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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长弓难鸣)


狄仁杰撅着嘴,“有什么可隐瞒的,那女人虽然穿着男装,但长相过于秀气,还有耳洞,鬓发也是女子款型,最重要的是她走路的姿势……那是常年在宫中接受训练的女子才会拥有的姿态,我知道她的身份不一般,你跟我父亲在那里眉来眼去的,是个人就能看出来!”
张牧川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这么明显的吗?”
狄仁杰瘪了一下嘴巴,没有答话。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叹道,“实话跟你说吧,她是圣人的女儿,排行十七……逃婚出来的,不大体面。这事儿我就跟你说了的,你可别跟其他人讲啊!”
狄仁杰昂首道,“我这人口风最紧,放心吧……居然是高阳公主,难怪行事那般霸道刁蛮!”
张牧川轻叹道,“帝王家的子女如果不霸道一点,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不说这个了,咱们先回去吧!”
狄仁杰瞟了一眼地上僰人女子,疑惑道,“不还差一套吗?”
张牧川没好气道,“咱俩都是男子,那是你扒她的衣服,还是我脱她的裙子?我们只是借点东西,不能坏了别人清白!”
狄仁杰恍然大悟,只好一脸遗憾地跟着张牧川离开。
两人七拐八绕地出了村寨,又在山脚下兜了一圈,确认没人跟在屁股后面,这才回到贡使队伍歇息之处。
高阳瞧见张牧川怀里抱着四套僰人男子衣服,自然明白了张牧川打的什么主意,皱眉道,“怎么只有四套……咦!还都一股子怪味!”
张牧川解释道,“僰人很少沐浴,体味难免大一些……另外,我本就没有预留你的衣服,不用嫌弃!”
高阳嘴巴撅得老高,都能挂上一盏灯笼,双手掐着大鹅脖子道,“我不开心,我不高兴,我很生气!”
旁边的缅伯高眼皮一跳,急声道,“阳子兄弟!冷静一点,再怎么不开心也别拿鹅子撒气,那可是献给唐王的祥瑞,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要被夷灭九族!想想你的父母,难道你要让他们跟着你一起被砍头吗!”
高阳置若罔闻,掐着大鹅脖子的手越发用力。
缅伯高见状再次规劝道,“这样吧!我留下来,反正总要有人来照顾祥瑞,你跟牧川兄弟他们去参加僰人的篝火晚宴便是!左右宴无好宴,我也不想多惹什么麻烦,就在这里躺平伸伸脚挺好!你们如果方便,可以给我带点酒肉回来,最近一直都只吃面饼,嘴巴里实在没味……”
高阳脸上瞬间由乌云密布转为晴空万里,将大白鹅随手扔给缅伯高,而后抢先挑了一件味道稍微不太刺鼻的僰人衣衫,蹦蹦跳跳地躲进林子里更换衣服。
缅伯高长舒一口气,看着高阳离去的方向,面色铁青道,“等到了戎州,我就重新招人换了你……竟敢以鹅相挟,真是尊卑不分!”
张牧川轻咳两声,“缅大人,此时更换保鹅小吏恐是不妥!你想啊,这鹅子就如人一般,眼下已经和这位阳子兄弟培养出感情了,这时候你突然换了人,它必定心情不好,这心情不好了,就会吃不下睡不着,到时候瘦脱了相,可就不好献给圣人了!”
缅伯高细细一想,觉得张牧川说得有几分道理,沉声道,“那就暂且让他张狂一时,等到了长安再慢慢跟他算账!”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转身跟狄家父子走到一块大石旁侧,摸摸索索地开始更换衣服。
狄仁杰刻意放缓了更换速度,待到张牧川整理完毕离开后,忽地拉住自己的父亲,余光扫了一眼四周,低声说道,“父亲,瞧见没,这保鹅小吏多嚣张啊,不过人家却也有嚣张的本钱,那缅氏傻乎乎地还想跟人家在长安算账,简直是茅房里打灯笼……对了,您知道那小吏是什么来头吗?”
狄知逊摇了摇头,“不太清楚,但从牧川的态度来看,这位保鹅小吏应该有些背景……怎么,莫非怀英你知道这小吏的真实身份?”
狄仁杰歪着脑袋道,“叔父没有告诉您吗?我先前瞧你俩不是一直在那眉来眼去的……”
狄知逊抚了抚胡须,“你叔父给我暗示,我自是要回应一下,不能让他以为多年未见,我已经与他没了默契,那也太伤感情了!”
狄仁杰大圆脸一僵,眼睛也瞪得溜圆,“原来是这样啊……”
狄知逊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我儿不要卖关子,快快与为父说道说道,那小吏到底何许人也!”
狄仁杰挣脱父亲的手,揉了揉脸颊道,“好吧,这事儿我只跟您说,您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那小吏姓李,家中排行一十七!”
狄知逊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忽地双眼一亮,“居然是她!果然龙生龙凤生凤,硕鼠的儿子会打洞,真跟她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狄仁杰瞧见高阳已经换好衣衫走了出来,当即小声提醒道,“父亲慎言,龙凤怎可与硕鼠相提并论!”
狄知逊惊了一下,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说什么,在张牧川的催促下,急忙领着狄仁杰朝僰人村寨进发。
半刻钟后,几人来到僰人举行篝火晚宴的宽阔石台,凭借张牧川自来熟的本领,总算成功地混了进去,寻了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席地而坐,各自端着一碗浊酒,欣赏僰人的跳乐。
所谓跳乐,顾名思义就是欢快地跳。这是僰人独特的庆祝方式,即由数十名僰人青年手持月琴和笛子引导,其他僰人以篝火为中心围成圆圈,踏足击掌,一边歌唱,一边舞蹈。
舞蹈其实非常简单,仅有右斜跨步和击掌两个动作构成,但不知为何,配以悠扬的月琴旋律和笛声,再加上僰人舞蹈时合唱的“啊兹呀兹,啊火呀火”,给人的感觉非常和谐欢快。
高阳喝了几碗浊酒,小脸微红,竟扔了碗,脱了鞋,光着脚走到最前面,在热烈的篝火照映下,扭动自己的腰肢,舞出了一种别样的妩媚。
正当狄仁杰看得脸红心跳,想着反正命案还没发生,不如多喝几碗及时行乐的时候,张牧川忽地站起身来,抽动几下鼻子,双眸异常清冷地说道,“怀英,这是我教授给你的第三课……任何时候都不能被美人声乐麻痹,时刻要保持冷静,谨记自己的初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救人性命永远要排在寻找真相的前面!”

狄仁杰一个激灵,手中的酒碗都惊得掉在了地上,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小声问道,“叔父……凶手已经动手了?”
张牧川扫视整个石台,目光最终停在架在篝火旁的那头肥猪身上,略一思忖,反问道,“怀英,你可还记得那岩画上的谶言吗?”
狄仁杰点点头,“贞观十三年三月十八……戌时,火起,一人焚亡!”
张牧川一边走向那头已经被烘烤得焦脆是肥猪,一边饮着浊酒,摇摇晃晃,好似醉酒了一般,步子却一如往常的稳健,呵呵笑着,“你先前以为戌时火起,一人焚亡,是指戌时篝火燃起的时候,有人会被烧死,但其实这句话前四个字是原因,后四个字是结果,并非是一个连续的陈述,略去了中间过程……”
狄仁杰急忙跟了上去,余光瞄着周围依旧在跳乐的僰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略去了什么过程?”
张牧川来到烤猪旁边,一口饮尽碗中酒,砸吧几下嘴巴,愤然将陶碗扔砸在地上,铿地一声拔出唐刀,对着守在烤猪边上的僰人屠夫笑了笑,忽地一刀插进烤猪腹部侧面,双手紧握着刀柄,迅疾一拉,吐出几个字,“当然是焚亡的过程……也可以称为烧烤的过程!”
锋利的刀刃轻易割开了烤猪的腹部,一个双手双脚被结结实实捆缚着的僰人男子滚了出来。
石台上所有人都懵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张牧川,望着张牧川面前的那只烤猪,望着烤猪下面的僰人男子。
许久之后,不知道谁尖声叫了一句,众人瞬时惊醒,立刻围了过去。
狄仁杰在看见僰人男子从烤猪肚子里滚落出来那一刻,面色陡然一白,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但有人先一步吐了出来。
高阳公主因为先前在篝火旁跳舞的缘故,所以距离张牧川与烤猪最近,甚至比狄仁杰还要近上些许,所以唐刀切开烤猪腹部那一刻,她最先瞧见那名僰人男子,也瞧得最清楚。
暗红的皮肤上冒着无数白色的小泡,像极了烧的半生不熟的去皮癞蛤蟆。
扭曲变形的五官,配上诡异的姿势,以及高高隆起的腹部,宛若是在地狱油锅中滚过一趟的恶鬼。
尤其是那周身的毛发因为灼热而弯曲收缩,紧紧贴着皮肤,与那些白色脓包相互衬托着,实在令人反胃。
高阳哪里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当即哇地一下吐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半,双眼不再迷离,看得更加清楚了一些,呕吐也就愈发厉害。
张牧川轻拍几下高阳的后背,安抚道,“没关系,第一次都这样,吐啊吐,以后就习惯了……”扭头对面色苍白的狄仁杰使了个眼色,让其先把高阳带到远处去,而后蹲下身子,两三下切开那名僰人男子身上的绳索,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长舒一口气道,“幸好少喝了两碗,否则就真被凶徒得逞了!”
狄仁杰将高阳搀扶到距离石台足够远的地方后,立刻折返了回来,瞧见张牧川正在救治那名僰人男子,惊奇道,“他还没死吗?”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毕竟他是被塞在猪肚里面,要想烧死他不是那么容易,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人被烧死一般先是感到灼痛,开始剧烈挣扎,双手成斗拳状,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感觉不到灼痛,脸面会变得通红,继而口吐白沫,头颅渗出粘糊状血水,但这个时候他还没死,只是昏厥过去,当他的喉咙里出现粘痰、水疱后,吐息变得困难,这才迈向死亡……”
狄仁杰一字一句地默默记在心里,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凑到近前,轻声问道,“叔父,你是怎么发现这人被捆在猪肚子里的?”
张牧川简单处理了一下僰人男子后,直起腰杆,用唐刀拍了拍架着烤猪的木杆,淡淡道,“重量不对……这种体型的肥猪大概二百六十斤到三百五十斤左右,但是这根木杆的弯曲程度远远高于上述体重所能产生的形变量。”
“形变量……是为何物?”刚刚走到二人身边的狄知逊忽然插话问了一句。
张牧川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形变量就是物体形状发生改变的程度……”
狄仁杰想了想,皱眉问道,“重量对不上的情况很多,比如猪肚子里的塞着羊,羊肚子里塞着鸡,又比如这木杆是空心的,这些情况并不罕有,至少比在猪肚子塞一个人常见。”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没错,单凭木杆过于弯曲这一点的确无法判定猪肚子里面有什么,但如果加上人被焚烧时散出的特有气味呢?”
狄仁杰闭上眼睛,抽动几下鼻子,“什么特有气味?我只闻到一股子烤肉味……”
狄知逊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猪有猪味,人有人味,襁褓中的婴孩之所以能认出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他能分辨出母亲的体味。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在世界不断接受各种事物的污染,五感逐渐变得不那么敏锐,只有少部分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才能保持婴孩般的感官,你守墨叔父便是这种人。”
张牧川瘪了瘪嘴,“别听你父亲瞎说,我之所以能分辨人味,是因为我进行过这方面的训练,只要你闻得次数够多,也能分辨出人被火烧时的味道。”
狄仁杰怔怔道,“训练?您没事烧人训练感官?”
狄知逊敲了一下狄仁杰的脑袋,“想什么呢,你守墨叔父又不是什么杀人魔头,怎会没事烧人训练感官……他所说的烧人训练,其实是焚烧尸体,以前你守墨叔父在大理寺履任过,那些忍受不了刑罚而死去的犯人都是他负责处理的,一件事做的次数多了,就会对做这件事的各种细节都特别清楚,熟能生巧便是这个道理。”
狄仁杰恍然道,“原来如此……既然叔父曾经在大理寺任职,缘何会成为不良人?”
张牧川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解释,忽地瞧见僰人的首领老者阿各走了过来,遂让狄家父子先退到一旁,自己笑脸迎了上去,“阿各,里莫格阿达哦……”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唐人……”老阿各首领双目如电,直勾勾地盯着张牧川手里的唐刀,说道,“虽然你的样子,你的声音可以骗人,但是你的刀骗不了人。”
张牧川拍拍额头,大呼几声糊涂,索性脱了僰人服装,摸出自己的腰牌,平静地说道,“我乃剑南道不良人张牧川……眼下你们寨子出了如此凶案,准备如何处理啊?”
老阿各首领看都没看张牧川的腰牌一眼,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村有村规。”
张牧川冷哼一声,也吐出四个字,“国有国法!”
老阿各首领面色不悦道,“即便我们要报官,也不是你一个在街巷巡逻,维护治安的不良人可以管的!”
张牧川面色一寒,却也无从辩驳,虽然不良人也有侦缉逮捕的职责,但大多是府衙主办,不良人只是协助,根本没有太大的权力。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没品阶的不入流小人物而已。
原本他以为这山野村寨应该不太外面的情况,没想到这僰人的阿各首领竟知晓得如此清楚,一时之间,他倒有些措手不及。
狄知逊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帮腔道,“我乃夔州都督府长史,正五品!”
老阿各首领冷笑道,“夔州属山南道,你一个山南道的长史,管我剑南道石头大寨的闲事,手伸得也有点太长了吧!”
狄知逊憋红了脸,无言以对。
老阿各首领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酒也喝了,热闹也凑了,该去哪就去哪吧,我们僰人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处理,不劳几位操心!”
对方既然下了逐客令,张牧川等人死赖着不走也不成了,只是如果就这般走了的话,他们又实在不甘心,依照这阿各首领表现出的态度,很可能这件事将不了了之。
张牧川犹豫再三,还是蹲下身子,俯首在那名被烧烤的僰人男子耳边说了几句。
只见那僰人男子在听完张牧川的话之后,竟醒了过来,双目突地圆睁,咬牙从喉咙挤出两个字,“阿惹……”
张牧川重复念了一遍阿惹两个字,然后说道,“我记下你的名字了,势必会为你讨个公道……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刚才的提议,那就眨眨眼,如果你选择拒绝,就直接闭上眼睛吧!”
浑身暗红的僰人男子愤怒地瞪着老阿各首领,胸腔剧烈起伏几下,发出某种怪异的嗬嗬声响,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牧川愣了一下,“你没听懂吗?我是说你要是同意就眨眨眼,点头是几个意思?”
那僰人男子痛得浑身颤抖,只能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十分艰难地眨了两下眼睛,而后便晕死了过去。
张牧川长长地叹了口气,捏着唐刀,忽地斜斩一刀,剖开了那名僰人男子的腹部,从里面掏出几块石头,扭头看向老阿各首领,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今有僰人阿惹盗窃缅氏使团土贡洱河石三块,使团护卫张牧川奉命将其缉拿,务必会查清背后有无同党,受谁人指使破坏缅氏与我大唐的情谊,给缅氏一个交代,给圣人一个说法!”

影着众人脸上各异的表情,有惊惧的,有愤怒的,还有不忍的。
肚子被剖开绝不可能再活,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让其他僰人惊惧的是,张牧川轻描淡写地就剖开了阿惹的肚子,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身上透出的那股子狠辣与冷漠,简直就像是一尊杀神。
让狄仁杰愤怒的是,阿惹的肚子里居然还被塞了几个石头,一方面愤怒于凶手的残忍,另一方面愤怒于自己的大意,先前看到阿惹隆起的腹部时,他根本没有往这上面联想。最让他愤怒的是,张牧川竟直接剖开了阿惹的腹部,完全有悖于之前说的那句“救人性命永远要排在寻找真相的前面”,这简直是说一套做一套,拿他当小孩子哄骗。
不忍的就只有狄知逊,他在张牧川动手那一刻,甚至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阿各脸上的表情就比较复杂了,因为他的心情也很复杂,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说道,“这就是普通的石头,在我们这里随处可见,怎么可能是洱河石……阿惹就算想偷你们使团的土贡,也不会偷这么几块普通的石头啊!”
张牧川耍起了无赖,“你说这是普通的石头有什么凭据?信口开河,当心我状告你一个毁谤之罪!你去过洱河吗?你见过苍山吗?你知道这种石头在缅氏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吗?你什么都不清楚,竟敢张嘴就来,谁给你的胆魄!你们僰人对于石头有异于常人的热爱,不管这石头在此处是否常见,这位阿惹都有可能为了心中的这份热爱而行盗窃之事……现在证据确凿,可容不得你们抵赖,事实就是这位阿惹盗窃了我们的洱河石,还将其吞进了肚子里,否则你们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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