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高阳赶到积德坊药馆时,已经临近子时,四下黑乎乎一片,没有半点灯火。
她轻叩了几下药馆门板,但无人回应,于是只好大着胆子摸到药馆后巷,搬了几个破烂竹筐木板摞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踮着脚打望里面的情形。
药馆后院,几名黑衣壮汉正帮着药馆东家收拾行囊,瞧上去像是要逃难一般。
不一会儿,一个黑衣青年抱着已经祛除牡丹花枝的胡姬,从中堂走了出来,将其安放在一辆牛车上,眼神复杂道,“尽管你背叛了先生,但他大度宽容,念你这些年的勤恳,愿意给你一个善终……安祺,你万不可再辜负先生了,不然便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砍了你的脑袋!”
高阳双目瞬时瞪大,心道这胡姬怎么会是安祺,莫非阎玄邃认错了人?
还是阎玄邃故意欺骗,想让张牧川错把安祺当安娜?
如果真是这样,她必须要立马把这事儿告诉张牧川,否则张牧川必定落入别人的圈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位白发老者忽地推开院子右侧厢房的门板,缓步来到几人面前。
这几名黑衣人一见白发老者,立刻跪了下去,就连牛车上的花妖胡姬也挣扎着想要下跪行礼。
白发老者抬了抬手,制止了花妖胡姬的行礼,声音疲惫道,“你我已经不是主仆,不必多礼了。”
花妖胡姬泫然欲泣,“奴婢真是该死,竟害得先生您长途跋涉……”
白发老者摆摆手,“哎哎!你别误会了,我此番来洛阳并不是专程为你,而是帮圣人抛个腿儿,顺道赚马周一个人情而已,这混帐真是不谙世事,以为当今盛世是可以讲道理的,殊不知好些地方人家还是讲拳头的,没我在一旁帮衬,他怕是早死在长安至洛阳这八百里官道上……你瞧,我这才悠闲两天,他就把自己搞进洛阳地牢了!”
花妖胡姬听着老人的絮叨,莫名觉得温暖,对方本没必要跟她解释这些的,但还是啰嗦了这么多,就像以前一样,就像在平康坊那座小宅院里一样。
她很感动,带着几分哭腔说道,“李二凤又不是小孩子,您没必要这般辛苦,该让他发愁的事情,就扔过去好了!房谋杜断,这姓杜的都累死了,他李家摆明就是把人往死里用,您这么聪慧,难道还没看出来?”
白发老者板着面孔,“住嘴!休要放肆妄言!圣人英明,岂容你一个胡姬胡乱编排!”
花妖胡姬擦了擦眼泪,含情脉脉,“先生,往后安祺不能侍奉左右,您千万记得少喝点酒啊,否则老夫人不让你进府,你可就没地方睡觉了!”
白发老者故作气恼道,“聒噪!我的事情要你管……安祺啊,临别之际,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值得吗?”
花妖胡姬叹了口气,“就像先生您以前说的,我等不过是棋子而已,想要做成一件事,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才行。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把那些真正害死娑陀的恶人全都拖进这浑水里,我相信那不良人不会让我失望的,因为他真的很聪明,只比先生您差一点。”
白发老者抚了抚胡须,“那他确实比我差了一点,至少他现在还没看出你耍的诡计,而我却是早早就把你看穿了……也罢,这样挺好,只有你死了,才能真正活着。去吧,以后都不要踏入中原了!”
眼见对方的话别已经到了尾声,高阳不敢继续逗留,慌忙奔向东城。
而东城边上,张牧川终于等到了刘凯、贺默、韩仁泰几位帮手,准备进去一探究竟。
把刘凯叫来,是因为这家伙吹嘘过天下没有他刘凯进不去的大门。
东城的宫门也是门。
这宫门两边还有装备精良的守卫,一般人还真进不去,只能依靠刘凯这等气场强大的交游奇才。
但张牧川没想到,刘凯与韩仁泰居然有些恩怨,路上两人差点打起来,故而姗姗来迟。
他俩的恩怨其实也不复杂,概括来说就是刘凯曾经坑过韩仁泰。
张牧川见韩仁泰还想抬脚猛踹刘凯,急忙拉住,劝道,“哎哎!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刚才听贺默说,你让刘凯找个懂算账的朋友,他不也帮你了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此事,韩仁泰气得脸都绿了,“他那个朋友……”
刘凯抢着辩解道,“我朋友算账很厉害的!”
张牧川笑着问了一句,“你朋友也是明算科及第?”
刘凯点点头,“他不仅是明算科及第,还是比部司的,人家好不容易来洛阳游玩一趟,结果被我拉去帮这家伙理账,这家伙还不领情……本来我跟对方也不太熟,刚认识半天,人家能答应已经很不错了。”
旁边的贺默听了这话,面皮一抖,“比部司?还不太熟?”
韩仁泰以手扶额,难过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张牧川轻咳一声,“真金不怕火炼,你自己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比部司查账……不太熟正好嘛,可以趁此机会拉近关系,扩大一下交友圈子,说不定人家以后给你介绍个懂账本的小娘子,这样一来不就解决你的人生大事了!”
刘凯速即接过话茬,“没错!牧川兄弟你真是智慧超群,我后面确实还帮他介绍小娘子来着,足足拉了一百多人与这货相亲呢!”
张牧川好奇道,“一百多个?你哪找来的?”
韩仁泰攥了攥拳头,咬牙插了一句,“他是在菜市拉来的……一百多个孤寡老妇人。”
贺默强忍笑意,抿着嘴道,“大一点好,年龄大点懂得照顾人。你别歧视这些老寡妇,人家以前也是某某的小可爱……”
韩仁泰额头青筋暴起,打断贺默的话,“一半身体残缺,一半患有失心疯,连圣人都敢辱骂的那种啊!”
张牧川连忙宽慰,“他也是想帮你嘛,心思是好的,只是结果不太美妙。歇歇气,握握手,大家还是好朋友……行了,闲话少叙,咱还是干正事吧,距离天亮可没几个时辰了。等下刘兄帮咱进入东城以后,贺兄负责记下地底通道各条路线,韩兄与我分头行动,测算一下各线路往返所需的时间。”
贺默点点头,侧脸看向刘凯,问道,“刘兄,万事开头难,你打算如何助我们进入东城?”
刘凯咧嘴笑了笑,说这事儿一点都不难,随即大摇大摆走向东城,待到被门口守卫拦下后,竟是朝对方面门啐了几口,怒骂着狗东西瞎了眼,敢阻拦他这个中山靖王之后!
几名守卫顿时懵了,搞不明白这个中山靖王是哪位姓李的皇亲贵胄,小心询问一番,才知道眼前这人压根不姓李,登时气得鼻子都歪了,大声呵斥刘凯赶紧滚蛋。
刘凯却死皮赖脸不肯离开,说什么这洛阳以前是东汉国都,也是他刘凯的半个家,凭什么不让进!
守卫本不想理他,无奈对方再三挑衅,遂以长矛横刀恫吓。
谁知刘凯非但不退下,反而朝他们吐口水,嚷着:“笨蛋,有本事来打我啊!”
这下几名守卫再也忍不住了,一窝蜂冲了过去。
刘凯见此情景,对藏身一旁的张牧川等人使了个眼色,而后拔腿便跑,引着守卫东奔西蹿。
张牧川、贺默、韩仁泰来不及感叹刘凯的逃跑速度,迅即钻进东城,来到当初张牧川欣赏戏法的宫殿。
他们没有丝毫耽搁,径直走向酒池,仔细研究半晌,终于在酒池中心找到了机关窍门。
打开机关,三人鱼贯而入,潜游两三丈,忽而落至阴暗地道。
这地道呈圆拱形,左右宽约三尺,高七八尺,将将能通行一人。
张牧川三人沿着地道缓缓行进,不多时便来到一个三岔口,三人对视一眼,各选了一个方向,分开行动。
贺默因为要记录路线,所以走得最慢,等到张牧川与韩仁泰已经互相交换了一遍,他才走完自己的那一条通道。不过三人之中收获最大的也是贺默,他在途径某段通道时,竟意外发现了一支牡丹花钗。
张牧川一眼便认出这支花钗是花妖胡姬所有之物,他仔细比对了自己与韩仁泰探索通道的时间,又让贺默绘制出相应的图纸,两相结合发现这三条通道贯穿洛阳南北,横跨东西,几乎可以抵达洛阳城中任何一个作坊,并且有些地方所需时间比在路面步行要少许多。
譬如从南市至洛阳府衙这一段,原本在地面上需要调转几次方向,但这地下通道却是笔直的一条捷径。
当然也有比在路面步行更费时间的,譬如从东城到温柔坊这一段,因为需要更换地下通道,所以中间会有一段回头路。
有了通行时间,张牧川和韩仁泰各自咬着一根管子,开始磨算其他数字。
因为要算计的太多,韩仁泰的额头很快便爬满了细汗,他瞧见张牧川从怀中取出一四四方方的古怪木盒,不停地在上面划拨着,很是好奇:“张兄,你手里那玩意儿是做什么的,瞧着甚是有趣啊!”
张牧川举起手中的木盒,指着上面一组乌鸡、白鸡图案,淡淡答道,“这是我在益州找墨者制造的特殊算筹,乌鸡为壹,白鸡为零。像这一组,白鸡白鸡乌鸡白鸡,代表的就是零零壹零,转为咱们平常计算所用的数字,便是贰。这东西只能作加减,但优点是只需动手,无需心算,纵然头脑像鸡一样简单的莽汉,也可轻易上手,所以我把它叫做算计鸡。”
他一边说着,一遍劈里啪啦地划拨着,不消片刻就算完了自己那一条通道的所有数字。
韩仁泰大为惊叹,也借用算计鸡磨算了一会儿,但无奈初次上手,还不是非常熟悉,因而速度比先前更慢,他瘪了瘪嘴,说这玩意儿有些鸡肋,很难在坊间普及,苦口婆心地规劝张牧川不要浪费精力在这些奇巧淫技上面,应以提高自己的心算能力为重,切莫玩物丧志,浪费天赋云云。
张牧川敷衍地应和两句,等到韩仁泰也算完数字,他收了算计鸡,看着两张图纸上面的路线和算计结果,心中当即有了答案,立刻领着贺默与韩仁泰钻出地下通道。
出了东城,他们与甩脱了守卫的刘凯会合一处,正欲一同前去积德坊药馆找花妖胡姬当面对质,却凑巧碰上了匆匆赶来报信的高阳。
张牧川估算了一下时间,知道已经难以追回,只得叹了口气,“如今可真是死无对证了,即便咱们将真相公之于众,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贺默不解,皱眉道,“那胡姬只是逃了,又不是死了,谈不上死无对证,只要咱把她抓回来即可。”
“哪儿那么容易,对方既然作了这番设计,轻易不会让咱们再找到,待会儿药馆必然起火,里面必然有一具与花妖胡姬身形特征相似的尸体……”
他这话刚说完,果然积德坊方向大火冲天,附近的居民都从自家冲了出来,提着水桶帮忙救火。
贺默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火光,“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万一火势无法控制,牵连周围的民居,绵延而上,不慎烧了含嘉仓城……届时便是滔天大祸。”
韩仁泰心算了片刻,笑着说道,“短时间烧不到那边的,以眼下这种蔓延速度,至少也需要一两个时辰,那会儿守卫该轮值了,不会眼睁睁看着含嘉仓城遭祸的。”
张牧川此刻没有心情在意什么含嘉仓城,他摸出花妖胡姬那张供词,又细细看了一遍,眯着眼睛说道,“好深谋划,表面是诬告案和牡丹仙子案,实则牵扯洛阳府衙官吏,甚至还有一些藏在幕后的奢遮人物……这安娜当真不简单啊!”
高阳听不懂那些权谋,小嘴一撅,纠正道,“是安祺!你被阎玄邃那家伙骗了,被栽在盆里的是安祺,安娜可能早就死了……我觉得真相一定是这样的——那安祺多半串通了阎玄邃,让自己的小侄女成了替死鬼,然后又与洛阳府衙县令儿子勾搭,利用对方将安娜的尸体摆进府衙,造出胡姬因为被你奸污而以死铭贞的场面,拉你下水。”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亲临一般,“接着,这安祺再使出一招苦肉计,让你与王文诺这些权贵子弟结仇,借你的手除去这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自己则是金蝉脱壳,远遁而去。即便有人怀疑她没死在大火里,也只会以安娜的名字四处搜寻,根本不可能找到她安祺!”
这一番言论很有说服力,听得贺默、韩仁泰、刘凯三人频频点头。
可张牧川却是摇了摇头,神色复杂道,“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这般去查案,反是中了她的圈套。阎玄邃没有骗我,其实是安祺骗了阎玄邃,她不止骗了阎玄邃,还骗了所有人!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安娜、安宁,只有她安祺一人罢了!这个谎言她从隋末就开始设计了,那时她应该还是一个小女娃而已……”
隋大业七年,有一队自草原而来的难民逃至美良川,途遇黑炭头铁匠少年。
这黑炭头少年见逃难队伍里有突厥人、昆仑奴,成分太过复杂,以为是外敌细作,遂呼唤邻里伙伴,扮作山盗棚匪,举着双鞭,高喊着“为了中原”,袭击了难民队伍。
七个少年郎对阵数十名突厥人,胜势在铁匠少年这边。
他们本欲斩尽杀绝,结果被一进京赶考的书生搅乱了,最终放跑了几个突厥人。
其中便有一个小女娃,名唤阿史德安祺。
小女娃为了生存,时常扮作不同身份,有十一二岁的少女,也有年方十七八的新妇。
她担心自己的美貌引来贼匪,也担心有人认出自己,所以就在眉边点了一颗胡麻小痣,如此便不算无暇美人。
安祺本打算在洛阳扎根,不曾想同样铁匠出身的知世郎王薄竟在这一年于太白山揭竿起义,致使天下震荡。
许多人都觉得这场起义很快就会被镇压,但见识了洛阳官员腐败奢靡的安祺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起义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有人开了头,便很难止住。
果然,朝廷这边还没剿灭知世郎这伙人,没过多久鄃县的张金称、豆子的刘霸道也反了。
时局动乱,安祺想起了那名心善的书生,于是决然离开洛阳,奔赴那名落榜书生所在之地——万安县。
因为当初她为了拒绝书生的好意,谎称自己有个妹妹住在洛阳,所以即便后来她在万安县定居了,也会隔三岔五去一趟洛阳,把这谎言演下去。
那书生因怀才不遇,抑郁成疾,自知时日无多,便将安祺托付给了一位好友,谁知这人色迷心窍,竟对安祺下了药,一番凌辱过后,还将安祺卖到了平康坊。
安祺在那儿度过了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幸得房玄龄偶然搭救,这才跳出火坑,不用再陪人欢笑。
到了贞观以后,天下大定,安祺的日子也终于好了起来,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选来选去,最终看中了一个像极了昆仑奴的传教士。
或许是对方身上也有突厥人的血脉,或许是对方也是从草原来的,又或许是这传教士肤色健康,能力超强,心肠不坏,还傻得可爱……总之,她认定了这个叫娑陀的祆教萨甫。
但娑陀不想一直呆在长安,觉得世界这么大,总该出去看看。
安祺拗不过他,只好由着对方离开,本来他们约定三年为期,三年期满,便会在长安成亲。
谁知安祺等了三年又三年,始终没有娑陀的消息,后来她听说魏王开设的文学馆里有一奇人,非常擅长寻踪觅迹,而且此人今年要帮魏王著作括地志,必会遍览天下山川。于是她筹措重金,恳请那人帮忙寻找娑陀,对方也没让她失望,很快便在一艘楼船上找到了娑陀,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变故,她的情郎永远留在了失落峡。
安祺很伤心,但并没有因此丧失理智,她并未轻信别人的话,也没有相信别人安排好的答案,而是亲自秘密调查了一番,利用房玄龄的关系,从生还的楼船水手、旅客、玄甲军将士口中撬了些真话,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为了报仇,她以自身入局,看似报复张牧川,实则牵引仇敌现身,打算来一个借刀杀人、无中生有、过河拆桥……
众人听完张牧川绘声绘色的推断,尽皆目瞪口呆。
高阳收回将要落在地上的下巴,满脸的难以置信:“不可能吧?谁人报仇是先伤害自己,然后赌一个可能到来的正义,倘若你不打算查下去,岂非她这些付出都白费了?”
“殿……夫人啊!”张牧川险些在刘凯等人面前露陷,幸亏高阳偷偷掐了他一下,这才及时改了口,“你这是犯了何不食肉糜的毛病,安祺只是个低贱的婢女,她想要报仇,想要让那些大人物也肉痛一下,只能先伤害自己,譬如蚍蜉撼树,螳臂挡车……我再举个简单的例子,衙门的杀威棒听过吧,普通百姓想要击鼓鸣冤,必须先吃一顿棍棒,大多数百姓吃不了这苦,只能选择息事宁人,少有如安祺这般坚毅复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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