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望着薛崇简的身影,嘴角禁不住地上扬。李显却已经欣喜若狂,顾不上九五之尊的威严,站着高声喝彩,竟有几分他年少时张扬勇烈的模样。
马场上的态势很快扭转过来,不出两刻就超了对方四球。饶是我厌恶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技艺实在厉害。
时间虽未用尽,输赢却很快尘埃落定,众人自是慷慨激昂地喝彩欢呼,连吐蕃使臣悉薰热也不禁面露赞许,拍手叫好。
一声尖叫从马场传来,李旦和芳媚同时腾地站起,一个少郎君突然从马上摔下,竟被马踏了几步,倒地不起。
等到我一一辨认出余下的几人,发现受伤的是李隆基。
“三郎!”李旦的叫喊声撕扯着我的心,我才觉察自己早已掐着手臂离开了坐席。
原来我还是不能忘记,他是从敏的孩子。
“奉御呢?还不快去看看临淄王!”李旦早已跑到马场边缘,被内侍拦着大喊道。
我急忙转身跪下,看着已经愣住的李显喊道:“陛下!”
“都等什么?快把临淄王抬下去医治啊!”阿姊快声下令。
李隆基终于被仓促地抬下,李旦也回到李显面前,行礼请罪。
“舐犊之情,我怎会怪罪?”李显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你若放心不下,就去临淄王身边陪着吧,不用守在这里。”
他犹豫片刻,抬头看了我一眼,谢过李显便匆匆退下了。
我重新按下杂乱的心虚,视线不觉扫到了太子李重俊,他仍惊魂未定,满脸慌乱无措。
可我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方才场上胜负已定,两方都不再竭力比拼,气氛只会更和缓,以他的骑术,怎么偏偏在这时摔了下去?
我轻轻招呼阿鸾,附耳问道:“方才我看得不大清楚,可是吐蕃人撞了临淄王?”
“侧妃,方才临淄王好像是自己不慎落马的。但是都太快了,我也不敢确定。”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纠结起来,倘若李隆基真的是故意落马受伤,到底是多大的事,能让他以性命去冒险?
“阿耶,阿娘,临淄王阿兄没事吧?奴奴也想去看看他。”
我的思虑被金城公主的声音打断,只见阿姊笑意满满地搂着她道:“现下正在医治,等奉御离开了,阿娘再带着奴奴去看临淄王,可好?”
李奴奴抿笑点头,“温王阿兄也一起去吧。”
“好啊,奴奴。”
我循声望去,却瞥见了温王李重茂身边的雍王李守礼。
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过须臾就重新低下了头。
心里还是被愧疚占满,我已不敢再抬头看李奴奴。
“团儿”,阿姊忽然唤我,“你是相王侧妃,该去看看临淄王。”
这么多人面前,我不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道:“皇后殿下提醒的是。”
我和芳媚一同离开马场,两人一路无话,等到距离尚药局不过数十步,我才不得不开口道:“临淄王应当不愿意见到我,我就……”
“真快啊,是不是?”她竟兀自说道,“那时你和平简都在场上,配合得极为默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羡慕你。”
我微微一怔,心里涌出一阵酸涩。
“可惜,他只是教会了我骑马,就去了安息州。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学会击鞠。”
“芳媚……”想起安平简在持明院所说的话,我不知是该告诉她,还是不该告诉她。
“好了,我去探望临淄王了,反正隆业也在。”她没有给我继续纠结的机会,带着侍婢去了尚药局。
我也不能再回麟德殿,想了想干脆去一趟掖庭吧。
如今得阿姊首肯,掖庭的女官都是我从前留意过的,既有做事有条不紊的,亦有精于说法讲论的,因而也不需要我常去。有时即便专程过去,也不过是同那些娘子说说话,带些时兴的衣物钗环。
我侧头问阿鸾:“上次收拾的要带去掖庭的首饰呢?”
“搁在蓬莱殿的侧殿了,侧妃常住的那间屋室。”
我点头道:“那你去取来吧,我在掖庭等你。”
一路往北而去,脚下的步子也快了几分,在这样的时候,也只有掖庭才能给我一片容身之处。
忽然被人拦住,我惊讶地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武延秀。
不由得攥紧了手指,我压着声音问道:“恒国公不在麟德殿,来这儿做什么?”
武延秀眉头一挑,“那相王侧妃不在尚药局,在这儿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恒国公还管不着吧?”
他斜斜一笑,向前走了半步,挑衅地问道:“那相王的家眷,为何又管得了我呢?我想想,不光现在管我,这几个月以来,可是明里暗里不少次阻止去公主府啊。”
我气得吼道:“武家如今是什么样子,恒国公不知道吗?静德王和镐国公父子就是你最大的依靠,你得罪他们做什么?”
“看来侧妃是关心我啊”,他又近了一步,与武延基形似神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可我愿意自掘坟墓,关侧妃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道理,只能又低声说:“你阿兄死前把你托付给我,不是希望你自寻死路的。”
“这么看来,你为了我阿兄,可真是殚精竭虑啊。”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歪嘴一笑,顺势伸手抚上了我的耳垂。
我知道我该避开,可是武延基的样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竟然半分动弹不得,整颗心疯狂地跳动。
“恒国公”,我轻声喘息着,“这是依附公主不成,转而来投奔皇后的妹妹了么?”
他放肆地一笑,“有用就行,不是么?侧妃虽然年及不惑,可姿容犹在,我也不算吃亏。”
“放开我。”
“你若真想让我放手,早就躲开了。”
我被他说中,一时气恼,右手不受控制地挥向他。
他不过轻轻使力,就握住了我的胳膊,强迫着我直视他。
“武延秀,你住手!”
“侧妃!”阿鸾的脚步伴着喊声而来,打断了我们相视的目光。
武延秀微微一愣,用力抽回了手,像是丢开一个不想要的物件一般。
我怒目切齿道:“看在武延基的份上,今日之事不会被人知道。否则你既得罪了静德王,又得罪了安国相王,还想活几年?”
他毫不在意地哼笑一声,双眼仍盯着我,后退了几步,便转身快步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宫变
临淄王李隆基在麟德殿前摔断了腿骨,一连两个月闭门休养。李旦忧心忡忡,每隔两三日就要去临淄王府一趟,对宫禁侍卫的事也不大上心了。
我心中总是困惑,特意找了阿来问询,他却说临淄王再也没有和太子联络过,王府中也毫无异常。
一转眼已经七月入秋,却仍燥热,阿姊专程唤我进宫,说有上好的酥山。
等我到了蓬莱殿,见阿姊、李显、裹儿和婉儿已并坐在一处,我笑着行了家礼,又赶忙问道:“仙蒲呢?”
阿姊笑说:“她最不喜甜,有了身孕更是一口也闻不得,今日是糖渍蟹和蜂蜜酥山,就不叫她来了。”
我的心头掠过一个喜欢甜食的小娘子,掩饰过几丝失落,在婉儿身旁坐了下来。
“我也不喜甜,我的那份酥山就不淋蜂蜜了。”
“你阿姊都记着呢,单独给你留了一份”,李显今日也格外高兴,“韦巨源的家厨,最擅长做这些。上回他府中的烧尾宴,叫我和你阿姊好想。”
婉儿也笑道:“圣人和皇后既然都喜欢,何不带着我们再去叨扰韦相公?”
“婉儿和团儿都想吃,那咱们就再去一次吧。”阿姊笑得神采飞扬。
裹儿在一旁拱着阿姊道:“阿娘把裹儿忘了?”
阿姊嗔道:“什么时候能忘了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也不知稳重些。”
“在阿娘面前,裹儿永远都是孩童。”裹儿娇笑着说道。
我们都被裹儿的样子逗笑,在他们一家三口的面前,我和婉儿竟陷入了久违的亲情欢愉中。
不过半个时辰,我们仍在仔细解蟹,却突然闯进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喊道:“太子率兵闯入了静德王府,已将静德王父子杀害,现在正在进宫的途中,圣人皇后还要赶忙避一避!”
“什么?”几个人同时尖声叫喊,我已经呆楞在原地。
“太子殿下往北宫门而来,圣人皇后要早做打算!”
“快!快准备去南宫门丹凤门,太子带了多少兵马?”李显怒问道。
“禀圣人,消息来报,有百余万骑将士,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大将军李思冲都在其中。”
“什么?这群逆贼!”
“三郎,现在去丹凤门有什么用?要去就去北边的玄武门!”阿姊突然拉着李显喊道。
“他要从玄武门进宫,你去玄武门做什么!”
“当然是在玄武门号令宫中禁卫,擒拿这个逆子!难不成我们要一路跑到南边,再逃出宫吗?”阿姊声色俱厉。
“圣人,皇后殿下说得对,必须阻止太子进宫。”婉儿跪下急忙道。
我看着早已瑟瑟发抖的裹儿,心中只剩悲凉。
李重俊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而裹儿在瞬息之间,就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的父亲。
我跪在婉儿身边,“圣人,阿姊,事不宜迟,我们快去玄武门吧。”
一路被内侍簇拥着向北,我才感到有些惧怕。
方才只想着李重俊总不至于真的杀了我,可是宫变之中,哪有不伤及无辜的?何况他恨极了阿姊和裹儿,就算他心软,他手下的人未必就肯放过我。
原来这么多年在宫中无虞,不过是幸运而已。
我搀着惊慌失措的裹儿,随着阿姊和李显爬上了玄武门城楼,终于松下一口气。
只要守门的将士不会倒戈,我们几人就不会有危险。
“香儿”,李显扶着气喘连连的阿姊,忙问道,“你没事吧?”
阿姊摇摇头,目光犀利,紧紧盯着玄武门以北的方向,“我倒要看看,这个逆子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对了”,李显忽然说道,“宫中禁卫都是相王责管,他今日在哪里?”
我急忙上前解释道:“圣人,相王今日去了临淄王府。按这些天的时辰来看,此刻应当还没有回来。”
李显怒哼一声,最终也只是握着阿姊的手,一同看向北方。
我靠在城门的砖墙上,随着他们一起静静等着,等着李重俊领兵冲进来的那一刻,等着父子相残的那一刻。
“团儿。”婉儿忽然凑到我的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婉儿,会没事的。”我回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她。
其实,神龙元年的那一场宫变,她就在场,她总该比我镇定几分。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将所有的力气都攥进了手中,将所有的力气都传递给了我。
虽然今日李显的胜算更大一些,可我此刻站在玄武门上,突然觉得如果就这样死了,还未同李旦好好告别,这一生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如果我能够逃过此劫,再同他相见,我又会做什么呢?是将心中所有的猜忌都吐露给他,像我们曾经约定的那样没有欺瞒,还是继续怀着猜疑和试探,和他纠缠接下来的几年、十几年?
深深喘息,才发觉我竟然这样需要他。
不过一刻,就听更北的重玄门外一阵马蹄声,李重俊的队伍竟未遭遇任何阻拦,直冲玄武门下而来。
百余将士停在玄武门下,俯瞰下去,李重俊虽在中心,却格外畏怯,他抬头看到李显和阿姊,竟兀自跳下马半跪着。
“太子殿下不忍朝野肮脏,携我等清君侧、正朝堂!还望陛下交出逆臣武三思的情妇上官婕妤,交出一丘之貉的皇后韦氏、安乐公主,太子殿下定会保护陛下,即刻退回东宫!”
李多祚见状,也下马半跪于李重俊身边,对城楼之上高声喊话。
我极为惊诧,没有料到他们首先要的是上官婉儿,更没有料到他们竟真的只是“清君侧”。
古往今来,清君侧的下一步就是谋权篡位,两年之前的政变就是如此。李重俊和他的拥趸竟然没有想过去控制李显的人身自由吗?
即便他们真的成功,若不继续夺权,李显又会怎么对待这个杀死了自己妻女和盟友的儿子呢?
“陛下!”婉儿显然也被吓到,跪在李显身边哭道,“太子殿下此番动作,自然是计划先杀了婉儿、再杀了皇后殿下和公主,最后挥刀向陛下!陛下万不可将万乘之尊拿来冒险啊!”
李显脸色铁青,与阿姊对视一眼,便冲城门下的万骑将士吼道:“万骑将士,都是朕的亲卫,为何要受贼人蛊惑,犯上作乱?朕有言在此,凡斩杀李多祚、李千里者,今日之事绝不追究,封爵进官,永保富贵!”
李显的话刚说完,城门下的士兵就窃窃私语,李多祚回头一声怒喝,他的身后却突然窜出一骑,扬手就斩下了他的头颅。
速度之快,李重俊、李千里和城门上的我们,全都瞠目结舌。
李千里很快反应过来,挥刀向那个万骑士兵斩去,又被另一个万骑冲撞摔下了马,随机颈上也挨了一刀。
我见过李昭德和来俊臣被斩,这些鲜血淋漓的惨状,我并不惧怕,可心头还是迎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冲击。
人命就如此轻贱吗?
双腿吓软的李重俊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员大将死在身边,哆哆嗦嗦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留下李重俊的命!”李显突然高喊。
阿姊猛地转头,抓着李显,整个身子微微发抖。
正要上前的士兵听到李显的话,忽然住了手,从李重俊身边退了回去。
李重俊身边的亲卫眼疾手快地抓起李重俊,将他推到马上,扬手就是一鞭。
十几个人簇拥着李重俊逃离了玄武门,一场清君侧的宫变,就这样仓促地收了尾。
“三郎!”阿姊流着泪怒喝道。
李显看着身旁的阿姊,犹豫片刻才喊道:“来人!派赵思慎去追废太子!”
“陛……陛下,赵将军今日不在宫中当值。”内侍支支吾吾地说。
李显毫不耐烦地挥手,“那就去他的府上找!”
“李显!你到底在干什么?”
“香儿”,李显软了语气,看着阿姊道,“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原谅你放过这个要逼父弑母的逆子吗?”
“香儿,你、我、裹儿都平安,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又贬斥了一个儿子,我只想要留住他的命。”
“可他杀了崇训!这个贱人杀了我的丈夫!”一直害怕得流泪不止的裹儿终于尖叫着喊道。
李显蹲下身子,平视着坐在地上的裹儿,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却被裹儿挥手打落。
“裹儿”,李显没有发怒,仍温和地说,“我会好好弥补你……和你的儿子的。”
“裹儿”,盛怒之后的阿姊突然镇静下来,俯身看着裹儿说,“起来,我们走。”
“阿姊!”
冰天雪地里,隽娘死前的样子铺天盖地地袭来,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我跪在她的身前,字字恳切地说:“阿姊既然都不忍心杀了李重福,为何不能留下李重俊一条命?圈禁一生,让他延续圣人的香火,不行吗?”
我见阿姊怒容犹在,继续说道:“何况,我朝历来太子谋反,若是兵败,只会废储流放,从没有过处死废太子的先例。阿姊为了圣人的名声着想,也要忍下一时之气啊!”
若是大胜,便如同今日的李显。
“团儿,你果然是则天皇后身边的人,句句切中要害。”阿姊哼出一记冷笑,伸手拽起裹儿,拉着她转身就走。
我看着阿姊和裹儿越来越远,又不得不跪着对李显说:“圣人,阿姊一时气恼,裹儿也是突然丧夫,实在是……”
“不必说了,是我对不起她们,你们回吧。”李显皱眉叹道,很快也就走了。
婉儿终于软下身子,整个人无力地靠在砖墙上,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彻骨的悲凉。
我蹲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唤道:“婉儿,没事了。”
“他死了。”她的睫毛轻轻眨动,落下两行泪来。
她说的是……武三思。
半辈子的互相利用、逢场作戏,怎么可能一点真情也无?
我扶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婉儿,我送你回家。”
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抿了抿嘴唇说道:“你回相王府吧,团儿,我想自己待着。”
第一百二十七章 供状
失魂落魄地回到长乐坊,远远地就望见迎面而来的身影,像那日在太初宫广运门前一样,他似乎忘记了身后的一切,只是想要快一些到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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