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嘴巴发苦地笑着,“臣真想说声谢谢您……”
这时候,一名婢女端了碗连汤肉片走来,在路过张牧川身旁时,右脚一崴,趔趄了一下,竟将连汤肉片洒在了张牧川身上。
长乐公主一摔竹箸,冷着脸道,“笨手笨脚的,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拖下去砍了!”
那婢女顿时吓得趴伏下去,抖如筛糠。
张牧川擦了擦衣袍上的汤汁,急忙站起身来劝阻:“殿下息怒,只是沾了点汤水而已,不碍事的,没必要搞出人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向那名婢女,本想宽慰对方几句,却瞧见了这婢女的一双碧眼,登时懵住了。
长乐公主见他这副模样,以为张牧川是被婢女的美貌迷住了,心底嗤笑了一声,面色平静地说道,“既然张校尉都不计较,那便饶你一次吧……还不快些带张校尉下去更换衣袍?”
婢女连连磕头谢过,起身领着张牧川往远处的宫殿走去。
待到四下无人之时,张牧川忽地停下脚步,盯着前面的婢女,冷声问了句,“安祺姑娘,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婢女转过身来,撕下脸上的面皮,露出安祺的娇俏脸庞,轻笑道,“妾身就知道瞒不过张郎的一双锐眼……张郎不必紧张,妾身来此,只为报恩。”
张牧川双眼一眯,又问,“向谁报恩?报什么恩?”
安祺指了指张牧川,敛去嘴角的笑意,正色道,“向你报恩……一报今日早间在胭脂铺对面的不举发之恩,二报当年令尊在美良川挺身而出的救命之恩。”
张牧川一怔:“当年在美良川救你的是家父?”
“令尊枋公胸怀大才,仁义无双,只可惜总是押错宝,科举考题如是,礼佛器具如是,实在令人唏嘘啊!”安祺长叹道,“当时枋公因为妻子早逝,很是伤心,所以远离其他女子,就连想要收留我,也是特地重新买了间宅子,所以你从来都没见过我,但我却听说过你不少的事情,尤其在枋公病危之际,他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你……这也是我为何没有轻信那些人的谎言,把你当作真正复仇对象的原因。”
张牧川还想再问,但安祺却是心急如焚,不想再耽搁下去:“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风暴将至,长乐公主届时并不会维护你,继续留在这里十死无生,赶紧逃吧……张郎,实话跟你说,若是你今日不来找我询问女尸的身份,我断不会冒险来救你!但是你来了,让我看到了一点这人间的光明……你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此处!”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听得张牧川很感动,但还是甩开了她的手:“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了,高阳公主和缅贡使还在这里,即便要逃,我也必须带上他们一起!”
安祺气极反笑,“要不要再回温柔坊一趟,把使团的仆从也带上?”
张牧川摸摸鼻子,面色尴尬道,“如果时间宽裕的话,也是可以的。”
安祺翻了个白眼,“我只在前面的那棵柳树下等你半刻钟,你要想带上那个傲娇小公主和憨痴贡使,自己回去找借口!”
张牧川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回去,对着长乐公主和城阳公主告罪一声,说是想起家里东厨灶上还烧着热汤,再不回去就要起火了,而后拉着缅伯高和高阳就往外跑。
长乐公主和城阳公主当然不信这蹩脚的理由,但对方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出声拦阻,等到张牧川等人已经跑没影儿了,她俩才反应过来。
高阳和缅伯高也是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本想开口询问,但看到张牧川那冷峻脸色,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只是默默跟着张牧川和安祺赶往则天门。
出了则天门,安祺见到焦遂准备的一辆驴车和一辆马车,差点气得当场晕厥。
焦遂难为情地搓着手,说手头紧张,只好把张牧川的白驴拉来充数。
张牧川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这驴子不比骏马跑得慢,你也算歪打正着了……风雨降至,咱赶紧撤吧!”
说完这句,他们不再废话,安祺上了马车,在帘子外绑了块缅氏使团特有的花布,往安喜门逃去,张牧川等人则是挤在驴车里,奔向上东门。
一炷香后,上东门前。
贺默焦急地望着十字街,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嘎吱声响,旋即转身,急忙又给那名城门郎偷偷递过去一贯银钱,说先别把城门吊上去,再等一等,他的朋友马上就到。
城门郎掂了掂手里的大钱,迅速收进怀里,挥挥手,让府兵暂且退到一旁,冷着脸告诉贺默,他最多再等一刻钟,时间一到,不管贺默的朋友到没到,都会关上城门。
他这话刚说完,张牧川便驾着驴车疾驰而来,气喘吁吁地对贺默解释了一番:“中途转去温柔坊接了个孩子,所以耽搁了……贺兄,给你添麻烦啦。”
贺默摆摆手,“不妨事,只要赶上了就行,快些出城吧,现在城里突然冒出三股兵马,四处搜寻,其中有两股在一刻钟前往安喜门去了,另外一队该是转向这边了,情况很不妙!”
张牧川闻言一愣,扭头看了看缅伯高身上短了一截的衣衫前摆,顿时恍然,不由地攥了攥拳头。
高阳看穿了他的心思,柔声劝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刚才我也想了一路,今日李丽质的表现实在奇怪,她一个劲儿地给你灌酒,不就是想在你脑袋上扣一顶酒后失德的大帽子吗?调戏公主……便是我帮你求情也无用,长孙家和杜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杀局已现,高位者一旦无法以势压人,便会改用拳头,眼下只能暂避锋芒,这儿不是长安,我也不是公主,只是使团特招的保鹅小吏,你千万不要犯糊涂,让安祺姑娘的苦心白费了!”
她语速很快,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了张牧川的耳朵里。
张牧川面色一沉,不再踟蹰,抱手与贺默道别,驾着驴车出了城门,扬尘而去。
他们这边刚离开,城门便轰隆闭合。
贺默不敢多做逗留,把身上仅剩的两贯大钱都给了城门郎,拜托对方无论是谁问起,就说他没来过。
城门郎点头应下,让贺默安心离去。
不一会儿,有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停靠在上东门前。
城门郎挎刀上去,命车里的人下来接受检查。
车里的人却不露面,只递出来一枚镶金令牌,冷声询问城门郎先前是否曾放人出去。
城门郎见了金令,当即跪下,老实答道,“一刻钟前,有辆驴车出去了!还有,府衙的书吏贺默说……他没来过。”
车里的人冷笑一声,说这不良人也是犯蠢,逃跑居然还用驴车,纵然任其多跑半个时辰也无妨,让城门郎把城门打开,随即派出一队骑兵前去追击,只是他在城门处等了许久,也不见骑兵凯旋,心里有些不安,但想到外面还布置了多道关卡,故而并未再派出兵马驰援,拿了本《皇唐十道大宝鉴》,翻到描绘洛阳至长安山川地貌的那一页,细细算计着。
与此同时,洛阳府衙地牢内,马周也正在翻看《皇唐十道大宝鉴》,他反复磨算了几遍,抬眼看向站在牢房外面的房玄龄,皱眉道,“你说这小子会选哪条路?”
“洛阳到长安只有三条路可以走,其一为崤函官道,这条路线在出了洛阳之后,又分为南北两条路线,南侧的过宜阳、雁翎关,北侧的过硖石关、三门峡,南北两线又汇于陕州,出函谷关、潼关,便可到达长安。”
房玄龄抚了抚胡须,慢条斯理地答道,“其二为水路,乘船沿大河而行,只是河水湍急,上游多险滩,有鬼门、神门、人门三大礁石阻挡,异常凶险。其三为山路,翻过五行山,经过潼关,也可抵达长安。那不良人曾在水路上吃过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必定不会选择水路。走官道太显眼,他担心别人会在沿途设下埋伏,也不会选择最好走的崤函官道。”
马周偏着脑袋看他,瘪着嘴道,“五行山?大山茫茫,这要我怎么去找?”
房玄龄微微一笑,不再答话,转身来到另一间牢房,看着闭目打坐的袁天罡和专注算计的李淳风,咳了两声,笑眯眯地说道,“天罡道人,许久不见啊!”
袁天罡一摆拂尘,念了声无量天尊,说什么风居然把房相公也吹到地牢里来了。
旁边的李淳风适时地接了句,“失心疯。”
房玄龄毫不在意二人的挖苦,指了指跟在身后的房遗直,轻声问道,“天罡道人,我曾去益州买卜,那日者却不肯给我看卦象,说我是当世良相,只是没有子嗣继承……那时遗直刚满三岁,就在我身边,所以我很生气,觉得这日者胡说八道,谁料这日者见了遗直,说遗直就是绝了房家子嗣后代的人……”
袁天罡有些不耐烦,斜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房玄龄叹了口气,把满脸惊慌的房遗直拉到近前,表情严肃道,“我想请你为他相面!”
房遗直大惊,却不敢躲避,声音颤抖道,“阿耶,相术虚无缥缈,不可轻信……”
房玄龄瞪了他一眼,固执地对着袁天罡抱手行礼,“请先生为我儿相面!”
袁天罡无奈地叹息一声,“刚才我已经为令郎相过了,那日者并未胡说,此子确实会害死其他兄弟……但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只不过会很折寿啊!”
房玄龄心领神会,当即摸出一锭金子,随手扔进牢房之中,“我身上就这么点,且先算作定钱,若你的破解之法真的有用,届时我房家必会重金酬谢!”
袁天罡没有伸手去捡那锭黄金,甩了甩拂尘,面色平静地说道,“我不要你的银钱,只想为我朋友换一条生路。”
房玄龄双眼微眯,问道,“你朋友是谁?”
袁天罡唇角微微上翘,“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不良人……张牧川。”
房玄龄摇了摇头,轻叹道,“他的命不在我手中。”
袁天罡笑着说道,“我知道,刚才我曾为他卜过一卦,卦象是命悬一线……我向你求的生路并非在这五行山中,而是他去了长安之后。”
房玄龄沉默良久,而后点了点头,“只要他能活着走到长安,我必会维护他一次。”
袁天罡哈哈大笑:“房相安心,我那朋友张郎是属甴曱的,油滑得很,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搞死的……”
远在五行山中的张牧川当即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道,“哎哎!又有朋友想请我吃酒了!”
高阳白了他一眼,“这里荒无人烟,鬼请你吃酒啊!”
焦遂也受不了这山路的颠簸,苦着脸道,“川儿,这是去长安的路吗?我怎么感觉越走越偏呢……要不咱还是掉头回去走官道吧,那里的路又粗又大,比这儿好走多了!”
张牧川轻哼一声,“那边的敌人也很多,一人只需劈砍一刀,便可以把你剁成肉酱!”
“安全为上!”缅伯高头一次遭遇骑兵追击,此时虽脱离险境,但仍然心有余悸,缩头缩脑道,“牧川兄弟,咱到了长安就没事了吧?”
张牧川知道他这话的意思,点头答道,“没错!只要咱们到了长安,那些屎盆子就扣不到咱的头上,这捉贼捉赃,咱都没在洛阳了,不管城里卷起了如何狂暴的腥风血雨,跟咱都没关系。依据贞观律,人证、物证、供词三者缺一不可,那些人没有你我的供词,自然无可奈何,恐怕到时候只能从他们自己人里面找个替罪羊,背下这口黑锅!”
阿蛮从高阳身后钻了出来,吹着鼻涕泡说道,“这些人也是蠢蛋,只顾着在城里布局,却忘了在外面设伏……换做是我,必定不会漏掉这一条山路,随便派一两百个刀斧手,咱们可就插翅难飞了!”
话音一落,前方路口忽地传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青铜面具肩扛陌刀,踏步而出:“小娃娃有见地,我也是这么想的……张牧川,他们都不够了解你,居然认为你肯定会走路程最短的官道,只有我知道你这人喜欢不走寻常路,所以早早便在这里做好了准备。瞧见这把陌刀了吧,这是你曾经在玄甲军中用过的武器,现在我拿它来截断你的生路,也算是天道有轮回了!”
张牧川面色一寒,盯着那把陌刀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会知道我曾用过这把陌刀?”
青铜面具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并没有回复,而是拍了拍手,召来上百名蒙面持刀大汉,将驴车团团围住。
缅伯高眼见此景,登时吓得缩进了车厢里,浑身轻颤道,“我命休矣!”
张牧川扫了眼身旁同样畏畏缩缩的其他几人,摇头长叹一声,右手按在横刀刀柄上,弓步立于辕板前端,睥睨四方:“不怕死的尽管上前,试一试某家的宝刀锋利否!”
他雄姿勃发,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全然忘了自己身上的旧伤和残毒。
青铜面具似乎没有什么耐心,立刻下令围攻,丝毫不给张牧川废话的机会。
张牧川驾着驴车冲杀突围,于狭窄逼仄的辕板上腾挪翻转,犀利挥刀。
他的横刀每一次落下,都有一名蒙面大汉倒下。
每有一名蒙面大汉倒下,他的身上便会多出一道血痕。
他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次横刀,也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条血痕。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驴车内的朋友们都会陪着自己一起殒命。
这一战持续了很长时间,从白日打到了深夜,从一座山杀到了另一座山,从阴云密布斗到了大雨滂沱。
驴车已经破烂,但那白驴似乎来了驴脾气,仍旧拉着惊慌抱团的缅伯高几人,稳稳地举步向前。
但张牧川必须停下了,他的眼睛已经被血水和雨水模糊得看不清前路,他的横刀已经缺缺洼洼,双手虎口也裂出了许多红线。
青铜面具看着十步之外的一人一驴,看着那些像杂草般倒在路边的蒙面大汉,忍不住感叹:“张牧川,你确实很强,但你再强也只是一个人啊……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就算你到了长安,又能怎么样呢?”
张牧川缓了口气,一边艰难地抬起右脚继续前进,一边声音低沉地答道,“知道我为什么是蜀中最贵的不良人吗?因为我接下的差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君子一诺,当抵千金!我既然答应了要带他们去长安,就不会半途而废!”
青铜面具想了一想,忽然道,“若真是如此,我可以放他们过去,但你必须在此停下。”
张牧川笑了笑,又往前迈了一步。
青铜面具眼神陡然变得冰寒,语气森冷:“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吐出几个字,“我想要一个真相。”
青铜面具嗤笑一声,不再多说什么,猛然举着陌刀斩了过去。
张牧川转头对驴车上的几人用口型说了句“分开逃”,而后正面与青铜面具拼接一击,强咽下嘴里的鲜血,抱着青铜面具冲向崖边。
高阳见状眼眶一红,非但没有依照张牧川所说分开逃跑,反是飞身扑了过去,竟与张牧川一起滚落山崖……
第九十六章
许多传奇里都有这样的情节:被人追杀,掉落悬崖,大难不死,习得神功,自此开启传奇的一生。
但当高阳这个傻姑娘跟着张牧川一起跳下山崖,感受到那急速坠落带来的刺激之后,这才知道传奇里都是骗人的,寒风如尖刀般剐得她睁不开双眼,只在空中留下一串惊叫。
好在张牧川及时反应了过来。
从山崖顶端到山脚下约莫三百余丈,整个掉落过程差不多有四十五息。
他们距离摔成肉酱的时间也最多只有四十五息。
自刚才冲出山崖至现在已经过去十息,下落的高度大约八十余丈。
因为高阳方才拽了自己一下,所以自己松开青铜面具之后,水平方向的初始速度发生了改变。
现在崖壁距离自己只有七尺三寸,高阳就在上方两尺的位置,伸伸手就够得到……
这些数字仅仅在脑中盘转了一霎,张牧川便做出了动作,他先是强行扭转身子,伸手将高阳揽进怀里,接着扯下自己的腰带,快速系在横刀刀把上,然后奋力将横刀掷了出去,打算如当初在石头大寨悬棺山崖那般,以横刀为阶梯,减缓自己下坠的速度,从而安全落地。
只是,这五行山不是石头大寨,此处崖壁并不坚硬,横刀在插进去之后,没有立刻停止,而是如剖开竹筒般,一急一顿地继续下滑。
原本就已经满是缺口的横刀哪里扛得住如此折磨,终于在距离地面还有两三丈的地方彻底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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