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情况下,七月里,杨广再次巡幸江都。
奉信郎崔民象与王爱仁先后劝谏他停止巡游,返回西京,杨广不但不听,还将他们都杀死了。
李世民知道,尽管他用始毕可汗的命给杨广打了针强心剂,但杨广还是像原本历史中一样,已经失了锐气,目前处在一个恼羞成怒谁也不能揭他伤疤的状态。
向他揭破天下纷乱动荡的现实,就是直指他登基以来不但没有能完成征辽的宏图大业,反而搞得民不聊生,有了亡国的迹象。杨广能听才怪。
他不但不听,还把崔民象虐杀了,先割去了下巴再砍头,可见其内心已经癫狂又虚弱到什么程度。
但其实今年最后再努力一把,大隋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今年大部分地区还在朝廷惯性的统治之下,截止到大业十二年的前半年,许多农民军仍然属于“流寇”,而大隋的将领和地方官也还都在兢兢业业地四处镇压救火。
一直到下半年接近尾声的时候,局势才断崖式下滑,瓦岗与窦建德两股势力急剧扩大,由借助水泊大泽藏身的义军华丽转身,成了有了地盘有官员投效,正式建立地方政权的一方诸侯。
其他各地亦是如此,流寇成了诸侯,地方官直接造反,不一而足。杨广自此躲在江都醉生梦死,自己骗自己都骗不下去了,对着镜子感叹自己的脑袋将被谁拿去。
李世民选择在今年起事,并不是为了自家父子兄弟的纠葛能破局才强行推进,而是认为已经是时候了。
他完全可以做第一个推动这场大崩盘的人。
此时高士达还没有死。今年原本有涿郡通守郭绚带兵来剿高鸡泊,被窦建德施计诈降杀死。但因为李世民来到清河县,又成了河北道黜陟讨捕大使,他发公文给河北诸郡,把高鸡泊的清剿事宜揽在自己头上。郭绚自然没有来多事。
刘黑闼与魏徵结伴,一起去了高鸡泊。
高鸡泊是清河郡偏北边界上的一处湖沼地,漳水汇流,方圆几百里,芦苇丛生,像瓦岗一样,非常适合刚刚弃家逃亡的农夫们聚众在此躲避官军追捕。
现在高鸡泊一带已经有上万人活动,窦建德虽然是投奔而来,但是与他结交的孙安祖被张金称杀了后,手下几千人都来投奔了窦建德,所以他在这股义军中的话语权并不比高士达小。
刘黑闼和魏徵在几乎看不出路的高鸡泊里跋涉了没多久就被人拦住了,只他们二人,刘黑闼把护卫留在了外围,认为过多的护卫反而会激起不必要的冲突。要是对方觉得他们是威胁,不出面就乱箭招呼,他们死得可就有点冤枉了。
魏徵同意了,所以两人现在没有被乱箭射成刺猬,只被几个小卒拦住,打量着他们马背上的包袱,喝令他们把钱财交出来。
刘黑闼摊开手以示无武器,向前走了一步,道:“我是清河郡漳南县的刘黑闼,跟你们头领窦建德有旧,麻烦通报一声,自有谢意。”
小卒中有人便咦了一声,站出来用漳南话跟其他人讲:“听他说话确实是我们漳南人,要不去通报一声?”
高鸡泊里逃来的漳南人不少,这口音骗不了人。
这些小卒见刘黑闼生得高壮,若是窦建德的友人,来了之后恐怕也是个将领,对他们的态度好了许多,允许他们坐下等待,竟还有人打了清水来给他们喝。
等了挺长时间,有马蹄声远远传来,把同样坐下来等待的小卒们都惊得站起来了,看刘黑闼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能骑马来接,肯定是跟首领关系不凡啊!
果然,不多时他们就看见有一队人骑马飞驰而来,刘黑闼露出笑意迎了上去,为首那名骑士一带缰绳跳下马来,狠狠给了他一个拥抱:“老黑,你现在才来找我!”
刘黑闼嘿嘿一笑:“兄长,我去了瓦岗,离你不近,不方便来啊。”
窦建德一愣,随即想起什么,让人牵了两匹马来,让他们随自己回去。
关于魏徵,刘黑闼大大咧咧地介绍:“这也是瓦岗来的魏老道。”
魏徵抱拳为礼,心里呸了一口,并产生了某种不安:这帮该死的瓦岗强盗,他这辈子不会跟魏老道这个词脱不开干系了吧?他不想上了史书还被这样称呼啊!
因为刘黑闼主动自报家门从瓦岗寨来,窦建德将他们带到住处设席款待,就没有单纯叙旧,而是严肃地问他:“你们是代表瓦岗寨来与我们谈联合的事,还是离开瓦岗来投效我们?”
刘黑闼看了眼魏徵,见魏徵点头,便知道是按说好的那样,开门见山。
“窦大哥有所不知,我是投奔了瓦岗寨,但瓦岗寨的真正首领,其实也不是翟让翟大哥。”
窦建德再没想到还能从刘黑闼这里听到第三个答案,疑惑的眼神从他扫到魏徵,又从魏徵扫回他身上,最后还是决定问个明白:“所以你们究竟代表谁来找我?”
这回是魏徵说话了,他微笑着吐出一串名字:“唐国公次子,献上嘉禾的李家二郎,去年刚擒了始毕可汗,今年在清河郡为太守,兼河北道黜陟讨捕大使,李世民。”
窦建德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呆滞了下来,并不是理不清这一串名字,而是实在没明白,这么个人物,为什么会跟瓦岗寨有关。
清河郡新上任的太守是李世民,他们就在清河郡活动,当然打听过太守的底细。所以窦建德知道李世民的年纪和背景,这么一个出身显贵的人,当年瓦岗军成型的时候他才多大,怎么就成了瓦岗背后的人?
“你们,其实是说唐国公在背后操弄吧?”他作出了一个符合常识的推理。
但是两个人齐刷刷摇头。魏徵更是肯定地道:“我去得更早,我知道,与唐国公无关。唐国公至今都蒙在鼓里。”
窦建德也不想的,但那一瞬间他确实露出了某种愚蠢的眼神,这不怪他,他听到的这些实在是太违背常理了。
最终, 窦建德花费了一番时间,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
李世民要谋反,马邑有他的人, 太原留守是他父亲, 留在洛阳的东都留守长孙晟是他岳父, 他将控制河北, 并与瓦岗军一起控制大部分河南,然后他与洛阳之间, 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
现在刘黑闼与魏徵过来, 就是为了招降他们高鸡泊, 收编他们的势力。
窦建德沉默了。
对李世民他没有多少反感, 毕竟他也是田户出身,虽然家中有田但也需要劳作。近年来“嘉禾”的推广他也见识到了,无论如何对担了育种名声的李世民他也产生不了多少恶意。
至于投效, 他本能地有点不甘, 但是一时也说不上哪不好。他们一伙贼寇, 有这个上岸的机会, 难道不值得搏一搏吗?横竖都是反贼, 被官军抓住了都是一死而已。他们自己在这里聚众造反,成功的可能性比跟着李世民这样的贵人小得多。
一旦成功,他们就是新朝的开国功臣,可太值得了。
但他最终也没有给刘黑闼一个明白话, 而是道:“高鸡泊的首领不是我, 你们要不怕死,我带你们去见高首领。老黑, 我尽量保你,但高首领要是不乐意, 你们就走不掉了。”
刘黑闼年轻时好酒贪赌,去了瓦岗依然如此,直到知道李世民的身份,有了飞黄腾达的盼头,才将这些老毛病戒掉了一半。但他赌性依然很重,更何况来前就已经决定冒险了。
当下他便慨然道:“我既来了,当然是要见高首领分说的。窦大哥,就麻烦你向高首领禀报一声吧。”
待窦建德离开,刘黑闼才皱了眉,低声对魏徵说:“我原以为窦大哥会很高兴答应下来,没想到他竟然不给我准话。说什么高首领,我看他在高鸡泊说话管用得很,他要是愿意,在高士达面前力挺,我就不信高士达能拗得过他。”
魏徵冷眼在旁看得分明,同样低声对刘黑闼道:“一别多年,你没有发现你这位窦大哥已经不是昔日那位草莽中的豪杰了么,他已有了汉高祖的志向,又怎么甘心轻易成为别人的部属呢?”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没有多费唇舌去劝说,准备看一看高士达又是什么样的人再决定。
刘黑闼震惊了。
他真没看出来,窦建德居然还有这样的志向。
其实窦建德此时自己也未必发觉他还有如此野心,他现在甚至还在高士达之下,并且他生性豪爽仁义,并没有害死高士达取而代之的念头。
但是随着杨广的倒行逆施,随着大隋统治秩序的崩坏,身处其中的人们就算不像后世那样看得条缕分明,也是会模模糊糊有所感知的。
其中天赋出众的乱世英豪们,或许会先人一步把握到时代的脉搏,但大部分人不过是随波逐流,被时代驱赶着走到了某个位置。
窦建德大概属于两者之间,他敏锐的感受到了什么,但出身学识的不足又让他没有真正清楚地谋划过将来。所以他此时只是本能地有所不甘,以致于没有给刘黑闼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让他反对,他又说不出反对的道理。
于是,他将刘黑闼和魏徵的来意禀报给了高士达。
高士达也是呆滞了好一会,然后窦建德就看他眼睛发亮,一拍桌子激动地叫了出来:“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大道啊!”
窦建德:……
好了他知道首领的决定了。
他也真没想到高士达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准备带人投效了。
高士达就是个乱世中被推动着走到一定高位的人,他有一定的能力,不然也不能聚众过千。但也仅限于此了。
好在他有个很多人也不具备的长处:有自知之明,至少还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时是有的。
就比如他知道窦建德比他有能力,于是高鸡泊的很多事务,尤其是军事,他就交给窦建德去做。现在是没有大军来剿,若是有,高士达已经准备让窦建德做军司马,将军权委任给他行事。
他们原本都是日子人,要不是生活所迫,根本不会走上这条路。略有不同的是,窦建德见天下形势,已经生出了自己都还没有看清的野心。原本这点野心萌发出来,也就差几场大胜,半年的时间,就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高士达呢,他胜利之后也有野心了,可惜的是胜利之后连长处也丢了,不听窦建德的建议乱来,兵败身死,叫窦建德接收了他的势力。
现在的他根本没来得及生出那份心思呢。对于聚众于此,高士达多少有点悲观的心态,过一天算一天,抢掠屠杀百姓也不手软,总之自己要尽量享受到才好。要不是有窦建德管着,犯下的罪孽大了,李世民也不乐意留他。
现在刘黑闼与魏徵的到来却给他指出了一条生路,而且是飞黄腾达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生路。
高士达:我不做贼啦!
老子投啦!老子要做开国功臣啦!老子公侯万代,高家祖坟冒烟啦!
窦建德心里有点意见,但并不坚决,高士达又是如此态度,他也只得道:“我听高大哥的。”
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的魏徵不太满意地心里叹气。
任务是完成得很顺利,但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李世民不要高士达和窦建德现在就收编,让他们在高鸡泊等待。刘黑闼与魏徽先回到清河县复命,然后刘黑闼又走了一趟,带去了电台和电报员。
窦建德把电台整个摸了一遍,像是要从里面拽个人出来似的,高士达就简单多了,大呼:“李太守真乃天命之人也!”
窦建德心中无奈,高大哥这个样子,他就是想争取个更好的待遇都没法开口,还有这个电台的事,他本来想直接问,现在只好绕个弯子,问刘黑闼:“这电台是非得他们才能使唤,还是我们也能用?”
刘黑闼嘿嘿一笑:“窦大哥,你就直说不敢信吧,我们瓦岗当时也不信。不瞒你说,当时一问一答交流了许久,我当时虽是信了,事后也还是跟电报员学了之后才完全释疑。你若不信,尽管跟着他学。”
窦建德点了点头,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他就是不能全信,还是自己学了有数。
刘黑闼又道:“太守让我到高鸡泊,高首领、窦大哥若是心中不快,尽管与我明言。”
高士达是真心想投,闻言便摆手道:“这是应有的道理,我并无不快。”
窦建德笑道:“别人不派,派我刘兄弟来,这是太守通情达理的地方,我亦无不满。”
刘黑闼年轻时好赌,常受窦建德周济,对这个大哥是真心拜服的,这时诚恳地道:“我虽是太守所派,但只要不违背太守军令,我自是在两位之下,听令行事。至于太守派我来,也是因为太守将要起兵直取洛阳,河北之地就要看我们的了。如今清河郡的铁坊正日夜炼钢,太守准备运兵甲过来。两位连面都没与太守见过,换了谁都不敢信的。也就只有我们太守这样豪爽。”
窦建德也认可这样的道理,要是他们拿了兵甲就翻脸,那个小李太守怕不得生生呕出血来。派一个自己的老兄弟在这晨是应有之义,但这仍让他心里不太舒服。
不过这点不舒服,在清河县将兵甲运到的时候,全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要是窦建德有手机,这会儿立刻要发个自拍直播:“老板大气!”
高鸡泊现在人马万余,投效之后刘黑闼过来,开始精简编练,将老弱划地安置,选出正当年还算健康能打仗的汉子八千人。
兵甲是按万人的规模相送,窦建德听刘黑闼说的时候,以为以虚数万人的规模,大概会送兵甲两千,他也是按两千人的规模又选拔了精悍壮实有武艺的加以训练。打仗的时候,有这两千精兵,很多时候就足以决定胜负了。
他当然也想编练三千,但估摸着太守不会给这么多兵甲——然后他就傻眼了。
不要怪他没见识,他真是个农户出身,然后逃入山林湖泊中为盗,李世民在马邑做的钢锭生意都是与官吏们来往,没怎么往民间流通,窦建德是一点不知道。
河北这边的铁坊,因为也快造反了,李世民就没再找当地人掩护,自己建了高炉炼钢铁,不过没有对外发卖,而是自用了。
用来做兵甲。
兵甲运送多少需要掩饰一点,再加上运力的问题,所以第一批运到的只有三百套,但运来时说这只是首批,后面还有。
窦建德去验收,下巴差点惊掉了,不敢相信地用力敲打,甚至想拔刀来砍两下试试,被刘黑闼拦住了。
“老黑你别拦我,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打造的。”
“是钢,真是钢,我亲眼看着炉里流出来的钢水。你信我成不成?算了实在不信你砍吧,我就是看你挺爱惜这刀的,怕你可惜。”刘黑闼松开手,“不过也没什么,太守有更好的刀,这次运来的肯定有你那份,你自己挑一把。”
窦建德不信邪,到底还是对着一套盔甲用力斩了下去。
刘黑闼呲牙咧嘴地捂住耳朵,那让人牙酸的声音还是刺入了耳膜。他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见盔甲上只有一道白印,窦建德的刀看着还好,就是不知内部有什么损伤。
刘黑闼正要说话,便见窦建德又抽出一把送来的钢刀,塞给他拿着:“我试试这个。”
他无奈道:“这是用什么坩埚法打出来的,你的刀可保不住了。”
窦建德笑道:“你不是说有我那份,我不要这把了还不行?”
说话间,刘黑闼双手握刀,他双手持自己用惯的刀,双双用力砍过去,刀刃相击,铿然一声。
窦建德收刀细看,已经崩出了明显的缺口,而刘黑闼手中钢刀完好无损。
“这真是百炼钢啊。”他喃喃道,完全熄了从李世民麾下独立出去的小心思。
刘黑闼没琢磨他的心思,只当他跟自己一样,一开始被这些钢甲给震撼到无语了,放下钢刀笑道:“这才是三百套,太守说先陆续运一千套过来,尤其是骑兵的全甲都运来。其他的,等起兵之后就方便了,到时再一起装备上。”
窦建德有一点茫然地抬起头来,用尾指掏了掏耳朵,问:“你是说,所有人都有?我这可是有八千人。”
“所有人。还得留余量,起兵之后你难道不再招人了?”刘黑闼一拍巴掌,“这样吧,窦大哥要是放心的话,跟太守说一声,我带你去铁坊看看。”
铁坊有点远,跟高鸡泊几乎是在清河郡的两端了。但窦建德没怎么纠结就决定了,他跟高士达交待了一声,把军务安排好,等刘黑闼向李世民请示过,两人便在李世民派来的人带领下,去了荏平的铁坊。
荏平现在车队川流不息,不停地将铁料和石炭运过来。铁坊的高炉黑烟滚滚,要不是建的时候就特意往荒僻处建,现在就很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