听他们说什么!
只当事人蒙在鼓里,还在聊闲篇。
刘邦说:“可是听你的口音不是沛县人啊?”
吕雉说:“我家从单父县迁来,乡音未改。”
刘邦说:“哦,难怪我没印象,我就说沛县的大户,我不应该不知道的。”
吕雉说:“先生是与丰邑的刘季一起前往身毒吗?听说那里气候酷热,与中原不同,十分难熬。我亦要往那边去,心中十分忐忑。”
刘邦说:“正是了。哈哈,我这一路也立了些功劳,刚回家作了安置。要说气候确实不同,不过也不是传言中那么可怕。你放宽心,这段时日多出来走动,养得壮实些,到那里注意防蚊虫就好。”
听得叫他们好生失望。
真是太平淡了。
第121章 火车上(二)
刘邦不像吕雉, 他警觉性高,早觉出身边这一圈人对他的关注有点过头,不太对劲。尤其是坐窗边那个男人, 一开始盯了他一眼, 他胳膊上汗毛耸立, 没来由一阵心悸, 只是屏住了没露出声色。
等他镇定下来悄悄看过去,那人却漠不在意的看着窗外, 没再关注他了。反而是身边这个年轻些的, 一脸笑嘻嘻, 不像好东西。
不过再怎么猜, 他也猜不出真正的原因,只当时这些人在咸阳见过他的车队入京,知道他的身份。
人家没说破, 他也不说破, 继续和沛县来的小女吏扯家常说笑。
吕雉本来没那么多话, 那些糟心事刚才也向长孙琰倾诉过, 但被刘邦这“半个老乡”勾着话头, 不觉又向他说了一次,尤其是一路上同行者的刁难。
刘邦听着笑着,觉得怪有意思的。
怎么说呢,他不是完全的底层出身, 但长年跟底层打交道, 然后投军一路征战,这些事听着忒耳熟了。
只是以前从没想过, 这些十七八,至多不过二十多的女子妇人们一旦做了官吏, 原来也一样啊。
就是这些人说是大户出身,大部分也只是跟刘邦自己家一样,祖上阔过,现在顶多有点田地,所以对女儿的教育也就很一般。
妇人女子们没有从政的经验,年青些的连处理家事的经验都没有,连贫苦人家跟外面泼皮打交道的经验都无,落在刘邦他们这些人的眼里,自然就显得无比稚嫩,连路上的不和都显得很好笑。
听吕雉说的意思,一个个的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出仕了,要从政了,现在只有几个要么天生敏锐,要么家里教过的女吏在试图树立在团体中的地位。吕雉这个被排挤的还委屈着,也不说反击回去。
估计要到了咸阳进了宫,其他人才会慢慢醒悟过来,像男人一样选择盟友,努力往上爬吧。
还有,这个吕雉的父亲一心想在沛县找个本地女婿做依靠,啧,王陵差点就纳了她的。可他要是没走,还在泗水亭做亭长,他不就是完美符合吕太公的条件?他可是单身,空着个正妻的位置没人呢,吕家这门户想嫁女的话,他也会同意。
啧啧,就是说这小女吏,差点就成他正妻了?
远征之前,秦国给六国贵族送了许多书,当时没人在意。到了身毒才知道,那地方教派很多,秦国给的书是秦国为他们选的教义,要在国内斥退淫祀,只保留一种官方信仰。
六国原生的信仰还真抗不过那些特别能叨叨的教派,大家在这上面就不跟秦国犟了。刘邦也看了看,大致了解了一下,感觉这书上写的,跟当地那个教派也不完全一样,不知道秦人哪来的情报,早就开始改造了。
那教派中有个词,他觉得挺适合用于此时的。
缘分呐,他与这小女吏有缘。
既是半个老乡,又有这样的缘分,刘邦来了精神,作为长者过来人就教起了吕雉:“为这个哭不值当,反长了她们气焰。我就不信她们只针对你?”
“还有旁人,只是……”
吕雉有苦难言,同样被针对的人,有的性子孤高根本不理会,有的也不高兴,却也与她相处不来。不等她说,刘邦已经笑道:“你不要找那些人,你找那些大不如你们的人。”
啊?吕雉不明白的怔住了。
刘邦却有他的一套道理。
就像丰邑,有王陵、他和雍齿三人,在游侠儿之间最有声望。王陵最年长,早有声名,他跟雍齿早年都是跟着王陵的,一时没法争,在丰邑怎么争都很难越过王陵。
这就是说,做事做人做到出色得别人没法跟你争,自然就不用在意下面人的争斗了。争来争去,还不是给老大卖命。
但做到顶尖这本来就是最难的,就算是他,如果没有特别的机遇,一直在丰邑都想不出办法。所以他后来去了沛县,给他时间的话,在沛县经营起来,就能与王陵并驾齐驱了。不过现在他走了另一条路,跟王陵已经不好比了,这得另说了。
他跟雍齿,就像是这小女吏与针对她的那些人一样。刘邦自认比雍齿要强一些,但在丰邑拉不开差距,两人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关系一直不好。吕雉与其他人也是这样,有差距但相差不大,别人视她为对手,自然想拉下她。但她在那些不如她的人之中,就像是王陵在丰邑的位置一样了。
他同吕雉说的时候,自然是以局外人的口吻,说起沛县豪侠的例子,吕雉听得入神,不由问:“那拉拢那些不如我的人又是为什么呢?”
“她们能考上,就不是差的,只不如你罢了。差距明显,自然没心思跟你争,你仔细看看她们,挑那能干又有自知之明的,她们难道就不想交朋友找依靠了?你不找,自有别人找,等人家抱了团,你更要受排挤!”
刘邦饮下茶,没注意茶是刘彻给他倒的,继续说:“不过你拉拢了她们,就得有当首领的自觉,遇事得出头。什么事都缩后面,人家图什么跟着你?你给她们出头争好处,有事她们自然也会给你帮腔。多个朋友多条路,你呀,想想吧。”
又道:“不过挑人时也要看仔细了,别挑蠢的。蠢的就算忠心也只会坑你。”
刘彻突然好奇,老祖宗说这句话到底是泛泛的提醒呢,还是经验之谈?他人生的前半辈子有被蠢货坑过没?游侠去大梁那段经历没人知道详情,或许他可以问问。
可惜刘邦不说了,刘彻想问的心蠢蠢欲动,刘邦饮了他倒的茶,不说他想知道的故事,开始指点吕雉具体怎么拉一打一。
吕雉似懂非懂,但有一点听着听着忽然想通了。
她回想自己这一路行程,终于明白过来,轻轻地呀了一声。刘邦停住话头:“嗯?”
“先生,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先生说的事情,最最要紧的不是那些法子,而是我。我要有做众人之首的心,才不会畏惧出头的麻烦,揽事的烦难。我这一路差的就是这个,只想着莫叫她们欺负了我去,从没想过叫她们畏惧我,不敢欺负我。”
“哎哟,这算是想明白了。”刘邦大笑。
他这也是闲着没事聊天玩呢,虽然说得多,却没想过这小女子真能开窍。是了,如果没有一颗向上的心,他说的都是白说。
李世民也挑了挑眉,轻轻拍了下长孙琰,附耳道:“你说武则天以后会是什么样?”
长孙琰在他腕上也轻轻捏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跟并不是太在意则天大帝的李世民相比,长孙琰就会担心自己的儿孙,于是不太喜欢提。
那边,吕雉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已经不问她那小团体里的事了,而是向刘邦打听起身毒的情况。刘邦也不吝于分享经验,一边说你们去了咸阳会有人教,一边告诉她不少细节。还问她:“你舍得下脸么?”
“什么?”吕雉不解。
“你要做文书之类的事没什么,要是去跟平民打交道,舍得下脸才行。我问你,要是让你去外面办事,那身毒的妇人不管不顾,滚地乱嚎,扯衣露乳,寻死觅活;男人满嘴荤话出言调戏,你要怎么办?”
啊?我能怎么办?吕雉麻了,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不要脸的人。
刘邦但笑不语,吕雉踌躇着说:“只当不见他们撒泼,办我要办的事?”
“哎,对了,这就是第一步,舍得下脸,不要在意什么体面。看人有闹的苗头了,叫人打上去也好,高声喝斥惊住他们也好,总之不能真让人闹起来,也不能叫人看出你心虚。不过呢,这是事到临头,没法子的法子。”
吕雉听出来他还有话说,忙极有眼色的给他斟茶,求教:“那应该如何?”
刘邦却不说了,向李世民刘彻几人拱手为礼,笑道:“尽听我瞎说了,这点当年做小吏时的手段实在不上台面。诸位看着也是咸阳的贵人,不如教一教我这半个同乡?”
刘彻哈哈一笑,恭维道:“先生的手段哪里能说不上台面,这是我们都学不来的,极实用的本事才对。”
天可怜见,他这辈子都没这样恭维过人的。
但这是高祖,不一样。
嬴政可不会搭腔,他听出来了,刘邦在试探他们的身份。在诸侯联军里从低级军官攀到如今可以来咸阳争取封王的地位,刘邦这一路军事能力没得到太大的锻炼,政治能力却是得到了充分的挖掘。试探他们身份,想的大概是结识交好,说不定回咸阳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李世民是最无所谓的,也最自然不过的接话道:“上上之策,当然是去之前就先打听清楚这家人的底细。若你要办的事真是难为人家,那与其去迫那只能滚地无赖的穷苦人,不如想想这政令是不是有问题的好,实在抗不过上命,自己想法周全吧。若是这家人确实无赖,你也不要自己就这么去了,找一找村里能说得上话,压得住他家的人物,叫他们替你解决了就是。”
“就是这样。”刘邦抹了抹胡子,跟李世民友好的点头为礼,对吕雉笑道,“这种人不一样,在地方上有身份,有名望,有体面,也就有弱点。你是官吏,不管是以利相诱还是以力相迫,都能拿捏他们。那些乡里的无赖不怕你,却会怕他们,懂么?你拿捏他们,他们拿捏底下的人,平时就要养几个这样能给你办事的,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上。”
吕雉毕竟是大户家的女儿,从来不会接触这种无赖,更不会处理这类事情,仍然是似懂非懂,但法子记下来了,以后真碰上她自然会慢慢理解。
这会儿她沉思片刻,见刘邦说着吃着,面前的吃食不觉也一扫而空,看着像是要走的样子,她心一横,就着桌案半立起来行了个士子的礼,请求道:“先生,我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到了咸阳是否还能请教?先生……先生能做我的老师么?”
说都说出来了,她也豁出去了,心里想着要舍下脸去,挪出座位就要跪下。
刘邦都傻了,先一把托住她,下意识看看左右,本是有些尴尬,一瞬间却又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一圈人,怎么一个也没吃完饭离座啊?他来的时候是这些面孔,现在还是这些面孔,一起看过来却不是看热闹的样子。
真遇上贵人了,这些都是护卫吧!
暗暗把刘彻他们的身份猜测又往高处调了调,刘邦稳了稳神,松手向刘彻等同桌的人苦笑:“好嘛,刚教她做事要舍下脸,她就学会了,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世民肚子里都快笑翻了,一本正经地给他搭台,“那先生就收下这个弟子吧,我们做个见证。”
刘彻也有点傻眼,不过他真的无所谓,他那条时间线上,吕后的血脉已经断绝了,他连亲舅舅都不在意,怎么会在意另一个时间线上与他毫无关系的吕雉。
等反应过来,他也觉得怪有趣的,跟着起哄:“对,我们观礼,就收下这个弟子吧。”
“好好好。”刘邦有意与他们结交,见他们这般反应,故作无奈的摊开手,对吕雉笑道,“回了咸阳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自行活动。我在车上,你有什么想问的,就来问我好了,我收下你这个弟子就是。”
便将自己的房间告诉了吕雉。
饭食用过,聊也聊过,一行人起身,刘邦留意了一下,周围几桌男人跟着一起走了,果然是这一桌人的护卫。他们这一走,餐车顿时空了下来。
吕雉已经往回走了,路上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买了两个菜肉包子和一碗粥,跟人说了自己姓名和房间,央着人同意她连碗先带走,然后小心地端着粥回了房间。
齐郡来的女吏已经回去躺下了,手臂搁在眼睛上,仍然很不舒服的样子。吕雉轻轻推了她一下,问:“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带了包子和粥回来。”
齐郡女吏已经将胃里的东西吐空了,这时还是难受,吃不下东西,摇了摇头,但感激地笑了笑,声音细弱地道:“我待会吃。多少钱?”
“比外面多两文,也不贵。”吕雉笑了笑,“你有胃口就吃了,没胃口就放着。我也睡一会,有事叫我。”
“嗯。”
吕雉并没有真的睡觉,她闭着眼睛,将同行的女吏一一琢磨了一遍,选择自己可能的盟友,直到真的泛上困意睡了过去。
小睡之后起身,就见与她不对付的两人不在房间里,晕车的还在睡,但包子少了一个,粥也喝了。
吕雉微微一笑,在床上坐了一会,起身简单梳妆,整理好衣裳,记下刘邦给她的房间号,去寻新认的老师了。
而就在她睡着的时候,其他人也在说她。
李世民一家占了一间房,他将李承康抱在手里跟妻子说话,说的自是吕雉。夫妻俩感慨这个时候的吕雉看着也不过就是平常的小娘子,完全看不出那种狠劲,不免把史书的记载拿出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