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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长弓难鸣)


张牧川忽地想起大脚漂妇、膳七娘、白胡氏等人,干脆地点头应道,“没问题,我刚好认识几个很会扮演的人,她们肯定能办好这份差事!”
崔抗听他这般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瞧见那胡姬醒转过来,便很识趣地走了出去。
张牧川目送崔抗离开,轻轻关上房门,回身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花妖胡姬,开门见山,“我是该称呼你为安宁,还是安娜呢?你跟安祺是什么关系,她为何要以死诬告我?”

花妖胡姬满脸惨白,却笑盈盈地拿眼瞧他,并未立刻答话。
张牧川设想过许多种与花妖胡姬交谈的场景,唯独没想过对方会是这反应。
一般人经历此种苦难,要么怨气冲天,怒骂那些加害者,要么瑟瑟抖动,见谁都感觉对方会迫害自己,便是心志坚强之辈,也需很长的时间走出那段恐怖遭遇。
鲜有如这花妖胡姬这般,还能笑得出来的。某一个瞬间,张牧川甚至产生了这花妖胡姬已经疯掉的错觉,若不是对方那藏在衣袖里的左手捏着一支从高阳身上顺来的钗子,他差点就要出去让崔抗找名医者帮忙诊断一下了。
高阳没注意到这些细节,眼见胡姬醒转过来,她高兴坏了,当即抬步来到床边,刚想坐下去慰问一下花妖胡姬,却被张牧川一把捞了回去,不由地有些懊恼,“你干嘛啊,别以为咱俩现在是夫妻,你就可以拉拉扯扯,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张牧川面皮不自然地抖动一下,指了指花妖胡姬的左手,“我没想与你拉扯,只是不想你被她劫去当作人质罢了,万一中途出个什么岔子,她不慎真用你的钗子在你身上捅了个窟窿,那这天也就被捅破了,所有人都得跟着一起殉葬啊!”
高阳这才看见花妖胡姬手里的钗子,惊了一下,连忙摸摸自己的脑袋,“咦?她是什么时候偷走的,我怎么没一点感觉?”
张牧川微微一笑,“大概是刚才咱俩抬着她进这厢房之时吧……你走在前面,而我又在与崔抗打招呼那会儿,只要伸伸手,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你头上的钗子,不管是用来出其不意地杀人,还是走投无路而自决,都很方便。只是我不明白……姑娘,你既然有如此智慧,为何不这般对待王文诺,反是打算伤害我们夫妻二人呢?”
花妖胡姬见此情景,知道事不可为,索性摊开了,“因为他是坏蛋,而你们是好人。”
高阳顿时不开心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好人就该被你恩将仇报?”
花妖胡姬咯了一口鲜血,虚弱无力地解释着,“他是坏蛋,所以毫无顾忌,我若伺机伤害了他,将面临百倍千倍惨烈的报复,甚至殃及自己的亲友……而你们是好人,即便知道了我刚才想要伤害你们,现在也没对我怎么样,依旧在这儿跟我讲道理。”
高阳一怔,旋即沉下脸来:“早知你是这等欺软怕硬的孬货,我就不该让夫君救你……”
“得了吧,你俩根本就不是夫妻,蒙骗别人还行,但不可能骗过我的眼睛。人家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你俩在床上合在一起过吗?”花妖胡姬讥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嘲讽,“说我是孬货,你俩可真是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高阳又羞又气,满脸通红,硬是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张牧川重重咳嗽两声,急忙把话题岔开,“喂,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请正面我的问题!”
花妖胡姬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为何我必须是安娜或者安宁,难道就不能是安祺吗?”
“安祺长居京师,口音偏向长安土著,而你却是满嘴的河南道乡音。”
“口音这种东西是可以学的。”
“阎家的小子阎玄邃先前说了一句话——噢,是她呀……不对不对,这不是她。前半句的噢字表示感叹,是她呀三个字则说明他以为你是他认识的人,但后面紧跟的不对不对又立马进行了否定,结语这不是她更是点明了你不是阎玄邃认识的人。我与阎家不熟,但也知道阎玄邃是个画痴,他只钟情于描画,对其他事物都不感兴趣,认识的人很少,恰巧去年他陪阎立本到平康坊应酬,曾为几名胡姬描过画像,其中便有安祺。”
“或许是我俩长得像,那姓阎的小子搞混了呢?”
“一般人的确有可能认错,但阎玄邃善于描画,一双眼睛好似鹰目,观察入微,再小的细节都不会忽略的。”
说着,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一卷画轴,轻轻抖开,指着画上那名跳着胡旋舞的碧眼美婢右眉尾端,“这画上的女子便是安祺,她右眉处有一颗非常浅淡的胡麻小痣,而你的脸上十分光洁,仿佛刚刷过白灰的墙壁一般。显而易见,你不是她,既然你不是安祺,那便只能是安宁或者安娜了。”
花妖胡姬自打张牧川拿出那幅画之后,目光便一直钉在画中的女子身上,“她笑得可真开心啊,跳得真高兴啊……凭什么当初就是她去了长安呢?”
高阳侧脸看了看那副画卷,又扫了眼花妖胡姬,惊奇道,“还真像……你俩是孪生姐妹?”
花妖胡姬摇了摇头,“我们阿史德氏以女子为尊,大多只知道阿娘是谁,不知道阿耶是何人,这就导致很多女子成年后,很可能会不明不白地与自己的阿耶或者娘舅交合,从而造成很多女子的长相非常近似,瞧着像是孪生姐妹一般,再加上我们阿史德氏女子面容不易衰老,就是你们唐人说的稚童脸,很多母女看上去也像姐妹,因此凭借容貌来判断我族女子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行的……事实上,安祺是我姑。”
张牧川歪着脑袋盘算了一圈,忽然道,“等我给你捋一下啊,前面你说阿史德氏很多人都只知道自己的阿娘是谁,但后面你又说安祺是你姑母……若她是你的姑母,那就说明你知道自己父亲是何人,你这话有些前后矛盾,要不重新编一个?”
花妖胡姬愣了愣,她没想到张牧川会听得这么仔细,随即尴尬地笑了笑,“我的情况比较与众不同……我阿娘及笄之年情窦初开,懵懵懂懂,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小心冲动了,最后怀了我,所以我知道自己的阿耶是谁,也清楚自己的姑母是谁。”
张牧川轻轻噢了一声,“这么说来,你该是安娜了!安宁而今三十一,安娜一十六,往前倒推个十六年,差不多正好是你阿娘冲动的年纪。”
花妖胡姬又是一愣,方才她在开口之前已经在心中计较了一番,没曾想对方还是从数字里找到了破绽。
她轻轻叹了口气,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确是安娜!乐和坊那个喜欢玩双陆的女人是我阿娘——安宁!当年我们一家离开草原,途径美良川之时,遭遇了一群黑炭头棚匪,阿娘带着我和姑母一路逃亡,后来幸得某进京科考的书生搭救,我们三人才躲过一劫……阿史德氏向来有恩必报,故而我们仨决定追随那名书生侍奉左右,岂料那书生竟是直接拒绝了。”
张牧川抠了抠鼻子,“啧!他肯定是嫌弃你们吃得多,前些年日子苦,富贵人家也没多少粮食啊。”
高阳瞪了他一眼,满脸八卦地看着花妖胡姬,追问道,“后来呢?你们肯定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毕竟人家救了你们性命……对了,那书生长得俊俏不?”
花妖胡姬脸上的表情一僵,突然觉得眼前这二人莫名般配,她清了清嗓子,略过书生是否俊俏这个问题,“我们当然知道恩公过得清苦,也没想着要当吃白食的累赘,但既然他那样坚持,我们也不好强求,最终只分出一人默默追随。原以为阿娘会将这个差事交由我去做,没曾想安祺说我年纪太小,让我阿娘带着我来繁华的洛阳安身享福……谁知我们刚在洛阳住下来,知世郎便在太白山反了!”
“可怜!可怜!这相当于你刚在某家食肆存了百贯大钱,结果一转头,东家带着未婚妻逃了,而且那未婚妻原本还是与你有婚约的,忙碌来忙碌去,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张牧川闻言哀叹连连,出声宽慰道,“不过,这知世郎最终的结局也不太好,勉强算是苍天给你们娘俩一点补偿了。其实,当年我阿耶就跟我说过,那知世郎是成不了气候的,不说其他,就他做的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便差了些许韵味,若是换我来作……”
高阳见张牧川诗瘾又发了,急忙出声打断,“哎哎!咱说回正事儿,你那姑母为何要诬告我家郎君啊?他们俩见都没见过,应该没什么仇怨吧?”
花妖胡姬眼神躲闪,“不知道……那贱人想法古怪,为了巴结权贵什么都肯做,谁知道她又是听了谁的命令,做下这污人清白的混账事情。别说是你的郎君了,就连我这个血亲也是她上升之路的垫脚石!昨日在洛河边上扮演牡丹仙子的人本来是她,但这贱人却把差事推给了我,说什么月事忽来,身体不适,让我帮帮忙……等我倒在台上那一刻才明白,她说的帮忙原来是替她成为他人掌上玩物!”
高阳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去帮花妖胡姬报仇。
但张牧川却始终保持理智,他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忽地直视着花妖胡姬的眼睛问道,“庆典演出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知道台子的木板有问题,你倒下去的时候砸中了机关,木板翻转,因为正面与反面都摆着同样的牡丹花,瞧着就像是你在倒地以后忽然消失了一样,这个算计是巧妙的……但有一点,你当时应是昏迷的,无法控制姿势身形,谁来确保你不会摔坏了脸面?”

这个问题有点儿刁钻。
如果花妖胡姬在摔进坑底的时候,不慎刮伤了脸面,那王文诺等人肯定不愿付钱,他们看重的就是胡姬这一张俏脸,否则也不会从长安追到洛阳。
但如果真有人在一旁策应,避免胡姬摔伤了脸蛋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有一大堆问题。
这人是谁?
如果此人想要控制胡姬的摔倒姿势,必定是在牡丹戏台近前的人,花妖胡姬不可能没见过,哪怕不确定此人的身份,也能说出对方的相貌特征。
还有,这人是如何确保花妖胡姬摔倒时不会刮花脸蛋的,是采用某种无色丝线捆绑,类似于皮影戏的手法,还是使用石子一类的暗器击打某处关节,从而改变摔落的姿势?
又或者,事先反复尝试,在台子上做好相应布置,确保花妖胡姬不会脸面朝地摔倒?
牡丹台子是刚搭好的,能够在这上面动手脚的人不多,如果这人反复利用台子尝试,必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从而增加暴露的风险,除非这个人本身便要在庆典演出时登台……
当天庆典演出之时,上过牡丹花台的也就是那几个伶人,以及热情演说的洛阳主簿。即便这花妖胡姬是帮忙顶替的,也应该认识,否则万一被人发现她是冒名顶替,不仅拿不到相应的酬劳,还可能被责罚。
在台子底下动手脚,你可以说别人是悄悄进行的,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后面人家可是在你身上动手脚,你总不可能还是一无所知吧?
花妖胡姬在心中飞速地盘算了一番,咯出两口鲜血,有气无力地看着张牧川和高阳,答道:“我那会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没关注其他,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舞蹈的姿势吧,倒下去的那一刻很自然地就侧着身子,这才没有伤到脸面,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幸中的万幸?”张牧川双眼一眯,忽然神色诡异地笑了笑,“对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姑娘……你说你是顶替安祺演出的,那么她是什么时候求你帮忙的呢?可有人能证明?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阿娘知不知道你要顶替她演出?你阿娘平常也是在南市玩双陆玩到宵禁才归家吗?”
花妖被他问得满头冷汗,只是不停地咳嗽着,震得浑身上下的牡丹花枝轻轻颤动。
高阳心生怜悯,瞪了张牧川一眼,“她是受害者,又不是凶手,你这般咄咄逼问干嘛!你瞧瞧,她都快不行了,能不能先想办法把她治好,然后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人命重要,还是查案子重要?”
花妖胡姬却是摆摆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写满血字的丝绢,小脸惨白道,“无妨,我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让那些恶贼继续逍遥……恩公呐,这是我先前在花盆里写好的状词,上面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还能证明你不曾奸污安祺,她这两日一直都在教我舞蹈,根本没有时间被你奸污。”
张牧川接过丝绢,粗粗扫了一眼,瞧见花妖胡姬又咯出几口鲜血,气息瞬间萎靡,也不好继续审问,只得叫来崔抗,让其赶紧找名医者救治花妖胡姬。
崔抗想了一想,说这样一来一回太耽误时间,干脆把胡姬送去与他家有交情的医馆最为妥当。
眼下情况危急,张牧川和高阳都没意见。
崔抗立马叫了几名信得过的家仆,把花妖胡姬抬进一辆马车,匆匆赶往上东门积德坊的某家医馆。
送走花妖胡姬之后,张牧川和高阳也准备回使团休息,来时街道人声鼎沸,此刻却是冷冷清清,整条街上只有他们二人。
他俩一前一后走着,高阳行在前面,一边叽叽喳喳吐槽着崔府宴席的酒菜,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张牧川一眼,说到最后,她忽然谈起花妖胡姬这桩案子,“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那牡丹台子正反两面都是一样的布置?”
张牧川心里想着别的问题,敷衍地答了一句,“之前只是怀疑,今夜见了焦遂的土办法,突然贯通,便猜中了这一戏法常用的手段,没有什么复杂的推算。”
高阳双眼里满是钦佩,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她见张牧川始终紧锁眉头,于是开口问道,“你不相信她的话?”
张牧川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了句,“你相信她的话?”
高阳撅着小嘴,“我信不信不重要,只要洛阳府衙的人相信那方丝绢就行了,这样你就可以洗清冤屈……”
张牧川忽地停下脚步,“真的能洗清冤屈吗……殿下,你自己回去吧,我还得去两个地方查点东西!”
高阳呆了呆,眼看张牧川已然转身,忙追问道,“你要去什么地方?”
张牧川指了指洛阳宫城与北面郭城之间的东城,轻声答道,“我先去昨晚你两位阿姐请我观赏戏法的地方瞧一瞧,验证一下我的想法。”
高阳讷讷道,“你怎么知道她俩昨晚是在那里与你见面的?”
她刚说完,立马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后悔不该如此提问。
张牧川毫不在意,坦率直言:“昨晚我在离开洛阳府衙地牢之前,曾询问过老袁风向,并凭此绘制马车的行进路线……再加上我站在那边嗅到了非常浓郁的麦粟清香,眼下才五月末,能储备如此海量麦粟的地方只有一个——洛阳北面的含嘉仓城。所以,我昨夜观看戏法之地应是含嘉仓城南侧的东城。”
高阳又问,“我阿姐她们都不在那里了,你还过去干嘛?”
“昨晚我看了那场戏法,心里一直有两个疑问——你阿姐是在哪里搞到那只大白鹅的,以及摔落酒池的其他几位伶人为何一直没有再冒头?”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自顾自说着,“第一个问题明日可以当着你阿姐的面儿问个清楚,第二个问题原本是打算什么时候找机会问问那几个伶人,但刚才从花妖胡姬那儿得到了印证,应该也是和牡丹台子差不多的情况,只是我记得你那十六姐提过一嘴,说当时那几名伶人已经离开宫殿……但我并未看见那几名伶人从酒池里爬出来,故而我猜想……”
“东城宫殿下方有密道!”高阳顿时恍然,脱口而出。
张牧川一点头,正色道,“我们假想一下,如果这密道不只是存在于东城宫殿之下,而是贯穿整个洛阳城呢?殿下,昔年圣人一战擒双王,兵进洛阳城,当众拆毁则天门,真是因为觉得洛阳宫城太过豪奢吗,有没有可能是想掩盖什么痕迹?”
他说完这句,速即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急急改口,“殿下不必在意我的疯言疯语,就算你有什么想法,知道什么内情,也千万不要告诉我……”
话音一落,张牧川不再耽搁,迅速离开,逃也似的赶往东城。
高阳看着张牧川仓皇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咬着小虎牙跺了跺脚,骂了句胆小鬼,随即转了方向,并未依照张牧川的嘱咐回归使团,而是去往上东门。
既然张牧川不相信那个那女人的话,她便要去问个明白,瞧一瞧对方到底藏着什么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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