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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长弓难鸣)


张牧川怔怔地看着膳七娘,被对方精巧的五官和玲珑身段吸引,赞叹一句,“好美的厨娘!”
恰好这一句落入了从门口路过的高阳耳中,她冷着脸跨了进来,瞥了膳七娘一眼,发觉人家的曲线确实比自己更突出一些,轻轻哼了两声,“什么不能喝?”
膳七娘瞧她满脸醋意,心中冷笑一声,指着打翻在地的羊肉汤,故作畏缩地解释道,“我亲眼看见白胡氏在这羊肉汤里下了药……”
白胡氏立刻辩驳道,“我没有!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与郎君无仇无怨,为何要在汤里下药?”
高阳附和一句,“就是就是,你说别人下药,可有什么证据?别人下的什么药,什么时候下的药,下药有什么目的,全都得说个清楚明白,否则就是诬陷,是要被剪掉舌头的!”
“哎哎!你不懂律法就别胡说,贞观律已经废除斩趾、拔舌等酷刑……”张牧川急忙上前一步,站在膳七娘旁边,帮腔道,“还有啊,查证是官府的事情,不必举发者把所有细节都讲明,否则还要县尉和不良人做什么。”
高阳见张牧川居然帮着膳七娘说话,更是来气,“现在羊肉汤都已经被她打翻了,还能怎么查证……这女人必定是算计好的,就想给白胡氏来个死无对证,让人家不能自证清白!张牧川,你不要糊涂啊!”
张牧川嘴巴一撇,“你这么说就很没道理了,没有证据的情况其实对嫌犯最有利……羊肉汤被打翻了,现在既不能证明白胡氏下过药,也不能证明她没下过药。就像把一只狸猫放进木盒里,等过了几天,只要不打开盒子,谁也不知道里面的狸猫是不是还活着。”
他说的都是稀奇道理,高阳听不太懂,气鼓鼓道,“我在跟你说羊肉汤,你扯什么盒子与猫……那羊肉汤我也喝过,如果白胡氏真的在里面下了药,我怎么没事?”
白胡氏抬手用衣袖按着眼角,适时地插了一句,“阳子郎君,我真没下药……你是知道我的,咱就想老老实实地做事,本本分分地做人,多攒点银钱给孩子买件衣裳……这年岁,怎么做个老实人就这么难呢!”
另一边的膳七娘见状,双眼微红,拉了拉张牧川的袖子,摇头道,“罢了,罢了,反倒我成了那颠倒是非的恶人……张郎,你不必再帮我分辨,我这就收拾东西离开,免得影响府内的和气。”
这一声张郎叫得张牧川骨头都酥了,莫名生出一种保护欲,伸手拉住想要掩面离开的膳七娘,“你走什么!要走也该是这心思歹毒的漂妇走!她今日可以给我下药,明天就敢在井里投毒!”
白胡氏听了这话,面色一白,“郎君,兼听则明,你怎可偏信这厨娘的一面之词,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楚楚动人,而我已是明日黄花?”
张牧川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我从不偏信任何人的话,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阳见他这般维护膳七娘,小脸一寒,“张牧川,你这是连我的话都不信了么?我都说了,先前白胡氏给你端来羊肉汤的时候,我也尝了一口,而且还往里面又加了点海盐,如果她真的在汤里下了药,我……”
“你喝了没事,并不能说明她没在里面下药。”张牧川打断高阳的话,表情严肃道,“可能是那种药只会在男子体内产生效用,还有可能是你尝的那一口分量少,不足以产生什么药效。事已至此,我干脆挑明了吧,方才我在那瓷碗边沿看到了些许药粉,显然是这漂妇先前给我下药时不慎留下的。高阳,我跟你讲过今日在乐和坊的遭遇,那位大脚妇人是漂妇,这白胡氏也是漂妇,难道你还没联想到什么吗?”
白胡氏委屈得眼泪水直掉,“什么大脚不大脚的,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这样……算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你不许走!”高阳忽地将她拽住,盯着张牧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的宁愿相信这狐媚子,也不肯信我?”
她这表现有些浮夸,眼睛瞪得大大的,两汪泪泉泛着小花儿,看得张牧川一愣一愣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殊不知,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那膳七娘和白胡氏瞧见张牧川如此应对,心中暗喜,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你装出含冤受辱,她扮作酸楚可怜,哭着闹着都要离开。
而高阳还在等张牧川的答话,一时间没人帮膳七娘、白胡氏二人递梯子,两人像是悬在半空表演戏法的乐童,上下皆很为难。
场面霎时变得尴尬莫名。
刚巧此时,缅伯高循声赶了过来,他扫了一眼房间内的状况,也不分青红宅白,当即呵斥起高阳来,“你怎的又犯了小肚鸡肠的毛病,闹别扭之前先拎清自己的身份……天天就知道吃醋,你以为你是房相公的夫人范阳卢氏吗?人家可是有过剜目明志的壮举,你又做过什么,也敢这般傲气,公主都没你这么多臭毛病!”

他这话里有两个典故。
其一为吃醋二字的由来,早先这吃醋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就和牛郎这词儿一样,因为某些人某些事而有了新的意义。
改变吃醋这俩字含义的,正是梁国夫人卢氏。
事情发生在贞观初,当时圣人听说房相公很是惧内,连出门跟好友喝个酒都得数着铜漏算计时间,心中非常恼火,他本就不爽这些所谓的五姓七望破落户,但考虑到卢氏是房玄龄的糟糠之妻,加之范阳卢氏在局部地区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于是也没让房相公写什么放妻书,只说要赏赐两名美妾给房玄龄。
长安有句俗谚,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圣人深以为然,所以他自打坐上龙椅以来,要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些功臣的儿子,要么给这些一起陪他打天下的老哥们儿赐下几名美姬。
古往今来,无数事例证明,枕头风是最容易让人耳根子发软的,温柔乡真是英雄冢。饱暖思淫欲,如果这些吃得很撑的老哥们儿每天都下不了床,那就没有时间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纵然是有什么想法,届时也上不了马!
李家天下便可长治久安。
但这一次,圣人的计谋没有得逞,他习惯性地忽略了卢氏的想法,结果赐给房相公的那两名美妾很快被撵了回来。
他勃然大怒,立刻让人把房玄龄和卢氏带过来,一拍石桌,指着卢氏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太骄狂了!你这妒妇竟敢违逆朕的旨意,信不信朕立马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卢氏恭敬地向圣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答了句,“妾身出自范阳卢氏,自小受到的教诲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陛下如果真想要杀了小妇人,直接说一声就可以了,不必大费苦心送出两名美姬。”
圣人最烦士族宣扬名声那一套,倘若他真的直接说要杀了卢氏,范阳卢氏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千辛万苦养出的名声指不定会臭成什么样子,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很不划算。
房玄龄注意到圣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当即站出来打圆场,“胡说什么!陛下英明神武,是千古明君,怎会无缘无故要你一个小妇人的性命!”
卢氏轻轻哼了一声,“如此说来,那便是你吃腻了我做的饭菜,想换换口味咯?房乔,你忘记曾经对我发过的誓言了吗?还是说,你觉得你现在是大相公,我范阳卢氏高攀不起了?”
房玄龄忙说不是不是,一个劲儿地指天发誓表明心志,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肝让卢氏瞧个清楚。
圣人看他这般窝囊,气得吹胡子瞪眼,板着面孔说,别误会房相,他就是想杀了卢氏这小肚鸡肠的妒妇,但因为他是明君,所以打算再给这卢氏一个机会。
如果卢氏现在悬崖勒马,愿意接纳圣人送给房相公的两名美姬,那便喝下左边的和气酒,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圣人也不会计较这卢氏抗旨不尊的罪责。
可要是这卢氏冥顽不灵,依旧不愿让房玄龄纳妾,那便喝下右边的毒酒,竟敢违逆上意,简直不把圣人放在眼里,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卢氏嗤了一声,想也不想,端起右边的毒酒,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房玄龄抽了抽鼻子,立马扑上去,担心与卢氏距离太近体现不出急切,还特意扮作摔倒,顺势在地上滚了几圈,抱着卢氏嚎啕大哭着,说什么应该一开始就不接受圣人的美意,便是抗旨不尊被连降数个品阶,也好过此时痛失贤妻!
他硬挤出两滴眼泪,装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实则内心淡定,因为他鼻子很灵,早就闻到那杯子里装的不是毒酒。
果然,下一刻卢氏砸吧着嘴巴说道,“陛下……您这毒酒是不是放坏了,怎么吃起来酸酸的?”
圣人实在受不了房玄龄那夸张的表现,翻着白眼说道,“当然是酸的,这是比香茅檬还酸的阆州米醋……房相,别哭了,你哭起来比笑还难看,再这般作态,我就真赐这卢氏一杯毒酒,让你哭个够!”
房玄龄立时止住了哭泣。
圣人轻轻叹了口气,赏赐卢氏几大缸子阆州米醋,便让他们夫妻回家去了。
自此,卢氏爱吃醋的八卦就传开了,但实际上这卢氏并不是什么妒妇,人家不过是接受不了跟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罢了。
而吃醋二字也是从此以后有了更加丰富的含义。
另一则典故就比较简单了,是说房玄龄还未发迹之时,有次生了重病,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便把卢氏叫来,拉着人家的小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悲号着,“我要死了,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独独放心不下你啊……你还这么年轻,却成了寡妇……我想过了,待我死后,你还是别为我守寡,赶紧改嫁,好好地过日子去吧!”
卢氏见他哭得这么中气十足,感动得很,于是立马走了出去,强忍剧痛剜了一只眼睛,啪嗒扔在房玄龄床上,表明自己此生绝不再嫁。
房玄龄吓了一跳,急出了一身汗,病立马就好了,他见妻子这般坚贞,十分感动,所以自此以后很守男德,卢氏指东,他绝不往西,惧内美名传遍天下。
缅伯高不搬出这两个典故还好,他一提梁国夫人,这高阳不服输的性子上来了,当即捡起地上的一瓣瓷碗碎片,作势便要割断自己的脖子,表明心志。
张牧川眼皮一跳,急忙跨步过去,一手捏住瓷碗碎片锋利的那端,面色严肃道,“闹什么!别人只说了两句,你就要割颈,傻不傻……人家卢氏也只是剜目,又不会原地逝世,你学不像就不要瞎学,会显得你很蠢!”
高阳瞧见几缕鲜血自张牧川掌心流出,顺着瓷碗碎片淌下,慌忙松手,心疼得眼泪水直冒。
张牧川佯装没看见她眼泪花花的可怜模样,把心一横,扔了染血的瓷碗碎片,喝道,“出去!都给我出去!谁想走就走,谁爱留就留,别在我房里闹,我只想睡个好觉……什么要端汤送饭的也不必了,一两顿不吃,我还饿不死,反倒是吃了不明不白的东西,搞不好立马就要驾鹤西去!”
高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缅伯高拉住了,她咬着嘴唇看了张牧川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片刻,转头含泪离开。
缅伯高啧啧两声,他刚才也是被吓了一跳,着实没想到高阳性子这般激烈,担心对方再做出什么傻事,忙追了出去。
膳七娘和白胡氏偷偷交换一个眼神,白胡氏唉声叹气地退出房间,膳七娘却是抓住这个四下无人的空当,凑到张牧川旁边,摸出自己的手绢,眼神关切地将张牧川受伤的手掌包扎妥当,梨花带雨地说道,“张郎,都是七娘不好,害得你与使团的人起了争执,还无辜伤了手……”
张牧川摆摆手,“这与你无关,不必自咎,真正需要跟我道歉的该是割伤我手掌的那个,她做了错事,居然连句体贴话都没有,真真伤透了我的心……罢了罢了,弃我去者,不做朋友!”
膳七娘假意又宽慰了张牧川几句,然后悄悄顺走了桌上那本册子,借口灶上还烧着热汤,匆匆而去。
张牧川随即关了房门,身心俱疲地躺回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不一会儿,院门忽而打开,白胡氏与一名年轻貌美的漂妇错身而过。
两者只是短暂地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分开。白胡氏背着包袱,伤心落魄地离开;新来的漂妇踌躇满志,满脸喜色地挎着包袱踏了进来。
她进了院子,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缅伯高那里,交代自己是白胡氏的侄女,自家姨娘因为先前的事情不好继续留在使团,但考虑到已经答应了差事,故而派她这小侄女前来顶替。
缅伯高心里想着高阳去了哪里,嗯嗯啊啊应付几句,挥了挥手,让其先行退下休息。
这白胡氏的侄女也不是个善茬儿,把包袱随意往偏房床板上一扔,而后快步来到东厨外面,正巧看见膳七娘慌张推门进去,遂贴着墙边摸到窗下,偷偷观瞧对方的一举一动。
那膳七娘一进东厨,径直走到灶台边,看都不看小册子里的内容,便将其扔进灶口内。
白胡氏的侄女见此情景,立刻大喝一声,叫嚷着捉细作,一脸兴奋地冲了进去。
使团的人都闻声赶了过来,瞧见了灶台里烧毁了一半的册子,虽不知那册子里写的是什么,但料定该是属于使团的重要文碟,纷纷怒斥膳七娘蛇蝎心肠,齐举棍棒要将其撵出去。
白胡氏的侄女看着膳七娘狼狈逃走,嘴角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扭头去了东厨,趁着所有人都聚集在院门处的间隙,鬼祟地往一壶茶水里撒了三包药粉,然后躲在一旁,看着使团仆从将那壶茶水端进张牧川的厢房,时时留意着房内的动静……
可她不知,张牧川已然不在房中,此刻正守在温柔坊南侧的小巷子里面,焦灼地等待着。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巷口骤然响起一串轻柔的脚步声。
张牧川转头望去,登时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高阳换上女装会是如何景象,此刻亲眼瞧见,不由地看痴了。
高阳身着一袭海棠红长襦裙,小脸红扑扑,肩颈肤白如羊脂,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
她蹦跳着来到张牧川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娇笑着问道,“你这么早就过来了,不怕被人发现房间是空的?”
张牧川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摸出一本小册子扇了扇风,淡淡道,“谁说房间里没人了?既然她们想玩连环计,我自是要将计就计,给她们回敬一个小小的惊喜啊!”
高阳听不太懂,也懒得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她看了看张牧川那去除了膳七娘丝帕的手掌,抿着嘴问了句,“痛不痛?”
张牧川轻笑一声,“嗐,这点小伤口哪里谈得上什么痛不痛……殿下,时间并不宽裕,咱得收拾一下心情,赶紧去南市查案!今日咱要去的地方有点特殊,你一定记着,不论谁开口询问,你都得说是我的妻子,明白了吗?”
高阳俏脸一红,羞答答地应了声,“嗯嗯!我都听你的!”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酉正。
此时已然上灯放夜,洛阳城的居民携着一家老小,在酉时之前便拥上了街头,此刻和那些蒙着彩缎的牛车马车混杂一处,瞧着很是和谐。
牡丹花开之后,最近几日则是洛阳每年最热闹的时期,尤其今夜还会燃放火树银花,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绚烂美景,没人愿意错过。
温柔坊距离南市很近,只隔了一个思顺坊。因为路程很短,跟在张牧川身旁的高阳根本没寻到机会开口询问。
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像洛阳城的牡丹花海一样多。
现在要去南市什么地方?
为什么还要查案子,五姐和十六姐不是已经答应了她帮忙解决张牧川的麻烦吗?
张牧川在厢房里安排的小惊喜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在针对张牧川?
她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但知道张牧川应该心里有数,只是这街道嘈杂,加之经常有人从他们身旁经过,实在难以叙话。
张牧川似乎洞穿了高阳的心思,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殿下,我知道您心里有很多问题,但先放一放……咱们今夜先在南市逛几个胭脂铺,查清牡丹仙子案里较为关键的一点,然后前往洛河另一边的思恭坊,参加我某个朋友举办的酒宴。他是个眼尖儿的人物,你若是继续男扮女装,反而会引得他瞎猜,不如坦率些,只是为难殿下扮作我的妻子……”
高阳捂嘴笑道,“无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嘛!既然是要扮作夫妻,你怎能还叫我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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