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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阿姊”,我的右手仍未放下,左手向她够去,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并非是为了相王的女儿,而是为了窦孺人的女儿。”
阿姊愣了一下,定睛看了我许久,蹲下身轻声道:“你先起来吧。”
“阿姊,我辜负了窦孺人,不能再辜负她的孩子。若我连她的女儿都不能照顾好,这条命也该还给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姊无奈地皱眉道,“你若再不收刀起来,窦孺人的女儿才真要去吐蕃了。”
我彻底松下紧绷的情绪,心中大喜,明白阿姊已经答应了。
“阿姊”,我慢慢起身,被她扶着坐下,才接着解释,“上元那日,我的确怀了私心,但并非是想让相王和恒国公结亲,只是不愿崇昌县主和亲。”
“恒国公断然拒绝,怕是你和相王没有想到的吧?”
我点点头,半遮半掩地说:“恒国公对裹儿一片痴心,倒也难得,只可惜……”
“这话你若相信,我反而不信你了”,阿姊哼笑一声,“不过恒国公的表态,倒很聪明。”
“我能看出几分,只是席间跳舞的时候,他和裹儿的确眉目传情,所以我才……”
阿姊不耐烦地打断我:“不说这个,有一事我倒奇怪。为恒国公和崇昌县主提亲,相王府的人自然都能看出你的意图,怎么临淄王反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我支支吾吾着,终究觉得还是应当如实相告,“窦孺人死的时候,临淄王已经九岁了,他知道与我有关。所以我为县主做什么事,他下意识总会觉得……我会再害她。”
阿姊面含怒容地说:“我自己的妹妹,岂容他这样腹诽?”
“阿姊”,我故意握住她的手,对她轻轻一笑,“阿姊待我的心,我全都明白。我也不曾有任何一日,在心里将相王置于阿姊之上。”
阿姊明媚的眼眸微动,回握住了我的手,“我也都知道,即便你一时糊涂,心里也总该明白,你我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才是永远不会背叛彼此的人。”
我靠在她的身上,沉重复杂的心绪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
原来有朝一日,我也会如阿姊利用我一般,利用她了。
她连李重福都无法狠心杀死,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死?
我知道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在我与她的关系中,她最在意什么。
她的心中,李显和孩子们早已越过我的位置,可她不许我待李旦超过她。
“团儿”,阿姊搂着我的胳膊,不住地轻抚,“五郎已经出家,你还舍得离我而去么?”
我伸出手环在她的腰间,半伏在她的膝上,“阿姊,我都明白。”
一阵久违的、纯粹的温情飘散在空空荡荡的蓬莱殿,在真假掺半的言语中,我似乎真的回到了幼时,阿姊最疼爱我的时候。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持盈
神龙三年四月,皇帝李显下诏,金城公主李奴奴实封增至两千户,与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待遇等同。
隔了不过三日,第二道关于金城公主的诏书便通谕大唐,金城公主出降吐蕃,嫁与吐蕃赞普赤祖德赞。因公主年幼,帝后不舍,特准先行订婚,两年之后再向吐蕃动身。
“皇后殿下还是最疼你,不过在蓬莱殿一个时辰,金城公主和崇昌县主的命运就换了过来。无论我再怎么恳求,皇后都不肯答应了。”
婉儿鲜少来相王府,这一次却是直截了当地冲我撒气。
“我……”我心虚道,“我没有想到是金城公主。”
“哦?是么?”她眉头一挑,极尽嘲讽,“从掖庭出去的宗室娘子年纪多少、是否婚配,你会不清楚么?你指望谁来顶替呢?”
我避开她的眼睛,不敢再说什么。
我难道真的没有想过么?长安二年,则天皇后谈及吐蕃和亲,我就想到了那时只有五岁的李奴奴,遑论五年之后的今天?
不过是不愿深想,不愿背负这份愧疚。
“婉儿,对不起。可你我皆有私心,若我没有办法都顾及到,我只能选我的那一份。”过了很久,我才低声说道。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该去延康坊跟张敬文说对不起!”
我心里一惊,心痛和自责快要将我淹没。
“怎么?你只记得奴奴是李守礼的女儿,早就忘了她也是张敬文的孙女了?”婉儿哼笑出声,眼睛一直看着我。
“婉儿……”
“窦孺人的女儿可怜,张敬文的孙女就不可怜吗?她才十岁!”婉儿突然抓着我的手腕,厉声质问我。
无处可避、无处可逃,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李奴奴、婉儿,和张敬文。
“婉儿,窦孺人死了,她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
“可是李守礼还会有别的孩子,张敬文还会有更多的孙子孙女,是不是?”
我本想说,在我心中李隆基已经不是从敏的孩子了,可又被她这样的质问咽了回去,心口堵得发闷。
门外几声轻微的响动,传来脆生生的小娘子的音色。
“侧妃可在?持盈前来拜谢。”
我被李持盈这样的突如其来搅得无法思考,不知今日是什么情状。
婉儿皱眉望去,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轻启的门扇之外,李持盈不施粉黛、一身女道装扮,长身玉立。
只是腰间似乎有点臃肿,像是胖了一些。
“上官婕妤也在,持盈失礼了。”她袅袅一拜,对着婉儿莞尔一笑。
婉儿急忙起身施礼,“是我该向县主行礼。”
“圣人有令,凡非国礼、大典,皆以长辈家礼为先,不必顾及品级。上官婕妤是持盈的长辈,自然该受持盈的礼。”
她在婉儿身边落座,伸手接过阿鸾递上的茶汤,又捧起向婉儿道:“借花献佛,持盈斗胆用侧妃这里的茶汤,敬予上官婕妤了。”
婉儿亦有几分吃惊,忙伸手接过,低头道:“县主这是何意?我可不敢受。”
“金城公主的事,其实持盈明白。若非上官婕妤和侧妃为我在皇后殿下面前说话,我又怎能随心顺意、一心求道,又怎能……”
她的几句话,将婉儿高高捧起,弄得婉儿倒不好再发作。
“县主……有何难言之隐?”
持盈轻轻颔首,“其实……本不该劳烦上官婕妤和侧妃,持盈做错的事,早该亲自进宫向皇后殿下请罪。”
我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禁问道:“什么错事?”
持盈抿起嘴唇,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她的眼睛看向了自己的腹部。
“你……”我忽然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问道,“持盈,你有身孕了?”
十六岁的李持盈嫣然一笑,却没有任何羞涩胆怯,坦然地点了点头。
我和婉儿皆吸了一口凉气,半晌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已出家为道,不该如此。只是情难自已,不得不依从本心。想必上官婕妤和侧妃,也能够体谅一二吧?”
我终于缓过神来,呆呆地问出一句:“是谁?”
持盈浅浅一笑,“虽是你情我愿,可我毕竟是县主之身,倘若被人知道,不知他会遭遇什么。我会向圣人和皇后殿下请罪,但我不会说出他的名字。”
沉默多时的婉儿终于开口,“县主既然怀着身孕,就不必急着进宫了。我会替县主向皇后殿下禀明,再寻个机会请她赐婚。”
“多谢上官婕妤,只是还请婕妤不必求皇后赐婚。”
我愈发不解,与婉儿相视一眼,彼此交换了迷惑的眼神。
“持盈一心求道是真,情不自禁也是真。这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但我愿意顺遂天意,好好爱护他、生下他。可是,我并不愿因此就婚嫁,丢弃自己的崇道之心。”
我从未了解过李持盈。
她自小跟着豆卢琼仙长大,后来又独自住进了崇昌观。平日里我只是遣人送些物件过去,并不会私下见面。
只因为,除了那一双赭色的眼瞳,李持盈的样貌一年比一年像从敏。
“县主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管放心就是。”婉儿淡然一笑,悠然起身告辞。
“婉儿!”我放心不下,跑着追了出去。
她回头道:“有没有你,崇昌县主都不可能嫁去吐蕃。团儿,不必自责了。”
持盈站在我的身边,望着婉儿的裙裾消失于王府的拐角,她又重新行礼,“我知道侧妃为我做了许多,持盈在此道谢。”
我侧身躲过了她的礼,连忙示意阿鸾扶起她,低声说:“都是我该做的。”
她倒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微然一笑,便转身走了。
同样是那个拐角,她与李旦擦肩而过,向他行了一个上揖礼,也消失于我的视线中。
“出什么事了?”我上前几步问道。
他微微一愣,接着笑道:“无事就不能来看你么?”
我松了一口气,“今日接二连三地有人来,这颗心就没有放下过。”
他伸手揽住我,“进去吧。”
“持盈的事你知道么?”待他坐定,我心急火燎地问道。
他托起杯盏,抿了一口茶汤,点点头说:“知道。”
怀着几分试探,我又接着问道:“阿姊已经答应,不会让她和亲,她为何还要用怀孕去冒险呢?”
他果然怔住,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笑着叹道:“当真瞒不过你。当时我已亲口告诉她,可她大抵还是担心会有变数,防患于未然吧。”
神思飘荡,我不由得叹息,“她和临淄王的性子,怎么都是既没有随从敏,也没有随你。”
“大概是像豆卢娘子吧。”
“持盈今日突然来我这里,是你的意思么?”
他点点头,“有人来报上官婕妤进府时怒气冲冲,又是直接奔着你的院子来的,便想到是因为此事。叫持盈过来,多少能解开一些你们的心结。”
“其实……她只是一时无处发泄,又视我为知己,才恼我的。”
“当年她和李守礼的事,在太初宫也算人尽皆知了。我没想到,她竟真的有这份心。”
我掩饰过心里浮起的一丝失望,随口说道:“她究竟是为了谁不平,我也猜不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嘴角含着了然于心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起一事,问他道:“上个月,圣人将你任命为左右千牛卫将军,这兵权从长安城换到了宫禁,是什么意思?按理说……”
“按理说,他不该信我,不该把贴身的安全托付给我,是不是?”他无所谓地笑笑,“他想拿走我南衙的兵马,自然要用别的来换。否则这么多年的朝中经营,若仅凭皇帝的旨意,岂不要一败涂地?”
我早就明白他的帝王之心,只是真的想不起从何时开始,我连这样坦诚的话都不敢再信。
“这件事是你的布局,还是圣人的意思?”
他愣了一瞬,眨眨眼道:“持盈的事即便有你,我也还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宫禁侍卫的人数自然比不过南衙,算我退了半步吧。”
“请加安国相王为左右千牛卫将军的奏章,是御史中丞萧至忠上的。我记得长安年间,他的父亲萧安节就是相王府的属官。”
“你说得不错,他的确是我的人”,他又是淡淡一笑,“武家除了武三思,全都偃旗息鼓。韦家……”
我毫不在意地耸肩道:“韦家早就无人可用了,如今为官作宰的,不过是些连阿姊都没见过几面的族亲。”
他见我如此,微笑着揽住我的肩,“所以,圣人能依靠的,不过是这几年出身寒门的科举之士,再加上那几座公主府的斜封官罢了。”
“你既然明白这些,又何必指责斜封官污了朝堂清白呢?在圣人看来,他不也是走投无路么?”
“即便再走投无路,也不能在选官取士上毫无章法,否则岂不又要回到武周朝酷吏当道的时候了?”
我不由得皱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如今更像是二张兄弟得宠的时候,无非是仗着官职敛财斗富,总不会白白冤了那么多条人命。
冰凉的手指落在我的眉心,他看着我认真地说:“我已经再三答应过,无论到了什么田地,你阿姊和长宁、安乐两位公主,都会永享一生平安富贵。可是谈到这些事,你为什么总还是忧心忡忡?”
我垂下眼皮,轻声叹道:“我在想……一生平安富贵,真的是她们想要的吗?雍王的生母就曾对我说过,我以为我在保护他们,其实他们未必希望我去保护。”
“团儿,一生平安富贵,是玉容和从敏她们想都不能想的结局。”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里面似乎藏着埋怨和指责,连揽着我的手也往回收了几寸。
我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彻底离开了他的手臂。
片刻之后,他重新揽住我,用了比方才更大一些的力气,我半靠在他的怀里,我们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第一百二十五章 麟德殿前
端阳节刚过,天气已有些炎热,李显却忽然下令,几日后与吐蕃使臣在麟德殿前击鞠,宗室王公尽可入宫观摩。
憋闷了许久,我自然不愿放过这个一饱眼福的机会。
击鞠本就源自吐蕃,这次上场的大唐郎君也都是练了许久的宫中侍卫,不用多想就知道会有多精彩。
李旦身着平日常穿的靛蓝色圆领袍,在王府门外看到我的样子,吃了一惊。
“怎么,不好看么?”我翻身上马,白了他一眼。
“你这个骑装打扮,可是也要上场和吐蕃一较高下?”
我扬起头笑道:“换身衣裳过个瘾罢了。我如今的年岁,随便玩玩还成,若真上场对击吐蕃,怕是要把大唐的脸都丢尽了。”
麟德殿前的马球场热闹非常,可上至皇帝皇后,下至宫婢内侍,无一人不面露难色。
吐蕃已连赢两场,这眼看着要开局的第三场,大唐的禁卫们早已没有士气。
我在一众宫眷里暗暗焦急,却也明白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不是什么多谋善断能够改变的。
金城公主特意坐在了阿姊身边,取代了往常裹儿的位置。十岁的她,已经知道了往后余生的命运,却无任何戚容,时不时还对吐蕃使臣大方一笑。
“启禀陛下,方才击鞠比试,吐蕃宗室既然有人上场,我大唐宗室若不参与,岂非显得怠慢?”
我将眼神从奴奴身上移开,才发现李隆基独自跑到御前,恭敬地跪下行礼。
隔着几人,李旦忽地站起,一脸担忧地喊道:“三郎,不许胡闹!”
李隆基抬眼一笑,意气风发地说:“阿耶不必担心。三郎实在技痒,愿携几个郎君,替已经疲累的禁卫上场,还望圣人恩准。”
李显很有兴趣,向前倾着身子,“临淄王平日擅长击鞠么?”
“不敢说擅长,但每日都玩,愿意一试。”
李显的眉头舒展了几分,眼含希望地点头,又侧身问旁边的使臣道:“悉薰热特使可否赏光一看?”
吐蕃使臣抬头行礼,“当由公主做主。”
“奴奴,你以为呢?”阿姊笑着问道。
李奴奴对着面前的李隆基粲然一笑道:“我当然想看阿兄上场。”
“那便去更衣准备吧,再从禁卫里挑几个凑成一队。”李显大手一挥,笑着说道。
李隆基又是上揖一拜,“禀圣人,无须十人。隆基只要四人成队,便可与吐蕃十人切磋一番。”
“哦?临淄王口气不小”,李显很是高兴,“那朕就允了!快些上场,好叫众人都开开眼。”
片刻之后,四个英姿飒爽的少郎君便换好了骑装来到李显面前。
我细细打量过去,除了临淄王李隆基,还有中山王李隆业、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另有一个我不认识的。
太平公主面露诧异,忽而对李显笑说:“阿兄,二郎竟跟着临淄王一同胡闹。若是输了,定要好好罚他。”
“阿妹说的是”,李显大笑道,“若是输了,定要罚他们半年薪俸。”
“临淄王,你们可想好了,真的只要四人?”阿姊接过李显手中的球,笑着问道。
李隆基半跪着答道:“皇后殿下,我大唐的好儿郎,个个以一当十。四人上场,已经是对吐蕃不敬了,怎敢再多几人?”
以四人对峙十人,赢了一扫前两句的败北之耻,输了自然也不算丢人。这样的筹算,阿姊和李显自然乐见其成。
炽烈的日头下,四个身着赤黑色骑装的少郎君驾马疾驰,以破竹之势在马场上长驱直入,丝毫不留任何退路。
马场原本被油深浇过,却仍被马蹄激起一层一层的尘浪,整场击鞠都掩映在一片昏黄里。
隔着飞扬的尘土,我不觉望向了李显和太平公主,脑海里全是二十四年前在东宫的那一场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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