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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从敏!放下凝雨,我们去看看!平简你跟着我们!”我冲他们大声喊道,急遽驾马前驱。
身后腾跃的马蹄此起彼伏,我转头看到从敏和平简并肩而来,从敏未舍得放下凝雨,仍用左手牢牢抱在怀中。
李旦则紧紧跟随其后,神情是毫无遮蔽的焦灼。
他的身后,还跟着已经落下一小段距离的东宫禁卫。
沿着视线里的芳媚,我不敢有半刻踌躇,一心只想快些找到鸦奴他们。
“快回去!别过来!”
几刻过后,我迎头撞上前面坡下芳媚的呼喊。
心头掠过万般恐惧,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声尖叫响彻云端。芳媚的声音尖利而发颤,刺穿了整片北邙山林。
原本在她身下的黑马,以迅雷之速与我们擦肩而过,向身后的方向飞奔而去。
“芳媚!”
我们三人皆忍不住惊呼道,再也顾不得其他,策马向前疾疾而行,跃过眼前遮蔽视线的山丘。
芳媚一身秋香色衫裙,半躺在地上,用一只臂膀支撑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四周。
是狼群,少说也有十二三只的狼群。
灰色的身形将芳媚的身子远远地半圈着,十几条硕大蓬松的尾巴将山林中的尘埃重重扬起,在逐渐升起的金色朝阳中,荡出穿刺眼眸的刀光剑影。
胯下的马逐渐不安,马蹄在松土上反复抬起落下,缰绳也被崩得紧紧的。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同芳媚一样被马甩下去。
心中一横,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又将身上的弯刀取下,迈出细碎的步子,向芳媚靠近。
“团儿!”三个声音在身后,叫喊得撕心裂肺。
“从敏别下来!快回去!”我没有回头,大声叮嘱道。
这样近的距离,射箭无用,必得近身而搏,才能救回芳媚。
身旁一阵灼人的暖意,李旦和安平简紧紧贴在我的两侧,分别持刀,同我一起向前,双眼深锁于狼群。
莹白的身影再次穿过我们,跃至芳媚脚边,冲周遭的狼群厉声而鸣。
猞猁虽能猎杀幼狼,可凝雨早已年老,眼前的狼群中又不乏成年灰狼,仅凭凝雨,又如何能与狼群相抗?
“凝雨!”
从敏再也镇定不下,下马冲到我的身侧。李旦匆忙间拦住她,将她夹在我们之间,用手臂轻护着。她手无寸铁,就这样冲向前去,定然凶险万分。
狼群看到凝雨,突然开始躁动不安,嚎叫声此起彼伏,贯穿在邙山之巅,久久不散。
一只身形硕大的灰狼冲出狼群的半圆,疾疾闯向芳媚脚边,张口露出一排獠牙。凝雨闪身一躲,绕到芳媚的另一侧,接着嘶吼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芳媚就这样处在狼口之下,性命岌岌可危。
一个箭步,平简冲到芳媚脚边,举刀落下,那灰狼却向前一跃,死死咬住平简持刀的右臂。
“平简!”芳媚的叫声肝胆俱裂。
一声澄亮的响动,平简手中的弯刀在山坡上打了几转,向着狼群的方向缓缓滑去。剧烈的疼痛使得他的脸抽搐起来,表情狰狞。
“团儿你护着从敏!”李旦极力拉住想上前去的我,一个侧身过去,对着平简的身侧用力劈去。
哀嚎声遍布山野,那只灰狼松了口,落在平简脚边,挣扎几分,终于不再动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远处的狼群似被激怒一般,向着我们几人昂首咆哮,刹那间便一起冲了过来。
莹白的身子闪过眼前,死死咬住扑向从敏的幼狼。
一瞬的失声,我被裹进一个柔暖的怀中,扎实而稳固。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方才想要保护从敏和芳媚的勇气,被此刻耳边的撕扯哀嚎和身边的相依相靠尽数击溃。
我不知道这个拥抱之外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到不计其数的尖叫和怒喊,芳媚的、平简的、从敏的,甚至还有凝雨的。
“都趴下!”
远处传来郎君浑厚的嗓音,我被他护得紧实,看不到周遭的样子,只听得“咻咻”的放箭声此起彼落。
是东宫禁卫赶来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猩红的鲜血满溢眼前,徐徐渗入松软的山土,晕开在洛城之外的北邙。我分不清是谁的血,平简的、李旦的,抑或是……凝雨的。
凝雨躺在从敏的脚边,一动不动,雪白的身子染得丹赤灼目。从敏的哭喊一遍又一遍地浮于耳畔,可它已经听不到了。
东宫禁卫上前探查李旦的伤势,他的胳膊被狼爪撕扯出两道细长的血痕,点点红斑洇于牙白色的袖间。
他轻轻摇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命人回行宫取来肩舆,一边快步走到平简身边。
我不敢去看。
平简几乎是躺在血泊之中,身上的帛锻被撕咬得粉碎,双腿血肉模糊,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芳媚倒在他的怀里,一同晕厥了过去。
“皇嗣殿下!”远处又一次传来东宫禁卫的声音,此时来的应是与我们分开入山的另一队了。
“何事?”他没有抬头,仍在用心查看平简的双腿。
“公主已找到楚王和赵王,他们二人皆无恙。陛下知晓发生了何事,医佐已在路上了。”来人快马行至我们身边,镇定说道。
总算有个好消息了,总算……
我撑着已经发软的身子,跑到从敏身边,用力抱住了她。
她伏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抉择
平简的伤势极重,直到夜间还在高烧,昏迷不止。随行的医佐数十人,也只能为他清洗包扎伤口,无法令他转醒。
陛下破例恩准芳媚守在他的房内,同内侍宫婢一起照料平简。
我和从敏、李旦三人自平简的房中缓缓而出,步履沉重,谁都没有说话。
“你先回去吧,我送从敏回房,鸦奴等了许久了。”
终是我打破了可怕的寂静,拉着从敏快步离去。
陪着她和鸦奴,直至三更天,她终于抵不住这一日的疲累,在泪水中沉沉睡去。
殿外徘徊许久,抬头看去,星点火光静驻夜幕当中,安谧从容。心中波澜四起,终于抬脚迈入他的内室。
他果然没有睡下,漆黑的影子在冷白的月光下微微转身。
我顾不及所有,只想快一些飞到他的身边,再次扑进他的怀中。
他的左臂有伤,仅用右臂将我圈住。我举起双手,牢牢地环住他的后背。力道逐渐收紧,连呼吸起伏都变得困难,我们皆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
那些涓涓细流的爱意,在压抑了数年过后,早已汇成汹涌滂沱的浪潮,将我们一同吞没。
我不想再仓皇地逃离,也不想再无谓地割舍。
无论是从前他为我遮风挡雨,还是现今我们并肩而立,我都没有停下对他的爱。而我所求的诚心相待,也都盛开在他面对狼群时来不及思量的反应里。
唇齿的依偎,炽热的喘息,情欲和真心早已纠缠不清,将我们裹挟进去,一同拖入深不见底的海渊。
几番往复,动作拉扯得大了些,他忍不住发出“嘶”的低哼,受伤的左臂不住地往回缩去。
我不禁笑出了声,没有理会他的抗议,轻轻挪动身子,趴在他的身上,双唇贴向他的耳边,唇舌辗转,轻轻呢喃,“让我来。”
沙哑的沉吟隐约可闻,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在极乐之巅攀援的边界,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
他将我稳稳地搂在怀中,胸前的汗水相互融和,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的。额间发际不断落下温软的吻,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
“今天的事,细枝末节,陛下恐怕都会知道,她一定会问罪于我们的。”我缓缓抬头,眼神落入两汪盈盈秋水之间。
他眼中的笑意渐起,如同邙山的朝飞暮卷、雨丝风片,“这不是身家性命的大事,母亲未见得会为难我们。若真是罪责难逃,我们一同承担便是,不会连累他人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整颗心涨得满满的,牢牢地靠在他的肩臂之中。
曙光初露,陛下果然传召,令他与我分别觐见。
一路行至陛下寝殿,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对我松弛一笑,“你放心。”
我点点头,示意他赶快进去,自己则等在殿外。
不过两刻的等候,心中的安稳与确定却从未动摇。我在恍然间发觉,今日面对陛下,我已没有了惧怕。
他从殿中快步走出,抬头对着我的眼睛,露出轻快的笑,直达眼底,不留余地。
我明白,陛下并未怪罪。
“团儿向陛下请罪。”我跪在行宫寝殿的地上,内心平静而疏朗。
“坐到我身边来吧。”
我起身轻捷而去,在陛下身边跪坐了下来。陛下今日屏退左右,婉儿和文慧皆不在殿中。
诺大的寝殿,只有我与陛下四目相对。
“男女之情,我岂非不懂?可旦儿对你深情至此,我实在没有想到”,陛下仍静静地看着我,表情也未有任何不悦,“你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被陛下问得有些发懵,呆呆地摇了摇头。
“一品夫人之中,贵妃为尊,其次便是淑妃,德妃、贤妃再次之。旦儿的后宫从未置淑妃,就连追封王充容,也不惜与窦德妃相重。他方才才告诉我,这个淑妃之位,一直都是留给你的”,陛下轻叹,神色悠然,“既然如此,我不愿夺人所爱。你父亲虽仍是罪臣,可你阿姊总归也是庐陵王妃。东宫的侧妃,你并非不能做。”
我痴痴地听完陛下所言,心中已被震彻击穿。这些事,他从未提过。
“陛下……”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
“等到回宫,我便颁旨,封你为东宫淑妃,你就回到旦儿身边吧。”
陛下的话环绕在我的耳边,我却突然间心烦意乱。
若是七年之前,我刚刚离开他的时候,听到这些话,不知会多开心。可是现在……
玉娘、裴露晞、张良娣、宣城公主……掖庭诸人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贤首国师、慧苑的身影盘桓殿内,《五教章》的词句不断钻进脑中,无法磨灭。
阿兄、阿姊、李家诸人的性命系于一身,我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再也不是那个躲在他身后、需要他庇护的小娘子了。我有我的责任,也有我的向往,这些都不是我躲在东宫、当一个侧妃就能够实现的。
“陛下,团儿不愿意回东宫”,我端身跪在她的身侧,言辞恳切地说,“团儿得陛下疼惜,已是三生有幸。不想回东宫,并非不识抬举,也不是要成心辜负陛下的成全和皇嗣的真情。
“这么多年,团儿在陛下……还有婉儿身边,才知道闺阁娘子不必拘泥府第屋舍,也可以拥有此种格局建树。团儿自己也得益于在陛下身边,能受贤首国师亲自督导、慧苑法师书信往来。这几年团儿的佛理精进,都仰赖于此。
“而掖庭之中,团儿能亲去讲经弘法,不仅彰显陛下恩泽,也惠及掖庭诸人,使她们沐浴佛光、心怀希望。团儿自己,也能深切体会,原来利乐他人,是这般愉悦。
“倘若这时,团儿要回到东宫位居侧妃,又岂能再往掖庭?又如何能与慧苑法师频繁书信?陛下已经恩准团儿不当值时,去看望皇嗣和从敏他们,对团儿来说,就已经是两全其美的了。
“团儿斗胆,求陛下成全,允准团儿依旧留在陛下身边。”
说完这一番话,我郑重地叩头,将身子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双臂被轻柔地触碰,陛下亲自扶起我,露出久违的笑,“团儿,我该谢谢你。”
那一刻,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慈悲。
“你告诉我,除了这些,你可还有别的理由留在我身边?”陛下的目光如鹰般锐利,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
“团儿不敢欺瞒陛下。留在陛下身边,阿兄、阿姊的消息,我会知道得快些。”
我说了所有,唯独不敢将我对李家诸人的保护告知她。我知道,有些事不敢去赌,我今日的诚意已足,不缺这一份。
“你阿兄如今在哪儿?”陛下突然问道。
“一直都在岭南,虽然从无消息,但这才是好消息。”我低头轻答。
“从今日起,准许你与他互通书信。”
我忙行礼谢恩,殿外突然一阵响动,宫婢快步来传,安禁卫已经苏醒。
“陛下……”我心中惊喜,想快点知道平简的情况,忙开口道。
“跟我一起过去。”陛下没有耽搁,直接转身出殿。
平简静静地躺在榻上,面色发红,嘴唇上卷起高低不平的干裂糙皮。一夜的高烧,他的神情已显恍惚,对着坐于榻尾的芳媚,勉力笑着。
陛下并未令人通传,见到此景也没有丝毫怒意,只轻轻踱步至平简身旁,弯下身子问道:“安郎君可好些了?”
平简挣扎几分,没能起身,陛下忙命他安心躺着。倒是芳媚突然看到陛下来此,神采几分慌乱,匆忙行礼。
陛下只浅浅抬手让她免礼,随即便向平简道:“你这是第二次救四郎一家的命了,从前实在薄待了你。我已决定为你封爵进官,待你伤好,便领受县男之爵,擢升东宫左卫率,总领东宫禁卫。”
平简面露喜色,眼角的细纹泛起欢愉的波澜,急忙谢恩。
我在陛下身旁,越过她的肩头,对上平简的目光,冲他点头鼓励一笑。
东宫左卫率,这是东宫禁卫中最高的官职了。这么多年,他总算心愿得偿。
陛下回头,问向立于榻边的奉御,“沈奉御,安禁卫的伤如何了?”
“回陛下,安禁卫的腿伤被撕扯得厉害,虽已尽力用药,可伤及筋骨,恐怕……”沈奉御犹豫几分,突然跪下回道,“恐怕日后无法正常走路了。”
“什么?”一声惊叫同时响于芳媚和我的唇边。
芳媚神情一滞,满面的不可置信,身子一歪,突然跌坐在冰凉的石砖上。
我不能相信,我不敢相信。这是平简,这可是两京之中鲜衣怒马、叱咤马场的安平简!
“沈奉御,求你再看看……或者等回宫!回宫之后好药材多的是,不会没有办法的。”我跑到奉御身边,慌乱地哀求道。
“此次春猎,尚药局中来的已是医术最佳的奉御医佐,带的也都是医治外伤最好的药材。臣与诸位奉御医佐商讨了一整夜,却……”他似乎也不忍再说下去,对着陛下道,“陛下赐罪,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陛下……”平简微弱的声音在榻首响起,我忙跟着陛下跑到榻边,静静听着他要说的话。
“沈奉御整夜都留在此处,已是万分尽心了,求陛下不要责怪。陛下恩典,金藏心中感念,可双腿已废,实在不能在东宫禁卫之中了。县男爵位,也不宜留给身残之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令我自行休养吧。”
他说得艰难,一字一句,锥心刺骨。
终于等到的东宫禁卫首领,不过片刻,就再与他无关了。
“平简……”我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芳媚的抽泣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我也再难忍住,泪流满面。
“好”,陛下神色怆然,几声叹息,“你想要些什么,我都准了。就算你想带着双亲回安息,我也会派东宫禁卫一路护送。”
“父母大人年事已高,经不起路途颠簸。臣想……”平简喘着粗气,勉强地用力摇头,他的目光穿过半个房室,越过陛下、越过奉御、越过我,落于石砖上呜咽的芳媚身上,“臣想留在东宫,以乐工的身份,教习几位亲王胡乐。楚王、赵王最爱敲击羯鼓,卫王喜欢吹箫,臣在安息时都学了不少,可以为诸王消遣娱乐。”
“平……安郎君,不可!”芳媚猛然惊醒,大惊失色。
乐工……他为了留在东宫,竟自请降为乐工,贬为贱籍。
“不管你为了什么,我都答应。”陛下几乎没有思索,看着他坦然地说道。
“谢陛下。”
琥珀色的瞳仁漫出一行清泪,划过他麦色的眼睑,消失于乌黑浓密的发间。

洛阳怀仁坊,佛授记寺的观音阁中,灯如繁星,莹莹璀璨。
“十三娘这盏平安灯,是为谁点的?”慧苑立于殿中,一年未见,他的身形更显清癯。
“东宫乐工,安金藏。”我沉沉答道。
安平简的腿伤养到今日,已不可能再有好转,虽不似沈奉御所言完全不能行走,但右腿近乎全废,平日只能依靠拄杖勉强迈出几步。
慧苑叹道:“他的事,我有所听闻。安菩大将军长子,竟自降贱籍,入宫为乐伎。”
“我只希望,他今后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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