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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我的目光转向她,凝在她的面容上。也许是她的一番话,让我在须臾之后,看到了苍老容颜背后蓬勃的求生力量。
“公主此种奇遇,世间少有。想必陛下与贤首国师知晓了,也会倍感欣然。”
宣城公主的神情坦率而坚决,她静静地看着我,对我庄重一拜。
婉儿牵着我的衣袖,徐徐走出掖庭的宫院,“团儿,掖庭中全是无辜之人,你护不过来的。”
“我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却很坚定,“很多事我去做,并非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而是尽我所能、救人性命。若真有我自身难保的那一日,也就只能看她们的造化了。”

第四十章 落梅妆
来俊臣担任御史中丞不过一月,便诬告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谋反,狄公下狱之后立刻认罪。
可陛下倚重狄公多时,心中的不可置信难以消弭,不顾来俊臣的阻拦,定要亲去狱中问个清楚。
一问才知,狄公全然无辜,只是他深知来俊臣的枷刑,自己抵抗不过,要么屈打成招,要么命丧黄泉。不如当即认罪,好叫陛下察觉出其中蹊跷。
虽然还了清白,但陛下还是下旨罢相,将狄仁杰贬为七品彭泽县令。
来俊臣则全身而退,不曾因诬害狄相付出任何代价。
我在心中回想起婉儿那日在永巷中担忧的寥寥数语,不由地感慨,李昭德这一步是不是真的走错了?
李昭德……李昭德……
我突然一惊,身子忍不住地发颤,脑中划过千万种凄烈的可能。如果真的是李昭德与来俊臣联手,那日后种种情状,贻害无穷。
“婉儿。”我拉住身侧的她,将自己心中猜想忙告知于她。
她听罢却只是轻轻摇头,“李昭德此人,虽强横霸道、手段狠戾,却一向守其心中道义。若只为一己私利,至多不过将异见者贬谪他方,不可能残害忠良性命。”
“但愿如此。”
“这些事就别再回想了”,婉儿将手搁于我的肩上,悠悠说着,“下月的邙山春狩,要预备的东西很多。”
“邙山游猎,陛下准雍王和安乐王随行么?”
李贤的第三子永安王李守义,已于两年前病亡。如今留在东宫单独圈禁的,只有李贤的嫡妻房氏,带着他的长子安乐王李光顺、次子雍王李守礼。
婉儿摇头,“陛下向来是不许他们见人的,连皇嗣全家与他们同在东宫都不得相见,更何况是到宫外的广阔山河呢?”
两人唏嘘,可万般因由,人不由己,力不从心。
过了日中,我去嘉豫殿当值,侧殿之中不见文慧身影,便拾掇片刻直接去了陛下的寝殿。
光影跃动之间,文慧端坐于书案之前,正垂目看着案上宗卷。而陛下斜躺在榻上,身子歪歪地靠着隐囊,闭目休憩,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身前,一个身形瘦小的宫婢正手持小甲刀,为她细细修着指甲。
待走近了我才看清楚,竟是宜孙。
她回头看到我,浅笑嫣然,比从前多了几分淡然平静。
我心头一滞,也匆匆向她点头,走到文慧身边。
文慧一声不响,也不搭理我,整个人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奏帖。我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不由得身子前倾,向书案上看去。
来俊臣上奏,称大将军张虔勖、大将军内常侍范云仙谋反,已下狱丽景门。
范云仙……我惊觉不好,急急看向身边的文慧,她却仍是一言不发。
我拽了拽她的衣角,眼神几番飘向陛下,她却只微微摆手,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一个小宫婢疾步而来,入殿看到我们,轻微一怔,却还是移步至陛下身侧,与宜孙对视一眼,附耳低语几句。
正在闭目养神的陛下突然起身,我们几人皆是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莫非范云仙和张虔勖已经……
“竟真有此事?传上官婕妤速来!”
婉儿还未到,便有宫婢匆匆来传,尚方监裴匪躬求见。
余光中,我看到文慧的神色微动。
“我眼下没功夫见他,叫他先等着!”陛下没好气地怒道。
不出半刻,婉儿步履轻盈地入殿。
陛下抬头看到她,脸色阴沉得可怕,蓦地从宜孙手中夺走甲刀,一个扬手,甲刀稳稳地扎在婉儿的额头上。
一声惊呼,婉儿身子晃荡,没有站稳,跌坐在殿内的石砖上。
殷红的鲜血从她的眉间溢出,沿着细挺的鼻梁缓缓淌下,聚在她精巧的鼻尖之上。
一滴,两滴……嫣红色的血液落于她的胸前,荷绿色的半臂衫子上洇漫出明媚妖冶的花苞。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我顾不得其他,奔向婉儿身旁,轻手轻脚地扶起她,将她的身子护在身后。
片刻之后,文慧也走到我们身旁,跪在婉儿的另一侧。
陛下忽地起身,疾步到我们身边,眼睛越过我,只死死地盯着婉儿,声色俱厉。
“你都背着我在东宫做了什么?”
婉儿的双臂搭在我的膝上,听到陛下的问话,自己撑起身子,将我推开。
“婉儿没有做过违逆陛下心意之事。”
“哦?是吗?”陛下不屑一笑,“你和李守礼的事,以为能瞒得过我?”
李守礼……李贤和张良娣的儿子,他和婉儿怎么了?
“陛下又岂知,东宫耳目所见,必定为真实?”婉儿反问道。
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委屈,也听得出她话语中的坚毅。
“你二人在东宫狎昵,宫婢数人皆是亲眼所见”,陛下缓缓倾下身子,目光始终聚于婉儿的面容上,“你既要自证清白,那就自己来说,宫婢所见如何为假?”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是婉儿对李守礼的照拂超出陛下许可,如衣食供给稍有越界之类。却不曾想,她竟与李贤的儿子……
难怪陛下生了这样大的气。
“雍王的确说过他倾心于我,可我心中分明,不会这样糊涂,与雍王纠缠不清。”
“依你所言,倒像是李守礼纠缠于你?”
“婉儿不敢隐瞒陛下,雍王在东宫对婉儿举止亲昵,婉儿并未严词拒绝”,婉儿长跪于前,却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慢慢向陛下挪去,柔婉的眼神穿过殿内凝重的气息,直视着陛下,“他长得太像明允了,这个年纪,正是明允在弘文馆修《后汉书注》的时候,我只想多看一眼、多温存一刻而已。
“陛下,我只是想他了。”
长久的静默,陛下、文慧、我、甚至宜孙,无一不露哀伤神色,没有人能接住她的这句话。
六个字。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陛下”,婉儿伸出手,缓缓触碰在陛下的裙裾之上,语气诚恳,“婉儿这些年的所思所为,有哪一件超出陛下心意之外?今日即便明允回来,若陛下不喜,婉儿也会守住自身,就如十四年前一样。陛下今日疑我,是将婉儿多年来的一片忠心视而不见么?”
陛下的神情几番触动、几番了然,甚至一丝歉疚闪烁而过,她蹲下身,细细看向婉儿的伤口,将她扶起身来。
“你们几个带她下去,传奉御好生医治,精心照料”,陛下对着我和文慧说道,“至于婉儿,日后就不必再去看望雍王他们了。”
我和文慧走在婉儿的两侧,她推开了我们欲要搀扶的手,步履骄傲地缓缓走出嘉豫殿。
半干的血迹挂在她清婉的容颜上,荒芜的初春也变得浮华绮丽。
宜孙的脚步落在莲花石砖之上,钝钝地捶在我们身后。
克制许久的怒意迸发出来,我猛地回头,双手不受控制地扑向她,狠狠揪着她胸前的衣衫,“是你干的吗?”
宜孙讥讽一笑,双眼直视着我,“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么?”
“团儿”,婉儿转身拽住我的身子,语气和婉,“与她无关,我们走吧。”
我静驻几时,却并未移步,直到文慧强拉我离开。
尚方监裴匪躬已在殿外等候多时,抬脚入殿,与我们擦肩而过,文慧侧头与他眼神交汇,不着痕迹地侧身点头。
奉御为婉儿上了药,数日之后虽已结痂,婉儿也卸去了包缠额头的麻布,可眉间一道细小的胭脂暗红,惹人注目。
入夜后我从陛下处回来,拦了要通传的宫婢,步伐轻柔地跨进婉儿的内室。
屋内荧烛点点,暖意融融,两个小娘子于镜前相对而坐,身姿瘦长的小娘子提笔轻移,似乎正为另一个形色柔婉的娘子专心扫眉。
白色月光从窗纸中透过,点点清冷如霜,也被融化成乳。
“快就寝了,怎么还要描眉?”我走向她们,轻声问道。
两人一同回头,一人露出灿烂笑意,一人低头笑而不言。
婉儿的额头上,一朵白梅飘落眉间,胭脂细纹于梅心正中,蕊色极妍,媚态横生。
两京娘子,常有于额间饰以南朝花钿的,但多为金箔、鲥鳞等物剪裁后贴于额面,我还未见过在眉间作画的。
且坊间娘子们的花钿,多是形状简单的图样,即便以花为妆,也不过三两散瓣,少有整朵五瓣冬梅的,白梅更是见所未见。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与婉儿甚是相配。
“好看么?”文慧扶着婉儿的肩膀,笑着问道。
“月下花容,摄人心魄。”
婉儿不好意思地轻推我,笑意和煦,“本以为文慧是个英姿飒爽的巾帼娇娃,没想到还有这样细致入微的手艺。”
“看你说的,打马球的娘子就不能精于妆容了么?”文慧在旁努努嘴,假意生气道。
“你瞧她那日,又是进言废除帷帽,又是推举酥胸半露的新衣,便知她在这上头用心之深了。”
我顿了顿,突然想到,“听说你叔父被放回家了。”
文慧点点头,“尚方监裴匪躬是我叔父挚友,他亲去狱中探望,携了笔墨,我叔父便将冤屈写于裴叔的中衣上,这才使得陛下知晓其中曲折。”
“你叔父在宦官中身居要职,又持北司禁军兵权,被来俊臣盯上,也可以想见。”婉儿黯然叹道。
“我就知道,陛下这般人中龙凤,怎会被小人蛊惑?不过是未闻朝臣鸣冤,才被来俊臣一时蒙蔽罢了。”
我与婉儿相视一眼,却都没有把话挑明。
“可是叔父的舌头被割了。”文慧在旁,声音轻颤。
婉儿揽着她的肩,柔声细语地说:“一同下狱的张虔勖将军,已经被来俊臣折磨至死。你叔父拾回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哼!我倒要看看,来俊臣能得意到几时?”

天授二年三月,陛下武曌下令,合宫启程,于邙山春狩。
九年了。自我到长安,盼了九年,终于等到了山林游猎。
如今,凝雨都老了。
它静静地趴在从敏的腿上,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睡得香熟,鸦奴的小手认真地抚着它莹白的毛发。
剧烈的颠簸,鸦奴的小脑袋撞到身旁的车棱,一声惊呼,眼里满是湿润,嘴唇却咬得紧紧的,不让自己哭出来。
凝雨也被晃醒,在从敏身上打了个滚,眼皮微抬,扫了一眼委屈的鸦奴,又换了一个姿势接着睡去。
我和从敏都不禁笑出了声,忙把鸦奴揽到怀里,对着他额上的撞痕轻轻吹气。谁知他竟挣脱出去,冲着从敏怀中的凝雨推了一把,嘴里嘟囔着,“坏凝雨。”
“鸦奴又没有撞伤,为什么要冲凝雨撒气啊?”我将他拉过来,继续抚着他的额头问道。
“我关心它,它却不在意我,它就是坏!”鸦奴仍是气呼呼的。
我与从敏相视轻笑,三郎的脾气自小就不好,如今对凝雨都有些睚眦必报了。
本想提醒从敏,鸦奴的脾性在武周当朝恐怕不妥,可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过七岁的年纪,得父母关怀,有些小性子实在是人之常情。
我们这些大人已备尝艰辛了,又何苦再叫孩子活得战战兢兢。所幸东宫诸人都好相与,多惯着他一些也无妨。
“德妃,出城后路途颠簸,还请携楚王骑马出行。”
车外传来熟悉的低沉音色,我掀帘对着平简歪头一笑,“好哇。”
他展臂轻扬,半截马鞭浅浅扫过我的脸颊下方,“数你淘气。”
骑马行至陛下身后,一路山高水长。在宫里太久,已经忘了春日可以这般辽阔无边。
邙山行宫的第三日,天还未亮,便被内侍宫婢的呼喊声惊醒。我穿戴整齐后急忙赶到陛下身边,才知是李隆基和李隆业都不见了。
乳母和内侍今晨要叫醒他们时,才发现二人连同他们的矮马,一起消失不见。
一阵窸窣的响动,我转眼看到皇嗣李旦牵着皇孙李成器的手冲进殿中,仓促跪下。
“求阿娘准我带东宫禁卫入山找寻三郎和五郎。”一向稳重平和的他张皇失措。
自陛下掌权,东宫虽仍有禁卫军之名,却再无兵马之实。所谓“东宫禁卫”,并不听命于东宫的主人。
一向对此退避三舍的他,面对两个孩子的失踪也不得不冒险提起。
“阿婆”,陛下还未开口答复,成器的声音便接着响起,“三郎满心满意都想夺得狩猎头筹,得阿婆夸赞,这几日便一直念叨着。可阿耶不许他亲猎,只许远观,现今定然是带着五郎偷跑出去了。孙儿也祈求阿婆,准许孙儿前去找寻阿弟。”
一番话说得诚恳有加,他平日也甚少称呼陛下为“阿婆”的。
这两日来,陛下心情一直都很好,兴致勃勃地观摩宗室诸臣所得的猎物。
如今,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风头最盛,无人敢居于其上。武承嗣落下足疾,却能次次夺得头筹,此种荒诞不经之事,陛下也不过一笑了之。
看来鸦奴定是因此受了刺激,非要与武承嗣争个高下。
想到从敏,心中极度焦灼,也忙不迭地跪于陛下身前,只是还未开口,就被陛下打断。
“那是自然!我自己的孙儿,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去救吗?把所有的东宫禁卫都派去!连同那一队飞骑,都一起入山寻找!今日正午之前,务必把楚王和赵王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他听罢即刻起身,拉着成器快步而行。
“回来!”陛下忽然高喊。
脚步凝滞几分,他回头露出不安神情。
“成器留下,就待在我宫里。还有四郎隆范也一并带过来,他们可都不许再出事了。”
一刹的沉静,他点点头,将成器推向陛下身边。
到了这般田地,陛下还是对他心怀戒备。
没有理会殿中哭闹的成器,他匆匆转身离去。
“陛下。”我伏在她的脚边,急忙求道。
“不必说了,你去吧,我身边有婉儿和文慧。”
我仓促谢恩,追着他的步子跑了出去。
东宫禁卫四十余人皆已预备,一队由平简带队,一队由另一人带着,分两个方向进山。可队伍中,两个娘子的身影格外醒目。
从敏和芳媚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我们怎么能安心待在这里等消息呢?多一个人总是更好的呀!”芳媚焦急的声音格外鲜明。
从敏一声不吭,只急急地在芳媚身侧点头,眼里聚积的水汽一览无余。
我见状赶忙策马到他身旁,“快走吧,我陪着从敏和芳媚,就跟着平简的队伍,绝不走散。”
他神色微定,冲我坚决地点头,“我跟你们一起。”
“阿兄!”
清亮的喊声由远及近,太平公主一身朱红骑装快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俊俏的粉面少年,却并不见驸马武攸暨的身影。
“我也去找三郎和五郎!”
他转头望向公主,眉头紧锁。
可时间紧张,不容多想,他不过片刻便点头,冲着远处高喊:“飞骑二十人,一律跟在公主身后。”
说罢,夹紧马肚,我们近百人兵分三路,向山林深处前去。
春水初生,春林初胜,邙山的草木茂盛悠荡。山中又有好些事先放归的猎物,一路细察动静,却总被狐群兔簇诓骗过去。
无数声“三郎”、“五郎”穿过树影婆娑,无数遍“楚王”、“赵王”缭绕枝叶扶疏。
一个莹白的微小身影从身后跃过,如电光火石,刹那间轻盈地落于从敏胯下的马匹之侧。
“凝雨!”从敏惊呼。
它竟从行宫一路追寻至此,气喘吁吁地趴在马蹄边上。
我从李旦的身侧打马轻跃,弯腰从地上捞起凝雨,递给身旁的从敏。跑了一路,凝雨定是累了。
从敏接过凝雨,将它温柔地抱在怀中,脸颊贴向它小脑袋的上方,使劲揉了揉它皎白的小脸。
“五郎!”
我和从敏还未反应过来,芳媚的身影便擦过我们之间,向前极速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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