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酒醉的王绩忽然道,“我虽然没看过厢房里面的情形,但从厅堂柜台的那些摆件来判断,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很好,关系很平等,账册边角还有记录彼此生辰该买些什么礼物的文字。”
张牧川惊奇地看了看王绩,“没想到东皋子你居然观察得这般细致!”
王绩抬了抬眉毛,“我是爱喝酒,但并不代表我就是醉的,更不代表我什么都看不清。”
周卫国砸吧两下嘴巴,“既不是夫妻之间起了争端,愤而杀人,也不是朋友起了杀心,那凶手会是谁呢?”
张牧川忽地扭头看了旁边的店小二一眼,唇角微微上翘道,“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杀死碧青坊夫妇二人的便是这位店小二!”
这一结论让众人都呆住了。
店小二神色慌张地退后两步,结结巴巴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张牧川冷笑一声,“别装了,你一开始便露出了破绽,此时再想否认已经来不及了。”
店小二抬头看向张牧川,皱眉问道,“什么破绽?”
“可还记得昨日我与缅氏使团在这儿吃喝时,你说过什么吗?”
“大约记得一些……无外乎是介绍菜名,推荐新出菜式之类的,有何特别?”
“看来你已经忘了,那我便提醒你一下,昨日你说因为你家掌柜的与姚氏酒坊主人是好友,所以五谷杂粮酒在你们酒肆卖得最多……”
“这话有什么问题?”
“我刚才来这儿的途中,去了一趟姚氏酒坊,以买酒的名义,简单与姚氏酒坊的东家聊了几句,他告诉我近年来采买五谷杂粮酒的人很多,他们已经开始限制每人采买的数量,收回了渠道上的五谷杂粮酒,改为独家经营,根本就没有酒肆在他那里大批量采买。”
“可能是我记错了,我们这儿五谷杂粮酒不是从姚氏酒坊采买的,或许我们掌柜的之前就囤积了许多姚子雪曲……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跟碧青坊的命案没什么关系吧,他们家卖的可是荔枝青,并非五谷杂粮酒!”
张牧川端着酒爵,轻轻晃了晃爵中酒水,“不!他们也卖五谷杂粮酒,只是碍于颜面,没有明目张胆地售卖假的姚子雪曲,仅向几家酒肆供给而已,其中便有你们黄氏酒肆……而你们掌柜的担心姚氏酒坊知道了这事之后来找麻烦,所以让你只对外地商旅推荐,大部分的五谷杂粮酒都转手卖给了僰道县郊外的小酒肆,比如距离黄泉山七里左右的白家酒肆。这之间的联络交易都是你在操办,因此你的麻履底部会有两种不同的泥土,一种是在僰道县郊外沾染的,一种来自碧青坊后院。”
周卫国闻言立刻起身,命心腹仆从脱下店小二的麻履,拿在手里细细一瞧,果然发现麻履底部有两种泥土,面色一冷,“在我眼皮子底下,竟敢售卖假酒?”
店小二当即跪下磕头,“大人!这都是掌柜的主意,我只是个跑腿的……”
张牧川哼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一个跑腿的,竟敢向碧青坊东家讨要好处,也是嚣张!不仅如此,你还从经常在白家酒肆沽酒的高十一那里骗了不少诗文,然后让碧青坊夫妇做成诗册,随着五谷杂粮酒一起销往外地,并摘取了诗册里的部分句子贴在酒坛上,换了个文雅的酒名,再掺杂些许荔枝青,两种酒混合一起,既能帮碧青坊销了存货,又能提高售价,还挣得了五尺先生的雅名!”
旁边的杜依艺听了这话,高抬八字眉,愤怒道,“酒是假冒的,诗文也是假冒的……无耻!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店小二面色煞白地狡辩道,“你这是诬陷……我是帮掌柜的卖过假酒,但绝对没有骗取他人诗文,我只是个酒博士,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当然是想自己捞够本钱,然后去其他地方再开一家假的黄氏酒肆!”张牧川斜眼看向店小二,淡淡地说道,“昨日你在说这家酒肆只是黄氏酒肆分肆的时候,尤其讲起你家掌柜也姓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这是一种对于轻蔑的表现,你觉得自己也行,掌柜的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你攒够了银钱,有了声名,大可在别的地方新开一家,到时候慕名而来的客人源源不绝,远超这里的黄氏酒肆!”
店小二陡然被人说中了心事,震惊得不知该如何辩驳。
“但碧青坊东家妻子却是厌烦了这种欺世盗名的行为,总是劝说自己夫君不要在继续与你做买卖……”张牧川饮了一口酒,继续道,“这也就引发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争吵,特别是昨日,妻子竟然以死相胁,碧青坊东家无奈之下只好请你过去一趟,商讨做完最后一单便收手的事情。”
“已经习惯了挣这种容易银钱的你怎会愿意,不过你并没有当即发作,而是偷偷在碧青坊东家的茶叶里放了些其他的东西,等到突厥人去酒肆找你的时候,你便改了交易方式,让突厥人直接去碧青坊取货……那突厥人是狼卫,执行任务时绝不会饮酒,故而碧青坊东家只能以茶相待。”
说到此处,张牧川从怀里取出一枚长满青霉的野果,解释着,“而那茶里掺杂了这种青霉,单独饮下没什么问题,可若是继续饮酒,便会中毒,初时面色潮红,头痛恶心,似乎与醉酒过多无异,但接下来便会胸闷心悸,呼吸困难,甚至死亡!”
“碧青坊东家打发走了突厥人,接待完最后一拨客人,然后与妻子又大吵了一架,吵着吵着突感不适,后腰不小心撞在了桌角,随即便倒在墙边,他的妻子见状上前查看,发现夫君已然死亡,误认为是自己造成的,悲痛欲绝,本想殉情陪葬,可在翻看亡夫那些诗册时,瞧见了你在茶叶里做的手脚,想去报官,一扭头却看到你从窗户爬了进来,当即厉声质问……你担心事发,便将其活活掐死,并伪造成碧青坊东家妻子悬梁自尽的假象,最后翻窗而出,逃离碧青坊。”
“你那麻履底部的泥土不只是代表你去过碧青坊,还表明了你是凶手,因为在碧青坊厢房里的鞋印里,就有带着两种泥土的麻履印迹……如若你是以正常路径走进碧青坊的,麻履底部绝不会沾上后院的泥土,也不会在厢房里留下带有后院泥土的印迹。”
“再者,碧青坊东家妻子脖子上的勒痕下面有些许掐印,以及房梁之上的掌印,茶叶罐子上沾着房梁灰尘的指印……这些都可以作为你是凶手的铁证!”
一口气讲完,他又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下烧焦木牌上的半首诗文,摸出从碧青坊厢房里寻到的诗册,随意地扔在店小二身上,“桌上这半首诗文是我从黄泉山烽台得来的,与这诗册里第二十八首完全相同!如果你还想强辩,我可以把高十一请来,与你对质!”
“老李和碧青坊东家的朋友都没有说谎,他们只是在你的设计之下,看到了真相的一角,被你利用罢了!但天理昭彰,你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越想掩盖什么,就越会暴露什么!比如你昨日一个劲儿向我推荐全竹宴,恰恰暴露了你想要毁灭的罪证……全竹宴里面有一道竹菌,若你将剩余的青霉加在里面,确实很难察觉,只要分量控制得当,也不会引起客人不适。”
张牧川站起身来,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店小二,寒声道,“现在铁证如山,你这欺世盗名的恶贼还有何话可说?”
“我只是想多挣些银钱而已……”店小二浑身轻颤,低垂着脑袋,满脸颓丧,“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含着金汤匙,凭什么有的人就因为姓黄,便可不花半个铜钱得到一间酒肆,凭什么我这般聪明的人只能做个酒博士!”
“我不服!”
“五谷杂粮酒的秘方是我从姚氏酒坊抄来的,交易的渠道也是我跑出来的,碧青坊只是出了点五谷杂粮酿酒,就要分走七成!他还说不干就不干,凭什么!那女人也是过分,我本想劝说她不要声张,愿意出钱赔偿,但她却不依,还对我大喊大叫,没有礼貌!”
他忽地抬起头,梗着脖子看向张牧川,攥紧拳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那些权贵哪一个没做过这种事情,成者王,败者寇!我只是运气差了点,并没有错!在这样的盛世,像我等活在泥沼之中的底层,只有不择手段,才有可能翻过高山!你可以说我是恶人,但不能称我为贼!我靠的是自己这双手拼搏!”
杜依艺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强词夺理!荒谬至极!你想要改变命运,就得盗取别人诗名,就得谋害他人性命?我也想帮碧青坊东家夫妇问你一句凭什么!我也想帮守墨说的那位高十一向你讨个公道!你夺了别人性命,偷了别人声名,还不是贼!”
店小二面色微变,却依旧挺直了脊背,显然并没有被杜依艺说服。
张牧川叹了口气,“算了,杜兄……这种人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遭遇挫折困苦,只会埋怨周遭的人,只会埋怨世道,从不会在自己的身上寻找原因,你我不必多费口舌,大唐有律法,一切依律法而行!”
不等杜依艺开口,周卫国抢先站了起来,吩咐心腹仆从将店小二绑上,对着张牧川拱手道,“张兄,既然凶手已经认罪,我这就将其带回都督府复命了,这毕竟是我僰道县的案子,外人岂能插手……”
说着他又摸出了一份文书,交到张牧川手里,“这是我上午书写的诛杀突厥逆贼文书,给你抄了一份,有空闲的时候瞅一眼,若觉得哪里不对,可以与我商量,但我不一定修改!公务繁忙,我便先行告辞了,诸位尽情吃喝,这一顿算在我都督府的账上!”
张牧川接了文书,看着周卫国等人离去,忽地瞥见店小二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皱了皱眉,嘀咕一句,“不对劲……”
他细细思索了一番,没觉着自己的推断哪里有错漏,瘪了瘪嘴,不再多想。
便在这时,一只白色的鸽子突地歇落在黄氏酒肆外,歪了歪脑袋,朝张牧川叫着姑姑。
鸽子是从益州飞来的,腿上的竹管里卷着封信件。
张牧川没有立刻打开信件,而是先检查了一下信纸背后有无梅花瓣印记,发现只是普通信纸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神情懒散地细瞧里面的内容。
字体歪斜扭曲,执笔的人没变,还是不良帅。这一次信件上面的字数很多,巴掌大小的纸张挤满了蚂蚁墨字。
这封信主要传达了两个意思,首先褒奖张牧川在石头大寨的表现,当然不是因为张牧川侦破了案件,而是有人暗中回禀,说高阳公主玩得很开心,那晚喝了个大醉,还跳了胡旋舞。
陪好了公主,到时候任务结束,不管是执行者张牧川,还是总负责人不良帅,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不良帅大约是想到了自己以后升官发财,迎娶富家小姐的美好日子,所以毫不吝惜称赞之词,信件大半内容都是夸奖。
剩下一小半则是催促张牧川快些把造销做了,依照规定六月三十日之前若没有完成,朝廷便不再接收,还要对延误者进行处罚。
现在已经是四月中旬,张牧川这边做好了造销,不良帅那边还要审核,然后再递交给益州府衙,益州府衙审阅无误,这才汇总往上传递,交与长安三省六部。
时间紧张,过程繁琐,容不得拖延,若是迟了,不仅张牧川这一趟的开支不能报销,连带着不良帅那边垫付的相应费用也打了水漂。
张牧川看完纸条上的内容,在心里回了句知道,然后收起纸条,随手抛飞信鸽,转身回到酒肆,继续与杜依艺等人吃喝。
只是他记挂着造销,又想到黑马老黄背上那已经干瘪的褡裢,吃喝得并不畅快,时不时地叹息几声。
李姓胡商见张牧川回来之后满脸愁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牧川兄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不妨与我说说,都是朋友嘛,就该互相帮衬。”
张牧川欲言又止,只端起酒爵,闷闷地饮了一口。
李姓胡商很自觉地给张牧川又添满一爵,眨了眨眼睛,“兄弟可是缺钱了?”
这一句正中张牧川的心口,他点点头,“没错……我缺的还不是小钱,而是很大一笔数额,你要借我吗?”
天下最伤情谊的,便是开口借钱。
李姓胡商却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了,“穷家富路,牧川兄弟携美眷出游,一路开销更是繁多,缺钱是正常的……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是钱多,但有个规矩,与人相处,只做买卖,不借银钱。牧川兄弟想要再多银钱都行,但你得拿身上的一件东西来换!”
张牧川愣了愣,没想到这李姓胡商居然也看出来高阳是女儿身,他也没心情解释,只是心里想着你不愿意借就明说,我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李姓胡商像是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索性把话挑明,“我听说昨日都督府给你送了一张符牒,方便你在戎州之内查案缉凶,可有此事?”
“是有这事……但案子已经破了啊,用不着那符牒了。”
“你没用处,不代表其他人没有用处,正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说反了吧?”
“你懂我意思就行,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点……无论你要多少银钱,我都如数拨付,但你得把那张符牒交给我,左右你将要离开戎州,也用不上了,不如让我拿去照顾一下自家生意。”
张牧川立时恍然,原来李姓胡商打的是这主意。
为了不落人口实,都督府给张牧川的符牒级别很高,戎州境内五县二十五乡的税卡、码头等处皆可自由通行,货物无需过所,来往更不必交税,若有麻烦,还可让署吏帮忙解决。
李姓胡商眼光毒辣,消息灵通,昨日听说了张牧川有这符牒之后,当即有了决断,在张牧川再次前往碧青坊的时候,主动站出来举发,为的就是拉近关系,方便讨要这张符牒。
否则,即便他对碧青坊东家的妻子再如何念念不忘,也不会冒险沾染是非。
张牧川本想一口回绝,毕竟把符牒借与他人使用,是要被砍头的,但他转念一想,都督府市令是周卫国,他们此次合作尚算愉快,对方应该不会在符牒上面为难自己。
虽然缅伯高那边确实还有银钱,但到了长安之后,他要调查当年那件案子,需得不少银钱铺路。再加上这一路上还要让高阳吃好玩好,又不可能让缅伯高帮高阳付账,一切只能自己垫支。倘若因为没钱,使得高阳玩得不开心,办砸了这趟差事,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反正都是死,不如多捞点银钱,给喜妹送回去,也算是一种弥补。
李姓胡商察觉出张牧川内心已经动摇,趁热打铁补充了一句,“这样吧,此事你确实要担很大的风险,不论你报出多大的数额,我再加个五百贯!”
张牧川知道对方必然会利用符牒把这多加的银钱也赚回去,但实在没法拒绝,在心中迅速算了算自己这一路可能的开销,以及到了长安后走动关系需要的银钱,张嘴说了个数,“九百七十二贯!”
李姓胡商闻言呆了呆,这数字有零有整,显然是个预算,竟没往上添些,自己做了这么久的买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实在的人,干脆地回了句,“成交!”
张牧川瞧着李姓胡商这般痛快,当即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符牒的价值,也低估了自己脑袋的价值,心中一阵后悔,支支吾吾着,“我……”
李姓胡商完全不给张牧川反悔的机会,快速从怀中取出几张在柜坊存钱的凭据,拍在桌上,“君子一言,死马难追……按照刚才所言,我再给你加五百贯,拢共是一千五百贯,对吧?”
“不对……”张牧川盯着桌上的那几张大额存钱凭据,咽了咽口水,“应该是一千四百七十二贯,你多算了二十八贯。”
李姓胡商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己主动给凑了个整,对方居然又给扣了下来。
张牧川沉吟片刻,将一张数额两百贯凭据退了回去,“可以帮我先换两百贯现钱吗?”
李姓胡商豪爽地应下,“没问题,待会儿我便让人把钱送到你住的馆驿。”
“这每次在柜坊取钱的佣金费用,应该是你这边出吧?”张牧川又追问了一句。
李姓胡商听了这话有些发懵,心道取钱要支付的佣金加起来都没有一百个铜钱,你二十八贯零头不要,在这里与我纠结这一百个铜钱?
他咧了咧嘴,端起酒爵挡住自己脸上怪异的表情,轻轻吐出两个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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