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歪着脑袋,“所以您要跟我做一个交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考验?”
高阳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晃几下,“机会和考验是我耶耶给你的,我只跟你做交易!”
“什么交易?”
“你只要陪我好好地玩这一趟,回到长安后,我带你去见我耶耶一次!就一次!”
“这个交易条件不是很吸引人,我随缅氏贡使入了长安,到时候也能创造机会进宫。”
高阳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进宫,而是在长安城里私下与我耶耶见一次……就你们两个人,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张牧川思忖片刻,面色陡然一冷,将唐刀弹出十分之一,“干什么都可以?你就不怕我宰了你耶耶吗?”
高阳嗤笑道,“你有那胆子吗?”
张牧川深深地看了高阳片刻,忽地哈哈笑了两声,收刀入鞘,“不仅仅是不敢,而且不想!你耶耶是我最敬佩的大丈夫,我怎会有半点不礼貌的想法呢!”
高阳眨了眨眼睛,“我倒希望你真有那胆子……如果你真的敢那样做的话,我就把我知道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张牧川瘪着嘴道,“您当时才出生,能知道个啥……求您一件事行不行,别再掐这笨鹅的脖子了,它真要被你掐死,咱俩永远都走不出这六诏蛮荒,你这辈子也就见不到更多精彩的风景了!”
高阳悻悻地松开了手,轻柔地抚摸几下大笨鹅的脖子,叹道,“张牧川啊,有些东西错过了,那就是一辈子的追悔莫及……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命该如此!以后别您啊您地叫我,听着别扭,毕竟还要相处好几个月,都自在舒服点吧!”
言毕,高阳便抱着大鹅,哼着小曲回到了使团队伍,看都没再看张牧川一眼。
张牧川沉吟片刻,也重新坐到了老黄的背上,对着缅伯高抱拳回禀道,“缅大人,我们商议好了,走戎州,转江南道!这规划跌宕起伏,小人心中又有感悟,偶得五言绝句一首,大人可感兴趣呐……”
队伍由最开始的叽叽喳喳,转而逐渐沉默。
毕竟队伍中的大多数都没有经历过长途旅行,刚开始还很兴奋,但热情消退后,看什么都没了兴致,只想尽早寻个人声鼎沸的繁华之地,好好地洗个澡,饱饱地吃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山路越是绵长,人心越发烦躁。
翻过不知道第多少座红土山坡,缅伯高又从队伍后面赶到了最前面,用手扇了扇风,“牧川兄,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戎州啊?”
张牧川挽起衣袖,捏下一坨旁边山壁上的泥土,轻轻搓了搓,漫不经心地答了几个字,“快了快了……”
缅伯高闷闷地抓了抓头发,闷闷地说道,“你昨日也说快了快了,前日也说快了快了……你这个快到底有多快?也就是现在天下太平,唐王威震四海,这一路没有遇到什么山棚盗匪作乱,不然以咱在这儿大山中待的时间,足以让盗匪抢劫八百次!”
张牧川瘪了瘪嘴,很想告诉缅伯高,他们这一路之所以风雨平顺,并不是因为长安圣人威震五湖四海,而是那些匪盗早就被这剑南道的不良人清洗干净了。
但考虑到队伍还有位姓李的,他只得点了点头,安抚道,“圣人自然是龙威浩荡……缅大人,还请你稍安勿躁,咱这一次是长途旅行,往后的路还很长,你要是一直都这么焦虑,人心容易散掉,队伍也就不好带了!这一次真的是快了,你且抬头望一望前面的那座山崖!”
缅伯高闻言举头望了望,瞧见一座山崖上悬着无数木棺,错落有致,巍巍壮观,不禁好奇道,“这是何地?缘何会有这么多棺木嵌在崖壁上?”
张牧川扬了扬手里的泥土,淡淡道,“你没发现咱此刻所在之地的泥土颜色已经不再是红色的了吗?这表示咱们距离戎州已经很近了,前面就是石头大寨,里面居住着的是僰人,他们的习俗就是在人死之后,将棺木架在崖壁上,据说可以让后人发达享福……”
高阳忽然出现在张牧川和缅伯高身后,抱着呆呆的大鹅,歪着脑袋问道,“这么高,这么险,他们是怎么把棺材放上去的呢?僰人是什么人,最新形成的野人部落吗,我以前在长安怎么从未听说过?”
张牧川刚想解释几句,却被人口快先答。
一道声音从使团队伍前方五十步左右的巨石背后传了出来。
“你读书少,当然觉得什么都新鲜……事实上,僰人的历史悠久,早在大汉就有记载,其时司马相如在《喻巴蜀檄》有云,‘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史记.西南夷列传》亦有云,‘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笮马、僰童、髦牛,以此巴蜀殷富’,这里僰童指的便是僰人奴隶。”
“还有晋朝常璩在《华阳国志.蜀志》中有说,‘僰道县,在南安东四百里,距郡百里,高后六年城之。治马湖江会,水通越隽。本有僰人,故《秦纪》言僰童之富,汉民多,渐斥徙之’,所以你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这世间广阔无垠,你要学习的还很多,学无止境啊!”
高阳不悦地撅起了嘴,却又无法反驳,对方引经据典,显然是个知识渊博之人,耶耶从小就教导她,对于学识渊博的人,只可尊敬,不可轻慢。
旁边的缅伯高长长地噢了一句,适时地化解了高阳的尴尬,“涨知识了……果然多读书是有好处的,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书中还有僰人,书中什么都有啊!”
张牧川皱了皱眉,总觉得刚才说话之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于是牵着老黄脱离队伍,快步走了过去,绕到巨石背后,盯着蹲在地上的一大一小两道青衣身影,惊奇道,“知逊兄?”
大的那衫青衣闻言起身,扭头看向张牧川,喜上眉梢,“牧川老弟!”
张牧川哈哈一笑,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很用力的拥抱,原本因为长途跋涉产生的困顿,此刻也陡然减轻不少。
他乡遇故知,这可是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齐名的喜事,怎能不叫人开怀!
张牧川双耳微动,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近,这才收敛些许,洒然道,“来,来,来……知逊兄,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缅氏贡使缅伯高大人,这位抱鹅的是李家阳子兄弟……阳子兄弟,缅伯高大人,这位是我昔年好友,也可说是兄长,东宫内直郎,狄知逊是也。”
缅伯高听到东宫二字,双眼立刻亮了起来,慌忙上前,拱手行礼道,“失敬失敬,竟是东宫之人,难怪学识如此广博!”
高阳则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是个起居的芝麻小吏,有什么可骄傲的!”
缅伯高立刻瞪了高阳一眼,“无礼!无知!东宫门下,就算是芝麻小吏,那也是陪在未来君主身侧的,岂能轻视,还不快跟狄大人道歉!”
张牧川见状急忙给狄知逊使了个眼色,又将垂落在腰部的左手轻轻摆动几下,示意好友不要让高阳真的道歉。
狄知逊与张牧川相交多年,自然知道对方的心意,当即咳嗽一声,“道歉就不必了,我刚才言语也不太礼貌,说话不怎么好听,这就算扯平了吧……而且,其实我现在不是东宫内直郎了,所以阳子兄弟是否轻视这个芝麻官吏已与我无关。”
张牧川疑惑道,“升迁了?”
狄知逊摸着鼻子道,“算是吧,但远离了长安,这种升迁也不是多值得骄傲的事情!”
张牧川追问道,“现在何处任职?你既然身在此间,莫非是在戎州当差?”
狄知逊摇了摇头,笑着答道,“你猜错了,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带着孩子游览玩耍,实际上而今是夔州都督府长史……对了,你还没见过我的孩子!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狄仁杰!”
又抬手指了指张牧川,狄知逊温和地说道,“怀英,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守墨叔叔张牧川,还不赶快作揖行礼!”
跟在狄知逊身旁那名圆脸少年愣了一下,围着张牧川转了一圈,狐疑道,“你是张守墨?”
满脸堆笑旁观的缅伯高轻声对高阳问了一句,“牧川兄弟不是叫张牧川吗,难道他本名是叫张守墨?”
高阳白了缅伯高一眼,没好气道,“你是真没见识……守墨是张牧川的表字。”
缅伯高又说,“表字不是读书人和贵族才有的吗?”
高阳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狄知逊的父亲是几品官吗?他耶耶狄孝绪之前是散骑常侍,从三品!你觉得能和三品官员儿子相交的会是普通人吗?”
缅伯高顿时恍然,看向张牧川的目光又有了变化。
张牧川没有听见缅伯高和高阳两人的谈话,只顾着笑眯眯地捧着狄仁杰的圆脸,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像吗?”
狄仁杰羞恼地拍开张牧川的手,鼓着腮帮子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动手动脚的!我以前在长安经常听人说起,张守墨如何潇洒,如何机智,为何你长得这么猥琐?”
张牧川表情一僵,不知该怎么作答。
狄知逊连忙打了个哈哈,化解尴尬,“月会圆,人会变嘛,小孩子不要总是那么多古怪的问题……咳咳,牧川老弟,今日你我能在此处相遇,实在高兴!这样吧,我请客,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顿!”
张牧川余光瞥了一下缅伯高和高阳,抿着嘴唇道,“我有公务在身,怕是不能与你痛饮……”
缅伯高闻言立刻站了出来,爽朗笑道,“没关系,正好大家这几日赶路都有些疲乏了,咱们就寻个宽敞的地方,好好喝一顿,松快松快!”
“既然缅大人已经发话了,那我也只好从命……”张牧川顺坡下驴,拉着狄知逊就往前走,“兄长,你是从前头来的,最近的酒肆还有多远?”
狄知逊瘪了瘪嘴,“从此往前百里都无酒肆。”
张牧川呆了呆,“那你还说请我喝酒?”
狄知逊指着前方的石头大寨,笑呵呵地说道,“今夜僰人要举行篝火晚宴,你我可混在其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张牧川眼角抽了抽,“这不好吧,若是被人发现,很是不好收场啊!”
狄知逊摆了摆手,将儿子狄仁杰拉到近前,捏了捏狄仁杰的圆脸,昂首道,“不怕不怕,我儿有办法让咱们光明正大地喝酒吃肉,而且还会被僰人奉为座上宾!”
张牧川惊疑地看了看狄仁杰,问道,“什么办法?”
狄仁杰揉了揉被父亲捏得发红的圆脸,嘴角微微上翘道,“守墨叔叔,你可知我与父亲刚才在那巨石后面做什么?”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数蚂蚁?”
狄仁杰摇头道,“非也非也……”从怀里摸出一块刻着古怪壁画的石头,举在半空,“我们是在解读这僰人的岩画!”
张牧川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半晌,似乎猜到了什么,眯起眼睛道,“所以,你们解读出来什么了?”
狄仁杰吸了吸鼻涕,“今晚石头大寨会死人……而我知道如何找出凶手,阻止这一场惨事的发生,因此他们肯定会将我等视为座上宾!”
想象与现实之间总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张牧川知道事情不会如狄仁杰想象的那般顺遂,其中有许多考验人性的地方,但他并没有点破,小孩子总需要成长的,而且他刚和狄知逊父子重逢,此时立马泼一盆冷水,很伤感情。
有用的话总是难听,好听的话总是没用。
所以,在前往石头大寨的途中,他说了好几箩筐的废话。
缅伯高和高阳虽然理解张牧川与好友久别重逢,肯定有满肚子的东西要分享,但着实有些受不了翻来覆去的话当年,于是便刻意加快脚步,越过张牧川和狄家父子,先行一步到了石头大寨。
说是大寨,其实就是一个小山村,并没有什么高大的寨门。
僰人对石头有着非同一般的敬畏和热爱,山村中的房子全都是用石头垒砌而成,中间是简单的人字形木头框架,房顶则是茅草,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蘑菇,所以又叫蘑菇屋。
蘑菇屋分主屋和小房,主屋集做饭、进餐、烤火、待客、休息于一体,小房只用作关养牲畜。
无论是主屋还是小房都比较低矮,而且窗户很小,采光极差,主要是因为僰人居住之地风比较大,致使他们建造房屋只求经济、坚固、温暖、实用,通常建造一间房子不会超过两百文。
在僰人看来,房屋就是用来住的。
哪怕是这样的简单追求,因为所用皆是真材实料,又掺杂着僰人的真心实意,却也形成了端庄稳固,古朴粗犷的风格,令人眼前一亮。
尤其是从未见识过天地广博的缅伯高和高阳。
两人在见到成百上千间蘑菇屋整齐排布在半山腰时,不由地都惊呆了,尤其那些蘑菇屋石墙上描绘着的古怪岩画,千百幅拼凑在一起,竟是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僰人祖先的故事,也是僰人千百年来不断迁徙的故事。
两人正看得入迷,一个身穿白色麻布作底,缀以红绿蓝黑四线刺绣衣衫的僰人男子走了过来,歪着脑袋观瞧缅伯高和高阳二人。
有人说过,你站在僰人村寨里看风景,看风景的僰人也在看你。
这种看风景的默契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张牧川和狄家父子赶了上来,高阳这才发现那名僰人男子竟已经凑到了自己脸面前,还对着自己胸怀指指点点,顿时吓了一大跳,急忙退后几步,一抬脚,正要将其踹飞出去,却被张牧川拦了下来。
张牧川抓着高阳的右脚,轻声说道,“不要紧张,他只是对你怀里的大鹅比较好奇而已,对你宽广平坦的胸膛并无兴趣……”
高阳双颊一红,羞愤地抽回自己的右脚,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胸中之丘壑,尔等庸俗之辈岂能知晓!”
张牧川瘪了瘪嘴,没有跟高阳继续纠缠,对着僰人男子拱手行礼道,“兄台,我等是从此路过的商旅,请问寨子里可有方便我等歇脚的处所?”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倒出一把铜钱,“我等身上盘缠不多,只有这些许银钱作为酬谢!”
“如若不够,我这里还有……”缅伯高皱了皱眉,右手伸进怀中,刚要掏出一锭银子,但瞧见张牧川瞪了自己一眼,立马又换了另外一种说法,取出的东西也变了样,“我这里还有些许漂亮的海贝,若是拿到市集去变卖,也能换点银钱,倘若有心仪的女子,还可将其制作成美丽的头饰,赠送给对方,表达你对她的感情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那名僰人男子听到此处,眼睛瞬时变得明亮异常,一把夺过缅伯高手里的海贝,翻来覆去查看一番后,收进了自己怀中,咧着嘴笑道,“卡莎莎!”
缅伯高侧脸看向张牧川,疑惑道,“他说什么?”
“他说的是谢谢……”张牧川解释了一句,而后用流利的土话与僰人男子进行了友好的问候。
因为他只会友好问候语的缘故,所以僰人男子很自觉地转换成了官话。
“我家还有一间空置的屋子,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在那边住下,虽然房屋简陋,但南北通透,而且视野很好,最适合你们这样走南闯北的羁旅之人。”
僰人男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实在不愿住也行,只是这海贝定金不能退还。”
张牧川哈哈一笑,洒然道,“我等风餐露宿惯了,没那么讲究,只要能住人即可!”
僰人男子淡淡地哦一声,“那走吧,我家在最上头,且得走一段路程。”
说罢,僰人男子拔腿就走,也不管张牧川等人跟没跟上,瞧着就像是要卷了海贝跑路一般。
张牧川几人急忙领着贡使队伍追上去,在千百间蘑菇屋之中穿梭,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幸好就在他们快要跟不住的时候,僰人男子停了下来,指着一间没有门,后侧墙壁破了大洞的蘑菇屋,说道,“喏,这就是你们要住的地方……事先说好,只能让你们住一晚,明天午时之前必须离开,否则……得再追加些许海贝!”
高阳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的蘑菇屋,瘪着嘴,“好一个南北通透!这不仅是通透,还漏风呢!”
张牧川白了高阳一眼,“有的住就不错了,别犯公主病……”转头笑呵呵地对僰人男子拱了拱手,语气谦和地问道,“兄台,可否帮我们找些酒肉吃食来,多给些银钱也行!”
正当僰人男子想开口回答的时候,狄仁杰从父亲狄知逊身后探出脑袋,眨了眨眼睛道,“我们今早在山中曾遇到一个穿着四片瓦的女子,她说你们晚上会举行篝火晚宴,我们能一起参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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