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一咬牙,从身上扯下一枚玉佩,扔上船去,“这是我的传家宝,与和氏璧同等质地,自战国传下,至今已有上千年,你可拿去变卖,该是能换来千金!”
船家眼睛一亮,立马将玉佩拾了起来,轻轻擦了擦上面的水渍,又对着玉佩哈了两口气,举起来细细瞧了一会儿,收进怀中,笑着说道,“书生,这玉佩确实价值不菲,抵得上你的性命,但我救了你,那些山匪肯定要来寻我的麻烦,若是一刀把我砍了,我这买卖可就亏大了,要我救你也行,除非你能保证那些山匪以后不会报复我!”
书生登时大怒,可江水湍急,他坚持不了太久,只能哆哆嗦嗦地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枚官印,奋力一抛,扔到了甲板上,“我本是蜀中豪族子弟,此次是要去洛阳做官的,只要你救我上去,待到我平安到了洛阳,必然联络家中铲除此间山匪,永绝后患!”
船家看着那官印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收起官印后,拿起了一根竹竿。
书生以为对方是要拉自己上去,长舒一口气,“快拉我上去吧,这江水冰凉,我实在熬不住了,只要你救了我,那些东西都可以送你……”
“书生,你读书读傻了吧,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是我的了!”船家狞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举着竹竿,狠狠地戳了书生几下,将其打落水中,而后便命船工们加快行进,迅速驶离了原处。
岂料大船还没驶出失落峡,江面忽然升起了白雾,楼船钻进白雾之中,便再也没出来,谁也不知道楼船在白雾里遭遇了什么,船上的人是否还活着。
从那以后,失落峡每到阴雨天气,就会有鬼哭之音,坊间百姓都说那是书生化成了水鬼,想要报复来往的船只。
尤其到了深夜,有些路过的行人甚至望见过一艘气派的楼船燃着灯火,在白雾漫漫的江中缓缓而行,转眼间又莫名消失。
因而凡是走这条水路的船家都会避免在夜间通行失落峡,哪怕是在前面的险滩临时停靠歇息一晚,也不愿冒险行驶。
当然这些年来也有不信鬼神之说的,但无一例外全都遭遇了不测,即便侥幸逃得一命,回到家中也不敢再提失落峡三个字。
最近的一起不测发生在武德年间。
武德八年,一对兄弟乘坐楼船前往洛阳,他们到达失落峡口时已是傍晚,船家建议在失落峡外歇息一晚再出发,但弟弟心急着赶到洛阳上任,命令船家不可停留,全速穿行失落峡。
船家不敢得罪,只好乖乖照办,捏着一枚从道观求来的符咒,祈愿着不要碰上妖邪。
有时候,你越是害怕什么,偏偏就会碰上什么。
前半夜倒是平静,船家也放松了警惕,开始打起盹来,但到了后半夜,江面忽然起了一阵白雾,让人分不出东南西北。
正当船家想要掉头,逆流返回的时候,楼船后方突兀地漂来了另外一艘楼船。
那艘楼船建造风格很是古朴,显然不是大唐船舶。
船上灯火辉煌,却没有一个人。
船家想起了那个传说,立时悚然,慌忙命令船工们全力加速,继续朝着原来的方向行进,尽快驶出失落峡。
可他这边刚一加速,后面那艘楼船也陡然加速,始终与他们保持着百步的距离。
江面大雾绵延无尽,瞧不清前途与后路。
当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江面上空荡荡的,无论是传说中的楼船,还是那对兄弟乘坐的大唐楼船都已经消失不见。
隔了一个月左右,弟弟忽然在洛阳现身,但就像以前那些侥幸逃生者一般,闭口不谈失落峡里面发生的事情。
只是每年四月十五他都会备好黄纸香烛,到失落峡口祭奠。
听到此处,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今天恰好便是四月十五。
高阳缩着脖子跑到张牧川身边,粉拳紧握,有些兴奋地说道,“张牧川,你说我们真会碰上水鬼吗?”
张牧川翻了个白眼,“你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先不管传说的真假,如果楼船继续下沉,待会儿再起暴雨,那你我都要变成江中冤魂!”
正当高阳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缅伯高忽然面色发白地走了过来,焦急地说道,“牧川兄弟!出大事了!祥瑞被人拐跑了!”
张牧川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缅伯高指了指楼船的甲上一层,“刚才我觉察到这船出了问题,于是便想着回去看看祥瑞,结果刚走到甲上一层,就瞧见祥瑞跟在一个书生屁股后面,我本想追上去,但被人潮挤了出来,等到我再回到甲上一层,却发现祥瑞和那书生都没了踪影。”
高阳闻言拍着手笑了起来,“肯定是水鬼饿了,想吃个烤鹅……”
缅伯高偏了偏脑袋,紧皱眉头问道,“什么水鬼?”
“你没听见刚才那些人讲的失落峡传说吗?”高阳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了一句。
缅伯高摇了摇头。
张牧川知道高阳肯定又要添油加醋吓缅伯高,轻咳一声,“没有什么,都是些坊间闲话而已,大人不用在意……还请大人带我去丢失祥瑞的地方,我争取尽快将其寻回!”
缅伯高轻轻嗯了一声,速即转身,带着张牧川来到甲上一层的廊道尽头,指了指拐角处,“就是这里……我最后看见祥瑞的地方就是在这,当时它距离我只有三十三步,以前我不知道珍惜,直到失去它才追悔莫及,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让它被人拐走!”
张牧川没有在意缅伯高的废话,瞟了一眼拐角之后的上下两处木梯,发现下方木梯尽头的门板是上了锁的,料定大鹅肯定不会溜到甲下一层去,于是转头看向通往甲上二层的木梯,轻声问了句,“上面一层找过了吗?”
缅伯高像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找过了!不仅是甲上二层,我连甲上三层也找了一遍,都没发现祥瑞的踪影,也没再看见那名书生……这祥瑞体型肥美,毛羽雪白,任谁拐到手都得小心藏着,估计是很难再寻回来了,除非挨个挨个检查,可咱没那权柄啊!”
张牧川扫视四周,忽地瞥见廊道倒数第二间厢房门前地板上有些许交错着的大鹅脚掌印迹,脑中立刻闪过一道亮光,呵呵笑道,“倒也不用挨个挨个检查,我已经知道祥瑞在哪里了……”
说着,他走到那间厢房门前,轻轻叩击门板,清了清嗓子,“客官!额是船上的杂役,方才楼上有客人不小心毁坏了沐桶,额、额、额来……”
“鹅侬个麻波!讨饭骨头连话都理不清,泥森浓!”
厢房里传来一个男子烦躁的骂声。
缅伯高听不太懂对方的土话,歪着脖子问道,“牧川兄弟,他这说的是啥啊?语气这么激动,莫不是在夸奖我?”
张牧川觉着屋内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眨了眨眼睛,“大人,你猜得真准,他就是夸你长得帅,因为你长得太帅了,他不好意思出来,所以还请大人暂时先到一旁等着,待会儿我必定将祥瑞安然带回!”
缅伯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砸吧两下嘴巴,一边感叹着自己的英俊,一边转身走上楼船甲上二层。
张牧川待到缅伯高离开之后,咳了一声,再次叩击几下门板,这次不再使用长安土话,而是改用大唐官话,“里面的可是观光?”
门内男子轻咦一声,随即打开了房门,瞧清张牧川样貌后,惊喜道,“守墨大哥?”
张牧川看着眼前一手拎着祥瑞大鹅,一手握着柄六七寸铁刃的瘦弱少年,哈哈笑道,“骆观光还真是你啊!”
这瘦弱少年正是神童骆宾王,观光是其表字。
学而优则仕,大唐的读书人都很热衷于做官,也都热衷于科举,像王绩那样的人极为稀少,没有什么比端着官家饭碗更令人安心的了。
骆宾王的父母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便把这份希望体现在了孩子的名字上面。
因为家乡婺州义乌县距离大海不远,所以还给孩子取了个通俗的小名,叫骆临海。
贞观四年,张牧川追捕一名逃犯到了江南东道,偶然之间与五岁的骆宾王相识。后来那逃犯狗急跳墙,绑了骆宾王想要换些银钱跑路,最后是张牧川击杀了逃犯,成功将骆宾王解救了出来。
一晃九年过去了,骆宾王已从孩童长成了少年郎,但讲起家乡话时的语调和语速还是那般怪异,听着就像是只大鹅被人掐住了脖子急促呼救一样。
张牧川细细打量了骆宾王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了那只秃了屁股的祥瑞大鹅身上,庆幸自己还好提前支开了缅伯高,否则要是被对方瞧见骆宾王这般对待祥瑞,非得拼命不可,简单地向骆宾王解释几句,伸手抱回了祥瑞大鹅。
骆宾王收起六七寸的铁刃,尴尬地说道,“守墨大哥,真不是我嘴馋想要拐走你们的大鹅,是这大鹅非要跟着我回房间,还主动跳到我的铁釜之中……”
张牧川惊奇地噢了一声,将祥瑞大鹅轻轻地放了下去。
果然下一刻,这祥瑞大鹅似乎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竟又朝着骆宾王走了过去,鹅鹅鹅地叫了三声,然后扭着屁股来到骆宾王厢房中央的桌边,振翅一飞,扑棱棱地落入桌上的铁釜之中,歪着脖子看向骆宾王,那意思是快来啊,我都准备好了!
骆宾王耸着肩膀,摊开双手,满脸无辜道,“你看见了吧,真不是我主动的……不知怎么回事,自我七岁作了那首咏鹅之后,这些扁毛畜牲就总喜欢跟着我,鹅鹅鹅地叫个不停,烦死了!”
张牧川啧啧叹了两声,“怕是这鹅也是个追名逐利之辈,为了被你歌颂一番,甘愿赴死……你那首短诗做得确实不错,真是你七岁所作?”
“那是当然,我们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不搞弄虚作假那一套……”骆宾王一边邀请张牧川进房坐下,一边将祥瑞大鹅从釜中捞起来扔在地上,淡淡地说道,“在你走后的第二年,我祖父的朋友来家中作客,这种时候父母都要让孩子展示一番,你懂的……那宾客听说了我喜欢读书作诗,便让我以最喜欢的小禽兽为题,写一首短诗,字数不限。”
“所以你就写了咏鹅?”
“那我确实比较喜欢吃烤鹅,烧鹅,还有铁釜炖大鹅……”
“原来如此,也算是歪打正着成就了你神童之名,你写的诗文本来就不错,将来肯定能依靠诗文讨得帝王欢心,平步青云!”张牧川夸赞了两句,转而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跟你阿耶一起出游?”
骆宾王摇了摇头,苦着脸道,“我阿耶已经过世了,就在我参加完童子试之后,他太高兴,一下子笑抽了过去,就再没醒过来……我这些年跟着阿娘四处搬家,上月好不容易闲了下来,便跟着朋友到剑南道去游历了一番。”
张牧川轻轻地拍了拍骆宾王的肩膀,“抱歉,我才知道你父亲已经故去,难怪你比孩童时瘦了不少,真是辛苦……你阿娘为何要频繁搬家,莫非也想学那孟母三迁?恕我直言,现在那些所谓的私塾宅院都是价格虚高,这有如羯鼓传花,鼓声住时,手里捧花的那人必然倒霉!”
骆宾王又摇了摇头,“我们搬家不是学习什么孟母三迁,纯粹就是穷……一开始的时候还能在坊市租个一进的宅院,后来只能租得起廉价的阁楼厢房,再后来便只能搬去郊外,搭一间草屋了。”
张牧川顿时大起恻隐之心,抚了抚骆宾王的脊背,“这般说来,你岂非原本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突然就只能吃些糠菜……可怜!可怜!”
这一抚,骆宾王登时又悲从中来,举起衣袖按着眼角,满脸难过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已经好久没尝过荤腥了,原本这次跟着朋友去益州,以为能吃几顿好的,结果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不忍心他破费,就想着去找父亲的一位朋友接济一下,结果人家门都不让我进……这、这、这回家的银钱还是我卖了衣袍,又给别人写了几幅字才凑齐的,这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体会。”
张牧川也垂泪道,“我如何不知……我那没过门的妻子这些年也是饥苦困愁,若非实在不得已,谁想出远门挣这几两碎银!”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贯大钱,轻轻放在骆宾王手边,“这一贯银钱你先拿着,待得你我要分别之时,我再给你取一些来,现在不给你是因为怀璧其罪,你又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暂且只给你些吃喝的钱。”
骆宾王大为感动,急忙推辞,“这如何使得,守墨大哥你也不是什么豪富,还是快收回去吧……”
“无妨!”张牧川摆摆手,“我这一趟办得好,花出去的银钱便都能几倍收回,若是办不好,以后也用不上这些银钱了。”
骆宾王听了这话,轻叹一声,不再推辞,“还是守墨大哥你仗义,不似那益州的乡绅,忒不讲情面……”
张牧川砸吧两下嘴巴,“确实太没情义,按说益州人大都热情好客,像他这样拒客于门外的实在罕见。”
“可不是吗……我听说那天是他阿翁的生辰,还特意写了幅贺词送进去呢!”
“你写的什么?会不会太复杂了,别人没读懂?”
“不复杂,意思很简单的,概括而言就是四个字,长命百岁!”
“挺好的,那他为什么不给你开门?”
“我事后打听了一下,那天是他阿翁九十九岁的生辰……但我那字写得挺好的啊,极为工整,就算目力不行的老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张牧川顿时愣了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就在骆宾王唏嘘不已之时,厢房外面忽然嘈杂起来。
经历过之前的楼船巨响,张牧川和骆宾王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立刻开门走了出去。
两人循着喧闹声走到廊道另一侧的拐角处,听围观者细说之后,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楼船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旅客之间发生了一点摩擦纠纷。
在最后那次巨响之后,船工们慌忙到底舱检修,终于使得楼船又恢复了平稳。
旅客们得知了这一好消息,便各自返回房间休息,有一富贵公子在途径甲上一层廊道时,与人相撞了一下,等他爬起来后,却发现自己的钱囊不见了。
他立马就想到了刚才碰撞自己的那名白衣青年,于是便让仆从找到了对方,想要讨回自己的钱囊。
可那白衣青年却坚称不曾窃取钱囊,遂两边发生了争吵。
富贵子弟气恼不已,命令仆从们动手教训一下白衣青年,但却被对方一一撂倒,惊惧之下叫来了楼船上负责护卫旅客安全的镖师,与白衣青年对峙着。
随着围观者越来越多,喝骂白衣青年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知道实情,只是跟着别人一起喊叫罢了。
张牧川拨开人群,仔细瞅了眼那腰胯大弓、手持方天画戟的白衣青年,皱了皱眉,“钱囊应该不是他偷的。”
旁边的骆宾王好奇道,“守墨大哥是如何看出的?”
张牧川指了指白衣青年手上的老茧,“你仔细观瞧此人双手,老茧遍布,粗糙不堪,明显是个习武之人……他那方天画戟奇重无比,但他拿在手中却很是轻松,说明他力气很大,而贼偷练习的技艺都是精巧活儿,手中老茧的位置完全不同。”
“他嘴唇干裂,面容疲惫,腹部干瘪,至少已经有两三顿没有进食了,如若真是个贼偷,绝不会让自己的肚子饿着,楼船厅堂里摆着那么多水果糕点,他却不曾偷拿半点,说明他是一个有操守的人。这样有操守的习武之人,怎会盗窃他人钱囊呢?”
骆宾王听完张牧川的解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眼见着白衣青年被逼得要当众解开衣袍自证清白,他哼了一声,当即就要站出去仗义执言。
张牧川却是摇摇摇头,示意骆宾王稍安勿躁,随后环视四周,忽地瞥见一名杂役打扮的矮个子混在人群中,他之前明明记得对方穿着船工的衣服,此刻突然换了装扮,必定有蹊跷,于是悄悄靠了过去,伸手成爪,猛地扣在矮个子肩膀上,“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
那矮个子扭头看了张牧川一眼,紧皱眉头道,“我不认识你……”他想要转身离开,却发现无法动弹,面色冰寒地吐出一句,“放开,别挡我的道!”
张牧川呵呵一笑,“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认错了,你与我一个朋友长得很是相似……”
他一边侧身让开道路,一边松开扣在矮个子肩膀上的手,只是在收手的时候,佯装不小心扯开了对方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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