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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长弓难鸣)


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一盒乳香,轻轻放在桌上,并不言语。
阎玄邃扫了眼那盒乳香,说张兄你也太殷勤了,昨晚才和嫂夫人闹了别扭,今天一大早就来胭脂铺买礼物求和,实乃益州耙耳朵典范。
张牧川白了他一眼,“这是乳香,通常用作焚香,也有胭脂铺将其添进香囊,但这乳香还有另外的妙用,可活血生肌,镇痛消肿。那日我被旦县尉送去东城途中,在南市这边闻到了安祺身上特有的乳香,当时她应该是最后一次自由外出,之后就落到了王文诺等人手中,遭受摧残……你想想看,她为何要在那晚冒着暴露的风险跑来这边?”
阎玄邃现在还不清醒,头脑比桌上的糊涂面还要糊涂,突然被张牧川这么一问,当即呆住了,“你不是说这乳香有活血生肌的效用吗,她自然是来采买乳香的,方便之后疗伤使用。”
张牧川摇了摇头,“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查过胭脂铺账册之后,发现安祺采买的乳香已经足够……而且这家胭脂铺有个规矩,每日酉时就不再售卖货物,只展示第二天的新款样品。安祺所用脂粉全都是些便宜货,并无这家限量出售的珍品,那么她晚上来这家胭脂铺是做什么呢?”
阎玄邃眼神清澈地看着他,一脸木然。
张牧川咳了两声,“《香品》有云,南海波斯国……松树脂,有紫赤如樱桃者,名乳香,盖薰陆之类也。另外,晋朝的嵇含在《南方草木状》也有记载,熏陆香,出大秦,在海边。之前我不知道安祺与娑陀的关系,昨晚看了崔抗送来的八卦,方才醒悟。这娑陀的父亲是突厥可萨部与拂菻人的混种,母亲是波斯商人与昆仑奴的混种,波斯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而这拂菻,便是过去的大秦。”
阎玄邃顿时恍然,立马来了精神,低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这胭脂铺与娑陀的家族有关联?”
张牧川一点头,“我猜测,安祺那晚来这里是为了安排后路,她这女子心思玲珑,从不轻信他人,即便是有人帮她安排了逃生之路,恐怕也会折返回来,选择自己算计好的方略。”
便在这时,一名脸上蒙着白纱的女子忽然来到张牧川身侧,娇滴滴行了一礼,“张郎不愧有小留侯的美名,果真智慧超群……没错,对面那间胭脂铺的乳香确实来自娑陀祖母家族,明日这儿便有一支拂菻人商队会启程返回故乡。”
张牧川轻轻抽动几下鼻子,嗅了嗅安祺身上散发的独特香味,也不点破对方身份,微微笑道,“所以,明日你就会跟着这支商队离开中原?”
安祺神色复杂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反是问道,“案子已经结束了,张郎为何还要来这边呢?”
张牧川盯着安祺那双碧眼,认真地说道,“我想知道那具女尸是谁……我想让阎兄帮那女子描张画像,方便找到她的家人。”
安祺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来此的目的这般单纯,她轻笑一声,“张郎是担心这里面还有什么陷阱?放心罢,那只是我一个命苦的好姐妹,她叫李思思,与我一样都曾在平康坊的乐户谋生,后来她爱上了一个书生,那书生答应她只要科举考中,便会给她赎身……所以这蠢娘子便把自己积攒多年的钱财全都给了书生,让他有了行卷的敲门砖,谁知这书生高中之后翻脸无情,独自来了洛阳做官,根本没有半点要带上李思思的意思。”
张牧川沉思片刻,问道,“是洛阳县令?”
安祺点了点头,沉沉叹道,“思思抑郁寡欢,一直想找那负心人问个明白,此次听说我要来洛阳,便以搊弹家的身份接了洛阳府衙的活儿,借着排演新牡丹仙子传奇的机会,前去府衙寻那负心汉讨个说法……结果你也看见了,她从府衙出来以后,便投了洛河。”
张牧川又问,“她已经死了,你不想着帮忙安葬,为何还要划烂她的面目?就为了完成你的子母扣?”
安祺嗤了一声,“人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与宰杀了的牛羊无异,为何不能拿来当作工具?再说了,划烂她面目的并不是我,而是那名瘸脚乞儿。他是思思表嫂的儿子,从小就喜欢思思,哪怕是思思后来被卖去长安平康坊,他也时常给思思写信。这孩子听我讲了思思与那负心汉的故事,非常生气,然后划烂了思思的脸蛋,帮我完成子母扣,扳倒负心汉,帮思思复仇!”
阎玄邃听了这话,拧着眉毛道,“你们这是栽赃嫁祸!”
安祺冷笑道,“只要他们这些恶贼受到惩处,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他们要是光明磊落,也不会被我陷害……现在案子破了,坏人都被抓进大牢,不好吗?”
张牧川摇头叹道,“但你我都知道,真相并不是那样……”
安祺唇角微微上翘,“郎君,你经此一遭,还没想明白吗?人们不在乎真相,只相信自己的想象,所以当初你被我冤枉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管有没有证据,便站在了我这边,只因我是弱者……现在县令、主簿落马,他们又转向了你那边,因为与那些权贵相比,你也是个弱者,弱者被强者欺负,这是符合他们想象的事情。”
张牧川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三口两口吃完肉合,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让阎玄邃给那李思思描了幅画像,说这人不能没皮没脸地死了,届时地府因此不收,岂不要沦为孤魂野鬼,而且有个样子,也方便家人祭拜。
阎玄邃向来不懂得拒绝,自然老老实实地向安祺询问李思思的面目特征,耐心地描画起来,完全没留意到张牧川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张牧川走出食肆,没有直接回到温柔坊,还是去了一趟胭脂铺,给高阳买了些当日的新品。
高阳毕竟是女子,见张牧川一大早专程出去给自己买了这么多的脂粉,哪还有什么怨气,虽然这些新品很多都是劣质的便宜货,但她还是开心了很久。
张牧川顺竿往上爬,请求高阳带他和缅伯高前去长乐公主和城阳公主的居所,尝试一下能不能把那大白鹅买来应急。
高阳心情舒畅,自是满口应下,当即叫上缅伯高,高高兴兴地往洛阳宫城走去。
就在他们三人赶去洛阳皇城的时候,宫城北面的陶光园中,长乐公主面色冰寒地看着躬身立在旁侧的杜荷,冷冷道,“就这些了吗?”
杜荷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道,“我只是呆着无聊,所以玩了两把,没那供词上说的那么夸张……”
李丽质斜眼看他,蛾眉微蹙,“那一千贯?”
杜荷双手一摊,“我在长安跟人赌了一手,结果输了一千贯,挪用的是帮太子寻找乐童排演马戏的银钱。”
李丽质还欲再问,但有人来报,说高阳公主进了宫城,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两位公主商量,她只好就此作罢,简单对候在陶光园外的旦县尉吩咐了几句,随后便去了九州池,打算在那儿与高阳吃顿家宴。
杜荷待李丽质和旦县尉都走远了之后,这才长舒一口气,刚一转身,却挨了城阳公主一巴掌,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大清早的,你这是又被谁踩了尾巴?”
城阳公主轻轻哼了哼,寒声道,“你骗得了阿姐,可瞒不了我……你向来不喜欢青绿之色,说是意头不好,那件青袍绝对不会是你的!我听说房遗直陪着梁国公来了洛阳,他好像就喜欢青袍吧?”
杜荷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而是转过身子,抬步往宫外走去。
城阳公主看着杜荷的背影,气呼呼说了句,“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有一点……不准伤害我妹妹!”
杜荷没理她,自顾自走着,出了则天门,坐上那辆蓝布马车,脱了青衣,将其扔给坐在车内打瞌睡的柳叶眉青年,“你那天让我帮忙去见大脚漂妇,原来是这番算计!”
这柳叶眉青年正是房遗直,他接过青袍,很自然地穿在身上,笑着说道,“咱俩之间说什么算计,我也只是想教训一下那不良人罢了,谁知这里面还有别的门道,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整得这么复杂……杜兄,你真没去过洛阳府衙吗?”
杜荷黑着脸,“怎么连你也这般认为?我有那么清闲吗,为了教训一个不良人,还跑去府衙行贿?”
房遗直歪了歪脑袋,“那会是谁呢?这县令的嘴巴也是真严,愣是没透半点有用的东西出来,只讲了书生二字,这也太模糊了……”
杜荷眼珠子一转,忽地想到什么,一拍房遗直的大腿,说这事儿还没完,那幕后之人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肯定要报复不良人,而那不良人的儿子还在他俩手上,或许可以借此与之联合,一雪前耻。
房遗直想了一想,点头赞同,“那咱就该去一趟观国公府,求杨老相公出面,请鄂国公吃顿饭,如此你我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他们这边还在算计,洛州都督府内已经有人先一步提出了这个请求。
观国公杨恭仁躺在床榻上,侧身背对着那名谦恭书生,重重咳嗽几下,“我没几天好活了,你们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
那书生俯首拜道,“观国公,晚辈只是求您请鄂国公吃顿酒肉而已,你们也是老朋友了,叙叙旧很正常嘛!”
杨恭仁叹了口气,“这是殿下的意思?”
那书生没有答话,只是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
杨恭仁挥挥手,“行吧,我知道了……但请你转告殿下,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什么人情,而是为了大唐。还有啊,老夫病重,饮不了酒,所以这顿饭的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只能把鄂国公留在府上两个时辰。”
书生道谢一声,躬身败退。
洛阳城瞬时风起云涌。

乐和坊东侧横巷之内。
安祺带着阎玄邃来到一处简易窝棚前,她一手掩鼻,一手轻叩朽烂的木板,侧脸对捧着一幅画卷的阎玄邃说道,“李拐儿就住在这儿……”
等了许久,李拐儿依旧没有现身。
阎玄邃歪了歪脑袋道:“这小子不会是害怕被人报复,所以搬家了吧。”
安祺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这人认死理,以前思思就住在前面的院子里,他家也在这边,后来没落了,两边屋宅都被人抢了去,他便在这儿搭了个窝棚,说什么死也要死在家门口。”
阎玄邃听她这么说,心里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跨进窝棚仔细一瞧,那李拐儿果真已经被人乱刀砍死了,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令他有些进退两难。
安祺也被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地扫视整个窝棚,而后立刻拉着阎玄邃离开,拐进另外一条横巷,低声说道,“血还没干透,人刚死不久,从窝棚里的刀痕来看,动手的凶徒不止一个。”
便在这时,从他们身后忽地伸出了一只手,拍了拍安祺的后背。
安祺惊了一下,险些叫出声来,转头一看,发现来人是胭脂铺的仆从,这才松了一口气,皱眉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仆从贼眉鼠眼地瞟了一下左右,轻声答了句,“您不是让我盯着那个书生吗……刚才他去了一趟都督府,出来之后又去了北市客舍,紧接着就有许多蒙面大汉从客舍里钻出来,我回去跟东家一说,东家担心是针对姑娘您的,所以让我赶来报信!”
安祺望着头顶宛若黑烟的乌云,想了一会儿,像是打定了主意,挥手让仆从回去带着胭脂铺东家尽快离开洛阳,随后转身对阎玄邃说道,“使团将有大麻烦了,鄂国公应该会被拖住……对方先是疯狂报复,四处杀人,再把这些罪孽都栽赃到使团头上,届时他们以正义之名,直接干掉张牧川,抹除使团,百姓只会拍手称快!”
阎玄邃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人什么来路,竟这般胆大包天?”
“来不及与你细说了,”安祺咬了咬嘴唇,摘下面纱,一边从香囊里掏出张面皮,飞快地乔装打扮,一边语气严肃地说着,“现在你立刻去找张牧川的朋友焦遂,让他准备两辆马车在则天门外候着,然后通知贺默去上东门支应,城门应该会在半个时辰后关闭,动作要快。”
阎玄邃见她这般仓皇,以为是要先一步逃跑,哼哼两声,“若真如你所说,此时应当先去告知使团才是……”
安祺已经打扮妥当,长舒一口气,抬眼看了看洛阳皇城方向,“这个不用你忧心,照着我说的去做便好。”
说罢,她不再停留,脚步轻快地朝着洛河岸边行去,来到那日庆典举办之处,蹲下身子,刨开一层沙土,揭起一方木板,迅即钻了进去,在阴暗地道里奔走了一段,然后推开一面铜盖,爬到了皇城内某排水口之外,掏出匕首,掳了名婢女,打听到张牧川等人在九州池后,将其打晕,换上对方的衣裙,泰然自若地走向九州池。
九州池内,碧波荡漾,殿宇林立,花卉周环,杨柳依依,石径穿插青草百花之间,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景色。
今日的家宴就摆在池边八角亭之中,这里凉风习习,是个避暑聊天的好地方。
席间,城阳公主拉着高阳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长乐公主则是端庄优雅地与张牧川和缅伯高谈论洱河的风光,戎州的地貌,以及河南道的人文。
他们几人围着一口磨盘大小的铜釜,喝着酒,吃着肉,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饮了七八坛鹤觞。
张牧川此时已经有些醺醺然,滔滔不绝地给众人讲着这鹤觞美酒的来历。
长乐公主听完笑了笑,夸赞张牧川见识广博,说这鹤觞美酒又叫擒奸酒,还有“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的诗文传扬至今,眨着眼睛问张牧川怕不怕。
张牧川袖袍一甩,抱起一坛鹤觞,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擦擦嘴道:“殿下,有些典故听听就好了,别太当真,好多都是瞎编的……这鹤觞还有个名字叫骑驴酒,臣刚巧有一头白驴,也可远行千里,又怎会惧怕这区区美酒。”
长乐公主依然保持着温煦的笑容,没有再说什么。
旁边的缅伯高用手肘撞了撞张牧川的臂膀,轻声吐出两个字:“祥瑞!”
张牧川一拍额头,这才想起正事,急忙侧身面向长乐公主,抱手问道,“殿下,那日您请我在东城看了一出好戏,臣至今记忆深刻……敢问里面的那只大白鹅来自何处?”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她没想到张牧川居然已经猜出了地点,更没想到令对方记忆深刻的居然是一只大白鹅,呆呆地答道,“那天鹅出自回纥,被胡商带到了长安售卖,是兕子买下送来的。”
她口中的兕子是圣人的第十九个女儿,封号晋阳,字明达,为长孙皇后所生,写的一手好字,极善临摹圣人笔迹,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常年陪在圣人身边,很得宠爱。
张牧川听说这大白鹅是买来的,登时高兴坏了,偷偷对缅伯高飞了飞眉毛,那表情像的意思是,你瞧,我说这事儿还有戏吧!
缅伯高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比九州池边的花儿还要灿烂,急忙追问了一句,“殿下,那胡商可还有祥……大白鹅?”
长乐公主摇头答道,“白天鹅很是稀少,能遇上一只已是难得,那胡商也仅有这么一只,所以兕子为此花了不少银钱。”
张牧川与缅伯高对视一眼,轻咳两声,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殿下,可否将那只大白鹅卖与我们……价钱好商量!”
长乐公主又摇了摇头。
高阳以为长乐公主舍不得转卖大白鹅,遂帮腔道,“阿姐,你就把那呆头鹅卖给他们吧!我可以帮你找只白鹤顶替,反正太子哥哥看的是乐童排演的戏法,也不会关注打翻酒壶的是白鹤,还是大白鹅……”
城阳公主捂着嘴笑了起来,“小十七,你误会阿姐了,她不是舍不得转卖,实在是没法把大白鹅给你们,若是一个时辰之前,别说是转卖了,只要你开口,阿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它送给你,但现在不行了。”
缅伯高皱眉问道,“为什么?莫不是那大白鹅已经飞跑了?”
“在这宫里,它怎能飞跑?”城阳公主一指面前的铜釜,娇笑着说道,“那大白鹅已经炖在这釜里了,你们难道都没尝出来?”
张牧川和缅伯高瞬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高阳表情不自然地咧咧嘴,扭头看向长乐公主,“阿姐,你好端端地炖这大白鹅干嘛?”
长乐公主解释道,“今天早上这大白鹅引吭高歌了许久,实在嘈杂,扰得我想睡个回笼觉都不行……正好听说诬告案和牡丹仙子案都已经真相大白,我心里高兴,想着宰了这不听话的畜生,为你们庆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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