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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那便一同晋封县主,你带着我挑的赏赐,去东宫宣旨吧。”
陛下赏赐之厚,令人目瞪口呆。上一次因诞育子孙而受重赏的,还是十年前生下东宫嫡长子李重润的阿姊。
可李重润是先皇高宗的嫡出长房长孙,就是比起李旦的嫡长子李成器,都有身份之别,更何况是刚刚出生的庶女李持盈?
我带着陛下的恩旨和二十抬御赐之物前去东宫。
王德妃之女李花妆封仙源县主,从敏之女李持盈封崇昌县主。
皇室之女,从来没有一出生就获封号的。
陛下对东宫的优待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如巨浪,我的忧惧也一天胜一天地积聚成高台。
从敏半躺在塌上,身子歪靠着隐囊,对着襁褓中的婴孩露出柔蜜的笑。
小持盈刚刚睁眼,五官轮廓还未见清晰,可双眸里雾气绵密,瞳仁显出些浅淡的赭色。
我侧趴在塌上,伸长了身子逗弄着她的小手,不禁感叹道:“三郎的眼睛同你的如出一辙,我还以为持盈也会如此,没想到是随了皇嗣,不过好像更像成器一些。”
“殿下也说像凤奴呢”,从敏华色含光,神采奕奕,“鸦奴听到了还好一阵地不乐意,说自己的亲阿妹怎么不像他。”
听到隆基的名字,内心升起几丝震荡,忙掩饰过去,幸而从敏一心扑在女儿身上,也未发觉什么异样。
她倒很少唤成器的小名,我心中一动,满心期盼地问道:“持盈的小名可起好了?”
几日来,我已想了一些小名,好让从敏去挑。
从敏似愣了一瞬,与我对视的黑瞳明眸几番闪躲,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孩,小声说道:“已有了乳名了。”
“叫什么?是你起的还是皇嗣起的?”
“叫玄玄,是……”从敏仍未抬头看我,静顿了一瞬才回道,“是玉容姊姊起的。”
“皇嗣妃?”
从敏见我面露惊讶,忙拉着我的胳膊,吞吞吐吐地解释道:“皇嗣妃很喜欢持盈,这几日一直在这儿守着,我想着……鸦奴的乳名你既起了,不如持盈的小名请她来起,也算是……”
“那是自然”,我扯着笑脸打断了她,“玄玄这名字是极好听的。”
心中的酸涩翻江倒海。她的解释、我的回答都这样体贴疏离,冲散了我们彼此维持的亲昵。
我与她称得上总角之交,可这年少时的亲密无间,总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愈来愈淡的。如今日日在她身边陪着她、开解她的不是我,而是刘玉容。
更何况,我待她难道不是如此吗?这些年我的经历想法,又何曾向她吐露?我身边最亲近的密友,难道不是早就变成了上官婉儿吗?
衣袖被紧紧拽着,她拉着我摇了又摇,眉间愁容,目光殷切,连语气都是近乎哀求的,“团儿,你别生气。”
心中的柔软被她一再触及,我不忍再面露不悦,抬头对上她幽黑的眼睛,冲她露齿灿烂一笑,伸出手搂着她。
襁褓中的持盈夹在我们中间,小手不停地向前扑腾着。
“从敏,无论到何时,你都是我的亲人。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怀中是不易察觉的微微抖动,是几不可闻的轻轻啜泣,我被她逗得不禁笑起来,轻拍着她的身子道:“都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还这么爱哭,小心被人笑话。”
“已经被人笑话了!”屋外传来一声爽利的笑语,我抬头看到四个宫妆丽人款款而来。
皇嗣妃、崔昭仪、唐婕妤,还有芳媚一同并肩入殿,语笑嫣然。
方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是崔昭仪。
从敏破涕而笑,很不好意思,胡乱抓过我的帕子掩住脸颊。
我撒开手由着她去,起身向她们一一行礼。
皇嗣妃半托着我,没让我行完,就拉我起来,样子很是高兴。
“你不常见静宣和月瑶,大家今日难得聚在一处,姊妹相称就好。”
我见她如此说,只好对着崔静宣和唐月瑶互行了姊妹之礼。
崔昭仪拉着我道:“常听从敏说起妹妹,好不容易得空,今日可不许走了,留下同我们一起晚食。”
我实在不适应她这般热络,与点头之交的人互道“姊姊妹妹”也觉得别扭,只按下躲闪之意,点头客套着,“陛下那里还有许多事,怕是不能留得太久。”
说罢,便靠近身边的芳媚,拉着她问东问西。
崔昭仪见状,尴尬几分却也随即一笑,便和唐婕妤一起同从敏说话去了。
“你都还好么?”
“我很好,平简也很好”,芳媚低着头,眼神飘忽不定,“陛下特准他以良籍身份为东宫乐工,将军府也仍住着。如今你不大能见到他,若有话,我会带给他的。”
我倒被她逗笑,“我是真的想问你好不好,不是借机打听平简的情形。”
只几步之隔的四个娘子,不知说了些什么,正笑作一团。
芳媚面色动容,与我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七岁的李花妆由姊姊李花婉和乳母牵着走进屋内,芳媚便起身向前,见她发丝有些凌乱,像是刚刚嬉闹过的样子,嘴上虽嗔怪着,眼里却泛出层层叠叠的关爱。
我悄悄地退出内室,隔着一道门槛,静静地看着她们。
满院柔光,一室安宁。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快到年下,嘉豫殿内外事务缠身,既要预备陛下的礼佛事宜,又要为正月初一的祭天大典忙碌。
整日几不得闲,也有月余没能去掖庭和东宫了。
我抬头见文慧正要查验祭祀的礼服,搁下手中纸笔,将写好的礼佛经目递与阿暖,吩咐她交付春官礼部。
“这终献的礼服,怎么裁制得这么大?”我见内侍们掌开的三献礼服有别于往年,有些好奇道。
祭天大典,自载初元年起,四年来便一直由李成器担任终献。他今年才十四,虽比同龄人都高些,可也不至于同成人一般。
“这尺寸更改是陛下的意思,我也不晓得呢”,文慧一面细细查看,一面随口答道,“陛下叫你写完手边的就过去,你怎么还愣着?”
“嗯,这就过去。”我未多想,起身便向陛下内室而去。
陛下累了大半日,正斜靠在隐囊上闭目养息,一个小宫婢正仔细地为她揉肩。
行礼过后我稍稍抬眼,看到果然是宜孙,只冲她微微点头。
“你看宜孙新带来的些子景如何?”陛下动了动身子,用眼神瞟向书案旁摆放的一排些子景。
我略略扫了一眼,少说也有二十盆。
我是见过宜孙侍弄的些子景的,一直都赏心悦目,可今日看到这些,仍大为惊奇。
千姿百态,苍古雄奇。萧然出尘,能禁霜露,如天地万物皆归于几案。
我发自内心地叹道:“宜孙心灵手巧至极。”
“你也有日子没去东宫了,挑上十盆好的,给嫔妃们送去,就当是代我给了年节的赏赐。”
“陛下可真疼她们,连我都没有呢。反正王贤妃不喜欢这些,不如把她的两盆赏我如何?”我半真半假地撒娇。
“你呀,倒是惯会揶揄的”,陛下忍俊不禁,冲着我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叫你第一个来,挑最好的两盆,总不至于说我偏心东宫了吧。”
我看果然逗得陛下开心了,笑着回道:“我看着倒是盆盆都好,左右也不会挑,倒要劳烦宜孙帮一帮我了。”
宜孙有些神色恍惚,呆愣了片刻才低声回了句“不敢”。
陛下未在意她的反应,只又说了句,“也给婉儿和文慧各留两盆吧,近日事多,她们也没歇着。”
我与宜孙分好了赏赐诸位娘子的些子景,传来内侍,正要一同去往东宫。
“团儿”,我刚抬脚,就听陛下在身后略带焦急地喊道。
我急忙回头,“陛下可还有吩咐?”
陛下的神情逐渐缓和,两只眼皮也松弛下来,轻轻眨动几次。她的目光穿过半个内殿,盛满了少见的柔情。
“你先去见皇嗣,等宜孙他们晚些到东宫,再一同行赏赐礼。”
许久,她才说出这一句。

第四十九章 厌胜
要我先单独见皇嗣,又让宜孙晚些再携着些子景过来。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懂。
这些年在她身边,我早已习惯了凡事揣度。措辞、语气、神态、动作,陛下的任何细微变化,都被我剖析再三。
可方才的那一句,语焉不详,却情真意切。
“我心里总是不安”,我抓着他的手,慌张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三郎的无事、持盈的册封,还有今日的情状……我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反握住我,水润的双眼盈盈而动,嘴唇微微发抖,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也在担心,是不是?”他的反应加剧了我的恐惧,抓着他的手不觉越来越用力,直到听见他忍不住的闷哼声。
“团儿,看着我”,他挣开我的手,重重地捧住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着,“若我真有三长两短,答应我,尽力保住成器。珍重自身,以待来日。”
这一句话将我击得粉碎,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自己会出事。
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开他的我自己,需要孤军奋战。
我扑进他的怀里,再也不想强装镇定,恐惧与战栗如暴雨前的黑云一般,结结实实地压在胸口。
“我一个人,很害怕。”
“团儿,你不是一个人”,他紧紧回抱着我,双手不断用力地揉动我的肩臂,“我现在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好吗?”
我从他的怀中起来,片刻的释放过后,理智和清醒重新回归,我点点头。
“上官婉儿那里,你知道如何相处。范文慧的叔父范云仙掌北司兵马,必要时可以联络。北门学士中,李元素、石抱忠、王剧、路敬淳,这些人是我的心腹。如今品级不高,日后能不能拜相也未可知,但他们都可堪托付,你记住了吗?”
我在心中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使劲地颔首。
“正事交代完了,该说说你我的事了。”他的双目瞬息变幻,锋芒收鞘,柔光四起。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呆呆地盯着他。
额间的发丝被轻抚着,他的手落于我的耳旁,“团儿,原来我认识你已经十年了。”
我明白过来,慌乱间急忙掩住他的双唇,“不许说,我不要同你告别。”
“如今还没有事呢,你别这么紧张,我想说的是”,他轻叹一声,嘴角泛着和煦的笑,“若你我都能平安活到李唐光复,你可愿再嫁给我?”
心中涌动起惊涛骇浪,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分毫。
“你放心,无论是去掖庭,还是出宫到佛寺,都随你心意。”
灯烛之下,影影绰绰。触动与柔情纠缠不清,我轻轻抬手,还未触到他的眼睑,余光中的剪影却早已融在一起。
两重黑影叠成一人,稠密的相拥和亲吻接踵而至。
是无声的应许,是刑前的狂欢。
“宜孙还没过来,你可要再睡一会儿?”他同我一起侧躺着,从我的身后揽住我,手却不得闲地摆弄着我的碎发。
我身子向后靠了靠,与他贴得更紧了些,“我闭眼休息会儿,等她来了你喊我便是。”
“好。”掌心盖于我的腰腹,和缓安宁。
宜孙来时已临暮色,我被他轻柔的声音唤醒,在他唇上印下一记,笑着离开他的内殿。
八盆些子景,连同其他的金玉之物一起被抬进东宫。
皇嗣妃刘玉容春风拂面,接下赏赐后又同我们一起到从敏的住处。
几个妃嫔都在从敏房中,想来是皇嗣妃专为迎接陛下的赏赐叫大家同来的。这几年为了陛下高兴、东宫安稳,她应当也费了不少心。
宜孙笑着命人将余下的六盆些子景都摆在案前,她轻轻踱步,俯身一一看过从前摆着的那一排些子景。
“这些是婢子半月前送来的,修剪得仓促,如今看着很是碍眼,不如撤了吧?”
“这些虽不如今日的精巧夺目,可也是伍娘子一番心意”,崔昭仪在旁陪笑道,“依我看也很美,倒不如多多益善,摆在这儿权当让我们几个练练手了。”
从敏听着,也面含笑意地点头赞同。
“昭仪既然喜欢,自然是好。不过这些怕是许久没有松土了”,宜孙回头,忽然唤我,“韦娘子,上来搭把手吧。”
我心中生疑,却也不得不上前去,手持铲刀,小心地别开瓷盆中的土块。
一块一块,一粒一粒。
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则非世界,是名世界。
这些子景中一方天地,真有经中空假之意。
手中一顿,小铲刀似被什么硬物阻隔。我侧目轻瞟,见宜孙的手也停了一瞬,转而却更用力地铲进土中。
一个人形的桐木之物跌落石砖,引得满室惊呼。
我急忙铲开手下这盆的碎土,果真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桐木人上,清清楚楚地刻着陛下的生辰八字。
大脑被募地击穿,一时之间全是空白。
厌胜之术。
我呆愣片刻,心突突地跳得极快,双眼不由自主地扫过东宫的妃嫔。
刘玉容、窦从敏、王芳媚、崔静宣、唐月瑶……没有例外,她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陛下若有灾祸,李旦顺理成章地即位,她们自然是受益的,到底是谁……
不!就算她们真有此心,也不会这么愚蠢,把厌胜之物藏在宜孙触手可及的些子景中。
这是诬陷!
后宫之中,厌胜是最便捷的利器、最锋利的屠刀。
先皇曾用它废掉了王皇后,也想用它废掉陛下曾经的后位。
到底是陛下,还是武承嗣?我心慌至极,脑海中划过千万种可能。若是武承嗣,一切都还有余地,可若是陛下……
我不敢去想,转过身来,侧头看向宜孙。
她的目光几许闪躲,睫毛眨动,“韦娘子,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的身份是陛下近侍,不是东宫之人,不是德妃密友。
我回过神来,把思绪从无数不幸的想象中拉回此时此地。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搜查东宫各处。”
颤抖的声音自喉间跳出,飘到很远的地方,陌生疏离。我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与这个声音毫不相关。
内侍宫婢应声而行,脚步纷乱,散落到东宫各处。
“团儿”,从敏终于反应过来,跑到我的身边抓着我,全身都在发抖,“不是我,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做过。”
我别过脸去,不敢对上她漆黑盈亮的眼睛,“珠娘,把她拉走,不许她乱跑。”
“韦娘子”,刘玉容忽然跪地,身子直直挺着,声音不卑不亢,“求韦娘子在御前传达,东宫妃嫔万万不会如此。”
其他三人跟着她纷纷跪地,脸上写满了哀求与焦急。
“我会求陛下秉公审理,你们待在东宫,不要与外面联络。”
手心被指甲掐得生疼,很久,我才憋出这一句话。
我什么都无法承诺,直觉甚至不停地告诉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陛下的可能性远远高于武承嗣。
内侍宫婢带回搜查的消息,皇嗣妃、崔昭仪、唐婕妤处,皆有厌胜的桐木人。
如此一来,更确定了这绝为构陷。
可是,为何芳媚处却如此干净?难道她……我禁不住向她看去,却见她满目茫然,呆呆地来回看着其余四人。
不是她,不是她……可是为何陛下要单单放过她呢?
“事情还未调查清楚,东宫诸人不许随意出入,静待陛下裁决。”
我几乎是逼着自己吐出这句,转身急忙离开。
“团儿!”一声凄绝的叫哭喊,我知道是从敏。
一个回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从敏,别怕。”
我知道我不能向她保证什么、承诺什么,但我必然要竭尽全力挣得她的、她们的清白。
“团儿求陛下查明此案,还东宫诸人清白。”我跪在嘉豫殿中,言辞恳切地哀求着。
“你又如何知道,东宫的人是冤枉的?”
“陛下,东宫仁懦柔孝,不会做忤逆尊亲之事的。”
“据我所知,你也只是同窦德妃来往密切,怎么其他人的性情你也都了如指掌?”陛下声色平静,我也听不出这是棋局收网的气定神闲,还是顺水推舟的静待其变。
“陛下,我虽只与德妃交好,可毕竟曾在豫王府几年,刘氏性子柔弱,芳媚也是天真之人”,我心中焦急,忍不住跪行几步,“至于崔、唐二人,日日与皇嗣妃相处,想来也是知道分寸的。”
“你说得不错,可这铁证如山,你要洗清冤屈,也得有证据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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