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高阳和周卫国同时惊呼一声。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若是在前面,先一步与烽燧士兵交流,便能早做准备,从容应对突厥狼卫的攻击,但现在别人跑在了前头,攻守之势异也,他们成了被动的一方,很可能落入对方布置的陷阱。
烽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很小。
台高五丈,底部三丈见方,自下而上收缩,顶部阔一丈,整体类似于下宽顶窄的圆柱,内部空间并不狭窄,有很多可以突然袭击之地。
周卫国心里不由地打起了退堂鼓,他平素连与人打架都不曾有过,甚至每次跟自家娘子在床榻上互搏都是他处于下风,现在可能要面对一名以凶狠狡猾著称的突厥狼卫攻击,那不是等于自己把脑袋伸过去,让别人砍着玩吗!
张牧川看出了周卫国心里的忧虑,身子前倾,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怕不怕,有我在呢,你们俩实在不敢进去,那就待在外面好了,我一个人进去跟那混账玩狸猫捉硕鼠的游戏!”
周卫国本想点头应下,但细细一想,觉得还是不妥,万一那突厥狼卫趁着张牧川离开了,突然跳出来砍杀他和这位细皮嫩肉的使团仆从怎么办,速即摇了摇头,正气凌然道,“今畏缩亦死,迎面痛击亦死……等死,死战可乎!”
高阳却是不同,闻言立马跳下了牛车,撒丫子跑到旁边野林里躲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对着张牧川眨了眨,“我在这儿帮你找些野菜野果,等你把灶台烧热了,我再上来给你做点热乎的吃食暖胃。”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他当然知道高阳这话只是逃遁的借口,当即让周卫国停了牛车,一步跨了下去,取下障刀扔给周卫国,轻声说道,“这刀适合近身攻防,若是那狼卫绕过我突袭你,可用此刀反击!”
周卫国像只鹌鹑样缩着脖子,点了点头,双手紧握障刀,藏在张牧川身后,小心翼翼地靠近烽台。
张牧川瞥了眼身后的周卫国,深吸一口气,摘了腰间的横刀,猫着身子,抬腿迈进烽台左侧大门。
烽台之内,灯火阑珊处。
霍尔多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一刀割断还在熟睡的老赵咽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就像草原牧场周围那些神出鬼没的孤狼,时不时地在羊群里夺走一条生命。
短短半刻钟的时间,霍尔多已经收割了四名烽燧士兵的性命,只剩下顶部值守的高十一和陈麻子还没干掉。
他并不着急,猎杀要有耐心,看着猎物仓皇逃窜,却始终无法改变命运,这样才最是有趣。
霍尔多跟着张牧川三人行了一路,也想了一路,终于在距离烽台只剩数里之遥的地方想通了。
这狡诈如狐的唐人是要放火示警。
那名穿着男装的女子很可能懂得一些突厥语,他与麻里衮在马车上的谈话被对方听了去,扭头告诉了那个曾说他印堂发黑的不良人。
僰道县距离长安千里之遥,若是想要快速将消息传递过去,换作是霍尔多,也只能想到烽火示警这一个法子。
虽然明知唐人是故意引诱自己来此,但倘若真让他们放火示警,那辛苦筹谋许久的计划便成了可笑的飞蛾扑火,长安的叶护贵人必定下场凄凉。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霍尔多趁着张牧川几人和烽台顶部那两名士兵挥手呐喊的工夫,悄然溜到了前面,抢先一步进了烽台。
现在他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从悬梯爬上去,杀了顶部的两个烽燧士兵,再破坏掉三个烽烟 灶台,那么唐人放火示警的计划便彻底化为了泡影。
霍尔多想象着张牧川等人辛苦爬上烽台,却发现灶台被毁的表情,嘴角不禁微微上翘,双肩抖动着,险些笑出声来。
便在这时,想向张牧川等人询问具体情况的陈麻子顺着悬梯爬了下来,一转身,正好与躲在阴影里偷笑的霍尔多四目相对。
陈麻子因为心情烦躁,白天黑夜都在喝酒,醉意沉沉,根本没瞧清霍尔多的样貌,打了个酒嗝,双眼迷离道,“老赵,你咋起来了呢?”
霍尔多伸出手去,一把将陈麻子搂了过来。
陈麻子被对方搂着脖子,勒得脸面涨红,直说着别闹别闹。
下一个呼吸,悬梯旁侧阴暗处传出颈骨被扭断的声响。
霍尔多穿着陈麻子的衣服走了出来,低垂着脑袋,沿着悬梯爬上烽台顶部。
高十一原本正遥望着下方的牛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立刻转了身子,惊奇地盯着来人问道,“陈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霍尔多没有答话,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右手按在马刀把柄上,一步步朝着高十一走去。
他嘴角勾着笑意,心里想着,这唐人兵卒真是个呆头鹅,竟连来人是不是同伴都认不出来,死了怕也是个糊涂鬼!
高十一见陈麻子不搭话,瘪了瘪嘴,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陈大哥,我有句话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霍尔多怔了怔,面色怪异地想道,莫非这呆头鹅士兵有特殊的癖好?那自己等下割对方脖子的时候要不要离得远一点,万一不小心被传染了可如何是好?他早听草原的乌答有说过,大唐男子大多有古怪的癖好,这种癖好自武德发展至今,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的现象,若是草原的勇士与之接触,很可能也会染上那种癖好。
想到此处,他狼躯一震,打了个哆嗦。
高十一心存愧疚,不敢去看“陈麻子”,咳了两声,继续道,“昨日我骗了你,对不起……你的孩子很好,不会被饿死,至少今年不会,桑娘也没有被村里的恶霸欺负,因为你在这边参军的关系,她沾了光,做漂妇的工钱涨了些许……”
霍尔多顿时愣在了原地,合着是自己想多了啊!
他叹了口气,缓缓抽出马刀,快步走到高十一面前,用蹩脚的唐人官话说道,“没关系的,你的同伴已经不会愤怒了,也不能再怨恨你了……你作的孽,我帮你消了,接下来就该你帮帮我!”
说着,霍尔多突地挥出了马刀!
但想象中鲜血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高十一仍旧立在那里,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木棍,挡住了寒光闪闪的马刀。
霍尔多双眼一眯,偏了偏脑袋,盯着高十一右手上那把调好了角度的寸弩,“你早就发现我不是你的同伴了?”
高十一哼了一声,“陈麻子身上不会有马刀……而且你的脸上没有麻子!”
刀还在棍上。
霍尔多刚才那一刀劈得非常狠,致使马刀的刀刃嵌进了木棍中,一时无法拔出,只得一面侧身躲闪,险险地避开箭矢,一面抬脚踢在木棍上,奋力拔出马刀,连退数步,拉开与高十一的距离。
高十一稳住身形,又连发了两箭,然后提着棍子攻了上去,急速扎出十数下,转身抛棍,换手接住木棍另一端,直戳向前。
霍尔多匆忙应对,胸口挨了好几记棍子,强忍着疼痛,龇牙咧嘴道,“唐人,我听说你们有句话叫棍打一大片,为什么你的棍法这么奇怪?”
高十一舞了个棍花,昂首道,“谁跟你说的这是棍法,枪扎一条线,我这是枪法!”
霍尔多看了看右手上的马刀,将其换到了左手上,笑着说道,“唐人,你死定了,居然把底细都抖落了出来……我以前有个牧奴就是在中原耍枪的,陪着我练了许久,你们中原枪法的弱点全都被我掌握了!”
话音一落,霍尔多左手握刀冲了过去,每一刀的力道虽然没有使用右手时那么强劲,但角度刁钻,招招都是针对枪法十三式的薄弱点。
高十一手忙脚乱了一阵,忽地变换了握棍的方式,木棍一挥,逼退霍尔多,接着竖劈,横扫,斜斩,下挑,把棍子抡得呼呼生风。
霍尔多脑袋上起了好几个红包,撮着牙花子道,“唐人,不对吧……你这是枪法?”
高十一喘了几下粗气,悄悄活动着有些酸麻的双手,“是枪法,也是棍法,还是笔法……这是我最近晚上写诗的时候,悟出的一套招式,厉害吧?”
“你会写诗?那你该是个书生,书生怎么会跑到这种偏僻之地参军呢?”霍尔多很不理解,因为在草原上,凡是会识字的,都是高人一等的权贵,哪怕是被抓去的唐人,只要能识字,也会被可汗奉为座上宾。
“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简单地说,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高十一摆好架势,冷冷地盯着霍尔多,“我已经吃了很多苦了,你该就是那个让我成为人上人的台阶!”
霍尔多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扬起自己狭长的马脸下巴,“唐人,那些话都是你们唐人皇帝欺骗百姓的鬼话,吃得苦中苦,是不会成为人上人的,只会有吃不完的苦!既然你在这里不受重用,何不跟我一起到草原去,我可以保证,绝对会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女人、金子、牛羊……无论你想要多少,王帐的贵人们都会赏赐给你!”
“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高十一挥舞了两下木棍,深吸一口气,寒声道,“我现在是过得不太好,之前到长安投卷被人乱棍打出,来了这里老赵他们欺负我,每次去打酒都要被掌柜的奚落,就连附近的村童有时也会朝我身上扔黄泥巴,呕心沥血写的诗文,结果成就了别人的声名……因为这些事情,我每天夜里都要偷偷发牢骚,圣人一家老小都被我在心里问候了不知道多少遍,但这并不表示我不爱大唐,恰恰相反,我就是因为太爱大唐,所以我才希望能有为它奉献自己才华的一天,我才会对朝廷颁布的某些错误法令感到痛心疾首!”
“爱之深,责之切啊!我爱大唐,我爱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包括欺负我的老赵,以及那些顽童,只因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故而我可以容忍他们的恶劣行为,但你们这些突厥狼崽子却是想毁坏我的家园,伤害了我的家人……我怎能不怒发冲冠,怎能容你!来吧,不要试图用花言巧语蒙骗我,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你亡!”
霍尔多听着最后一句,总感觉哪里不对,可他对唐话并不精通,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皱了皱眉,“唐人,你真虚伪,说这些话虚伪,先前明知我不是你的同伴,却在那里忏悔,也是虚伪……你这样虚伪的人,难怪会受欺负,这是你应得的,被我杀死也是你应得的!”
说完这句,霍尔多提着马刀,抢先发起了攻击。
高十一举棍齐眉,挡下凶猛的一刀,咬牙与霍尔多拼着力气,“突厥狼崽子,你说错了,我刚才的忏悔是诚心诚意的……你穿着陈麻子的衣袍,说明他已经被你干掉了,你的身上便沾着他的冤魂,对着这衣袍忏悔,相当于对着陈麻子忏悔,大差不差!”
霍尔多狞笑着下压马刀,“唐人,你太蠢笨了,本来力气就不够,还敢在与我比拼时分心解释,简直自取灭亡!”
高十一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涨红了脸道,“你方才不也分心解释了,在我们戎州有句俗谚,坏人大都死于话多……你的话就挺多!”
霍尔多一愣,不再多言,也不再与高十一慢慢比拼力气,退了半步,紧闭着嘴巴,表情狰狞地握着马刀,一下又一下地劈砍着。
高十一左躲右闪,顽强地与霍尔多搏杀,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体力渐渐不支,身上呃伤口也就慢慢多了起来。
汗水,雨水,血水,三者混合在一起,自衣袍的边角滴在地上,聚成一滩,随后透过是石砖的缝隙,从烽台顶部一颗颗地掉落下去。
恰好有一滴落在了正查验老赵四人尸体的张牧川的肩膀上。
张牧川侧脸看向肩膀,微微皱起眉头,抬头望了望烽台顶部,低声对身后缩头缩脑的周卫国说道,“那匹孤狼在上面,你先不要跟着我一起上去,等我与他酣战一处再行动……若我能解决他,自然会放火,若我无法解决他,你便偷偷溜到灶台点燃烽火,然后立刻逃走,明白了吗?”
周卫国木然地点了点头。
情况危急,张牧川不敢耽搁,呼出一口浊气,贴着墙壁缓缓而上,路过烧水炉子时,忽地瞥见了烧毁一半的木牌,盯着上面的墨字看了片刻,伸手将其捡了出来,扔进装着水的木盆中,这才继续前行,走到悬梯处,又发现了陈麻子的尸体,粗略查验一番后,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这麻子,竟在脖子被人拗断前,便先一步见了阎王!
他忽然想起了碧青坊东家的尸体,心中有了某种推断,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便在这时,烽台顶部传来一声痛呼!
张牧川当即收拾心情,迅速攀上悬梯,三两下便跃到了烽台顶部,看着被霍尔多压在身下用马刀刺穿了手掌的高十一,高喊一声,“左偏一寸三分!”
高十一闻言立刻挣扎着扭动身子,往左侧挪了一寸三分。
就在霍尔多诧异地回头望向张牧川时,一柄横刀裂风摧雨,割开了漆黑的夜色,穿透了霍尔多的胸膛,刀尖擦着高十一的腋窝刺进地面。
啪嗒啪嗒。
鲜血顺着刀身不停地淌了下来。
霍尔多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强提一口气,撑起了身子,拎着马刀,面向张牧川,愤怒地喊了一句突厥话,而后朝着张牧川跑了过去。
张牧川平静地看着霍尔多冲向自己,扭动几下脖子,右脚一扭,躲开霍尔多拼尽全力的一刀,弯了弯腰,旋转半圈,抽出了插在霍尔多胸膛上的横刀,随即挽了个刀花,在滑步向前的同时,横刀一割。
下一个瞬间,霍尔多停了下来,他的脖子上忽然浮现出一圈血线,奇怪的是,鲜血并没有哗啦啦流出来。
他很好奇,想回身问一问那个不良人这是什么刀法,但一扭头,自己的脑袋却掉了下去。
张牧川捡起霍尔多的脑袋,瘪了瘪嘴道,“我都说了,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血光之灾,为何不信呢!瞧瞧,这不是应验了吗……”
刚刚爬起来的高十一听了这话,不由地愣了愣,心中暗暗警醒,下次若是有人说自己印堂发黑,一定要舍得掏银子,破财消灾,什么都没有小命重要。
张牧川瞟了一下高十一,随手将霍尔多的脑袋扔了过去,扫视四周的打斗痕迹,淡淡道,“你这棍法不错啊,跟谁学的啊?”
高十一面色发白地接住霍尔多的脑袋,不知该是扔在地上,还是继续捧着,局促道,“不是棍法,是我自创的枪法,也是笔法……我是读书人!”
“读书人?”张牧川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高十一,拱手道,“有礼有礼!在下不良人张牧川,还未请教读书人兄弟贵姓?”
“在下渤海高氏,高侃……家中排行十一,你叫我高十一也行!”高十一忍着手上的剧痛,回了一礼。
张牧川抠了抠鼻子,“有趣,还能这么介绍自己,那要是你父亲再多生几个儿子,你得重新换个称呼,改叫高三十五,高三十六?”
高十一怔了怔,木讷道,“哪个野彘能生三十五个孩子?”
“圣人啊……”
“大胆!你怎敢侮辱圣人!不过……圣人真有三十五个孩子?”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哎哎,我守在这烽台,久不闻天下事,竟连圣人有几个孩子也不知晓,惭愧惭愧!”
张牧川咳了两声,一边走向灶台,一边神情严肃地说道,“先把惭愧放一放……高十一兄,时间紧迫,请帮我放两堆火,示警长安!”
晨光熹微中,黄泉山烽台也烧起了两团赤霞。
高十一孤零零地立在烽台之上,一手握着杆三丈高的朱红龙旗,一手扶着墙头,挺直了腰杆,遥望着长安的方向。
朱红龙旗迎风猎猎,他的长袍也迎风猎猎。
瞧见三十里外升起两道滚滚狼烟之后,高十一扭头看向烽台下的张牧川,喊了一声,“张兄,狼烟已起,你可安心离去了!”
在牛车上苦等许久的张牧川长舒一口气,对着烽台上的高十一抱拳道,“多谢!高十一兄,今日匆忙,改天有机会我再请你痛饮一番……”
高十一立即问道,“哪一天?”
张牧川面色一僵,呵呵笑道,“若有一日你我都在长安了,或者哪一天我再来黄泉山,便请你痛快地喝一顿!”
高十一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我记下了。”
张牧川望着高十一的身影,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高十一,你昨日可曾去过僰道县碧青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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