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见状也不以为意,只是笑吟吟地自己坐下,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对着空气说话:“最新消息,我家阿郎已经破虎牢关,与江都来援的王世充接战而大胜,接下来就该取洛阳了吧。”
榻上的人动了动。
方永想起李世民开玩笑说的话,道是实在不行把李药师推出去斩了吧,斩首前他一后悔,说不定就成了。临斩前被救可能是名将出头的一条路?你看兵仙韩信也经历过。
不过才说完,李世民就自己轻拍了下嘴巴,嘱咐他道:“这是乱命,不要听。李药师有大才,你一定要尊而重之,不要轻慢了他。”
但是把李靖尊而重之的带到这里,方永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这会儿看着装死的李靖,他不期然又想起李世民开玩笑的话,恶意的在脑子里YY把李靖推出去斩首的画面来安抚自己。
安抚到心情平静了,他才继续道:“现在唐国公的大军在霍邑受阻,我家郎君一再推荐唐国公起用你为主帅。唐国公犹豫再三,看样子就快有决定了。那么药师你呢?还要为杨氏尽忠吗?”
李靖一下坐了起来,深受震动。
“你家郎君果真推荐我?”
“自是不假。不过唐国公不可能真的如此任用,最多让你为副手罢了。”
方永有点心虚,眼睛瞟向了一边,但李靖没注意。
这个话其实不是李世民教他说的,也不是方永自己想的,而是当初来马邑前,魏徵得知李世民对李靖的安排后,私下里找方永说的。
说的是如果李靖坚决为隋效死就不谈了,路上没有用到他的地方也罢了。但是如果唐国公攻势不顺,郎君力荐李靖的话,让方永提前跟李靖如此这般的说一通。
魏徵:“慧眼识人的是我们郎君,不计前嫌要用李靖的也是我们郎君,不能让李药师会错意,谢错人。你懂么?”
方永连连点头:“我懂了。”
魏徵加重了口气:“我们郎君排行第二,是嫡次子,你真懂了么?”
方永重重地点头:“我真懂了!”
这套话术,今天果然用上了,看样子李靖也果然把恩记到了郎君身上。方永暗暗记下,打算回头悄悄告诉魏徵,以后还要怎么使劲,那还要看他们文人的。
李渊也果然任用了李靖,太原带出来的四万人交给他,就好像换了人似的,也没用什么奇谋秘计的,先前怎么攻都过不去的霍邑,一天之内就突破了。
接下来就跟武装行军似的轻易,等到长安附近,李世民已经将洛阳托付给长孙晟,自己率部赶过来会合了,而李玉华与李神通也适时带着自己招纳的人马赶到。
三方会合,长安也不过旬日间的事罢了。
李渊有些微的不满,私下里埋怨李世民:“你怎么在洛阳就立了杨侗,太急了,长安才是都城。”
“阿耶,我想立都于洛阳。”李世民说,“关中已经不是当年的关中了,关中供不起一座都城,洛阳往长安运粮也很麻烦。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以洛阳为都?”
李渊伸手比划了一下,其实面前啥也没有,但是他相信儿子的军事才能可以虚空索图。
“你看看洛阳,再看看长安。”他谴责地说道,“洛阳哪里是适合为都的地方。”
长安有地利。李世民也不会说什么江山在德不在险的话,他这种早早觉醒了军事与政治双重天赋的人对此分得很清楚,德与险根本不矛盾,有德就不要险了?说什么屁话。
洛阳有地利,但它倚为屏障的山体都有缺口,面临的黄河天险也正好水势平缓,容易从外攻破。加上盆地面积窄小,不如长安的战略纵深。
但是他目前还是主张以洛阳为都。
“立国之初不用担心这个。阿耶,我会用二三十年时间,让长安没有乏粮之虞,然后迁都回长安。”
无论是粮食增产,还是修建铁路,都能解决长安的粮食危机。李世民考察过后世的铁路路线,利用暑假顺着旧路线走过一遍。
沟通西安到洛阳的最早线路是陇海铁路中的一段,可能是技术问题也可能是为了节省成本,没有建黄河大桥,而是沿黄河岸边塬下修建。在他看来最大的问题是修隧道。
他没有把握在自己有生之年修成这条路,但是在洛阳建都,长安的人口不会增长得那么快。秦汉都已经生产出硫酸铵了,大唐也可以有,并且三方协力,想办法把粮食的平均产量再提一提。
如果科技一时不能提升,水利、农业技术这些需要人去做的笨办法,他总还是可以去做的。
二三十年之后,大唐也许不能修通这条路,但是应该已经有技术积累了,可以开始着手修路了——其实未必要修通,能用铁路把粮食尽量往近处运,就已经省很多力气了。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他这么说,只是有些事一时说不明白,暂时安抚父亲罢了。
长安是有地利,有战略纵深,但是又怎么样呢,长安六陷天子九迁,他看着史书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得不感叹历史上的大唐是上限足够高,下限也足够低啊。真是打破他的脑袋都想不到流着他血的后人能菜到这个地步。
就不会治国,还不会打仗吗?打出去啊!很难吗?
哎还得说确实是有战略纵深,不然跑都跑不掉。
不过这已经不会发生了,以后大唐要亡,也不是这种亡国法。李世民很清楚,从他决定引入后世知识开始,时代就变了。
一百多年之后,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连他也不知道。洛阳会不会是最终的都城,他也不确定,他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朝臣和子孙,不要把他说的话当作千百年不变的真理,该迁都的时候就迁都,该变法的时候就变法。
大唐也许会亡得更早,谁知道呢,但他希望不要那么窝囊又拖沓的亡了,死得干脆点,让下一个时代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彩——让他李世民,永远成为这条时间线上影响未来上千年的千古一帝,不是也挺好的吗。
生生拖成烂泥塘,崩塌出五代十国,在废墟上挣扎着重立起一个先天不足的国家,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一定要亡国,他希望承接唐之天命的是另一个大汉和大唐那样有过强盛和辉煌的朝代。
李渊不知道儿子的计划,但是看到了李世民坚定而不容置疑的眼神,他退缩了。
这让他有些愤怒,也有些悲哀,明明他才是一家之主,他筹划奋斗了多年,尽管谋天下确实是近几年才有的打算,但能成为太原留守,进而有了谋取天下的实力,是他这么多年一步一步努力才得到的啊。
可或许是走到这一步耗费的时间太长了,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他老了,儿子长大了。李渊既有欣慰,又有不甘,心情十分复杂。
但李世民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主动,李渊竟然没有办法在儿子面前强势得起来,一想到现在李世民的嫡系人马与自己嫡系的对比,他就觉得气短心虚,只能无可奈何地道:“那就这样吧。”
他不知道,李世民犹豫过,最后还是退了一步,立杨侗为帝,而不是自己直接称帝,完全打断兄长与自己争储的可能。
直接称帝的话,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李渊也只能吃这个闷亏。
最终没有这样做,不是顾及杨广,李世民知道政治应该缓一步,不能这么急,一般来说必须得有这么个过渡。但是历史上他轼兄逼父都做出来了,根本不是很在乎直接无视杨广,给天下换一个帝统。
反正他自信抗得住接下来的反弹。
只是他现在这个年纪,这个心境,这个阅历,并不是看了许多史书,知道许多后事就能一步跨越某些界限的。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真的不想跟父亲翻脸。
李渊,一个差点与刘太公一样,跨过皇帝这一步直接荣升太上皇的开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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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比历史上提前起兵,就像一个导火索,瞬间引爆了大隋天下。
江南、陇西、幽州,不是官吏割地自据,就是反贼称孤道寡。这还是李世民提前招揽了窦建德,灭了还是隋将身份的王世充,以及马邑被他控制,刘武周现在是方永手下一名校尉,没机会占马邑引突厥为助的结果。
刚刚吞下偌大地盘的李氏没有急着去清除这些势力,先要将吃下的地盘消化和控制住。
李世民将要去河北山东之地安抚降将和降官,只有一点空隙,他匆匆安排自己不能算是毕业的学生们去指导建立钢铁联合中心,又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在朝廷之中,再点选了一些现在并不认识的“故人”作为这次河北之行的手下。
比如说唐俭,还有刘文静。
怎么说呢,心情有点奇妙,对他而言他们是陌生人,然而他又在史书上读过他们与“他”的交往。
一个明明是跟随父亲起兵的开国功臣,却有一定的可能是因为与他来往过密而蒙冤被杀。一个是他长史,鞍前马后不辞辛劳,行猎时还差点被他剑劈野猪给创得魂都飞了——但他们现在是陌生人。
点名要了几个太原旧人随行的时候,李渊明显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同意了李世民的选择。
刘文静还好,他自认是跟随李渊起事的功臣,比较超然,现在李渊将他派给显然将来要做太子的儿子,他也只当是李渊为人有情义,做事有格调,体面人有讲究,照顾老朋友呢。
准太子也很好相处,他这辈子应该是稳了。
唐俭就比较迷惑了。
李世民跟他很陌生,但待他很亲切,似乎也很信任。唐俭在路上反复想了两天,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在又一天将自己负责的文书处理好交给李世民的时候,唐俭没有告退,而是向李世民询问:“长安未定,郎君就往河北去,难道真的不担心吗?”
李世民抬头,发出了好奇的声音:“担心什么?”
“唐王未立世子。”唐俭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李渊让傀儡皇帝封自己为唐王,但他并没有立世子。
李世民对此不予置评,却饶有兴趣地放下文书,撑在案上倾向前去,目光中闪动着真切的惊讶与好奇,“你不是我大哥的人吗?”
唐俭很明显的茫然了一下,李世民了然,他可能搞错了什么,于是没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回答了唐俭的问题:“父亲一时不甘心而已,不用担心。我的母亲也快从太原到长安了,他会想通的。”
幼时他会为父亲偏心兄长而伤心难过,现在知道这个事实太久,他都有点麻木了。而且人长大了自然更懂得道理,再加上看过史书中“他自己”与两个儿子的故事,李世民已经比较能平心静气地对待父亲的偏心了。
怎么能不偏心呢,本来嫡长子就是从出生起便寄托了父母希望的孩子,更何况他家还有点特殊,大哥当了十年的独生子,还是父亲没怎么外任时在父亲身边长大的。
本来他们家的家风就是这样,重视嫡子,把嫡长子继承家业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阿耶是这样,他埋怨阿耶偏心,但是他自己也是这样,就不好意思太生阿耶的气了。
生一点点气就可以了。
现在父亲没让大哥做世子,就是进步嘛。他心里有不甘,还想为心爱的长子再争一争,就让他争吧。李世民宽宏地想,实在不行他名声再坏一次,让父亲做太上皇就是了。
也没什么。
母亲会劝他的,大概不会走到这步。
对唐俭他不会说这么多心理历程,所以也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你看唐王世子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呢?”
唐俭略一想,也浅笑称是。
其实他本来就不觉得李建成会是威胁,只是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不过他本来想表明的是,比起年迈的唐王,他更多是站在李世民这边。但不知为何,他好像被当作是李建成的人了。
幸好他表态得及时。
李世民目送唐俭退出,若有所思的挠了挠下巴,他有点推己及人了。史书上他在太原来往密切的人里就有唐俭,所以他以为大哥也会结交唐俭,看来没有。
他并不知道,李建成比他年长十岁,又一直作为唐国公世子,生活在贵族圈子里。不像原本时间线中的他,作为次子要自己搏出身,十六岁就应募去了雁门。
军中的生涯不算长,但让那条时间线上的李世民有了与长兄不一样的生活经历,有了更平易近人的作风与态度。李建成的平易近人是上位者低下头的笼络,李世民的平易近人却有着出于本性的感染力和亲切。
唐俭不是刘文静,他其实不在李建成的招揽名单里。原时间线上,他本来就是跟李世民关系好才一路跟随到最后的,现在也只是随大流追随李渊起兵,与太原的李家子弟没什么私人交情。
从龙之功是沾上了,但他并不是李建成的人。
第94章 李氏名位定
窦夫人从太原到洛阳的路上本来不急, 但是听说李世民去了河北,而唐王没立世子的消息之后就坐不住了,催着车马快行, 速速赶到了洛阳。
李渊很快活地带着儿子迎接妻子, 窦夫人压了压气, 没露出什么不悦, 先去沐浴休息了两天,寻思怎么与丈夫好好说。
不过这份从容没维持多久。
她还没想好怎么劝李渊, 李渊主动来同她商量了:“二郎非要在洛阳建都, 只好从了他, 如此关中空虚, 我让大郎去长安镇守如何?”
不如何,窦夫人面无表情地想。
然后她低下头,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 哀声道:“你真要我们夫妻俩半百之年没了一个儿子才满意吗?”
李渊语塞, 不高兴地扭过身去, 拂袖道:“让二郎为世子, 大郎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窦夫人放下帕子也不装哭了, 尖锐地指出李渊的心思:“你还是想让大郎做世子,进而做太子,你想让他去长安养士养兵。听说陇西有人反了,你是不是想让大郎去平定, 借此与二郎分庭抗礼, 然后凭着长子的身份得封世子?”
李渊嘴抿得死紧,不承认, 但是也没有否认。
不得不说,夫妻多年, 他自己其实都没承认过是这么想的,骗自己只是给大郎一个好地方以后封王。但是被窦夫人一语揭破了。
窦夫人今天就是来跟他掀牌的,见他不吭声,她继续道:“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大郎有了军功,得了关中的将士。二郎不肯让的话,他是二郎的对手吗?”
“二郎怎么就不肯让,大郎居长,是长兄!”李渊忍不住反驳。
“你看二郎像是会让的吗?”窦夫人冷笑一声,“郎君是不是到现在也没有问过,二郎那些高产的种子,不曾见过的作物,高超的纺织机关,还有千里传讯的电台,是哪里来的。”
李渊又不说话了,他有点破防了,这都是他极力避免去想的问题,夫人一来就把他逼到了角落里,让他不得不去正视这些问题。
“郎君是怕问了二郎,知道二郎才是真有天命护佑的人,就不好收场了,是不是?郎君只一厢情愿的认定,二郎不会与大郎兵戎相见,会在你的一点点挤压下慢慢交出权力,让大郎上位,是不是?”
她突然疲惫地叹息,真的落下泪来。
“郎君啊,你一意孤行,却是要害了我们的儿啊!”
她这些年心里一直压着这样的心事。
李世民不说的事情,她难道一点也猜不到吗?不知道多少次,她梦见她的二郎杀了她的大郎,扑在她怀里痛哭请她原谅。醒来时她心口怦怦跳动,然后才想起来,在那个故事里她已经死了,她看不见这一切了。
没有人劝她的夫君,没有人安抚她的两个儿子,没有人拦住一个别去杀另一个,更没有人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抱住剩下的那个宽慰,宽慰他:“不是你的错,是你父亲那个老狗犯糊涂!”。
这代替了旧事成为她新的噩梦,唯一庆幸的是她的二郎有天命在身,提前洞悉了后事,把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里。
窦夫人还以为不用自己出马了,没想到啊,她愚蠢的夫君没事还硬要挑点事出来。
她哭着哭着,带着泪仰起脸来,恶狠狠地质问:“你是不是为了自己的权位,连儿子也容不下!”
李渊心中一跳,矢口否认:“三郎病弱四郎不成器,我就只有大郎和二郎能倚靠,少一个我也舍不得啊。”
他搂住妻子再三保证,自己只是一时糊涂,等二郎回来他就立世子,也不会让大郎去长安了。换个宗室,就李神通吧。
天地作证,李渊确实觉得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庶子李智云根本没进入考虑范围,大郎是他心头肉,二郎也是他的掌心宝,说不偏不倚有点亏心,但他也真没想让哪个儿子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