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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长弓难鸣)


老者呵呵笑道,“不是小老儿太重,是你这小子体魄不行,缺乏锤炼啊!”
张牧川又道,“咱聊了这么多,还未请教老翁姓名……”
“我姓王,家中排行第五,你可以叫我王老五。”
“你跟王文诺是什么关系?”
“我都没听过这人,能有什么关系……硬要说有关系,那就是都姓王。”
“那东皋子王绩是你什么人?”
“我倒是想成为东皋子的什么人,但真的高攀不上啊!哎哎,你别猜了,我干脆跟你挑明了吧……今年四月,僰道县,你是否与杜依艺喝过酒?”
张牧川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恍然道:“阿杜的从女兄杜柔政嫁给大相公王珪,今年年初这王相公因病逝世,树倒猢狲散……你莫非是这王相公的亲戚?”
王老五一点头,毫不遮掩地说道,“没错,我与王相公确是远房表亲,之前靠着他的关系在这长安扎根,他病逝以后,受到打压也是应该的,小老儿对此并无怨言。其实,你我之间的联系,比我和王相公的血脉关系还要近一些。”
张牧川抬了抬眉毛,余光始终钉在王老五的影子上,“哦?此话怎讲?”
王老五一捋髯,将手中的半个面饼随手一扔,笑了出来,“益州不良帅是我一手提拔的,算是我的心腹。当初他选你作为这一趟的护卫,还问过我的意见呢。但我和他都没想到,原本我们只是想让你当个护卫,你小子这一趟走下来却快成驸马了!”
张牧脚步一顿,惊奇道,“您是长安不良帅王武?”
也难怪他这般吃惊,须知长安不良帅在天子脚下办差,与益州不良帅这等地方小杂鱼不同,长安不良帅是真正能接触到圣人的没品阶小吏,除了缉拿贼匪,维护长安城治安以外,还是圣人的耳目,相当于汉之大谁何。
而且,长安的不良帅有选举开革地方不良帅的权力,可以绕过当地府衙县尉,直接命令地方不良帅和不良人秘密行动。
张牧川很早就听过王武的大名,据说此人以前曾追随过太上皇,后来又与隐太子往来甚密,贞观初还帮圣人暗中查过几起大案,其中就有张蕴古那桩案子。
坊间都说这人长相凶恶,虎背熊腰,力能扛鼎,手段狠辣,凡是落到此人手中的,不死也得脱层皮,单单是呼唤其名,便能治小儿夜啼。
张牧川当然不会相信坊间传闻,但也没想过有如此威名的长安不良帅,竟会是眼前的这个残废老翁。
王老五像是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叹了口气,“如今的我已不是不良帅了,就在你们那艘楼船遇险的当天,我便被人废了双腿,扔出了长安城。”
张牧川一怔,皱眉道,“是因为我们出了意外?”
王老五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是,也不是……与你有些关系,与那白面书生有些关系,但与公主殿下没关系,更与使团无关。”
他说得含糊,但张牧川却是猜到了一点,刻意压低声音问了句,“与玄武门有关?”
王老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来长安有何目的,也猜到了你打算怎么做,但我要劝你一句,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这条路并不好走,知难而退才是明智之举。”
张牧川在地上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望着前方被胥吏们装点得宛如天宫的城门,苦笑道,“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现在离开很不甘心啊……我就想要一个真相,这很难吗?”
王老五直言不讳,“很难!非常难!比蜀道还要难!你能走到这里,是因为有人愿意让你进来转一转,但你要想翻旧账,想要把已经遮盖了很多年的烂疮揭开,摆在日光之下……那等待你的,唯死而已!”
张牧川眼神坚毅道,“若是只能浑浑噩噩地活,我情愿去死!”
“幼稚!我以为你经历这么多磨难,该是明事理了,没想到你还跟以前一个德行,与更衣室的石头无异,又臭又硬!张牧川,这天下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哪一个不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他们真的明白圣人颁布的每一条法令真意吗?我举个例子,贞观元年二月圣人颁布了鼓励百姓婚嫁的法令,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无夫家者,州县以礼聘娶,贫不能自行者,乡里富人及亲戚资送之……”
王老五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着,“法令施行之初,百姓懵懂,尽皆拍手称赞,以为这个皇帝不一样,等到他们成亲了,有了子嗣,又被告知自己或者自己的夫君必须服从征调,以此偿还他们成亲时欠下的债务。因为有了孩子,也就有了弱点,他们只能顺从,不敢生出半点别的心思。直到此时,许多百姓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个皇帝并没有什么不同。”
张牧川喟然叹道,“圣人心中想的是宏图大业,为的是贞观盛世,难免无法顾及微末,很多时候只能选择苦一苦百姓了。”
王老五摇了摇头,“我说这些并非诟病圣人,换作其他人坐到龙椅上,未必有他做得好,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浑浑噩噩是常有之事,有时候糊涂是福,人生太短,眼一睁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你看看我,就是活得太明白,所以下场凄凉。”
张牧川也摇了摇头,“我得先知道这手里的是什么,然后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放不放得下。既然您活得这么明白,不如给我透露点实情,也省得我再四处打听了……”
“你这小子真是滑头,还想在我身上占便宜,先活下来再说吧!”
话音一落,这王老五突地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刃,笔直地插向张牧川的脖子。
张牧川先前便在防备,此时见王老五终于亮出白刃,反倒松了一口气,迅速矮下身子,一边躲开短刃,一边抛下王老五,右脚向后一抬,踹向王老五的胸腹,低声喝道,“老阿婆钻衾窝!”
铛!一声低沉的撞击轻响传出。
王老五依旧坐卧在原处,纹丝不动。
张牧川却是抱着脚跳了起来,嘶嘶地倒吸着凉气:“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这么硬!还扎脚!”
王老五一把扯开身上的破布衣衫,露出一副满是藤刺的朱红色铠甲,笑着说道,“此乃白仙彚甲,俗称软猬甲,不仅刀枪难伤,而且水火难侵,如果在这尖刺上面涂点什么蛇毒蝎子毒,还能让冒犯者自食恶果。”
张牧川气得鼻子都歪了,咬牙道,“我说你怎么会这般沉,原来是加了这么一件铁衣,少说也有三四十斤吧!”
王老五伸出一只手掌,眨了眨眼睛,“五十五斤五两五钱,算不得太沉,但也不是很轻……你小子反应倒是挺快,莫不是早就在防备我偷袭了?”
“我又不是蠢驴,怎会傻乎乎地只顾着埋头前行!”张牧川冷哼两声,紧握着障刀,目光冰寒地盯着王老五说道,“但我想不明白,您为何要杀我?”
王老五慢腾腾地解下身上那件白仙彚甲,扔到张牧川脚下,“我欠别人一个人情,所以必须来试着杀你一次……只是我太老了,手脚不利索,实在杀不了你,也劝不动你,这差事是办不成了!你小子挺对我的脾气,益州的不良帅又写信求我照顾你一二,这软猬甲便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反正你很快就要把自己玩死了,届时我再拿回来!”
张牧川愣了愣,深深地看了王老五一眼,恭敬地行了一礼,没有多说什么,穿上软猬甲,转身离开。
在这风云诡谲的长安城,有如此宝甲,关键时刻确实能保下性命。
他没有继续背负王老五,是因为不需要了,在王老五脱下这软猬甲之时,他瞧见了对方身上的伤势,知道对方在来刺杀自己之前,已经与人恶斗了几场,生机早断。
这老翁是来送礼的。
张牧川想到此处,眼眶不禁微微发热,但他此刻没时间感动,因为先一步进城的高阳等人忽然停在了春明门下,宛若几只呆头鹅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先前承天门上晓鼓响,长安六街擂鼓三千,各城门宫门及坊市门,徐徐而开。
高阳等人是第一批踏进春明门的,他们依照左入右出的规矩,贴着春明门左侧跨入长安,本以为街道冷清,不曾想一抬头,眼前居然站满了坊市百姓。
街鼓响了两下。
马周望着前方街道岔口处高悬的红黄绿三色布条,面露喜色,激动地嘀咕了一句,“圣人英明!居然已经开始施行我的奏疏了……这一趟的辛苦没白吃!”
他侧了侧身子,兴奋地向其他人介绍起来:“此乃咚咚鼓,是用作示警的,夜间击鼓,说明有匪盗行窃,白日击鼓,依据响声次数,通告百姓突发情况,鼓响两声,表明有外族使臣入京……”
缅伯高一捋胡须,傲然道,“这般说来,刚才那两声鼓响该是欢迎我的?哎哎!早知道进城时我就跟那城门书令史说一声,别搞这么大的阵仗,扰民!你们别灰心啊,虽然现在没资格让这咚咚鼓响起来,但只要努力奋斗,将来也能像我这般风光!”
他这话刚说完,咚咚鼓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
紧三下,慢两下,总共响了五声。
众人扭头看向马周。
马周哈哈一笑,挺起胸膛道,“擂鼓五下,表示有正五品的相公办完差事回京了。”
缅伯高左看看,右瞧瞧,瘪了瘪嘴,“这也没什么大相公啊?”
马周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解释道,“或许那大相公走的不是春明门,而是旁边的通化门或者延兴门……”
“是这样?”缅伯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听见咚咚鼓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次是紧三下,慢三下,不紧不慢又三下。
焦遂眼珠子一转,当即笑了出来,“这个我知道!鼓声响九下,是不是表示有九品官员上街?”
马周摇了摇头,“九品小官出行是不用击鼓示警的,长安官员太多,如果连九品小官上街都要击鼓,那才是真的扰民……响鼓九下,表示有皇子公主上街,闲杂退避。”
缅伯高轻轻哦了一声,扫视四周,眨着眼睛问道,“那皇子公主也是在旁边的通化门、延兴门?早知如此,咱就该走那两道城门嘛,也凑个热闹!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皇子公主呢!”
高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皇子公主也是人,也只有一个脑袋,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赶紧找间客舍歇息吧。
这时候,马周瞧见有两名武侯走了过来,担心自己身份暴露,遂编了个借口,匆匆与高阳等人道别,转身拐进了左侧的道政坊,七拐八绕来到一间䭔店,与寡妇店主王媪说笑了几句,这才入宫交差。
在他走后,那两名武侯径直走到高阳面前,扑通跪了下去,抱手行礼。
高阳还没什么动作,旁边的缅伯高却是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满脸堆笑道,“哎哎!怎么一上来就行如此大礼……我之前就听说大唐乃礼仪之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快快请起,别伤了膝盖!”
两位武侯愣了愣,茫然地看着缅伯高,心道这外族莫不是个棒槌,怎么敢在尊贵的公主殿下面前这般作态。
高阳咳了两声,悄悄地挥挥手,让两位武侯赶紧离开。
两位武侯当即领命,起身退下。
这下缅伯高更加得意了,他对高阳、焦遂、阿蛮三人飞了飞眉毛,捋着胡须道,“哎哎!每个人的命不同,你们输在了娘胎上,羡慕也是没用,只有拼搏,才能靠着后天的努力,勉强弥补一丢丢差距。”
正当高阳想要讥讽几句的时候,四周的百姓忽然齐齐跪下。
两队披坚执锐的武侯护卫着一辆华贵马车,缓缓来到高阳等人面前。
马车停下的瞬间,帘子陡然掀开。
身穿翻领长袍的瘸脚太子李承乾走了下来,他扫了眼缅伯高、焦遂、阿蛮三人,皱了皱眉,上下打量高阳一番,轻叹道,“瘦了,也黑了,这一路必定十分辛苦,回来了就好,你往后可不许再乱跑了!走吧,我已经命人在东宫置办了酒席,全都是你爱吃的……”
“去什么东宫!”
还未等高阳回复,又有一辆马车从左侧街道驶来,小胖子魏王李泰掀帘而出,扭着沐桶腰走到高阳面前,笑呵呵说道,“妹妹刚回长安,肯定想念长安的风味人情,我已命人把西市清场了,方便妹妹与民同乐,大快朵颐!”
太子李承乾眉尖微微一皱,寒声道,“还是跟我去东宫吧,吃得安心些,不用担心酒菜里有没有被人投毒。”
这话说得露骨,既有警告青雀儿不要胡作非为之意,也给高阳贴上了一道保命符,起码在她进了长安,还未回到皇宫内苑这段时间内,可以不用担心有人会在她的吃食里投毒。一旦真出了事情,便是魏王李泰的罪过。
魏王李泰自然不会毒害自己的妹妹,不过他刚才提议高阳与民同乐,这才让居心叵测之人有了可乘之机,帮凶的罪责无法推脱。
这些利害关系在小胖子李泰的心中盘算了一刹,随即冷笑起来,“还是去西市那边比较好,便是有人投毒,也不会当场毙命,还能及时救治,但如果不小心碰上了刺客,那可就是血溅当场了!”
高阳一怔,问道,“什么刺客?”
魏王李泰把手放在嘴边一挡,但刻意提高了声量,笑眯眯地说起了八卦:“小妹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有个九品蠢驴想学魏征,行犯颜直谏之举,结果他选错了地方,站在东宫门口骂了小半个时辰……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戴青铜面具的刺客,一剑了结了这蠢驴的性命。”
高阳听到青铜面具四个字,当即睁大了眼睛。
太子李承乾没注意到高阳的表情变化,还在坚持:“魏王,小十七又不是蠢驴,怎会碰上刺客?东宫毕竟紧挨宫城内苑,宵小之辈岂敢放肆,真当禁军是摆设吗?依我看,还是去东宫稳妥,待会儿吃喝完毕,也方便回宫。”
“太子,即便东宫真像你说的那样稳妥,也得看小十七想不想这么快就回宫啊!”魏王李泰立刻反驳道,“妹妹一路辛苦,必定想要在长安城中放松一下,我以为还是跟我去西市吃喝比较惬意,到时候我让人给你表演几出精彩的马戏,玩累了就去延康坊,我那宅子很是宽敞,还没有什么刺客……今日好好歇息一下,明天我再带你去逛逛圣人赏给我的芙蓉园,最近我在那边又养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李承乾一听到芙蓉园,脸都绿了,愤愤道,“花草虫鱼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诗文经书才是百看不厌的风景……小妹可能还不知道,圣人前阵子特意让我在东宫之中开设了崇文馆,凡课试举送,皆入弘文馆!”
“欸嘿!巧了不是,我魏王府中也有文学馆,而且开设的时间比较久,风流才子的数目比你那崇文馆多出几倍不止,我骄傲了吗?”魏王李泰反唇相讥。
他俩在这边互不相让地争论着,缅伯高、焦遂、阿蛮三人却是看傻了眼,心中震骇莫名。
阿蛮最先回过神来,他歪着脑袋看向高阳,结结巴巴道:“阿……娘咧!他俩一个太子,一个魏王,又把你叫做小妹,这么说来……你是公主?”
高阳一脸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其实不叫李阳,而是圣人的第十七女,封号高阳。姓李是真的,封号也是名字嘛,所以我也不算是在欺骗你们……”
她这般大方承认,旁边的焦遂登时双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我滴个娘姥姥啊!张牧川这是拐了个公主当妻子?”
高阳瞪了焦遂一眼,瞧见太子和魏王还在纠缠,咬了咬嘴唇,轻声对焦遂说道,“你赶紧去一趟朱雀门,把我九哥叫过来……”
“你九哥是?”
“哎呀,就是并州都督、右武侯大将军,晋王李治啦!这个时辰,他应当是在朱雀门附近显摆……查验武侯是否偷懒!”
焦遂呆呆地噢了一声,随后悄然退到百姓之中,噔噔噔地跑向朱雀门。
他刚跑到朱雀大街,迎面便撞上一辆马车。
马夫以为他想讹诈,扬起皮鞭就要甩过去,却被马车内的少年郎制止了。
这少年郎正是焦遂要找的晋王李治,他夺了马夫的皮鞭,皱眉说道,“撞了人就该赔礼道歉,不要因为我坐在马车上,你就觉得可以肆意妄为,别人要是闹到大理寺去,我可不会偏袒包庇!”
马夫连忙跪下认错,说晋王殿下别误会,他马老三并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恶仆,只是因为最近长安城中突然冒出许多倒地讹诈的老翁,导致他先入为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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