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来到一处山林里。
张牧川与使团其他人虚情假意问候一番,而后凑到缅伯高身旁,轻声说道,“大人……我们在村里找了个住所,是个七八丈见方的大屋子,很是敞亮!”
缅伯高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七八丈见方?那确实是很大一间屋子啊!该是够我们这些人住下了!对了,里面的床怎么样?”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道,“床倒是硬些,但你想要在上面怎么滚都行,绝不会有翻身掉下床之忧!”
缅伯高摆摆手,“硬一些无妨,我最近这肩颈总是隐隐作痛,也睡不了太软的床……”忽地瞥见张牧川胸口微凸,好奇地问道,“你怀中是何物?”
还未等张牧川开口答话,狄仁杰实在忍受不了张牧川满口谎言,抢先一步道,“是大棒骨!”
缅伯高双眼又亮了起来,拉长音调从鼻腔挤出一个字,“嗯……”
仔细观察了一下张牧川胸口凸起之物的形状后,缅伯高眨了眨眼睛道,“大肘子吧……给我专门留的?不错,真懂事!”
张牧川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拍了拍胸口道,“我就是为了它才来找您的……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过去吧!再晚一些,天就要亮了!”
缅伯高懒懒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早就受够了这林子的湿寒之气,那咱们就赶紧动身吧……”又瞟了一眼张牧川的胸口,舔了舔嘴唇道,“要是有点酒就更好了!”
张牧川轻笑一声,指了指腰间那个他在篝火晚宴上趁机装满了酒水的囊袋,“大人,这个还真有!”
第十四章
说走便走,张牧川和缅伯高都迫不及待地赶往石头大寨,只是两人的迫不及待又有些微差异。
走了半夜,缅伯高终究也没能让张牧川拿出怀中之物,只看得他两眼发直,狂咽口水。每当他实在按捺不住,想要张嘴讨要之时,张牧川总能在合适的位置将酒囊递到他嘴边,到了底大肘子长什么样完全不知道,酒倒是灌了一肚子。
从山林里喝到村寨中。
从脚步坚实喝到身形摇晃。
等到众人站在那间七八丈见方的蘑菇屋前时,缅伯高已经喝得双眼迷离,脸颊绯红,且胆魄奇高,抱着雪白的大鹅,频频发出各种豪言壮语。
而此刻,蘑菇屋内,狄知逊的脸却是比缅伯高怀里的大鹅还要白。
任谁被人当场拆穿蹩脚的戏码,还被几十双冰寒的眼睛盯着,都会脸色发白,心里阵阵发毛。
自张牧川和狄仁杰走后,一开始还算风平浪静,后来屠夫阿古来了一趟,狄知逊以背影对人,扮作张牧川好不容易将其打发走了,岂料很快阿各首领带着几名僰人闯了进来。
其中一名僰人刚进屋子立马就认出了狄知逊身上的衣服,拉拉扯扯着,想要讨回衣衫,结果就在这样的过程中,狄知逊露了马脚,被阿各首领一眼识破,场面陡然变得极为尴尬。
尤其是当阿各首领询问张牧川等人的去向时,狄知逊没有提前编好这一段的应对,总不好直说张牧川和狄仁杰去翻人家祖宗的棺材,支支吾吾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
因为拖延的时间太长,四周的僰人都闻讯赶了过来,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这一幕,狄知逊被一大帮子僰人围着,气氛冷到了极点。
双方都沉默着。
整间屋子里只有木柴燃烧的轻微细响,以及高阳酣睡的呼呼声。
阿各首领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冷哼一声,捏着木棍重重点了一下地面,作势就要发难。
便在这时,一声朗笑自门口飘了进来。
“哟呵,大家伙都还在呐,是不是在等我过来一同畅饮?真是客气,果然热情!哈哈哈,大家伙都别愣着啊,喝起来,跳起来,不要停!”
缅伯高显然没有注意到场间微妙的气氛,一步跨到了阿各首领旁边,拉着别人满是皱皮的老手,扭起了屁股。
众人皆惊,却又无一人敢出声呵斥。
阿各首领不说话,僰人不敢吭声。
而使团这边,谁敢扫了自己上司的雅兴?
或许是因为僰人与缅氏都是这世界上的少数,或许是僰人与缅氏的身体里都流着喜爱歌舞是血液,又或许是缅伯高在拉着阿各首领扭动屁股时,另一只手还抱着进贡给圣人的祥瑞大白鹅。
故而阿各首领并没有发怒,只是面色严肃地甩开了缅伯高的手,“无礼!这毕竟是进献给圣人的祥瑞,怎能与我等一起歌舞!”
缅伯高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摆摆手,“不妨事,左右祥瑞在面圣之时,也要陪着人一起载歌载舞,今夜权且当作是排演了!”
阿各首领摇了摇头,反正也不是自家事,便不再多言,侧脸看向张牧川,眯着眼睛问道,“方才我想来与你交谈,却发现你不在这里歇息,莫不是你与这九岁的娃娃手拉手一起出去如厕找不到返回的道路?”
张牧川呵呵一笑,“首领说笑了,这屋子旁边有小房,那里便可以如厕,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先前离开这里,我是要与怀英出去接引贡使大人过来。”
“只是去接引缅贡使,没有做别的事情?”
“当然,好不容易有了栖身之所,我自该早些把贡使大人接引过来,有福同享嘛!”
“那为何要让这位夔州的长史大人假扮你们?他甚至还扮作这九岁的孩子出来晃荡,让我一度以为你们还在这里歇息……”
“他是怕我等大晚上出去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若是真的坦荡,又岂会怕别人误会……另外,你只是去接引贡使,为何还要带上这九岁的孩子?”
“怀英他睡不着,故而求我带他一起出去转悠两圈,消耗一下过盛的精力。”
“真是这样?”
“千真万确,我们只是游览一番这里的名胜,顺带帮贡使大人选取了些许纪念品。”
阿各首领狐疑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冷冷道,“你不是要调查阿惹的死亡真相吗,怎地还有闲情出去游览名胜?”
张牧川笑着答道,“首领,我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本来我出去只是为了接引贡使大人,只是这孩子晚上睡不着,吵着闹着让我带他一起出去转转,所以才会顺路游览一番名胜……至于我为何放着案子不查,要先去把贡使大人接引过来嘛,这个原因就很简单了,阿惹吞进肚子的洱河石是缅氏土贡,这案子的审理自该由贡使大人进行,总不能劳烦首领你吧,倘若你是真凶,那岂非成了堂下何人状告本官这等荒唐奇闻?”
阿各首领双眼微眯,“你觉得我是真凶?”
张牧川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扭头看向狄仁杰,微微笑道,“怀英,你认为阿各首领会是谋害阿惹的真凶吗?”
狄仁杰摇了摇头,“不可能是阿各首领……第一,他没有谋害阿惹的力气,阿惹的身材虽然不算魁梧,但也有一百余斤,阿各首领已是知天命的老者,如何能制服阿惹,并将其塞进肥猪的肚子里呢?第二,阿各首领也没有谋害阿惹的时间。来到这间屋子后,我又仔细看过阿惹肚皮上的伤口,该是今日下午形成的,彼时阿各首领正与我们在阿则家门前对峙,怎能同时在其他地方切开阿惹的肚子?”
张牧川点了点头,“你推断得很对,观察得也很仔细,看来在侦查案件这方面确实有些天赋,我忽然觉得你要是做个断案如神的地方官员也是不错的……”
狄知逊在一旁剧烈咳嗽几声,“牧川老弟,注意一下你的立场!我是让你规劝这孩子安心走仕途,钻营官场,不是让你劝他做什么断案如神的九品芝麻官。”
张牧川讪讪一笑,当即转了话题,“阿各首领当然不会是谋害阿惹的真凶,因为这么做完全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想要查出一件案子的真相,首要的便是找出作恶者犯案的原由。”
狄仁杰皱眉问道,“可长安大理寺如今断案都是先排查出凶手,然后再严刑拷问具体原由……”
“严刑拷问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嘛,如今大理寺的那些人为了省事,懒得抽丝剥茧地调查,自然大多是先锁定一两个最有嫌疑的,然后严刑拷打,嫌犯顶不住,自然便会招了。”
“我便是觉得他们这般做很有问题,近年来冤案陡增,许多都是屈打成招!我以为应当严厉禁止审问时使用酷刑,否则若是长久下去,严刑拷打的酷吏成绩斐然,官运亨通,真正为百姓伸冤昭雪的好官却得不到重用,民怨沸腾,我大唐危矣!”
“欸!怀英,你这想法也有些过于刚正,一味的严刑拷打不可取,但是禁止审问时使用刑罚也是不行的,你从未与那些真正的奸恶之人相处,不知道他们的嘴有多硬,心思有多肮脏!许多作奸犯科之人面相和善,且街坊四邻都对其夸赞有加,但知人知面不知心,真凶往往就是这样的人,你若只是温言细语与他掰扯,那便永远不可能让其认罪伏法了。”
“叔父觉得应当如何?”
“我大唐律法也该有所限制,倘若律法没有加以限制,刑罚则无度,刑律便会如林间之猛兽,吞没无数冤魂……而律法有了限制,酷刑也便有了限制,就如套上绳索的骏马,能纵横千里,造福于民。”
狄仁杰紧皱眉头想了想,始终觉得张牧川的话过于理想,在律法都是由少数人制定的情况下,几乎无法实现。
一直旁听的阿各首领面色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几下,忽然道,“你们可说够了,此时应该不是讨论律法是否要加以限制的时候吧,阿惹的尸体就摆在这里。此刻距离天亮也没用多少时间了,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凶手到底是何人?”
张牧川自信满满地扬起了下巴,唇角微微上翘道,“我胸中已然有了答案!”
阿各首领紧接着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首领,勿要着急,在说明凶手是谁之前,我想先阐明一下凶手犯案的动机……”张牧川右手伸进怀中,摸出包裹好的那一节白骨,轻声说道,“今天夜里,有人曾来这儿跟我讲了一下阿惹最近的烦恼,概括地来说便是他将自己还未过世的父亲送进棺材以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阿各首领冷哼一声,“你该不是想说凶手是阿古吧?村里许多人都可以帮他作证,今日下午他一直都在石台这边宰猪准备篝火晚宴相关事宜……”
张牧川又一次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他,这案子的起因是悬棺葬造福后人之说,中间穿插着些许匪夷所思的无奈,最终酿成眼前之悲剧。有些人或许听得不是太明白,我换成一种比较简单直接的说法,这案子没有凶手,或者说……这案子的凶手就是死者自己!”
其时,大唐盛行佛教学说,很多人都相信因果。
但若是因与果看上去完全无关,那便着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了。
蘑菇屋内,众人在听完张牧川方才所说的因果之后,脸上尽皆写满了难以置信。
狄仁杰收起自己的下巴,疑惑道,“叔父,凶手难道不是阿则吗?”
这边张牧川还没开口回答,阿各首领却是眯起那双闪着智慧光芒的眼睛,说道,“阿则?你这么一说,他确有嫌疑……阿则并非纯正的僰人,他与阿古的情况类似,只不过他的父亲确定是唐人,他的母亲不知道是我们寨子中的哪一位。在阿则来了以后,阿惹明显变得与以前不大一样了,而且筹备篝火晚宴时,所有人都能找到证明自己在哪的人,唯有他说不清楚去了哪里。阿则是凶手这一推断,至少比什么阿惹自己杀了自己要令人信服一些。”
张牧川也不急着辩驳,温和地盯着狄仁杰问道,“怀英,你也是这样想的?”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目前来看,阿则确实很有嫌疑……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村口,看上去不像是玩耍或者劳作的样子,反而更像是要逃跑,结合他晚上主动找您谈话这一点,显然是他心里有鬼,想要尽快离开村子。再加上,阿则家里有一个破洞,我下午被砸石子时观察过,那个破洞边缘沾染着血迹,还有些许猪毛。所以,我猜想真相一定是这样的……”
“阿则是来石头大寨寻找自己母亲的,而他的母亲很可能与阿惹的父亲发生过什么,所以阿则与阿惹互相看不惯对方,当阿惹将父亲送进棺材之后,阿则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阿耶,同情化为激愤,便去找阿惹理论,结果阿惹非但不接受他的教育,还非常不友好地问候了阿则的母亲,所以他说看见阿古在林子里跟阿惹吵架,还大骂阿惹铁石心肠,这里面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有人在林子里与阿惹争吵,并怒骂阿惹铁石心肠,这一点是真的。而与阿惹争吵的人是阿古,则是假的,真正与阿惹在林间争吵的人是阿则。”
狄仁杰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村寨里的人都知道阿古与阿惹有矛盾,阿则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趁着阿古不备,偷了一头与篝火晚宴上的烤猪体型大小差不多的肥猪,结果在宰杀的过程中,操作不当,让那头猪撞破了自家的墙壁,留下了一个大洞……好在他最终还是如愿地将肚子里藏着阿惹的肥猪,与篝火晚宴上所用之肥猪相互调换,而后本想逃离村子,却被我们撞见,无奈之下只得又返回村寨。”
说完自己的推断之后,狄仁杰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这一番推断已经把他累得够呛。
张牧川满脸激赏地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叹道,“虽然答案是错的,但你的过程也有许多贴合真相之处,如此年纪,如此智慧,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狄仁杰得此夸奖,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的表情,断案就如科举明算科答题,即便过程再正确,结果错了,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像是明经科,纵然完全不懂,也能胡诌几句,博取一点知贡举的同情。
沉思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张牧川的眼睛,正色道,“还请叔父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显然狄仁杰并不服气,他此刻与那些走出科举考场的明算科生徒一样,只觉得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别人都是错了还不自知的大笨鹅。
张牧川一眼看穿了狄仁杰的心思,捏了捏对方的大圆脸盘子,呵呵笑道,“怀英啊,过则勿惮改!适才我讲了因与果,接下来便与大家推导演练这因果之间关系。”
“首先,我要阐述一个事实,石头大寨的僰人并非世间唯一,我曾在朱提县遇见过一群口中缺了牙齿的僰人,他们生活在瘴雾迷漫之地,穿着语言与这里的僰人大同小异,但他们对于悬棺之说的解释却和此间的福泽子孙迥异。”
“他们告诉我,僰人之所以采用悬棺葬,一则是因为对于岩石的信仰,二则是希望逝去的亲人不受打扰,祝愿的对象是逝者,而非还在人世的子孙后代。”
“那么,为何石头大寨的悬棺葬起源会变成而今这样的功利之说呢?两个字,僰童。”
“僰童就像是牲畜,每日辰时开始劳作,直至亥时而止,全年无沐休。这是最为廉价的劳作工具,豪绅、官吏尽皆大肆买卖,尤其在而今这种人口数量不足的情况下,买卖僰童愈演愈烈,但这与圣人宽容策略不合,故而某些地方便转为暗中交易。其他州府不论,我只知益州的行价是一个僰童,可换三贯铜钱!”
张牧川说到此处,刻意停了下来,表情戏谑地竖起三根手指。
屋内的僰人除了阿各首领之外,全都双眼放光地望着张牧川的三根手指,仿佛那就是他们卖了自己的三贯钱。
三千文,按照如今大唐的物价,可换一千斗米,一千匹绢,又或是可在长安租下一座两进的宅院。
谁不眼馋?
如果不是僰童的生活实在太过艰苦,张牧川都想卖了自己,拿着三贯钱迎娶喜妹。
阿各首领瞧见周围僰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发生些微变化,面色一沉,突然道,“这些与阿惹的死有何关系,你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浪费我等的时间……”
张牧川轻笑一声,打断阿各首领的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正要说道此二者之间的关系,阿惹与父亲的关系并非像大家所说的那么糟糕……”左手一抖,从衣袖中滑出一只枯草编织的蚂蚱,“这是篝火晚宴时,我趁着俯身与阿惹说话之际,从他身上摸来的,相信大家都认得此物,也知道这东西是用来逗玩孩童的,而阿惹并没有孩子……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草编的蚂蚱是阿惹父亲做的,而阿惹一直带在身上,说明他很爱自己的父亲。试问,一个敬爱父亲的人,怎会为了三贯钱,把自己的父亲送进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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