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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你可收到你五兄的书信了?”见我神色黯然,慧苑在旁转了话题。
我点点头,“想必你也收到了。”
“他在岭南这些年,却对止观禅定有了兴趣,托我带给他的书籍,大半都与此相关。”
五兄从前读论极多,我这喜欢论典的习性也源自于他,听慧苑一言,我也颇为讶异。想必岭南无人与他谈论佛法义理,独自一人,只有禅修可选了。
“走吧,师父和诸位师兄弟也该到了。”
贤首国师今日在寺中与诸僧讨论《五教章》要义,特准我于殿内帘后倾听。
《五教章》之义,无非判教与佛性最为重要。判教大意,与我从前所读智者大师的《法华玄义》关联甚密,甚至《五教章》中之判教,都可说成是对《法华玄义》的修改。
区别在于,《法华经》与《华严经》,哪个才是至高至纯的圆熟教理。
可是慧苑的声声反驳钻入耳中,我才惊觉原来有这样的曲折沟壑。
“顿教,与渐教、不定教、秘密教,同为化仪之教。前隋智者大师于《法华玄义》之中,对南北朝十家错判一一疏通批驳,才将能诠之教与所诠法性分离开来,条理脉络方见清晰。如今师父所判五教,将化仪之顿教与化法之小教、始教、终教、圆教列为一谈,岂非混淆了能诠与所诠?判教体系,岂非又重回南三北七的混沌之貌?”
殿内一片哗然,交头接耳之声不绝。
除去贤首国师的身份地位,单单是其义学功底、论辩才能,放眼整个大周也无人能及。被这样当众反驳,想来也是史无前例的。
隔着帘幕,国师的身影怡然不动,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夫子之墙数仞,慧苑师兄不得其门而入也就罢了,岂能如此辱门败户,口出狂言?”
不知是谁已按捺不住,率先对着慧苑发难。此言一出,殿中响应者众多,一时沸反盈天,几句刺耳的“狂悖”、“恶徒”交杂其间。
一声脆利的敲击,贤首国师微抬右手,殿内瞬时安静下来,无数僧众转头看向他。
“慧苑所言,你们若有异议,大可引经据典,加以驳斥,只单单口出恶语做什么?”贤首国师的声音沉稳有力,“若现在无言可辩,此后也多的是时间,何必急于一时,口不择言?”
贤首国师有心回护,百余僧众也不再多言,一切看似平静无澜。可我在陛下身侧日久,总归也能品读出来,党群之祸已隐约可见。
一场法堂之论,直到午后才结束。我与阿暖等在客堂,却见一个小沙弥来传,国师邀我至方丈院用斋。
满园青松,树影森森。一方竹席落于树荫之下,青茏欲滴,绿意生凉。
我颔首合十,端身正坐于席间,贤首国师和慧苑轻笑点头。
寺中用斋止语,我们各自举箸而食,直至放下碗筷,小沙弥端来烹调好的茶汤,方才开口。
“十三娘可用得惯?”慧苑在旁问道。
“师父体恤,斋饭可口,茶汤亦醒神。只是不知为何,寺中的茶汤不放胡椒茱萸等物,仅有青盐了?”我好奇道。
“你五兄从前吃茶便是如此,想来你随他,便叫人只放戎盐了。”
我心中一喜,笑着道:“多谢。”
静默片刻,国师放下手中茶盏,缓缓问我:“韦娘子对今日慧苑之言如何看待?”
心中的惊彻一闪而过,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嘲一笑。国师毕竟不是生杀予夺的陛下,我倒像是惊弓之鸟了。
“团儿以为,慧苑法师所言不无道理。可国师义学高妙,所言所想,也许并非《五教章》的文句所能显明。”我坦率地回道。
慧苑低眉垂目,双眼视线聚于茶盏之中,沉思之态凝然平静。
“你带来的注疏,我已大略扫过,看来种性、佛性之说你极有兴趣。只是近日寺中诸事繁杂,恐怕要等到日后方能细读,到时再邀你前来。”
我急忙低头致意,口称“不敢”。
心中颇多顾虑,到底还是担忧占了上风,脱口而出道:“我有一肺腑之言,恳请能够说与国师和法师。”
“韦娘子请讲。”国师神情坦然,慧苑却似惊醒一般,抬头急急看向我,满目隐忧。
“今日殿中之争,我虽不是寺中人,不了解关系深浅。可人心难测,党同伐异之事,想来佛寺与朝堂无二。慧苑师父若再有异议,可否仅对国师私言,不要再授人以柄?”
慧苑的目光松弛下来,语气却异常坚决,“妄言、绮语、两舌、恶口,为四恶语,乃根本大戒。对错之分,心中之理,若是不敢宣之于众,岂非两舌之人?倘若如此,我又与他们何异?”
“谢过韦娘子,这些事我会提点他”,国师在旁微笑地看向我,突然转了话题,“陛下近来可好?”
我晃过神来,只匆忙答道:“陛下一切都好。”
“皇嗣殿下的臂伤如何了?”
“已然无碍了。”我有些惊愕,国师对宫中之事竟这般上心。
回到宫内,已近黄昏,我赶到陛下的嘉豫殿,将贤首国师手书的《华严经》递交给陛下,却在殿门之外迎头撞上了激烈的一幕。
凤阁侍郎李昭德,正抬脚猛踢,稳稳地落在一个身着布衣的人身上。
嘉豫殿外,李昭德此举令人瞠目结舌。
“李相公!”我急忙高喊,喝止住他。
他微微侧头,眼里露出不悦之色,轻蔑地哼出一声,转身便离开了,魁梧的身形在日落之下更显压迫。
我等在侧殿,今日文慧当值,也快到她回来的时候了。
“怎么回事?李相公打的是谁?”她的身影刚至侧殿,我便等不及上前问道。
“王庆之,还记得么?”
王庆之……洛阳百姓王庆之……我想起来了。
自陛下设立铜匦之后,凡建言、告密的布衣百姓,陛下但觉有用,一定会亲自召见。
王庆之上表,力呼更换储君、迎武承嗣入主东宫之事,已是第三回了。前两次,陛下都只是赏赐金帛,可如今竟亲自接见……
“陛下……对他态度如何?”我试探地问道。
文慧无奈地撇嘴耸肩,“陛下本不愿见他,可听闻他在宫门之外哭闹不止,非说自己对大周一片忠心无人可见,这才不得已叫他面圣了,不过陛下倒是对他好言好语,说是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满意的答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明眼人都能看出,王庆之几次三番要陛下替换储君,自然是武承嗣在背后操纵,陛下又怎会不知?以往两次,陛下不过一笑置之。可如今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今日总归无事,陛下也早默许我不当值时随时可去东宫,索性去问问他的想法,若是情势严峻,也好早做准备。
均郎引我入殿,却在我刚踏入内室时,转身退出,关好了门扇。
日落时分,房中灯火零星,满是昏暗。我向熟悉的方向眺去,窗棂下、书案前的身影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现。
腰间突然环上一双手臂,我的身子被人从后面包裹着,我惊叫一声,忍不住退了半步。
他却环得愈发紧了,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来回地磨蹭,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我的心里空空痒痒的。
“我有正经事要说。”
“无论什么事,都等过了这一刻再说。”
我轻轻挣扎,不想他却用更炽烈的举动回应我,身子被他锢得动弹不得,颈间的热气实在撩人,我的双腿也不禁失了力。
“怎么如今倒像个孩子。”我躲过一个耳边的吻,笑着嗔怪道。
他松手将我掰过身来,我又被他面对面地揽在怀里,迎着闪烁不明的烛光,我看到他的双眼一如往昔地澄净。
他微微撅嘴,似撒娇一般道:“不愿嫁给我也就罢了,现在连抱一抱都不让了。”
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我心中微涩,仰起头冲他烂漫一笑,将他的下唇深深裹藏。
一层、一层,一人,两人,一刻、十年……什么都在里面了。
也许真的有十年那么久,我才与他流连忘返地分开。
“嫁与不嫁,爱与不爱,是两码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他微微低头,轻声一笑,声音凝滞片刻,“罢了,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拉着他一路走到书案前坐下,正色道:“王庆之的事,你听说了么?”
“有所耳闻。”
“你可有打算?”
他微微一笑,颇有兴致地回道:“李昭德不是都把他踢出宫去了么?”
“这个时候了你还开得起玩笑”,我轻嗔他,“陛下既然亲自接见了他,自然是觉得此事值得考量。”
“凤阁舍人张嘉福,已经收下王庆之的千人百姓书,预备联合朝臣上奏陛下,易主东宫,此事你可知道?”
“什么?”我不敢置信,思虑几分转而问道,“是李昭德告诉你的?”
李昭德身为凤阁侍郎,是凤阁舍人张嘉福的顶头上司。
他摇摇头,“李昭德与武家素来不睦,张嘉福若不愿被中途阻拦,自然要想方设法瞒住他。是文昌右相、辅国大将军岑长倩派人知会的。”
“岑长倩?”我喃喃低语,“他也是你的人么?”
岑长倩如今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既有相位,又掌兵权。他在平叛李贞、李冲之乱时立下大功,之后又力主陛下登基称帝,就连李旦和太平公主改姓为武,也是他最早提议的。
我一直以为他只忠于陛下,未料想竟与李旦私下往来。
他未置可否,只淡淡说:“李嘉福欲拉拢岑长倩,下了不少功夫。我已告知岑长倩,叫他不必多虑。北门学士中自有官阶不高的上奏劝谏,李昭德也必定全力阻拦,这一紧一缓、内外使力,武承嗣不会得逞的。”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几番思量推敲,明白了他的意思。

陛下不会不清楚,朝中忠于李唐之人不在少数。
她一个女子登上帝位,又是改朝换代的事,阻力却几不可见。除去陛下本人的才干气魄令人折服,余下的,无非就是朝臣心中澄明,百年之后的江山还是李家的。
李昭德、岑长倩等人,当日一力拥护陛下登基为帝,也应当是做此打算。
我刚搁下心中提着的不安,想起李昭德,又升起几分忐忑,“李昭德所作所为,虽如今对你有利,可他行事乖张,身居权臣之位。日后你重新登基为帝,能保证不被他挟制么?”
“李昭德此人,一非开国功勋,二非皇室贵戚,又是这样的脾气秉性,能不能活到李唐光复之时,还要两说。”他神情淡漠,音色平和。
他偶尔露出同陛下一般的只言片语,总叫我心中滋味杂陈,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担心,亦或是……该寒心。
罢了……他的利用,总归没有朝向一心为他之人。皇权咫尺,若真的纯良无邪,又怎保得住至亲性命?
他见我只是沉默,将掌心覆于我的手背上,一点一点用力,语气却越来越轻盈,“说到李昭德,若是王庆之再进宫,有一事也许需要你来做。”
我缓缓抬头,吐了一口气,“我知道是什么。”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是王庆之的命,还是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由我推波助澜,再用李昭德借刀杀人,的确是最快的办法。
我清楚自己总会走到这一步,也知道有朝一日,万不得已时,亲自动手都是不可避免的。可我……
身子被裹得扎扎实实,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许久,才发出一句沉闷的声响。
“团儿,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微微一愣,恍惚间明白了。
我要杀的是素不相识的王庆之,他杀过的是自己的老师刘祎之。
我把自己埋在他的怀中,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袍,一声“好”从唇边飘过。
“真不想让你回去。”
我伏在他的膝上,被他一晃一晃地抱了许久,要起身时却不见他松手,只听他暗暗说着。
我轻哂一声,“快要入夜了。”
他磨蹭了略有一刻,才慢慢撒了手。我抬头,目光又一次触到他眉间逐渐浓重的剑纹。
心中掠过几丝隐忧,许多日子以来晦朔不清的顾虑浮于眼前。
“答应我一件事。”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你说。”
“等到陛下百年之后,大唐复兴之时,不要加害婉儿和文慧。尤其是婉儿,她满腹经纶,若能继续辅助朝政,盐梅舟楫,对你、对她,都是好事。”
静默的片刻,他缓缓开口,“等到那一日,无论是我还是成器,都不会为难她们的。”
我点点头,转身向殿外走去。
夜幕将至,实在不能耽搁,我在东宫院内快步而行,未到宫门,迎面撞上两个轻妆娘子。
从敏挽着皇嗣妃刘氏,正满面笑意,看到是我,脸色不觉一怔。
我对着皇嗣妃行过礼,轻轻捏了捏从敏的手指,“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
刘氏点头应允,从敏也咧嘴一笑,“快去吧!”
贤首国师作完《五教章》,又在着手撰写《大乘起信论义记》,我得到慧苑的消息,又寻了《大乘起信论》来细读。
午后正是困顿的时候,一个爽利的声音打破了一室沉寂。
“你去吧!那个王庆之等了大半日了,李相公也接到传召了。”
我忙起身看向文慧,“真的?”
她伸手拦住我,将我的臂肘握得微微发疼,眼神里满是游移不定,“你保证绝对不会对陛下有害?”
“你放心便是”,我缓了缓神情,对她郑重其事道,“陛下虽九五之尊,可总有被人蒙蔽的时候,你叔父的事便是一例。王庆之背后是谁,你也看得出来,他总来烦着陛下,陛下可还有心思做别的事?”
“你不会……为了皇嗣跟陛下作对吧?”她紧绷着嘴唇,眉宇之间几许纠葛。
我轻哼一声,笑着歪头看向她,“陛下是谁?我去跟她作对,是想拉着我兄姊一同陪葬么?再说了,陛下雄才大略、女中尧舜,又岂止你一人久仰山斗?就是退一万步讲,若真要说对皇嗣的私心,我也不过是不愿他为人构陷,使陛下失了与他的母子情分。”
她凝滞片刻,才撒手快声道:“我信你就是了,但凡能为陛下解忧,我哪有不愿的。”
我轻拍她的手臂,回身向嘉豫殿匆匆而去。
远远望去,果然有一人跪于殿外,王庆之来了已有许久,想来面圣陈情过后便一直在此了。
我在侧殿外停驻片刻,静静地盯着他的身影,暗叹一声,下定了决心。
不到半个时辰,便等来了李昭德。他在侧殿端坐着,手里捧着我刚奉上的酪浆,满面的不耐烦。
“可是这酪浆味道不好?李相公容我再去换一盏。”
我将身子微微靠近,抬手欲要去接李昭德手中的杯盏。
他扬手摇头,只随意说:“不用这个。”
我略显几分尴尬之色,忙回道:“是。李相若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先去给王郎君更换杯盏了。”
“你等等”,他果然拦住我,语气中充满怒意,“这个王庆之来了多久了?”
“今日宫门一开便来了,陛下见过之后,就一直跪在这里了。”
“他何时走?”
我按下心中起伏,低声回道:“王郎君一片赤诚,称陛下若不改立太子,不为大周更新气象,便长跪宫中,等到陛下答允才肯离开。”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记不屑的声响,转而问道:“这宫门落锁之后,如何处置他?”
“这……”我佯装为难,“婢子也不知,想来陛下会开恩,留王郎君在宫中住下吧?”
“岂有此理!”李昭德突然拍案而起,整个人崩得紧紧的。
“这王郎君虽几次三番烦扰陛下,可毕竟是为了大周江山,陛下虽为难,可也不好令他寒心,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吧?”
“此例一开,以后岂不是人人都能入宫议政?每每都要留宿内宫?那这朝政大事,还要件件都与布衣百姓商量不可?”
说罢,他一刻未停,大步迈向殿外。
我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缓缓移到殿门处,只探出半个身子,远望正殿之外的情景。
爆炭脾性的李昭德,果然对王庆之拳打脚踢。
李昭德是将门出身,王庆之一介布衣,哪里禁得起这些?不过须臾,就倒在殿前的石砖上。
李昭德见状,也只随意抬手。几个内侍迟疑片刻,便拖着王庆之去向别处。
无论此刻是生是死,王庆之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宫门了。
我要做的事,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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