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对着比现下铁炉高大许多的巨炉呆了呆,心想这不会塌吗?不过他不是铁匠,也不懂其中道理,只与刘黑闼坐着喝茶等待。
下一炉还要等两个时辰才出料,窦建德就想亲眼看看刘黑闼说的直接出钢水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让太守大方地给他八千套装备,也不去别的地方休息。
正等着,外面忽有骚动,但铁坊内一应如常,工匠大概是受过严令,眼睛都没有多望一下。
窦建德可不受铁坊的纪律限制,起身有些警觉地向外走去,就见迎面一俊朗青年,腰间佩剑,裼裘而来,英风豪气,望之心折。
窦建德脱口而出:“太守!”
李世民已两三步跨到他身边,热情洋溢地叫道:“窦兄,神交已久,今日终得相见了。”
他一点没有说谎,他在史书上读到窦建德事,未尝不为之扼腕。不带立场的看,窦建德确实有汉高祖的风采——Ennnn,就是碰上是他不是楚霸王。
便是他,原也允诺放过他,却被父亲杀了。河北离心,虽不能说完全是因为窦建德一人,但不能不说这也是由头之一。
背诺杀降,河北惶惶,刘黑闼复起,大唐再度平叛,河北士人不受朝廷待见,自也不待见朝廷。
如今他由河北起家,窦建德笼不去河北人心,但这不妨碍李世民对他的欣赏。
窦建德莫名其妙的被他攥住手,心里却涌过一阵暖流,有些惶恐地想要行礼。
“怎敢当太守这般相待。”
半句话在心中未吐露:我就是个草寇啊。
李世民笑着松手,挽他重新入内,道:“我久闻窦兄声名了,不然怎会派人前去相招。窦兄豪气,这样便来铁坊,如此信我,我又怎能不来相见?”
他身边没有护卫,窦建德想。
他一个落草为寇的贼人,这条命有什么好怕的。太守位高权重,将要谋取天下,却与他并肩而行,不惧他暴起刺杀。如此信他,他又怎能不以知己相待。
现在他已经不怎么在意铁坊的钢水了,但来都来了,李世民带了酒菜,三人就边吃边聊,尽兴之时,高炉也正好可以出料了。
红亮的钢水倾泄而出时,窦建德看了一眼身边的李世民。这个青年专注地看着钢水,比他这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似乎更加好奇,不时绽开的笑容略显天真与雀跃。
窦建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不像是在为钢铁的产量能为他武装起的军队而得意,倒像是在想些别的什么有趣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他更加安心了。
大业十二年九月,瓦岗寨发兵攻打荥阳,杨广令张须陀为荥阳通守,镇压瓦岗义军。
身在长安的李玉华与柴绍夫妻俩,府上来了窦夫人留在长安的婢女。
“什么,二郎要起兵反隋,阿耶会在太原响应!”李玉华霍然而起,“你有什么凭证?”
曾经亲眼看着李世民在房中突然换了身装束的婢女平心静气地请她二人到长安城里的唐国公府,看到了窦夫人专门安置在这里的电台,在规定的时段分别与太原与清河联系上。李玉华问了许多问题,终于相信那边分别是父母和兄弟。
她坐那半晌不语,柴绍担心地摸了摸她的手,她啪一下打在柴绍手背上,疼得他直咧嘴。李玉华拿他当兄弟打了一下,还不解气,咬牙切齿地道:“肯定是二郎弄出来的事,一直还瞒着我!还是不是我亲兄弟了!”
那边清河县最新的消息翻译过来了,柴绍赶紧拿过来给她看。就见李世民嘱咐他们夫妻带着留在长安的李玄霸一起走。李玉华抿了抿嘴,对柴绍道:“你带三郎去与我阿耶会合,我留下。”
柴绍大惊失色:“你留下做甚?”
“我家在鄠县有庄园,我回去招募青壮,在鄠县起兵响应。”李玉华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与你们同行多有不便,你带三郎走得快。就这样吧,不必多说了。”
几乎前后脚的时间,长孙无忌从清河郡回到了洛阳。
长孙晟得杨广信任,要不是年高而身体渐渐没以前健壮,杨广去江都巡幸也会带上他。现在便让他常在东都洛阳,在樊子盖死后任东都留守。
长孙无忌潜回洛阳并没有立刻去见他,而是躲在李世民在外的庄园里,直到李世民电报来,这才化装入城,回府去见父亲。
长孙晟吃了一惊,长孙无忌已有官身,在清河郡李世民幕中做事,这样没有任何消息的回来显然不寻常。
长孙无忌请他入内院,挥退左右说话。
长孙晟更知事情不同寻常,心中发紧,待人都退出后,绷着脸问:“是李二郎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长孙无忌坦然笑道:“父亲见事明快,正是如此,二郎将于清河郡起兵。父亲这里,取洛阳可有把握?若无把握,今天就带母亲兄长与儿一起潜出城去吧。”
长孙晟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死死咬住了牙。
他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杨广。杨广虽然越来越像个昏君,但也是他从夺嫡时就追随的人,至少对他还是一直恩宠有加的。
但他女婿要反了!
好吧这本来也不算大事,但是长孙晟自己打仗一般,战略眼光却好。现在脑瓜子嗡嗡的,却还迅速在脑海中展开了全国地图,各地上报的贼子作乱情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长孙无忌适时又加上一句:“洛阳附近的瓦岗寨,也是二郎的人。”
彻底完了。
长孙晟有些绝望地发现,大隋竟然抽不出多少机动兵力来支援洛阳。李世民起兵了,李渊肯定也会从太原发兵直取长安,这一路的兵力都要去拦截太原兵马。李世民那里,河北只能指望张须陀,但张须陀调任荥阳太守,正要上任去阻止瓦岗夺荥阳。
再有,就只能从江都调人,但长孙晟很清楚,江南也有民乱,一调走江都的兵力,那边只怕也要烧起来。
大隋天下,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沉默许久,最后一抬眼,鹰隼一般的目光直刺向自己的幼子:“无忌,你敢为李二郎与吾家赴死否?”
长孙无忌挺起了胸膛,毅然道:“敢!”
“好。”
太原收到电报时,李渊叫来他深爱的长子,说出了深思熟虑多日的话。
“大郎,吾家受你二弟连累,要全家赴险了。”
李建成吃惊道:“大人何出此言?”
“二郎他在清河郡要谋反,瓦岗是他的人,马邑也是他的人,又招纳了高鸡泊的盗匪,一切准备好了才与我说。我是他亲父,还能出首举报他吗?只得在太原也准备起来,这些日子让你结交豪杰,用心军事,正是为了这件事啊。”
李建成心神震动,不是因为要造反,而是因为造反这件事居然是二弟首谋!
父亲在太原的举动,他是得多傻才看不出来。但他真的没想到,父亲竟然是被二弟逼上这条路的。他一时还没有想到别的,只是单纯为这个消息而震撼,就听李渊叹息道:“如今起兵在即,阿耶不得不同你说明。若是失败,一家俱死,不必多言。若是成功,阿耶只能立你兄弟为太子了。”
李建成茫然点头,这跟他这些日子心中暗中激动的畅想不一样,但是二弟为主谋,事情确实不一样了。
他快三十岁了,见事不至于糊涂。李世民一旦起兵,必然掩有河北之地,夺取洛阳。父亲太原起兵直指长安,所依靠的麾下的精兵首推马邑,那也是李世民的嫡系。
父亲不立二弟做太子,除非全心全意地支持他,把这些羽翼全部翦除才有可能。但二郎的势力甚至可能超过父亲,父亲会这样做吗?父亲又做得到吗?
他怀着一丝希望,俯首哀声求恳:“儿如今不敢与二弟争,只求父亲,若是二郎那里不顺,而父亲与儿袭取天下,请父亲给儿一个机会。”
万一呢,万一他们顺利直取长安,而二郎兵败驻足不前呢。
万一取得长安后夺天下的历程中,他有了自己的嫡系,势力更超过二弟呢。
李渊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当然希望夺天下更顺利,二郎那里不要出现问题。但是他此时此刻,又有一点希望二郎那里出现问题,而他与大郎席卷天下,他将自己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立作太子。
那样就再圆满不过了啊。
马邑, 善阳。
作为边郡重镇的治所,善阳一向看重防务,但随着羊毛生意和钢锭生意做大, 来往客商太多, 城门处就有点松懈了。对于出城的人, 往往检查得不那么细。
一行运了毛衣出城的车队正在城门处接受检查, 本来应该很快放行的事,却遇上了麻烦。
他们被引到了一边。车队中一个中年文士面带忧色, 正在用余光打量周围, 就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笑道:“李郡丞好兴致, 这是要去哪里?”
说着,便有两名壮汉左右一夹,将他架在了中间。
马邑郡丞李靖抬起头, 知道不能幸免, 看着通守方永淡淡地道:“商队是我让身边僮仆假称有远亲要照顾, 安排我进来做个管帐的。与他们无关, 让他们走吧。”
“郡丞这话说得轻易了。既晓得我们要做什么, 哪里能不多加小心。不过郡丞放心,我们也不会如何,以后定当加以赔偿,好生放他们离开。”
李靖闭嘴不再言语, 被方永带了回去。
他看出情势不对, 想潜回长安报信,但方永听了李世民的嘱咐, 一直在盯着他的举动,又怎么会让他跑了。
能在城门处才截住, 已经是李靖机智,出府就换了下人的装束所致了。
幸亏方永对李世民交待的事不是一般上心,一段时间没正常见到李靖出没的消息就去他府上,不见人影便断定他跑了,将他府中人抓住拷问。从种种形迹中判断他藏身在了商队,这才赶到城门拦住了他。
方永也是暗叫侥幸,再晚一步,还真让他跑了。
虽然生气,但是李世民显然对李靖青眼有加,方永不敢对他如何,抓住了也只是软禁,好生款待着,劝他归顺李世民。
李靖只是不语,心中还拿不定主意。
长孙晟作为东都留守,向越王杨侗紧急报告自己女婿与亲家造反的大事。
满朝俱惊。
长孙晟曾经在突厥那里作客许久,极受突厥贵人喜爱,借此摸清了突厥的虚实,成为隋朝的“突厥通”,为前期隋朝控制突厥立下大功。
这意味着他的心理素质和演技都是一流,此时他在朝中留守的越王和诸位大臣眼中毫无破绽,愤怒中带着沉痛,缓缓道:“李世民准备在清河郡起兵,与李渊已经联络上了。因娶了我家小女,所以李世民视我儿无忌为心腹,毫不隐瞒。我儿大惊,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无担当的孽子竟然逃回来了!”
喘了口气,他继续道:“回来既不敢向我明说,又不敢隐瞒,支支唔唔全是破绽,我生了疑心再三逼问,他才向我哭诉!如此已经耽误七八日,李世民那边见他跑了,说不得就要提前发动了!诸位,我心中有愧,不敢再担留守之职,逆子已经绑在外面,请大王处置。”
一时间议论纷纷,年幼的杨侗安慰道:“这与长孙将军无关。当下之急,还是洛阳与长安的防务。将军不能此时弃孤而去,洛阳安危全赖将军了。”
又有人催促赶紧往长安和江都急报,让江都调兵,长安防御。吵吵囔囔间,把亲儿子都绑过来的长孙晟自然没有失去东都留守的职务,长孙无忌更是没有被下狱,只让他带回家看管。
长孙晟也是心头微松,若是他再狠心一点,便说儿子劝他谋反被他绑了,更能获取信任。然而人绑起来后,他还是没有忍心这么做,就怕朝中真的疑心他做内应,逼他杀子为证。
那他就被架起来了,长孙无忌也死定了。
现在按长孙无忌的说法,李世民已经起兵,他赶在消息传来前上报,就可洗脱嫌疑,先保全自己一家的性命。至于东都留守,算是意外之喜,若是保不住,那也只有看李世民自己的本事了。
至于现在,他大概也只能对不起陛下了。
长孙晟有些叹息,他并不奢望外戚的富贵,甚至觉得未必是福气。但是唯一能支撑家业的儿子都主动站队了,而大隋天下又显然是保不住的了,那也不能怪他临危跳船逃生。
这个天下,毕竟还是皇帝自己弄成这样的。
十月未至,张须陀才往荥阳去,李世民于清河郡起事,迅速控制本郡,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齐郡,将产铁之地拿在了自己手上。
张须陀大惊,立刻率军回扑,不敌李世民被擒,因其不愿投降,李世民怜他年老,半生征战为国也不容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不曾杀他,而是关押在清河县以待将来。其部将秦琼等人归降。
高士达、窦建德、刘黑闼于高鸡泊起兵,以本部万人直扑信都郡。当地自组乡勇护卫家乡,因而被太守重用的苏定方率部投靠,于是收编整顿后又向涿郡进攻。
李世民又留李孝恭带人继续向东攻取并招降,自己率部与瓦岗军会合,攻打虎牢关。
镇守虎牢关的裴仁基最终出降,李世民没有急于攻取洛阳,而是分兵以牵制,自己回军与堪堪赶到的王世充所部决战。
新投的秦琼、程知节、裴仁基父子急于立功,格外勇猛,秦琼身中三创突入阵中,程知节赶上接应,阵斩王世充,大败隋军。
自此,李世民再取洛阳,有长孙晟里应外合,终是换了一个身份回到这个大隋东都。
杨侗年仅十三岁,李世民还挺欣赏他的,甚至觉得他代替杨广当皇帝,说不定大隋天下还不会乱成这样。面对李世民,杨侗不是没有恐惧,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也没有问些无用的话,只是沉默着听取李世民的安排。
李世民抄了父亲在历史中的行动,不过把立的傀儡皇帝从杨侑换成了杨侗罢了。
洛阳毕竟是东都,他入主洛阳后千头万绪,一时抽不开身,而李渊那边却耽搁了,还没有抵达长安。
事情还要说回从太原起兵不久时候的事,在稳定了四周局势、劝降周边势力后,李渊发兵剑指长安,长安的代王杨侑派宋老生率两万精兵守于霍邑,李渊一时难以攻下,在裴寂等人劝说下,有意退兵回太原。
李建成不愿意。
电报使李氏各方势力通讯未断。李世民已经掌握清河郡,夺取齐郡与信都郡,令窦建德部北上取涿郡,李孝恭东出取山东,自己西去与瓦岗军会合战于虎牢。
眼看洛阳就是二郎的掌中之物了,他随父亲出兵,却在一个霍邑止步,这像话吗?
这样下去,他还有什么资格试着与二郎争那个太子的位置。现在尽管已经希望渺茫了,但李建成总还是想试一试的。
更不要说,三妹李玉华那里竟然也在鄠县拉起了一支队伍,攻下了一块地盘,叔父李神通已经与李玉华会合,就等着接应他们了。
闹半天,他跟父亲这一路,还没有拿下妹妹那样的胜利,就不提太子不太子的事,他这个长兄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再三请求,因为没有突厥的后顾之忧,李渊松口让他再次带兵攻打。
可李建成活到二十七岁,虽然弓马娴熟,但是带兵的经历是跟父亲来太原仅仅大半年时间才有的。
说起来原历史中的李世民刷经验的时间还比他长一点,而他显然又没有李世民的军事天赋,这大半年也就是让他从家传知识与行猎中带来的经验落到了实处,学会了怎么组织军队,怎么行军扎营布阵。
至于怎么打仗,他还处在一个大家怎么打我就怎么打的阶段。
没有任何侥幸的,李渊没打下来的霍邑,他也没能攻取。
李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有退兵,又死磕了两三次,耗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懊恼,再度有了退兵的念头。
李世民在电报里强烈反对,怒道:“父亲争天下不取长安,难道就为了占据一个太原吗?”
又道:“我半月前便建议父亲用李靖,父亲至今未胜,是还没有任用李靖的缘故吗?”
李渊有点生气,让人回复:“李靖意图出首举报我等谋反,怎么能将吾等性命放在他手中。”
李世民:“李药师有大志,必不愿籍籍无名死去。阿耶以礼相待,他见杨氏大势已去,自不会拒绝。”
李渊犹豫了。
而李靖那里,他被方永带着行军,独自住一间营帐,衣食俱是上乘,但他还是没有表达投效之意。
这天,方永入帐,李靖原本靠在榻上看书,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躺了下去,将脸转向内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