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张牧川似乎早就料到了阿则会这么说,歪了歪脑袋,表情古怪道,“阿古?你为什么会觉得凶手是他?”
阿则舔了舔嘴唇,低声答道,“很简单啊,村里只有他一个屠夫,其他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那头猪……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阿惹跟阿古前几日发生过争吵,闹得挺凶的,差点就要动手,村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儿!”
狄仁杰忽然插话道,“他们可是为了银钱争吵?”
阿则一脸惊奇地看了看狄仁杰,“没错,就是为了阿惹父亲葬礼的银钱而争吵。”
狄知逊接着问道,“阿惹的父亲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则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开口答道,“就在前几日……其实阿惹的父亲并没有死,但还是被他们放进了棺材里,悬到了崖壁上面!”
狄仁杰和狄知逊听闻后立刻瞪大眼睛,惊声道,“什么!”
张牧川双眼一眯,神情漠然道,“是阿各首领的意思?”
阿则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一半一半吧……我们村里这种事情挺多的,最开始确实是阿各首领的意思,后面就是大家自发的行为了。”
狄仁杰皱眉道,“为什么?那可是生养自己的血亲啊!”
张牧川沉吟片刻,盯着阿则说道,“因为先辈葬在悬棺里,可以福泽后代?”
阿则轻轻地嗯了一声,“不仅是僰人祖先传下来的这一套说辞,还有些许现实的贴补。村里的规矩,凡六十岁以上的老者,若是悬棺活葬,子女可得一贯银钱。”
狄知逊气得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为了银钱,为了虚无缥缈的福泽,连人伦纲常都不要了!儿子把老子关进棺材,简直畜生都不如,乌鸦尚且知道反哺!”
张牧川轻咳两声,“兄长慎言,某种程度上高祖曾经居住的大安宫也是棺材,你这么说,圣人会生气的!”
狄知逊惊了一下,连忙用手轻拍三下自己的嘴巴。
狄仁杰眨了眨眼睛,随即转移话题,“阿古屠夫与阿则是为了这一贯银钱争吵?”
阿则摇摇头道,“不是一贯,而是三百文。村里的猪都是三百文一头,当初阿惹给父亲办葬礼的时候说好了的,等到补贴的一贯银钱下来,就将丧宴烤猪的三百文一并支付给阿古,可是阿各首领在发下补贴后,阿惹并没有履行诺言。”
张牧川一脸八卦的表情,问道,“他想赖账?”
“也不是赖账……”阿则表情腻歪道,“村里最近忽然传出了一种说法……说是阿惹并非老人的亲生儿子,阿惹的父亲年轻时曾经离开过村子很长一段时间,而阿惹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出生的,反倒是屠夫阿古很可能才是真正的亲生子,因为阿惹的父亲与阿古的母亲以前好像发生过一点故事。”
张牧川又问,“详细说一说那点故事。”
阿则撇撇嘴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也就是在一个雷声轰隆的雨夜,阿惹的父亲喝了点酒,阿古的母亲湿了衣衫……”
张牧川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狄仁杰,啧啧叹道,“所以我让你少喝点酒是对的,酒喝多了,一不小心就容易搞出人命!”
狄知逊抚了抚胡须,呵呵笑道,“牧川老弟有些杞人忧天了,怀英眼下才九岁,还是个孩子呢!”
狄仁杰吸吸鼻子道,“贞观七年,清河公主嫁给卢国公程咬金的儿子时,也不过十岁而已!”
狄知逊瞪了狄仁杰一眼,“傻孩子,你怎么能和公主相比呢!咱们大唐的公主那是……”
张牧川又咳了两声,害怕狄知逊继续发散下去,慌忙把话题拉回来,“阿则,你方才说阿古与阿惹发生争执,莫非是阿古担心阿惹真如传言一般并非亲生子,那一贯铜钱便要被收回?”
阿则又点点头,“确实如此……既然阿惹不是亲生子,那他就无权决定老人进不进棺材,不仅要收回那一贯铜钱,阿惹自己还得给老人赔命!”
张牧川摸着下巴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阿各首领是个什么意思?”
“阿各首领说,即便阿惹不是亲生子,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也等同于半个儿子,在没有亲生子的情况下,阿惹的决定是没有问题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有了阿各首领的这句话,阿古和阿惹应该不会再争论了吧!”
“不是这样的……阿惹还是不肯给钱,因为他怀疑阿古是亲生子,如果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就把钱给了阿古,到时候阿古跳出来说自己是亲生子,纵然阿各首领格外开恩,不让他给老人赔命,也一定会收回那贯钱,少了三百文,他没法补齐。”
“所以他们争论的根结在于阿古是不是亲生子?”
“是的,阿古的母亲早就过世了,根本没人能知道阿古的父亲到底是谁……后来,阿惹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打开棺材,把阿惹和阿古的血滴在老人的骨头上,谁的血液能渗进去,那么谁就是亲生子。”
张牧川嗤笑一声,“其实这种方法并不准确……而且,我记得你说老人是几日前才被关进棺材里,很有可能还没死,如何滴骨验亲?”
阿则垂着脑袋道,“滴骨验亲是一定要进行的,不论老人死没死……”
狄仁杰闻言只觉得遍体生寒,紧皱眉头道,“如果老人没死的话,他们为什么不问问老人呢?这不比滴骨验亲更简单,更方便吗?”
张牧川冷笑一声,“因为他们信不过活人的话,只相信死人的骨……阿则,我说得可对?”
阿则面色难看地沉默着。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狄仁杰听懂了这种回答,小脸发白地问道,“结果如何?”
阿则抿了抿嘴唇道,“棺材悬在崖壁上,取下来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决定由阿各首领带着阿惹和阿古的血液上去……最终阿各首领带回来的结果是,两人的血液均能渗透骨骸。”
狄仁杰震惊道,“两人都是亲生子?”
张牧川左右摇晃两下脑袋,“并不一定,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种方法并不准确,前两年我曾尝试过将我和狗的鲜血滴在猫的骨头上,结果也是都能渗透骨骸,难道说我和狗是那只猫的亲生子?”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以沉默回答。
张牧川表情一僵,重重咳嗽几声,“既然两人都是亲生子,那么阿古和阿惹的矛盾应该消解了吧,你怎么会觉得是阿古杀了阿惹呢?”
阿则面色严肃地答道,“不是这样的……自从两人知道结果后,矛盾更深了,阿惹只愿意支付一百五十文,理由是阿古也是亲生子,办葬礼的钱应该一人一半。而阿古觉得老人没有养育过自己,这钱不应该由他出,所以经常找阿惹的麻烦,催要丧宴烤猪的银钱,以及补贴的一半。”
狄仁杰忽然道,“那他们都赞同老人被关进棺材里面吗?”
阿则轻叹道,“当然了……那可是一贯钱,一千文呐!可以建五间屋子,买三头大肥猪……”
狄仁杰怒声道,“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阿则苦着脸,“孩子,你现在还小,根本没见过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有时候,人真的比猪狗还不如。”
张牧川盯着阿则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知道的就这些吗?”
阿则犹豫了一下,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昨日下午,我还见到阿古和阿惹在村子东侧的林子里打架,阿古当时怒骂阿惹铁石心肠,只认钱不认人,前些年他给阿惹家送的那些猪肉权当是喂了狗,还扬言要杀了阿惹,为父报仇!”
狄仁杰怔了怔,“他不是也赞成把老人送进棺材吗?”
阿则解释道,“阿古之所以赞成把老人关进棺材,是因为阿惹也是亲生子,拥有一半的决定权,而当时他还未被证明是亲生子,所以阿惹一个人下决定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这时候他突然反悔,不仅会失去继承一半补贴的资格,还会得罪阿各首领,毕竟送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进棺材这件事是阿各首领带头的。”
狄仁杰哼了一声,“这个阿古也不是什么孝子,有钱的时候,钱就是阿耶,拿不到钱了,就说别人只认钱,想要为父报仇……呸,心比鸡眼还要脏烂!”
张牧川却是笑了笑,语气平淡对阿则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如果阿古真像你说的一样,是此案的真凶,那我明日一定会给你个满意的回报!”
阿则站起身来,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地向张牧川躬身行了一个礼,而后贼眉鼠眼地退了出去。
待到阿则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张牧川扭头看向狄仁杰,微微一笑,“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双手捧着自己的大圆脸盘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叔父,我觉得他在说谎……不对,准确地说,他的话有一半是谎话,剩下的另一半倒是可信!”
张牧川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温和地说道,“聪明!你要记着,真正高明的谎话,应该是三分假,七分真。”
狄仁杰似懂非懂地问道,“叔父,那这案子的真凶是……”
张牧川淡然一笑,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烟尘,“肯定不会是屠夫阿古,他在篝火晚宴时一直守在烤猪旁边,言行举止完全不像知道烤猪腹部藏着一个人的样子……想要确定真凶是谁,我还需要亲自去一趟山崖,看一看阿惹父亲的悬棺!”
三国吴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有言:
“父母死亡,杀犬祭之,作四方函以盛尸。饮酒歌舞毕,仍悬着高山岩石之间,不埋土中作冢也。”
此间所云便是悬棺葬。
在江河沿岸,选一处壁立千仞的崖壁,将仙逝者的躯体与棺材悬于其上,因地势不同,归葬的方式略有差异,或是在崖壁上凿孔,以椽木为桩,将棺木放于木桩之上,或是在崖壁上开凿出一个石龛,将棺材放于石龛之内,又或是利用悬崖上的天然岩沟、岩墩、岩洞,将棺材直接放于其间。
张牧川领着狄仁杰立在陡峭的崖壁之下,望着上面错落有致排布着的棺材,忍不住又一次感叹僰人的智慧。
狄仁杰双目炯炯,轻声问道,“叔父,我今日下午在此间观赏之时,便想向父亲和您请教,这僰人到底是怎么将厚重的棺材送上去的?”
张牧川伸出三根手指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倘若换作是我,大抵有三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便是先在这岩壁上修建一个栈道,等到将棺材送上去之后,再把栈道拆除。”
“第二种方法,自上而下,先将棺材放于悬崖顶部,绑上绳索,然后使用绳索把棺材放在指定的位置,或是岩洞内,或是石龛里,又或是木桩之上。”
“第三种方法,先把棺材拆解开来,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带上去,在崖壁之间拼装起来,最后把尸体放于棺材之内。”
张牧川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怀英若是对此感兴趣,不妨自己大胆设想几个方法,然后一一实践,只有实践过之后,才能知道正确与否。做人做事皆是如此,切勿只是猜想,一定要付诸行动,不然想了也是白想,一生只会在懊悔与怨怼之中度过。”
狄仁杰认真记下张牧川的话,忽然道,“叔父,关于您身上背负的那件案子,可曾自己实践过?长安之人对您毁誉参半,有说您智慧超人,有小留侯的美誉,绝不会为了发泄欲望作出那等恶事,但也有人说您手段狠辣,又在大理寺之中长期与囚犯相处,必定心思肮脏……我在看过当年相关卷宗记载之后,抛开您被认定是凶手的结果,发现根本搞不清凶手是如何犯案的,思来想去,彼时长安之中能做到的也就是您了,可直觉告诉我凶手肯定不会是您……”
张牧川呵呵一笑,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眼神复杂道,“这些年我在蜀中做过许多实践,其中最多的就是重新搭建当时的案发现场,想象凶手是如何作案的……可惜啊,直到现在,我还有三个关键点没有想明白,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凶手的智慧在我之上。”
狄仁杰表情郑重道,“叔父放心,他日如若我走上仕途,必定想方设法为您昭雪!”
张牧川摆摆手,“你若是踏上仕途,势必也是走你父辈安排好的道路,大概是个重要但不紧要的闲散官,碰不到这些案子的……再说了,这次我去长安便要细细查一查那案子,不会留给你的。”
狄仁杰瘪了瘪嘴,“我才不想走父亲安排好的道路呢,他只会让我背那些无用的官场规矩,实际上我喜欢的是医药之学,也喜欢研究案子……”
“这事儿你得听你父亲的,你又不当大夫,学医药做什么,官场之道才是大学问,你有阿翁和阿耶打下的基础,起点比这世上许多人的终点还要高,努力钻营官场才是正事,断案子也不能让你成为我大唐的宰相,权且当个爱好吧!”
张牧川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盯着数百丈之上的某口新打的棺材,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好了,闲话稍后再叙,咱们该干正事了,你父亲在寨子里一人扮演我们三人也是很辛苦的,早一点回去,便少一分被发现的风险。”
狄仁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但还是在心里叨叨咕咕半天,觉得张牧川所言并不正确。
张牧川此时也顾不得再跟一个九岁的孩子聊人生,他右手按在缠着绳索的刀柄上,铿地一声拔出唐刀,奋力一甩,将唐刀插入头顶上方三尺之外的岩壁上,而后攥着绑在刀柄上的绳索末端一拉,轻身跃起,双脚刚好落在唐刀刀身之上。
狄仁杰瞧见此景,双眼一亮,低声赞道,“好轻功!若我有一名武艺如此超群的护卫,这天下还有什么案子不敢碰!”
张牧川闻言摇着头笑了笑,左手扣在岩壁凸起之处,右手使劲一扯,将唐刀从岩壁上拔了出来,随后故技重施,再度将唐刀插入头顶三尺外的崖壁,整个人腾空而起,停落在刀身之上。
如此往复,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张牧川终于来到了那方棺材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安放棺材的木桩上,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用力撬开棺材上的铁钉,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轻轻地抬起了棺盖。
匆匆一瞥,张牧川嘴角不禁微微上翘起来。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棺材里的是一副腐坏得只剩下白骨的尸骸。
他捡了一节残存着些许血痂的白骨,以黑布包裹妥当揣进怀中,而后利用唐刀一点点攀爬下去。
帮忙望风的狄仁杰见张牧川返身下来,急忙上前询问道,“叔父,结果如何?”
张牧川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胸口,笑着答道,“已然胸有枯骨!走吧,也不知你父亲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境况……等等,这么回去还是有些不妥,以防万一,咱们去把缅伯高叫上吧!”
狄仁杰疑惑道,“他只是一个小部族的贡使,叫上他有什么作用?”
张牧川解释道,“虽然他所属部族很小,但此刻他是贡使,是要去长安给圣人进贡的,如若出了什么事情,那折损的便是圣人的颜面……而且,怎么说他现在也算是我的上司,要办什么坏事当然得叫上他。”
“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你喝酒吃肉不叫上他,反倒惹麻烦的时候要让他跟着一起?”
“怀英啊,这你就不懂了,跟上司一起远行公办,这个分寸感和距离感非常重要,你放过纸鸢吗?”
狄仁杰点了点头。
张牧川接着说道,“放纸鸢讲究松紧有度,这线不能拉得太紧,否则容易断掉,也不能放得过松,那样两者的关系越来越远,早晚离你而去……与上司出差也一样,两者要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你不能什么事都叫上对方,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叫上对方。要选择有记忆点,能拉进彼此关系的事情,如喝酒吃肉这般的好事,你能叫上对方一次,其他人也能带上司去吃喝,完全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反倒是和上司一起做些不太好的事情,他能记很长时间,因为他会觉得你需要他,而被需要也是一件令人很满足的事情。”
狄仁杰轻轻地噢了一声,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他想起自己父亲与夔州都督之间那些交往,好像记忆深刻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事,顿时觉得张牧川说得很有道理,决心以后自己走上仕途,也要给上司多找些不好的事情,满足一下对方被人需要的虚荣心。
张牧川瞥见狄仁杰脸上的细微表情,以为这孩子已经领悟了适度二字的真意,心中甚是欣慰,友善地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盘子,抬步朝着使团歇息之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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