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微微笑着,吩咐署吏们开始核查这一年来在僰道县采买油樟木、牛筋、铁器和井盐这四宗物品的名单和数量。前三样是制造武器所需之物,最后一样是草原急需的生活用品。其中的牛筋本身草原也盛产,但已经归降的突厥人是无法回草原的,只能花钱采买。
哪几个马队采买量越大,哪个商号出货量最多,说明与突厥人的联系越紧密,因为突厥人自己是不能购买这些东西的,尤其是前三样,井盐只是限制了采买数量,而前三样是命令禁止的。
张牧川在这间货栈和那处破败荒屋都发现了大量武器,货栈里还有未制作完全的胚子,说明这些武器都是新近制作的。
想要制作武器,就必须要有原材料。
商人只要有利可图,不管需要这些材料的是唐人,还是突厥人。
如此巨大的数量,不可能只存在于货栈和那间荒屋,必然还有其他储存地点。
那突厥狼卫从货栈逃脱之后,无法立刻离开僰道县,只能想办法前去其他的地点藏身。
找出这些藏身地点,自然也就能找到那名突厥狼卫。
此所谓,大搜查术。
这是张牧川在益州以不良人身份缉拿贼盗时,无意间悟出的办法。有时寻找真相,无需疲于奔命地四处考问,只要埋首案牍,同样可以得到答案,因为真相往往就藏在文卷的字里行间。
在往常,这些统计数字,得让署吏们忙上几天才有结果,但现在时间比金银还要珍贵,周卫国不再袖手旁观,亲自领着署吏们豁出性命计算。
张牧川则是一面听着那些署吏汇报着某月某日某商号的出入量,一面握笔在那张棋盘般的白布上涂着黑色方格。
高阳看着白布上的墨块渐渐多了起来,轻声问道,“这是……僰道县坊市布局?”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淡淡地答了一句,“准确地说,是以货栈为根本,延展开来的突厥人窝点布局图。白格子代表普通宅邸,黑格子代表商号曾经送货的地点。”
高阳震惊地看着张牧川,眼睛里泛着光亮,“你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将僰道县坊市布局记在心里了,而且还能迅速计算出宅邸之间的距离?”
张牧川余光瞟了一下黑脸市令周卫国,笑着说道,“我也是明算科及第,而且是三甲及第。”
也就在此时,那些署吏们终于完成了这一年以来的相关货物计算,周卫国脸上笑开了花,擦着额头的汗珠,急忙来到张牧川身边,“找出来了吗?”
张牧川大笔一挥,在白布上画了七个圆圈,点头说道,“这七个宅邸是近期商号送货最频繁的,而且今夜也有货物要送过去……现在街道上四处都在排查,突厥狼卫想要前去那些藏身之处,只能躲进运送货物的辎车里。”
周卫国面色一喜,立刻派人前去那七处宅邸仔细探查,并叮嘱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坊市西北角某间荒屋中,似乎有火堆燃烧,突厥贼子或许藏身其中。
谨慎起见,张牧川并没有立马让周卫国开始行动,而是先去了今夜往那处宅邸运送货物的商号,核查了货物重量和数目,接着比对沿途车辙印迹,发现在穿过甲字十二小巷后,车子重量忽然增加,车辙印迹深了些许。
甲字十二巷距离货栈极远,符合突厥人在遇到危险时选择藏身处所的习惯。草原上的狼都是一根筋,不懂得什么灯下黑的道理。
张牧川确定了突厥狼卫的藏身地,随即便让周卫国叫来两名府兵,将货栈的突厥人尸体全都垒在一辆牛车上,自己亲自牵着牛车,只带着周卫国和高阳两人,缓缓从那间宅邸门前经过,刻意重重咳了一声,粗着嗓子道,“周兄!你我今夜总不算白忙活,这么多突厥狼崽子的尸体……该是能换不少银子吧!”
周卫国也提高声量,朗然笑道,“何止是不少,简直是很多才对!你可知这些尸体里面还有一突厥贵族,名唤阿史那……什么玩意的,名字太长了,我没记住!单单是此人的脑袋,就可以换得十两白银!”
张牧川哇喔地惊叫了一声,“十辆银子,咱可以去春丽苑睡十个汉胡混血的美姬,还能让她们排着队给咱喂葡萄!”
高阳面色古怪地看了张牧川一眼,那表情的意思是,哟呵,你好懂啊。
周卫国哈哈大笑几声,“等把这些突厥狼崽子的尸体卖给烽台那边的军爷,你想要让春丽苑美姬用什么姿势喂你葡萄都可以!赶紧的,咱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过去,晚了就只能再等一天了,时间紧迫啊!”
张牧川连连点头,忽地双耳微动,像是听见了某种轻响,速即偷偷瞄了一眼那座宅邸的院墙,然后慢慢加快了步伐。
就在他们三人拐进另一条巷子之后,一道黑影从宅院的墙头跳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僰道县西北五十九里,黄泉山烽台。
高十一放下羊毫管子,看了看挥洒在木牌上的二十八墨字,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要将其挂起来,却发现四壁都挂满了其他五人生活所用之杂物,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把木牌扔进了正在烧水的炉子里。
他意兴阑珊地回到桌边,慢吞吞地拿起一串昨日在烽台边野林子里采摘的荔枝。
这荔枝的红鳞果皮很薄,剥起来必须要小心一些,否则很容易伤了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
他轻轻地剥了一颗,看着那颤巍巍如软玉般的果肉,正要张嘴咬下去。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高十一吓了一跳,手中的荔枝啪嗒落在地上,沾着尘灰滚到桌子底下。
他扭头看去,瞧见来人是满脸大胡子的老赵之后,立马起身让座。
老赵参军的年头比他长,且曾经在陇右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所以是这黄泉山烽台六人之中最有权威的。
而高十一是去年才来这儿,在六人之中参军资历最浅,他原本是一读书人,因为没有背景,科举无望,行卷无门,这才参军搏一条新的出路。
若是在其他地方,识字的读书人可以轻视不识字的白丁,但在这烽台不一样,不识字的丘八有五人,识字的就他一人,少数只能服从多数。
他看着老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随即放下荔枝,慌忙去打了一盆热汤端来。
老赵蹬掉鞋子,两脚一伸,放进冒着热气的木盆之中,舒服地嗯了一声,闭着眼睛说道,“小高啊,明天你抽个空,帮我去七里外的白家酒肆打些五谷酒来。”
高十一轻轻地哦了一声,下意识地伸出右手,讨要酒钱。
老赵却是迟迟没有反应,始终闭着眼睛,直到热汤变凉之后,这才抬起了双脚,睁开眼睛,瞥了瞥高十一,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擦脚!”
高十一顿时哆嗦了一下,当即单膝跪了下去,认真地用自己的衣袍将老赵的大脚擦干净,不敢再伸手讨要酒钱。
老赵哼了一声,穿上鞋子,伸了个懒腰,“我要眯会儿,等下陈麻子会上去守着,没什么事儿不要叫我,有事更不要叫我。”
高十一嘴巴发苦地点了点头,不敢发表什么意见。
陈麻子是个懒货,想要他大半夜起来上去值守,除非这天上泼下了金雨。
其实老赵也知道陈麻子后半夜不会去值守,但他还是安排了陈麻子值守后半夜,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高十一填补这段时间空缺。
一天之中,后半夜最是恼火,人到丑时之后,大脑昏沉,总是忍不住想要打瞌睡,这种状态下很容易出错,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自己在后半夜值守。
烽台连高十一在内总共六人,本来按照兵部下发的文书,像高十一这种负责符牒传递,宣讲朝廷政策内容的人,是不用到烽台最上面值守的。
但老赵以五个人不好安排时间为由,强行把高十一也算在了里面,即一天十二时辰,每人值守两个时辰。老赵负责子时和丑时,陈麻子负责寅卯两个时辰,其他三人依次往下,最后由高十一负责值守戌时和亥时。
陈麻子性格暴躁,且又好吃懒做,自安排好轮值之后,从未在后半夜起来,全都是高十一帮忙填补。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习惯。
因此高十一每日值守完戌时和亥时之后,并不会躺平休息,都是等着老赵下来之后,再去轮值两个时辰,以免来回折腾,反而更加疲惫。
而老赵知道高十一不会在中间两个时辰休息之后,慢慢缩短了自己值守的时间,从两个时辰减到了现在的一个时辰又三刻钟。
高十一起初还是有些怨言的,但一天天过去,他发现可以利用中间的这段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方说写写诗文,比方说研究一下各类攻城器具,感觉收益颇丰,心里那点儿怨气也就消散了。
只是,他最近染了风寒,本来昨日已经向老赵求得了几天的清闲自在,却被自己刚才这一伸手讨钱的动作毁了。
想到此处,高十一抬起刚才讨钱的那只手,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唉声叹气地重新抓起桌子上的荔枝,抬腿迈步,呼哧呼哧地上了烽台顶部。
夜风微寒,他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随即缩着脖子走到烽台边缘,一边望着漆黑的远处,一边剥着荔枝。
就在这时,陈麻子居然破天荒地上来了,瞧见高十一手里刚剥好的荔枝,当即夺了过去,扔进自己口中,吧唧几下嘴巴,“嗯!还挺甜!”
高十一看了看空落落的双手,也不计较,侧脸问道,“陈大哥,你怎么今天上来了?”
陈麻子吐出果核,吸了吸鼻子,“噗……昨天听你念完我桑娘寄来的家书,我就难受得紧,这晚上怎么还睡得着啊!翻来覆去一夜,越发烦了,不如上来散散心。”
高十一面色如常地哦了一声,心中却是暗暗发笑,昨日那家书的内容其实非常平淡琐碎,但在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下,陈麻子的妻子桑娘近况凄惨,生活窘迫,每日做漂妇挣得的少许铜钱,都被村里恶霸抢了去,眼瞅着家里断了粮,孩子都快饿死了却没有半点法子,成天以泪洗面。
陈麻子当时听了这些,吵着闹着要回去,但最后还是被老赵劝了回来。
大唐捕亡律规定,凡是在驻守期间逃离的士兵,逃亡一天杖责八十,若累计三天,则罪加一等,最高可判处流放三千里。
陈麻子老家在岭南,这一来一回何止三天,等他回去了,也是为时已晚,非但帮不了妻儿,还害得自己成了罪人。
老赵这话说得很直白,陈麻子冷静下来之后,只能接受现实,但心里非常难受,一闭眼,总是看见桑娘抱着孩子痛哭的场景。
他从未怀疑过那封家书,也没有怀疑过高十一,主要是因为这种事很是寻常。
这贞观盛世,每天都有人饿死。
看着陈麻子满面忧愁的样子,高十一忽然又心生怜悯,有些愧疚起来。
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易地而处,若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妻儿正饱受欺凌,而他又无能为力,该是何等难过啊!
他想着想着,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顿时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
高十一急忙摸出一方丝绢,将鼻涕和眼泪都擦干净,然后看着丝绢上绣的大鹅呆了片刻,这才将其收回怀中,又摸出了一撮长着青色霉菌的野果子,轻轻咬了一口。
他曾听一个郎中说起,长着青色霉菌的东西可治风寒,因而白天在野林子里摘荔枝时,顺带寻了一枚长着青霉的野果。
旁边正解下酒囊的陈麻子见状,立刻问道,“那是啥玩意儿?给我尝尝!”
高十一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烂了的野果子,治风寒的……”
“烂了你还吃?肯定味道很好,所以你才舍不得扔了对不对!”陈麻子打开酒囊,灌了一口,擦了擦嘴道,“快拿给我尝尝,别小气!”
高十一想着方才的那份愧疚,只能满脸不舍地将果子递了过去。
陈麻子接了野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了两下,瘪着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哎哎,要说酸甜可口,还得是我们岭南的果子,就拿荔枝来说,我们那儿的个头又大,颜色鲜红,口感极佳!比你们这戎州的荔枝不知好了多少倍,远近闻名!”
高十一叹道,“远近闻名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戎州就是因为有荔枝,所以朝廷增加了荔枝煎的进贡,这儿百姓身上的税平白多了一重。”
陈麻子不以为意地砸吧一下嘴巴,“荔枝煎而已,又不是要进贡鲜荔枝,能增加多重的赋税?”
高十一忽然道,“圣人尝过了荔枝煎,知道了世间有荔枝这种东西,万一哪天圣人听说鲜荔枝比荔枝煎口味更佳,想吃鲜荔枝了呢?长安距离戎州和岭南都有千里之遥,届时为了满足圣人的口腹之欲,不知又要愁死多少人!总之,这世道声名太盛比默默无闻还要糟糕!”
“不可能,就连蠢蛋都知道荔枝只能保持三五日新鲜,圣人那般英明神武,怎会干出这等糊涂事!”陈麻子懒洋洋地辩驳了一句,斜眼看向高十一,说道,“十一,你不要总摆出读书人的酸劲儿,这样很不讨人喜欢的,老赵就因为这个才总是为难你,你得学我一样,别想得太多,别显得自己聪明,要跟大家都差不多,才会没人欺负你……”
高十一微微皱起了眉,心里虽然不同意陈麻子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正当陈麻子想趁热打铁再教导高十一几句的时候,距离烽台两里左右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阵车轮滚动的轰隆声。
高十一登时大惊,指着声音来源处,转头看向陈麻子,“陈大哥,那里有点不对劲儿,似乎有人驾车朝这边赶来了……这个时辰,这个方向,该不会是有贼人想要偷袭吧!”
陈麻子循着高十一的手指望去,正好瞧见张牧川、周卫国和高阳三人满脸是血的狼狈模样,眯起眼睛道,“是有点不对劲……但咱这儿距离吐蕃极远,谁会来偷袭?总不能是那些投降了的突厥人吧!放宽心,兴许就是被仇人追杀江湖游侠儿!”
高十一忽地听见了张牧川三人在嘶喊着什么,于是侧了侧耳朵,静静听了片刻之后,面色古怪道,“哎哎!好像还真是突厥人作乱……”
七八个星辰,忽明忽暗遥挂天外。三两点冰雨,滴落黄泉山烽台前。
高阳伸手摸了摸打在脸上的雨珠,顿时愣住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眨着眼睛,“下雨了。”
张牧川在高十一和陈麻子朝自己张望时,也注意到了烽台上的两人,刻意放缓了速度,正往脸上涂抹更多的血污,根本没感觉到雨水落下,此时听得高阳这般说,伸手接了一滴,皱眉道,“还真是!”
高阳看着近在眼前的烽台,低声问道,“这种天气,怕是不好烽火示警吧,要不等到雨停了再过来?”
坐在前面牛背上的周卫国掐指算了算,摇头道,“等不了啦!再等下去时间就不够用了,每三十里一烽台,从此至长安,总需六十五座烽台接连放火燃烟,此刻已是丑时,等到长安收到示警,估摸着差不多是戌时或者亥时,烽燧士兵再把消息传给长安三省六部的相公们,也需时间……”
“我先前就说过了,不用传给三省六部的相公,只需要让打算去九成宫的人知道即可。”高阳打断周卫国的话,轻声说道,“我九哥四月十五就要去九成宫,自贞观十年他得了新任命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去烽台,只要他知道了突厥人意图谋反的消息,九成宫里的圣人也就知道了。”
周卫国疑惑道,“你九哥是南衙十六卫府兵?”
高阳歪了歪脑袋,“差不多吧,他是管右武侯的……”
“你九哥还是从六品的旅帅?”周卫国盘算着高阳九哥可能担任的官职,吃惊道,“可以啊,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阳子兄弟你家还有人这般能耐,失敬失敬!”
高阳长长地呃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张牧川重重咳嗽了几下,笑着说道,“甭管他九哥是什么官职,反正只要能帮我们把消息传给九成宫就行了……这样算来,我们这边反而不能再耽搁,须得抓紧时间点燃烽火了,最好是你九哥还在烽台上时,便将消息传到了长安那边。”
周卫国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身后,压低声音道,“事不宜迟,说干就干……那突厥狼崽子应该跟上来了吧?”
张牧川侧着耳朵听了听,忽地面色骤变,眼皮狂跳道,“不对劲!突厥人好像赶在了我们前面,居然打开了烽台左侧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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