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果然是在请客,把许衍一家跟萧何,还有左邻右舍近来处得熟了的都请过来用饭。理由嘛,也没用什么别的,就说搬来之后多得邻里照顾无以回报,偶然凑齐了佛跳墙的食材,特意请近邻好友们一起品尝。
刘弃疾跟韩信还以为他俩都不能入座呢,没想到列席了。韩信这个客人还跟萧何对着,一抬头就能看见。害得他好不容易忍住的笑意一阵阵往上涌,却不知这是刘彻的恶趣味。
不过刘彻就开始多瞅了两眼,很快就觉得无趣不再理会,自拿出主人家的架势招待客人。无他,萧何已经是个中年人了,韩信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除了他这样从后世来的觉得他俩有缘份,任谁都不会觉得这两人能碰出什么火花。
座中只刘弃疾跟韩信两个男孩,许衍带来的妹妹茉莉不与他们一起,两人自然而然坐在一起,大人饮酒热闹的时候,他们嘀嘀咕咕说小话,说说还偷偷往萧何看看。
不过看的原因不一样,刘弃疾是看“我们萧相国果然气度不凡”,韩信是看“收个学生差点在陛下面前出事吃个饭还被我一球踢到头的老倒霉蛋”。
萧何其实也不是没关注韩信,他跟许衍一样,认出来韩信就是那天皇帝微服出游时身边带着的男孩。他事后想打听一二,又怕犯了忌讳,谨慎之下什么也没做。今天被球踢歪了头冠,一眼望到罪魁祸首的韩信,真正是吃了一惊,只是他比许衍镇静得多,旁人都没看出来罢了。
刘彻也没想到,他伪装个平民很成功,儿子去宫里读书的事都只说是托了人去内城亲戚那里的学室,成功瞒过邻居和他们萧相国这么多天,居然在韩信这里漏了馅,让萧何和许衍都疑惑起他的身份来了。他还一点都不知道。
萧何沉得住气,许衍不行,在外面认出韩信之后他就控制不住的开始胡乱猜测起来。坐在看着人,更是忍不住放飞了思维。
待吃到佛跳墙,那平生仅尝的鲜美滋味让他紧紧闭住嘴巴,让那滋味多停留一会。
这是宫中的美食啊,市井之中只听闻过“佛跳墙”的名字,知道陛下将食谱赐给了几位重臣,可没有人真尝过这道菜。
刘家居然会做!他们肯定跟宫中有关系!
许衍又看了眼韩信,那天陛下只带了太子和这个孩童出游,这男孩还坐在陛下身边,不像是不相干的人,他猜测其实是陛下的幼子。
刘家是新搬来的,刘弃疾五天回来一次,说是在内城托了人,进了家很好的学室读书。但现在学室的上课和休沐时间都几乎是一样的,因着咸阳许多做工的家庭也能送孩子读书,学室为了让孩子与父母的日程一致,往往休沐时间与工厂保持一致,六天一休。
这五天一休的是哪啊?他本来就觉得奇怪了,现在更是觉得不对劲。
莫不是去宫里读书了?
许衍如今做着小吏,还跟着萧何做事,杂七杂八的消息听过不少。加上扶苏常会来见萧何,不谈正事的时候闲聊,也会说起自己读书时一些事。许衍听后有了印象,现在一回忆,好像宫里就是五天一休,与外面不同的。
可刘弃疾去宫里陪韩信读书,为什么要瞒着人呢?刘家又是什么来头,能让孩子去宫里读书,怎么会住在这里。
刘弃疾跟韩信也不像有尊卑之分的样子,真的好奇怪。
主人家的僮仆又上了新酒,换了琉璃杯。现在用琉璃杯已经不是豪富之家的标志了,但是倾入杯中的葡萄酒却仍然是珍贵的美酒。尤其是主人家告诉大伙,这是从西域运来的上好佳酿——还说你是普通人!
邻居们是真普通人,没几个人像许衍跟萧何那样心思重,饮酒便饮酒,只当刘彻是个有钱的商人,刚搬到咸阳有钱没地位,买不到内城的大宅子才在这里将就。
碰上这种有钱的邻居还想那么多干啥,蹭吃蹭喝呀,你这辈子能吃到几回佛跳墙,能喝到几回西域来的葡萄酒啊?
酒酣之时,不知谁带了头,众人纷纷离座对舞,有人击节唱起跑调的歌谣,众人便踏歌而舞,一醉尽欢。
许衍也昏头昏脑地跟着踏舞,心里却在想:你可骗不过我。我要跟姑母姑丈说一声,与刘家相处得注意些莫得罪了人。
这个刘家,说不定是替陛下在外面养着身份有点不对的私生子的人家。
那个叫卫青的家臣,看气度也不一般,说不定是陛下派来保护小公子的。
那刘彻恐怕也是什么贵人。人家不说破,我也要注意,不能说漏嘴了惹来麻烦。
他算是受过教训了,心里乱猜可不敢做什么了,只打算回头向萧何悄悄说一说,问一问怎么回事。
刘彻浑不知他想看乐子的小子误打误撞,把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身份给拆穿了一半。虽然错得也很离谱就是了。这一场宴请之后,他算是进一步融入了邻里之中,也意外听到了一个消息。
“找那个叫陈布的商人投钱取利?”
这是紧挨着刘家宅院的一户人家与闲逛回来的刘彻,在院子里闲谈时偶然提到的。张翁很热心地向刘彻推荐:“咸阳处处用钱,你要是一时找不着财路,钱闲放着,不如找他投钱取利。”
刘彻没听明白,张翁便说起自家的经历:“陈君认识的商人多,见着的机会多。他瞧见有人想出个好点子却没钱投,他身家也不够,便找我们这些人家问一问。愿意冒风险的,便把钱给他,签个字据,他凑够钱交给那看好的商贾,赚了钱回来再分予大家。”
“哦,原来如此。”刘彻不由赞赏了一声。
他大汉不知道有没有出现这样的人,这要做大了不就是银行吗?看来所谓“萌芽”真是什么时候都可能出现,只要有人想得到,再没前例的事都有人敢做。回去得让人去各地市井中问问,条件合适的话,朝廷自己要把银行办起来,民间办风险还是太大了。
“不过如此投钱,风险可也不小,若是陈君眼光有误,不得全赔了?”
一个人做这个事,还是把散户的钱凑一块去投资,抵御风险的能力实在是比较着急,刘彻赞叹其人胆大敢想敢做,但并不看好。
失手一次可能就要倾家荡产。他是没想到张翁这个看起来不敢冒风险的老丈也敢投。
张翁却笑咪咪地道:“我开始自也不敢,后来见人都得了钱,便信了他眼光好,拿了些钱试试。陈君也讲义气,每月都先返利回来,说是有失败的,他先担了,慢慢还也要还我们。”
刘彻脸色一下子变了。
昊天在上!这哪里是银行或是天使投资人哦!
他还不敢确信,送走张翁之后,赶紧又找其他邻居询问。不问还好,一问才知道,这一片几乎个个都投了钱。
许衍也被他问到了,心里存着他是个贵人的想法,许衍的回答就很认真详细了:“陈君过去还是我邻居呢,他一直做这个事,去年还问过我。那时的邻居也都投钱了,也不说分红,就当是贷给他的,每月都能先返利。我要参加吏考,害怕这事最后跟高利贷沾上,没敢加入,不然这时候也有不少返利了。”
又想了想,他感叹道:“你见过刚搬过来住在最里面的楚巫孟寄吗?她原来也与我是邻居,跟陈君赁了同一个院子。她钱来得轻易,据说当时投了几乎全部身家呢。不然她早搬过来了。不过也是投得多,得的也多,长久来看倒也不亏。”
刘彻吸了口气,替嬴政有点发毛,希望那位陈布的事业还没做太大。
随便说了几句把许衍打发走,他给嬴政发消息:“你赶紧派人查查看,我怀疑你的咸阳城有个搞庞氏骗局的天才骗子。”
“要是真的,这骗局得改名了,得叫陈氏骗局。”
嬴政正在工作,没管手机的消息。左不过是李世民炫儿炫女,又或是刘彻发些闲话,都不是急需处理的事。
所以他没立刻打开,而已经穿越过来处在同一时空的刘彻失去了在他脑子里嚷嚷的能力,看他不回消息也只能翻了个白眼,心想关朕何事,朕可是立刻提醒你了,误了时机你怪不到朕头上。
但等了一会,他还是没耐得住,叫了李世民,让他喊嬴政。
李世民:“叫始皇帝做什么?”
“跟他说,他咸阳要民变了!”
李世民:???
李世民:“莫开这种玩笑。始皇真的会生气的,你现在可不是在大汉,你在他大秦还不收敛点。”
刘彻:“我开这玩笑干什么,庞氏骗局不知道发酵了多久,也不知道多少人投钱了。嘿,这一崩了乐子可大了,你说要是牵涉的人太多会不会崩溃闹事?”
李世民:!!!!!
李世民:“始皇陛下!!!!!快跟汉武联络!你咸阳城要民变了!!!”
嬴政这才看到了手机消息,脸色大变。
庞氏骗局?他大秦怎么会出现庞氏骗局?
咸阳掀起了一桩特殊的大案。
说它是大案, 在于它牵连极广。内城还好,许衍他们原来住的那片地方,几乎每一里都有人牵涉其中。
说它特殊, 在于被牵连进去的人几乎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罪犯只有一个人, 就是那个以代人投资生利为名敛财的商人, 陈布。
嬴政刚看到手机时确实跟刘彻和李世民一样,寒毛树起, 心头警铃大作, 那一瞬间真的担心会激起民变。
所以他立刻让人秘密查找陈布的下落, 趁他外出行在路上时迅速抓捕, 没有惊动别人。就怕他这个骗局已经牵连太多,百姓投得太多,一旦知道他被抓钱回不来了, 闹出大事来。
他们在后世也是见过的。
这事闹成陈胜吴广赤眉黄巾黄巢那种规模不可能, 但这里是咸阳啊!咸阳百姓闹腾起来, 再按秦律一一治罪, 他这咸阳都城的繁华都得打掉一半去。
咸阳的老秦人估计还不会怎么样, 主要是外地来的六国之人,这些人再把怨恨带回家乡,本来就不能说已经统合的帝国,又要裂条缝了。
这事, 要赶紧追回赃款尽量退赃, 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把影响摁到最小!
嬴政紧绷着的心, 在得知陈布的审讯结果之后,放下了大半。他都没有察觉, 在等待消息的时候,他在这个天气出了一身微汗,竟然是少有的紧张起来。
要知道这辈子因为奇遇知道了“后世”,许多事他都没了紧张感,等待前方大战结果的时候都没现在绷得紧。
随着他面色放缓,一殿内立着侍奉的人也在内心舒了口气。他们才真叫紧张得要死。
这个叫陈布的天才骗子,毕竟还没那么天才,他的庞氏骗局没成型,完全是他一个人在搞,还没想到发展下线这一招。
或者说他也有下线,但是他的下线都是被他忽悠得义务替他宣传和做事的,并没有从中得利,只是告诉家人朋友有这么件好事,热心地从中帮着牵线。
他还拿乔,说忙不过来,要投的话这些亲友最好找一个人负责,他只找这个人就好。
不得不说他实在也是非常能干的,简直是另类的时间管理大事,就靠他一个人没有下线,根据抄出来的他记的帐本,已经有数千人在他那投钱了。而这数千人,因为还有不少人是替亲友汇总来投的,真正涉及的人数应该过万了。其中固然有只拿了些闲钱的,但也不乏投入半数身家的人。
最惨的是一些从外地来的小商人,他们到咸阳来寻找商机,但人生地不熟没找到什么机会,就知道了陈布这么个“能人”。对于陈布不愿意讲出投资的方向,他们也觉得正常,若是讲出来,他们就自己去做了,哪会通过别人。
这些人是真的在投资,帐本里的大额资金半数都来源于他们。而且这些人连返利都没有,定下的是半年或一两年后再取利。
据陈布供述,他一开始是真的想聚少成多,投资生利来着,并且成功了好几次,赚了笔大的。最初他的口碑就是这样来的。
如果一直这样良性循环下去,说不定他就会成为金融史上必须提到的祖师,银行业的开创者了。
但是他后来亏了一次,尽管投钱的人没找他麻烦,认可投钱可能亏损的风险,可风光了好一阵的他又恼又觉得没面子,一心要大赚一笔。
而有利可图的生意哪是那么好找的,他心急之下连之前的谨慎心态也没了,乱投钱的结果就是又亏了两笔。
陈布不愿意再跟人说自己亏损了,那时他主要还是怕连亏了好几笔,以后他这个靠做中间人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所以又跟人拉来了一笔钱,把前头投资人的钱给还上了。
这次之后,他突然开了窍,不再关注那些有利可图的商机了,而是专注于拉投资。
或者说用拉投资的方式叫人投钱,煞有其事的立字据,然后用后面的钱填前面的空。
他这还真不是完全体的庞氏骗局,所以不拉下线也没有太紧张,每个月都返利是他最近才在做的,还是前面借的那批人才有,说是生意已经获利了。
为了少返点钱,他还不时发两个月,停一个月,跟人解释是生意不太顺,显得更像真的了。只要后面还发,大家就都信他。偶尔有想拿回钱的,他也爽快还了,信誉自是得到了保证。
嬴政都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事和这个人,久不做廷尉但被皇帝要求去旁听的李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种奸滑之辈按律严惩就行了,而且要赶紧把钱退赃结束这个事。
嬴政点了点头,又问李斯:“他有没有想过,一旦还不出怎么办?”到时候会不会想出发展下线的方式,毕竟他一个人哪忙得过来,有下线才能继续扩大,去补前面的窟窿。
李斯回禀:“廷尉也讯问过,陈布供词中说,他已经打算将钱财都换成黄金,然后寻一去西域的商队,趁事发之前潜逃往身毒容身。”
好,发展下线没想到,倒是想到潜逃出国转移财产了。
这从古至今,犯罪的人想法倒是挺一致的。
到刘彻那里,两人说起这事的时候,刘彻也有点警醒。
“还没怎么样呢,金融犯罪都出现了。我回去也要让张汤好好查查有没有类似的事情。”
“不止是这类犯罪,如今除了李世民那里,咸阳与你的长安都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人口聚集之所,经济繁盛之地。朕也疏忽了,不仅要严查,还要防范未然,令亭长里典宣扬各色骗术才行。”
刘彻点头。虽然吧,从后世的结果来看,宣传不宣传的,反正那些容易上当的还是会一头撞上去,好像没多大用。
但是怎么说呢,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他们的时代里文盲太多,容易受骗的更多。宣传一下总好一点,起码也逼得骗子要多花点心思。
再说了,从本质上来讲,他们不是为了替人拦住损失,而是为了防止受损的人太多引发动荡。就他们这时代,官府和法律的威慑力还是很强的,我官府都不辞辛苦的把骗术提前告诉你了,你自个不好好听,不放在心上,回头受骗了还想闹事?
邻居亲友都不支持的,还会啐你一口。
送嬴政出门时,刘彻见着外面没事的老人妇孺都往一个方向走,看着是去住在最里面的楚巫孟寄家,他也有点好奇,拉了一下嬴政,“去看看,好像有热闹。”
这么多人过去看当然是有热闹,孟寄是巫啊,而且投了好多钱给陈布。
陈布得了这些钱,又有了跑路的心,当然不会亏了自己,在咸阳这个销金窟真个是过得极其潇洒,钱花了不少。
涉及的受害者太多了,赃款已经不可能全退还回去,廷尉那边算了好几天还争吵了几次,最后决定大体上按比例来退。
孟寄这样的受害者就亏大了。
都说她的钱来得轻易,可孟寄不觉得啊!她千里迢迢带着女儿从楚国来咸阳,一点一点积累人脉,靠着察颜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给贵人们排忧解难做心理按摩,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笔一笔赏赐啊!
这口气咽不下去,一点也咽不下去!
这会儿她把全套行头都拿出来了,穿上她的巫袍,戴上她的面具和头冠,院子里挂满了各色画着神灵凤鸟山鬼河伯图案的布帛,连地上都涂上了奇奇怪怪的纹路。
孟寄正在院中忽歌忽吟,忽而哼唱忽而大声哭泣,又是蹦跳又是舞手弄脚,扑地祈祷。真正是好大一场热闹,惹得一里中没事的人都跑去看了。
秦人其实也一样迷信,就是楚国的迷信他们见得少,这么全乎的更没见过了,看得可起劲啦。
其实刘彻跟嬴政看得也挺起劲的,就是顾着面子,看上去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