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范文慧虽有些跋扈,但心直口快不记仇,也不存害人之心,比起宜孙要好上许多。况且我身边还有婉儿,以她的才干智略,又怎会让我受旁人的委屈?”
“上官婉儿……”他神色歉然,“我们李家欠她的太多了。”
只这一句,我便明白婉儿素日对李贤家眷的照拂,有多么艰难。
心绪黯然,转而说道:“有不好的消息。”
“你传话要过来,我便知道又出事了。但见你神色平常,应该不是大事。”
“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被诬谋反后自尽,想必你知道”,我不由得唏嘘一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驸马也被牵连了,如今她们在回掖庭的路上。”
“也早该想到的。”不过一声叹息,他的眼神闪过一瞬的失意,须臾间就平静无澜了。
这是他的异母兄姊,但他自小便没有见过了。只是两位公主的故事,与他已逝的同母兄长李弘有关。
咸亨二年,先帝高宗与皇后武氏临幸洛阳,太子李弘留居长安监国,在掖庭宫意外遇到了两位年近三十的异母姐姐,见之惊恻,上书奏请公主出降。
当时还是武皇后的陛下,并未为难昔日宿敌萧淑妃的女儿,下旨将她们分别嫁与上翊卫权毅、王勖二人。后来驸马出任地方刺史,两位公主便随夫婿一同前往袁州、颍州。
兜兜转转,如今她们又要住在掖庭了。
“我来告诉你,是因为此事并非仅周兴、来俊臣这一干酷吏所为,武承嗣也在其中。”
武承嗣现今既是魏王,又是文昌左相,爵位、权柄皆是一人之下,若是再收酷吏为鹰犬,李家诸人只怕岌岌可危了。
“武承嗣与周兴等人勾结,是母亲默许的,为的就是屠戮李家宗室,又能有什么办法,使他们分崩离析呢?”他语气凝重。
“既然是为利勾结,自然不会牢不可破。莫说武承嗣、武三思诸人与酷吏了,就是酷吏之中,周兴、来俊臣、索元礼这些人,也都暗自较劲,早就四分五裂了。说穿了,他们最终也只效忠圣上一人,与其他人哪有不能离间的?你只想想,朝中亲李之臣,有谁可托?”
见他愁眉锁目,深思苦索,我又试探地问道:“北门学士,不是大半为你所用了么?”
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北门学士都是心志高傲之人,不可用于此事。”
“那……”我在脑海之中细细思量,竟丝毫不得章法。
“不仅要心系李唐,还得贪权专横”,他垂目而坐,双唇屡动,似在低声念读些名字,恍惚半刻,他突然说道,“李昭德!”
“新任的凤阁侍郎?”我急忙问道。
他点点头,“此人性格骄横跋扈,最是不容异议。先前便听闻他数度陈说酷吏之恶,如今这个打击酷吏、压制武家的差事,他定然乐得去做。”
他的目光灼灼,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神色竟与陛下如出一辙。
不愧是亲生母子,都是这般擅用爪牙。只不过陛下利用的是酷吏的急功近利,他利用的是李昭德对李唐的拳拳之心。
“你要如何传话给他?要我去找他么?”见他半天不发一语,我忐忑地问道。
“不,你在御前侍奉,要万事当心。我想想……均郎!”
他急忙唤道,提笔写下三言两语,交给均郎,“送到无忧观豆卢贵妃手中。”
“豆卢贵妃?”我满是不解,她纵然身在宫外,也必定不能私自联络朝臣。
“她的伯父豆卢钦望依附于李昭德。”他淡淡答道。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可转念一想,心中不安陡然而生,又拉着他问道:“你敢肯定豆卢贵妃会帮忙么?”
他自哂一笑,神情松弛,“七成把握。”
斜阳之下,他静坐于我身旁,眼睛澄澈如旧,眉心的剑纹却被八年的时光雕刻得愈加浓重。
陛下自改朝换代、称帝登基之后,便从原先的瑶光殿搬至嘉豫殿居住。我与婉儿、文慧三人也一同栖身于此。
如今,婉儿已被册为正三品婕妤。宫中女官,最高为五品尚宫,陛下若是再想提拔,便只能给婉儿后妃的品级了。除此之外,陛下还准她宫外建府,接其母郑氏出宫赡养。
洛阳宫城内外,一时为人称颂。大周不仅有女帝,还有女相。
巳时将尽,我到嘉豫殿侧殿,准备接替文慧当值。
踏进殿中,却空无一人,我内心不宁,忙转身退至殿外,冲着里面高声呼喊文慧的名字。
不出片刻,竟是武承嗣匆匆而来。他瞥见殿外呆立的我,一声未吭,气冲冲地离开了。
待他走远,却见文慧也只一人缓步而来。她容色明丽,发髻略松,神情满是轻蔑。
我突然心中一凛,忙上前拉住她,“他把你怎么了?”
她讥讽一笑,“他能把我怎么?这收买陛下近侍的事,魏王倒是轻车熟路了,你和从前的宜孙,难道不清楚么?”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只是收买。
看文慧的样子,武承嗣定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未曾收买过我。”我看着她的眼睛,浅浅一笑,暗中思索。
其实宜孙与他的关系,我也早有警觉。只是寻常琐碎中的点滴细节,也算不得确凿证据。
若我的猜测不假,到今天,宜孙应当是他的弃子了。
至于为什么不收买我,这个心思倒很好猜。
那时宫中盛传,孺人韦氏与豫王李旦两情缱绻,又为庐陵王妃亲妹,他自然不信我能为他所用,就不必在我身上花费精力。
而正是我与李旦从前的鱼水之情、夫妇之份,才给了他羞辱我的理由。
如征战沙场,得胜还朝,女子向来都是战利品。朝廷庙堂,又岂非另一个战场?
我看着她的脸,想起内常侍范云仙,忽然反应过来,“你叔父与皇嗣是有些交情的,武承嗣怎么会来找你?”
“我叔父是我叔父,我是我,各自心系哪边,不相干的,可武承嗣错在竟以为能收买我对陛下的一片丹心。陛下女中英豪、世所罕见,身边事又怎会被他这样的鼠雀之辈所掌控?”她一脸不屑。
她对陛下是打心底里的敬佩信服,可如今得罪武承嗣必然吃亏。
我正要同她叮嘱几句,一个宫婢匆匆跑来,说凤阁侍郎已到殿外,陛下身旁须得有人。
仓促间我只能赶往内殿。
凤阁侍郎李昭德……不过十几日,他就要动手对付武承嗣和周兴他们了么?
第三十九章 罢相
李昭德身材高大、器宇轩昂,面容总显出不怒自威的样子,可是今日眉间却略有愁容。他跪坐于殿中,与陛下不过一丈之隔。
自陛下登基以来,除了武承嗣,便是李昭德与狄仁杰深得陛下倚重信赖。
“找李公来,是有人在铜匦中掷了密信,说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谋反之事,周兴也有参与,连二人私信都一同递了上来。此事李公可有听闻?”
李昭德迟疑片刻,看似几分震惊几分踌躇,方开口道:“臣倒是头一回听说。他们二人素日有些交情,若常有信件往来倒不罕见。不过,丘神勣一案本就是由周侍郎审理的,坐罪不过十数人,是个再小不过的案子了。陛下朝中人才济济,再行派人审问即可,自不必担忧。”
陛下听到李昭德的回答,显得饶有兴趣,“坐罪十数人,的确不像周兴一贯的做派。依李公看,谁可堪托付审理此案?”
“侍御史来俊臣做事果决,雷厉风行,又与周侍郎有半师之谊,想来必会秉公处理,也不至于冤屈了周侍郎。”
好一招借刀杀人,我不禁暗叹。
来俊臣与周兴哪有什么师生情谊,不过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罢了。如今由来俊臣审查周兴谋反与否,只怕恨不得将他剥皮削骨、坐实罪名,自己好补上秋官侍郎的空缺来。
“来御史的确颇具才干”,陛下缓缓点头,语气充满赞许,“只是除了谋反,密信中还言周兴在坊间凌虐百姓,却用我的名头施压官差小吏,这可不是小事。”
李昭德伪饰过唇边笑意,口气沉稳地回道:“我大周初立,万象更新。周侍郎自诩有功之臣,专横跋扈些也合情理,倒不至于罪不可赦。只是若仗着陛下的爱才之心为非作歹,那断不能等闲视之。”
“那便一同交与来俊臣吧”,陛下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李公今日何以面有愁容?”
李昭德听罢,抬头看向陛下,须臾间又低下头来,微微摇着,看上去万分为难的模样。
“我倚仗李公,就是看重直言不讳,不似其他朝臣支支吾吾的,往来措辞里满是猜度,叫我累得慌。”
陛下话音刚落,李昭德便立刻起身,“陛下以为,父子兄弟,与叔侄舅甥,谁亲谁近呢?”
“自然是父子兄弟血浓于水,与叔侄舅甥亲疏有别。”
李昭德镇定地看向陛下,屈身侃侃而言:“臣近日通读《南史》,见其中萧纪与萧绎、刘义隆与刘义康诸人,虽身在皇室,却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古往今来,此种背弃人伦、惨绝人寰之事,多因亲子胞弟本为王爵,加之权柄过重,才生异心。陛下疼惜亲侄之心日月可鉴,可大周初建,朝堂本就更易生变。魏王武承嗣乃亲王之爵,又食实封千户,而今位极人臣,一旦根基稳固,臣担心……”
话至此处,李昭德面露难色,转瞬间忙跪于陛下身前,口吻似极恳切,“臣与魏王并无私仇,一切思虑只为陛下和大周,望陛下体谅。”
我不由得惊异,李昭德的手段着实了得。这种窥探人心、直击命门的本事,也不知是他自己天赋禀异,还是门客才智卓越。
这样的人,肯为李家说话,真是万幸。
我偷偷看向陛下,观察着她的反应。不出所料,陛下听罢一言不发,面色神情平静异常,只嘴唇抿得紧紧的,那是她沉闷生气时的反应。
她自然不是生李昭德的气,而是生武承嗣的气,或是生她自己的气。
“李公肺腑之言,我都明了,必会细细斟酌的。”半晌过后,陛下才缓缓说道。
半个月后,武承嗣罢相,由文昌阁左仆射降为特进。虽仍是正二品大员,但为散官虚衔,并无实权。
来俊臣审理周兴谋反一案,以周兴独创之瓮刑加诸于他。周兴自知此刑之惨状,即刻招认谋反属实。
周兴一死,侍御史来俊臣即升为御史中丞。酷吏之中,他官职最高,一时风头无二。
我同婉儿又一次走在永巷沉寂压抑的甬道,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神色平常,表情淡漠。
“此事对陛下有利无害,又能暂且庇佑李家诸人,你不高兴么?”我惊诧于她的反应,不由得问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焉知日后,来俊臣就比周兴好打理?”
“火烧眉毛,且顾眼前。至少来俊臣还未将手伸到李姓宗室之中,我们想护着的人,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脚步轻悠。漫长的永巷里,好像没有一丝声响。
这五年来,我到掖庭讲经,几乎一月一两次。有时抽不开身,便将所讲内容写于绢帛之上,叫阿暖代为讲说。
算起来,距上一次我到这里,已过去三个多月了。
踏进院门后,几个熟识的官婢热络地同我招呼,我在一片喧闹中却并没有看到英娘和裴露晞的身影。
万般焦急间,手臂被身旁的人轻轻拽掖,我顺着婉儿的视线望去。
天姿国色的张良娣,搂着八岁的裴露晞站在远处。瘦弱的小露晞依偎在她的身边,整个人怯生生的,抬头看向我时,身子似在挣扎,却还是重新躲回了张良娣的怀里。
我推开面前的几个官婢,急忙飞奔到她们身边,半蹲下来问道:“小露晞,你阿娘呢?”
露晞微微抬眼,整个人微微发抖,好一会儿,她才颤颤地说:“我没有阿娘了。”
心中震悚,我急切地看向张良娣。
张良娣缓缓开口,“她阿娘染疾而逝,已有两个月了。”
“怎么这样突然?是什么病?”
“掖庭这样的地方,无论染上什么小病,都是有可能死的。韦娘子在御前侍奉,自然不知道这些。”
“可是……”我忍不住低语,眼睛里全是英娘眉清目秀的样子。
“英娘死前,除了将露晞托付于我,还交代了我一件事,韦娘子恐怕很想知道。”
“什么?”我搁下心中不忍,忙问道。
“裴露晞的父亲,是裴炎长子裴懿。”
“你说什么?”我不敢置信。
“她感激你多年扶助她们母女,但她不敢去赌,你那么急切地寻找裴炎的家眷,到底是真如你所说,因裴懿与你阿兄相交,还是你们韦家恨他入骨,要赶尽杀绝。从前她说自己夫家是东眷裴,那是骗你的。”
张良娣的声音透着安静,却很有力量。
竟然如此!果真如此!
难怪这几年间,婉儿遣人在长安掖庭宫寻找多时,却始终杳无音信。
英娘她不敢冒险,也不敢确信,韦玄贞的女儿,会真心帮扶裴炎的家眷。
是啊,她怎么敢用母女二人的性命,去验证我的真心。
我撂下千头万绪,蹲下身子细细看向露晞,只觉心中波澜汹涌,再也压制不住。
“她是裴懿的女儿,婉儿,她真的是裴懿的女儿!”
我就这样拉着婉儿,手足无措,在掖庭大哭起来。
婉儿搂着我的臂膀,我也不知伏在她身上哭了几刻,待对上张良娣的眸子,方觉不好意思起来。
无论如何,我总算找到裴懿的女儿了。
“英娘心有顾虑,你我大抵都能体谅。但我明白,韦娘子不会是挟私报复之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屈身半跪,向她郑重行礼。
她与婉儿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将我扶起。
忽然想起一事,忙拉着婉儿说道:“我去告诉玉娘,若她愿意,将她接来此处,一同照料露晞。”
婉儿笑得眉眼盈盈,“这些我还是能办到的。”
正要起身奔去宫绣坊,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一个趔趄,我撞在不知什么人的身上。
一个年近天命的妇人,正端身立于我的面前。眼角眉梢之间,虽能看出过去的容颜佼佼,却难掩风霜摧残的痕迹。
我忙欠身赔礼,“冲撞娘子了。”
起身要走,却被她拦住。
“我叫李彩华。”她镇静地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真是奇怪,她告诉我名字做什么?
婉儿突然跑到我身侧,在旁拽了拽我的衣袖,伏在我耳边低声说:“是宣城公主。”
原来是她,萧淑妃的女儿。
细算年纪,她似乎也不过四十二岁,竟已这般苍老。
我向她躬身行礼,却见她只一人,环顾四周,找不到她的姐妹。
“义阳公主呢?”我不由得问道。
“我阿姊回到掖庭一个月,就抑郁而亡了。”
我心中一涩,被“回到”两个字刺穿了心神。
永徽六年,先帝高宗废王皇后,立了如今的陛下武氏为后,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便一直囚于掖庭,二十余年不曾离开,直到遇见陛下的长子李弘,她们的异母弟弟。
出宫嫁人,又跟着各自的夫君去往别地,远离长安。想必那个时候,才是她们一生中难得的好时光。
只是已经感受过阳光和微风,又怎么能再回到被阴湿和绝望所掩埋的掖庭度日?
义阳公主抑郁而死,实在也不能说是意料之外。
可眼前的宣城公主……
“公主拦下婢子,可有什么交代?”
“听闻韦娘子精通佛法,又常来掖庭讲经,想必是慈善悲悯之人,能解得了我近日疑虑。”
我听出了她的隐隐胁迫,利用我善心的胁迫。
见我未曾言语,她轻抬右手,接着说道:“自我回到掖庭,几乎夜夜有梦,梦中菩萨以不同样貌出现,时为天女、时为力士、时为老翁、时为稚童。我读的经书少,自然不知这是何意,若不是无意间得到娘子的讲卷,我又岂知,这是菩萨欲引渡于我?”
我这才看到她右手上的物件,那是阿暖代我来讲经时写满了经文讲辞的绢帛。
她的言外之意,我听得懂。她在向我求救,她想在掖庭活下去。
可是,她是萧淑妃的女儿,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她、该不该帮她。
心中思绪万千。
我往日想要保护的李家诸人,又有谁不被陛下忌惮?我又岂能不知我的一腔真情,于我而言便是万丈深渊?为何到了宣城公主身上,我就这般忧思恐惧、不敢触碰?
难道,只是因为我们素昧平生?
原来我竟是这样的人,只肯对亲近之人施以援手,对其他人的性命就置若罔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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